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小說中華人女性的婚姻命運與他者身份

[摘要]楊逸的小說描繪了一系列的“跨國婚姻女性”形象，展示了華人女性在跨國婚姻中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苦悶。楊逸的創作深受日本“私小說”的影響，她的作品多聚焦“自我”，將人物的性意識大膽訴諸筆端，真實地展現了華人女性在與日本丈夫相處中因缺乏理解和溝通而經歷的性苦悶。盡管她們改變了國籍，但在日本主流文化的強勢影響下，她們被推向了社會的邊緣地帶，不可避免地遭遇異質文化的沖突與碰撞，難以找尋歸屬感。本文通過對楊逸的代表作《小王》和《光影斑駁》的深入分析，旨在探討在日華人女性在婚姻中所面臨的命運波折以及身處異國他鄉時身份迷失所帶來的焦慮與困擾。同時，本文也力求對楊逸筆下所塑造的“跨國婚姻女性”形象及其邊緣化的境遇給予更為深刻的觀照與理解。

[關鍵詞]楊逸" "國際婚姻女性" 私小說" 他者身份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5-0019-04

2008年，旅日中國女作家楊逸憑借作品《浸著時光的早晨》獲得日本第139屆芥川龍之介文學獎，這一榮譽使她成為該獎項歷史上首位外籍獲獎者，也讓她在中日兩國文學界嶄露頭角，引發了中日兩國文學界的廣泛關注。隨后，她又陸續發表了《金魚生活》《光影斑駁》《獅子頭》等多部小說，這些小說多以第一人稱視角，聚焦在日華人女性的婚姻生活，通過刻畫她們在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困擾，展現她們在異國環境下身份的焦慮與迷茫。

楊逸曾在訪談中說過：“作為我的第一部日語作品，寫之前我考慮過，什么內容會和日本讀者拉近聯系？一般的留學生活對日本讀者來說，可能就薄弱點吧，寫中日的國際婚姻，會不會更有意思呢？”[1]她筆下的女性大多懷揣對日本主流社會的向往，渴望借助與日本男性的婚姻，實現融入日本社會的愿望。在這些女性步入婚姻殿堂后，卻遭遇了生活和事業上的種種迷惘與無奈，她們與丈夫的婚姻生活也逐漸陷入了危機之中。作為日本新華僑作家，楊逸承襲了日本“私小說”范式，從女性視角出發，刻畫了一系列跨國婚姻中被邊緣化的女性形象。她們勤勞能干，卻面對著婚姻危機和異國文化沖突的雙重困境，無法找到真正的立足之地。

一、日本女性婚姻中的苦悶與彷徨

在日本新華僑群體中，一部分女性選擇通過與日本人締結婚姻的方式，實現她們在身份上的改變。楊逸赴日后，也經歷了一段與日本人的跨國婚姻，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她時常聽聞和接觸到類似的跨國婚姻案例，這些經歷深深觸動了她，使她的寫作目光自然而然地聚焦在“跨國婚姻女性”這一特殊群體上。楊逸試圖通過文字，深入探索“跨國婚姻女性”在異國他鄉的生活狀態、心理變化以及她們所面臨的種種挑戰。

《小王》是楊逸第一本用日語完成的小說，它聚焦跨國婚姻女性的生活體驗和家庭困境，著重展現了她們與社會和家庭的隔閡。在小說中，主人公小王勤勞肯干，日復一日經營著生意，她的丈夫卻逐漸變得游手好閑，沉溺于享樂之中，最終他們的婚姻因丈夫的背叛而走到盡頭。離開了小王的丈夫無力承擔撫養兒子的責任，不斷向她伸手要錢。為了逃避前夫無休止的糾纏，小王最終下定決心逃離中國，在朋友的幫助下與一位僅有一面之緣的日本男人結為夫婦。原本以為新生活將帶給她全新的幸福和安寧，卻不料再次陷入了與丈夫難以溝通的困境。日本丈夫沉默寡言，缺乏生活情趣，對妻子也漠不關心，這使小王的日子變得乏味而沉重，心情也隨之跌入谷底，小王與丈夫的關系也日益疏遠。索然無味的夫妻生活給小王身體和精神帶來了難以言說的苦悶，沉默寡言的日本丈夫形象也隱喻了日本主流文化的保守和對外來文化的排斥[2]。然而，命運似乎對小王并不寬容，在她最需要依靠的時候，唯一陪伴在側的婆婆卻悄然離世。小王在孤獨與哀傷中，目睹了吳菊花那喜慶而熱鬧的婚禮，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生活的美好與希望，也在幻想中默默接受了婆婆離世的殘酷現實。在故事的結尾，作者將吳菊花即將開啟的美滿幸福的婚姻場景和婆婆離世后小王面臨未知人生的悲傷場景作對比，“那張笑臉到了小王眼中就化為了淚水，像洪水一樣決堤而下”[3]，凸顯了跨國婚姻中女性的傷痛和無奈。

隨后，楊逸創作的小說《光影斑駁》也同樣展示了跨國女性在婚姻中因缺乏與丈夫的溝通理解而陷入的苦悶狀態。主人公是一位沉浸于婚姻生活的家庭主婦，在日復一日的平淡與乏味中，她渴望打破這種單調的生活。為了尋求個人更好的發展，她決定走出家門，開始兼職工作。但是家中的丈夫像是一座沉默的冰山，只言片語間透露著冷淡與疏離。每當她試圖從丈夫那里尋求慰藉和溫暖時，他卻總是以漠不關心的態度回應妻子。在布爾迪厄《男性統治》中，作者提道：“愛情難道是不受男性統治的法則支配的一個例外？還是對象征暴力的一種懸置，或是這種暴力的最高形式，恰恰因為它是最微妙、最不易察覺的暴力形式？”[4]當男性暴力以某種不易察覺的形式出現時，比如以愛情的方式，許多女性因深愛著對方而選擇包容和忍受對方的缺點，然而，這種愛情在不知不覺中，卻形成了一種潛在的、不易察覺的、對自我意志的隱性統治。在《光影斑駁》中，成為全職太太的“我”，每次在丈夫快要下班時，總是“本能地豎起耳朵，全部神經都集中到房門那里，一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便唰地站起身，跑到門口，一把按住丈夫在黑暗中的摸索電燈開關的手，一頭撲到他懷里”[5]。而每天丈夫只有三句話：“我走了”“飯呢”“累了，睡覺”[5]。每日辛勞地做飯，每日默默忍受丈夫對自己敷衍的親吻，喜歡看的電視節目也被丈夫換成其他節目，主人公的婚姻生活可謂無聊又令人窒息。她嘗試以不同的方式吸引丈夫的注意，但丈夫仿佛毫無察覺。即便如此，她仍默默忍受，并在心里為丈夫辯解，丈夫偶爾流露出的關心，也足以讓她心生歡喜，堅信他心中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婚姻中充斥著無奈和煎熬，但主人公卻不斷地自我安慰，拼命找細節來證明丈夫對自己的愛。丈夫的沉默寡言并不代表他先天個性如此，而是貪圖自我享樂，不在乎妻子的感受和付出，對一切麻煩的事都抱著不耐煩的態度，在婚姻中以一種無形的“冷暴力”來侵蝕著妻子的底線。

在日本，女性長久以來扮演著遵從男性的角色。政府規定女孩的學習目的是擔任賢妻良母，培養科班出身的家庭主婦，并教導女生為社會及男性犧牲安寧和幸福是女性的美德[6]。日本社會主流的家庭觀念是女性一結婚，就要以家庭為中心，大多數日本人也具有男尊女卑的意識，認為女性應默默承擔家庭的一切。不僅是日本，在過去的中國，女性在婚姻中也承擔著更多的家庭義務。楊逸筆下的女主人公們為了家庭選擇隱忍沉默，即使生活只剩下空虛和悲哀，但她們仍舊選擇對苦痛緘默不語。反觀這些丈夫，他們裝作對妻子的痛苦全然不知，仍舊我行我素，最后這些女性只能默默承擔這份痛苦，在令人疲憊的婚姻生活中苦苦掙扎。

二、“私小說”范式下的性苦悶描寫

“私小說”是日本近代文學小說中最獨特的形式，它脫胎于西方的自然主義，兩者都追求寫作的真實性，力圖展現人性的真實面貌。但西方的自然主義力圖客觀真實地展現社會圖景、生活細節，而日本“私小說”更側重個人家庭和情感經歷，關注人物情感的細膩表達和內心世界的深入挖掘。新時期的日本華裔作家繼承了日本的“私小說”范式，但與“五四”時期以郁達夫等人為代表的將個人性苦悶與國家命運緊密聯系的“私小說”不同，他們在“私小說”創作上脫離政治語境，更多地關注個人經歷和內心世界，表達現代生活的感悟和對人性的探索，書寫離散群體所遭遇的苦悶與困境。和其他地區的華裔女作家相比，日本華裔女作家承襲日本“私小說”范式，傾向于直接大膽地展現主人公婚姻生活中的性苦悶，毫不避諱地展示她們的性需求，以及在這背后所隱藏的寂寞與無奈。在楊逸的作品中，她常以“跨國婚姻女性”的性苦悶為主題進行展開，通過描寫女性婚姻中和丈夫的性關系，以此觀照在日華人女性的邊緣化狀態，在許多方面體現了日本“私小說”忠于自我、大膽寫實的特質。

楊逸的作品捕捉了主人公深陷性苦悶的境地，描寫了心靈與肉體間的矛盾沖突，她毫不避諱地呈現出女性內心最真實的一面，透過這種直白的表達，深入透視了在日華人女性所面臨的婚姻生活乏味無聊的現實狀態。在她的處女作《小王》中，她細膩地描繪了一段因生理障礙無法達成親密關系的婚姻生活。小王的日本丈夫因性功能障礙，導致他們無法共同體驗真正的性生活，這使得小王在內心深處感受到了極大的失落與孤獨。緘默少言的丈夫在和妻子交流時也顯得力不從心，每當他呼呼大睡時，留下妻子一人默默承受漫漫長夜的孤獨與寂寞。之后小王在工作時結識并喜歡上了土村先生并將情感寄托在他身上，通過內心獨白吐露出無法言說的沖動與渴望：“她好想把那雙大手抓過來放到自己的胸前，把自己隱藏的心思全都訴諸于他。”[3]作者通過細膩描繪主人公的日常真實和矛盾交織的內心活動，直白地再現了這種由于情感和欲望得不到宣泄而產生的苦悶。

在另一部作品《光影斑駁》中，楊逸同樣將主人公的性苦悶作為切入口，通過呈現主人公的性壓抑和隔壁鄰居的性滿足，凸顯了婚姻生活中由于性缺失帶來的無力感和窒息感。相比隔壁擁有六個孩子的鄰居，主人公的婚姻生活顯得十分平淡無奇。當她聽到鄰家夫妻的歡愉聲時，無法抑制心中對丈夫的煩躁和怒火。當她試圖和丈夫重溫昔日的激情與甜蜜時，丈夫卻顯得漠不關心，甚至流露出毫不耐煩的神色。正如主人公所感受到的，他們的夫妻生活仿佛被設定在一成不變的單調乏味的程序中，在這種情境下，她通過偷聽隔壁夫妻的私密生活來尋求一絲慰藉，緩解內心的渴望[5]。這種大膽直白的內心呼喊刺破了婚姻表面的平靜，將女性深埋心底的苦悶與彷徨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這種聲音不僅是對單調乏味夫妻生活的一種反抗，也是內心深處渴望被理解、被關懷的強烈訴求。

三、異國環境下“他者”的身份迷茫

在楊逸的小說中，主人公多是一系列已經走入或想要走入跨國婚姻的女性，這些女性大多想通過跨國婚姻來實現自己身份上的轉變，通過和日本丈夫的生活來融入日本社會。這樣的婚姻只能實現在國籍上的改變，但在文化身份上她們仍然被視為“外來者”，難以獲得本土文化的認同和接納。“文化自我”是指人浸潤在某種文化中并認同該文化及其價值傳統中所建構的“自我”。這種“文化自我”建立在“文化身份認同”之上，是長期的、經由時間積淀的，由與血緣、風俗、價值取向等有關的因素所形塑而成[7]。這些漂洋過海遠嫁日本的女性向往異國情調，幻想通過婚姻過上優渥的生活。然而現實往往與期望背道而馳，當她們抵達日本后，發現生活與在國內時并無太大差異，依舊是忙碌于無盡的瑣事和雜務之中，自己最親近的丈夫也無法理解體諒自己。她們在異國他鄉漂泊無依，充滿著迷茫，時常面臨著身份的迷失和焦慮。在日本保守排外的社會環境下，華人女性無疑是異質文化的他者，在追求融入與獲得文化認同的過程中，不得不面對來自日本社會排斥的挑戰與困境。日本社會人類學家中根千枝在《縱向社會的人際關系》中分析日本民族性格：“‘自家人’‘外人’的意識很強烈。日本人與同伴在一個集團的時候對其他人實際上采取冷淡的態度……對自己圈子以外的人，甚至抱有一種類似于敵意的冷淡。”[8]在日本社會中，這條清晰且難以逾越的界限將“外人”與日本社會的核心圈層分隔開來。即便“外人”傾盡全力，投入大量的心血與努力，也難以打破這種無形的壁壘，真正融入其中。

作者借由探討跨國婚姻中兩性之間難以跨越的溝通鴻溝與理解障礙，揭示了這些女性作為“他者”在異國他鄉所感受到的幻滅與失落。小王與她的日本丈夫相識不久便草率結婚，婚后生活并未如她所愿，兩人缺乏夫妻間應有的正常交流。她的丈夫對任何事都不關心，常常以沉默回應她的交流嘗試，這種冷漠讓小王感到無比的孤獨和凄涼。小王將唯一的慰藉寄托在與中國家人的日常通話上，然而，當丈夫發現每月高昂的電話費用時，卻對她大發雷霆，這無疑加劇了她的心理壓力和痛苦。最終，小王的感情在絕望和痛苦中走到了盡頭，更令她悲痛的是，與她相依為命的婆婆也因病離世，這無疑是她人生中的又一重打擊。一方面，小王和日本丈夫之間仿佛存在一道無形的阻隔，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實質性意義上的交流，這使得小王無法更好地融入日本文化。對于那些想通過相親市場找到日本男人的中國女性而言，她們選擇與日本人結婚是希望能夠通過和日本人的結合，真正融入異國他鄉的環境中。但是她們漸漸發現，在日本的生活和在國內別無二致，等待她們的仍舊是每日柴米油鹽的枯燥生活，甚至連能說上的話的人都沒有，有的還面臨著因為夫妻雙方文化差異、性格差異而帶來的婚姻悲劇。在《光影斑駁》中，丈夫同樣無法理解體諒妻子，而妻子也只能以“丈夫脾氣性格天生如此”來寬慰自己。楊逸筆下的妻子，即使有千言萬語，也不知道和誰訴說，她們不僅面臨著語言交流障礙，不能和丈夫進行有效的溝通，無法融入新的家庭生活，也無法與日本社會建立真正的聯系，失語狀態一直伴隨著她們，使她們在異鄉漸漸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這些跨國婚姻中的女性在日本既找不到前途，在中國也喪失了歸處，是喪失主體身份的“他者”，只能在兩種文化的夾縫中生存。雖然她們面臨著陌生的異質文化，但她們踏實肯干，不斷追求著經濟和精神獨立，積極地探索獨立之路。作者用文學作品詮釋著這些女性在異國他鄉的生存困境，書寫著身份迷失帶來的迷茫焦慮。

楊逸的小說從女性視角出發，刻畫了一系列陷入語言、文化、婚姻困境中的在日華人女性，她們作為生活在兩種文化夾縫中的邊緣人，只能面對著由民族文化沖突導致的文化疏離。對于這些跨國女性，祖國已是難以回歸的家鄉，而日本又是一個缺乏歸屬感的異鄉。作為跨越兩種文化的邊緣人，她們渴望通過與日本人的婚姻找尋歸屬感和心靈的慰藉，卻在對婚姻的失望中更加迷失自我。楊逸的一系列作品不斷觀照著這些在日華人女性，用大膽直白的筆觸講述著她們婚姻中的無奈和他者身份的迷茫。她將自己的所見所感傾注于筆端，通過大膽的性意識流露，真實細膩地描繪出跨國婚姻女性的生活困境，對在日華人女性的婚姻生活和生存現狀進行了真實再現。

參考文獻

[1] 李瑩.直面爭議：芥川獎首位外國得主楊逸[J].南風窗，2009（8）.

[2] 張瑾.從迷失到重構：楊逸小說在日華人女性的身份求索[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6）.

[3] 楊逸.小王 金魚生活[M].朱一飛，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

[4] 布爾迪厄.男性統治[M].劉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

[5] 楊逸.金字塔的憂郁[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2.

[6] 徐杭.無隱：日本女性發展物語[M].北京：團結出版社，2023.

[7] 黃俊杰.中日文化交流史中“自我”與“他者”的互動：類型及其含義[A]//何成洲.跨學科視野下的文化身份認同：批評與探索[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8] 中根千枝.縱向社會的人際關系[M].陳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

（責任編輯" 夏"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