《故事新編》與《百年孤獨》的諷刺藝術比較

[摘要]《故事新編》是由魯迅創作的諷刺歷史小說，《百年孤獨》是由加西亞·馬爾克斯創作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兩位文學家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社會背景下，創造出了兩本相似的、具有批判精神的著作，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兩位作家都采用了諷刺的藝術手法。從諷刺歷史小說和魔幻現實主義這兩個文體類型出發，具體分析兩本著作中的諷刺藝術手法，強調二者之間的異同，可以進一步探究諷刺藝術背后的批判精神和社會意義。

[關鍵詞]《故事新編》" 《百年孤獨》" "諷刺" "批判" "社會思考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5-0011-04

20世紀初的中國和20世紀中期的拉丁美洲，都面臨著相似的黑暗局面。在此背景下誕生的《故事新編》和《百年孤獨》，都運用了高超的諷刺藝術，對整個社會的腐敗現狀進行了批判。《故事新編》與《百年孤獨》在諷刺手法的運用上各有千秋，二者因為其風格類型的不同各有其明顯的特色。《故事新編》中的反諷含蓄而深刻，不僅體現在語言表達和結構搭建上，更滲透著作者對歷史和現實的獨特感知。《百年孤獨》則通過夸張貶低、迂回炫耀和互相刺探等手法，描繪了家族、社會的復雜矛盾和沖突。兩部作品都以其獨特的諷刺藝術手法，為讀者提供了豐富的閱讀體驗和深刻的思考空間。對比兩本書的諷刺藝術，可以深刻地感受到諷刺藝術背后作者的批判精神以及帶給社會的現實意義。

一、諷刺藝術的異同比較

魯迅的《故事新編》寫作歷時十三年，其中大部分篇章寫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這一時期軍閥割據混戰，社會動蕩不安，針對這一現狀，魯迅在《故事新編》中一如既往地延續了他在《吶喊》《彷徨》中所展現的批判性精神，以求做到“改良社會”“改良人生”。但是《故事新編》與《吶喊》《彷徨》的不同之處在于，這一時期的魯迅翻譯了一些日本現代小說家的歷史小說，受這些小說的啟發，他曾評論說：“想從含在這些材料的古人的生活當中，尋出與自己的心情能夠貼切的觸著的或物，因此那些古代的故事經他改作之后，都注進新的生命去，便與現代人生出干系來了。”[1]在此觀念的影響下誕生的《故事新編》，展現出一種歷史小說與諷刺小說融合的特點，有學者將其歸為一種新的文體——諷刺歷史小說。作為一部諷刺歷史小說，魯迅的《故事新編》最主要的創新在于他的“油滑之處”，即把歷史與現實巧妙融合。無獨有偶，1967年馬爾克斯身處的拉丁美洲也正經歷著政治、經濟和社會的深刻變革。黑暗腐朽的社會環境以及停滯不前的社會現狀令他悲憤，因此他以筆為武器，運用魔幻現實的方法將諷刺藝術在《百年孤獨》這本書中表現得淋漓盡致。魔幻現實主義這種文體雖不是馬爾克斯首創，但是《百年孤獨》一書卻是魔幻現實主義的集大成者。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作為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其最主要的特點在于他的“荒誕之處”，即把幻想和現實緊密結合。《故事新編》與《百年孤獨》的不同之處是，前者主要依靠歷史故事來對社會進行深刻揭露，而后者主要依靠幻想元素表現自己對社會的不滿，但是共同之處是兩者都基于現實而諷刺，針對現實而批判。

1.諷刺歷史小說的“油滑”

最初，人們對《故事新編》的文體類型爭議很大，認為這不屬于歷史小說。因為不同于傳統的歷史小說，《故事新編》中含有大量的諷刺幽默藝術，具有“油滑之處”。很多人批判其違背了歷史小說的本質，但是也正是這“油滑之處”使歷史小說發展到了一個新高度。“油滑之處”的使用，代表著魯迅開創了諷刺歷史小說這種具有創新性的新文體。這種新文體，在風格上既有歷史題材的嚴肅性，又融入現實社會生活中人物的喜劇性。歷史題材的嚴肅性構成了歷史小說基礎，現實生活的喜劇性則賦予了作品強烈的諷刺性，兩者巧妙地結合，就形成了諷刺歷史小說的獨特之處[1]。“油滑之處”的表現手法，具體有兩點。

其一是借古諷今、借古喻今。魯迅此處運用的借古諷今，不同于以往的人們一般直接引用古代歷史事例，他是將古代歷史與現代社會雜糅起來。在《理水》一篇中，魯迅這樣描述：

災荒得久了，大學早已解散，連幼稚園都沒有地方開，所以百姓都混混沌沌……離地五尺了，就掛下幾只籃子來，別人可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只聽得上下在講話：“古貌林！”“好杜有圖！”[2]

這里描寫的是大禹父親治水九年后依然毫無效果的災荒場面，但是卻出現了“大學”“幼稚園”等現代社會才會出現的詞匯，并且人物的對話中還存在英語，這些都是當時魯迅所處的動蕩環境中突出的社會現象。因此，魯迅在此處雖然描寫的是古代的災荒場景，但實際上卻融合了大量現代社會的現狀，看似在表達古代災荒時期的民不聊生，實則抒發對現實中腐敗官員一味依靠列強，看不見民生疾苦的痛恨。

其二是大量反諷的運用。在《補天》中，當人類面臨天崩地陷的危險時，他們向女媧尋求幫助。

“嗚呼，天降喪。”那一個便凄涼可憐的說，“顓頊不道，抗我后，我后躬行天討，戰于郊，天不枯德，我師反走，……”“什么？”伊向來沒有聽過這類話，非常詫異了。“我師反走，我后愛以厥首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我后亦殂落。嗚呼，是實惟……”“夠了夠了，我不懂你的意思。”[2]

女媧作為《補天》中人類的祖先和創造者，她說的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口語、白話文等通俗易懂的語言，而她造出來的人類，不僅在多年的進化過程中遮蓋起了他們的身子，還變化了自己的語言，從直白的、通俗易懂的語言轉變成為一些看似有禮貌、有涵養，并且被所有人奉為圭臬的話術[3]。這段話不帶有任何主觀的色彩，但是從人類和女媧言語之間的對比就可以理解到背后深層的含義：魯迅在諷刺那些因循守舊、排斥白話文的迂腐學者。反諷的特點也正是如此，它不必向人們明說，但是卻能夠給看懂的人帶來醍醐灌頂的效果。

2.魔幻現實主義中的“荒誕”

魔幻現實主義指的是一種將魔幻因素自然融入現實背景的文學流派，之所以稱這種敘事手法為魔幻，是因為其使用神話故事與民間傳說激發人們的創造力[4]。拉丁美洲的印第安文化自古以來便具有神秘色彩，同時拉丁美洲的發展是伴隨著外敵不斷入侵而艱難前行，因此在神秘文化色彩和動蕩社會環境兩重因素下，這片大陸經常發生令人匪夷所思的荒誕事件，這為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創作打下了基礎。而馬爾克斯所處的年代，外敵侵略進一步加深，黨派紛爭不斷加劇，身處這片大陸上的人們卻沒有任何覺醒意識，這就進一步促使馬爾克斯選擇拿起筆作為武器進行反擊，他希望通過諷刺藝術喚醒拉丁美洲人民的思想。魔幻現實主義的“荒誕”正是他選擇的諷刺方法。魔幻現實主義寫作手法的好處是作者在創作過程中不需要做任何所謂的合理性解釋，這就給文學創作開辟了很大的空間，魔幻文學題材的內容都來自現實生活，同時作家又會大量引入各種超自然力量，從而營造出一種撲朔迷離的虛空現實[4]。而這“荒誕之處”的體現，具體來說也有兩點。

其一，小說運用了象征手法，蘊含大量魔幻元素。布恩迪亞家族流傳著一個詛咒：若是夫妻二人為近親結婚，生出的孩子會長有豬尾巴。“豬尾巴男孩”的詛咒在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與妻子烏爾蘇拉生子時沒有應驗，但是其家族最后一代卻沒有逃脫這個詛咒：第七代的奧雷里亞諾看到自己剛出生的兒子有個豬尾巴，并且這個男孩最終被螞蟻吞噬，而他們世代生活的馬孔多小鎮也在颶風中毀于一旦。這里的“豬尾巴男孩”無疑是一個具有魔幻色彩的元素，它象征著“命運”，表明人無論在命運面前做出何種努力，最終仍舊會走向命運選定的結局。“豬尾巴男孩”象征著一種宿命論，體現作者希望人們能夠尊重自然規律。而“豬尾巴男孩”最終被螞蟻啃食，這里的螞蟻也象征著毀滅。螞蟻是一種極其微小的生物，卻最終導致了布恩迪亞家族的覆滅，更加凸顯了其“荒誕之處”。書中同樣具有象征意義的魔幻元素，還有“失眠癥”這一作者創設的疾病。失眠癥首先導致人們無法入睡，起初人們還在為不用睡覺可以花更多時間來勞作而興奮不已，但是很快人們發現失眠癥隨后帶來了記憶的喪失。馬孔多的人們開始遺忘各種生活用品的含義，他們在物品上貼上標簽以助于記憶，卻連標簽的意義也逐漸忘記。失眠癥最嚴重的后果不是無法睡眠，而是可怕的、嚴重的遺忘。這一癥狀象征著人類或特定社會集體在面對動蕩和變遷時，可能會逐漸遺忘自己的歷史和文化根源。馬爾克斯在此處創設“失眠癥”這一魔幻元素，強調的是拉丁美洲人民正在逐漸遺忘歷史。面對看似沒有任何光明的社會現狀，拉丁美洲人民選擇了逃避。他們無法解決社會上存在的各種問題，因此逐漸進入如同患上“失眠癥”般夢幻的狀態。人們在逃避現實，也在忘記歷史。這正是馬爾克斯最不想看見的。因此他創設“失眠癥”這一病癥，雖然荒誕，但是卻極其精準地寫出了拉美人民渾渾噩噩的狀態，表達了他的諷刺。

其二，是多時空多視角共同敘述。小說的開頭，是從奧雷里亞諾的視角出發，展開其父親創建馬孔多的故事。而后奧雷里亞諾繼續回想自己與父親的故事時，插入吉卜賽人與父親的相處，并且引出貫穿全文、預言整個布恩迪亞家族命運的“羊皮卷”。在描寫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與吉卜賽人的事跡時，又插入其與妻子烏爾蘇拉的故事，并再次轉換視角描寫烏爾蘇拉對丈夫的回憶。這種方法類似《一千零一夜》中故事套故事的寫作手法，但是《百年孤獨》的時空以及視角更為復雜，以此達到更為“荒誕”的效果。雖然初讀時讀者往往分不清楚哪條故事線是主線，但正是這種模糊性，制造了一種“層層剝洋蔥”的探秘體驗，從而緊緊抓住了讀者的心[5]。

二、諷刺藝術呈現的批判精神與社會意義

《故事新編》和《百年孤獨》這兩本書不光在諷刺藝術手法上有著極大的創新和突破，其諷刺藝術背后蘊含的深刻批判精神和社會意義也具有深遠意義。兩位作家都對其所處環境中蘊含的社會問題作出深刻的反思與思考，并且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其思想之深邃，對身處于現代社會的人們來說依然具有借鑒意義。

1.對當時社會的批判

《故事新編》和《百年孤獨》所采用的諷刺藝術手法，均以當時的現實為基礎。而也正是由于當時中國與拉丁美洲社會環境的相似之處，使得兩位作家筆下所蘊含的批判精神有著共同之處。“文章合為時而作”，當時中華文化正面臨三千年以來未有之大變局，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要克服就需要轉型，有勇氣否定過去，才有可能開創未來，而魯迅正是這一文化轉型過程中時代孕育的一位英雄和斗士[6]。他在現代社會中看到“壞種”，并且決定“刨一刨壞種的祖墳”。因此他運用犀利的話語，在《出關》中批判了像老子一般清靜無為、因循守舊的態度，認為人們只有積極入世才能改變受剝削受壓迫的局面。同時他也善于挖掘對當時社會有啟示意義的歷史人物，在《鑄劍》中塑造眉間尺這位復仇者形象，意在鼓動人民奮起反抗壓迫。《百年孤獨》也同《故事新編》一樣具有批判精神，用荒誕魔幻的語言寫出拉丁美洲的腐朽黑暗與停滯不前，將其內憂外患的社會現實赤裸裸地擺在讀者眼前。如果說“豬尾巴男孩”是作者對順應自然規律、不要違背命運的呼吁，那么“失眠癥”則是對世人應當銘記歷史的警醒。

2.對當代社會的思考

《故事新編》和《百年孤獨》對如今的人們來說依然具有警示意義。就如書中所展現的對待歷史的態度，兩位作家都在諷刺的筆法下傳達出高度相似的理解。兩位作家都認為，要想解決當今社會的問題，需要從過往的發展歷程中找答案。所以魯迅在神話故事中尋找，找到了大禹這位勤勞樸實、肯為人民做出真正貢獻的實干家，找到了與大禹相對的虛偽奉承、陽奉陰違的高官要員，在他們之間進行的對比諷刺了當局的不作為；他從古代歷史中找答案，找到了老子這位空談無為、不敢反抗的懦弱者，找到了愚昧無知、對讀書人假意奉承的官僚，在對他們的雙重批判中諷刺了社會上懦弱者的不敢反抗與官僚的愚昧無知。《故事新編》對歷史的分析具有獨到之處。它并不因為老子、伯夷、叔齊等人是歷來人們所贊頌的對象就避而不談他們身上的不足之處，魯迅大膽、果敢，真正地站在客觀角度分析整個中國歷史中存在的、與當代社會相似的弊病，并且毫不留情地諷刺指責，給人們當頭一棒。

馬爾克斯也從拉丁美洲的歷史中找答案。他發現拉丁美洲的歷史是一個孤獨的歷史，是一個不斷循環往復的歷史。在這個循環中不乏反抗精神的人出現，但個人的力量弱小，最終只能淹沒在“孤獨”的洪流中。所以他把拉丁美洲的整個歷史都濃縮在布恩迪亞家族中，這個家族看似每個人都卓有成就，但實則都不是“真正的布恩迪亞家族人”。馬爾克斯看似沒有像魯迅一般一針見血地指出社會問題，但是他用荒誕的諷刺藝術，帶給讀者無盡的想象，讓他們在自己的理解中得出結論。

如果說魯迅是直接得出自己在歷史中發現的、解決社會問題的答案，那么馬爾克斯就是在自己尋找后指引人們去主動探尋。《故事新編》和《百年孤獨》都啟示當今的人們要善于從歷史中尋找社會問題的答案。他們啟示人們對待歷史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但是對“精華”和“糟粕”的選擇范圍卻要在認真分析社會現狀后得出自己的見解。

三、結語

綜上所述，《故事新編》與《百年孤獨》雖由中外兩位作家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環境下創作，但是由于作家所處現實的相似性，使其所運用的諷刺手法也具有高度的共同之處，即都是基于現實再融合其余元素進行創新與突破。兩本書所體現的諷刺藝術由此體現出和而不同的特點。但是，其背后蘊含的批判精神仍然高度一致，并且書中許多思想在如今仍然熠熠生輝。

參考文獻

[1] 王黎.卓越的諷刺歷史小說——《故事新編》是魯迅創造的新文體[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1）.

[2] 魯迅.故事新編[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

[3] 肖縉靈，蔣菠.淺析魯迅《故事新編》中的反諷意識[J].名家名作，2023（16）.

[4] 房芳.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魔幻現實主義敘事手法和宿命式人物塑造研究[J].名家名作，2023（32）.

[5] 高小梅.孤獨的永恒籠罩——深入解析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J].文學藝術周刊，2023（18）.

[6] 李秋花.魯迅《故事新編》簡論[J].名作欣賞，2022（32）.

（責任編輯" 夏"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