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小小小的火》是伍綺詩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因其對游離在美國社會邊緣的少數族裔群體的刻畫而備受關注。國內外學者對該小說展開了大量的研究,但是缺乏認知角度的相關闡釋。本文基于圖形—背景理論對其進行認知詩學的解讀,旨在探究小說內隱含的圖形—背景關系,理解文學共鳴產生的認知機制,從而幫助讀者更加全面地理解小說的主旨意蘊。
[關鍵詞]圖形—背景理論" "認知詩學" "《小小小小的火》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5-0060-04
《小小小小的火》是美籍華裔作家伍綺詩繼處女作《無聲告白》后的又一力作,被《紐約時報》書評稱贊為“極端、劇烈、熾熱,令人心碎不已,比《無聲告白》更勝一籌”[1]。小說圍繞理查德森太太一家和米婭母女這兩個家庭間的交往和碰撞展開,穿插了華人打工女貝比爭奪女兒撫養權的故事。伍綺詩以細膩的文筆剖析了美國社會,探討了諸多社會問題。盡管小說受到了廣泛關注,但從認知角度對該小說進行闡釋的研究較少。傳統研究視角忽視了文本意義的產生過程以及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認知加工,而這一問題有望通過認知詩學進行彌補。
認知詩學以認知心理學和認知語言學為基礎,“通過發掘文學閱讀背后的認知機制,為文學閱讀提供切實有效的分析方法,超越主觀主義的審美批評”[2],其“根本任務或存在根據是‘從解釋到發現’”[3]。因此,本文從認知詩學的視域出發,以圖形—背景理論為支撐,探究《小小小小的火》中讀者跟隨作者設定的認知焦點而構建的多種圖形背景關系,深入分析小說中蘊含的多元主題和深層意義。
一、圖形—背景理論
圖形—背景理論作為認知詩學的重要理論之一,在文本閱讀過程中起著關鍵作用。該理論認為,人的知覺經驗中存在“圖形—背景分離”的原則[4]。圖形部分更容易受到注意和識別,代表著“感知突顯”,而背景作為認知參照物,為圖形提供認知環境,增強其顯著性。認知語言學家泰爾米認為:“閱讀是圖形和背景不斷形成的過程,是不斷產生意象和共鳴的過程,文學的語篇特征、含義和聯想意義正是建立在這一動態過程之上。”[5]在文學文本中,圖形和背景的動態性特征可以通過前景化手段實現,“如重復,與眾不同的命名,新穎的描述,富有創意的句法排序,雙關語,押韻,頭韻,韻律節奏,創造性隱喻的使用等”[6],使讀者在閱讀時不斷調整注意力焦點,構建不同的圖形背景關系。同時,認知主體的過往經驗、觀點立場等可能會導致“圖形—背景逆轉”[4],從而產生不同的認知焦點,構建不同的圖形背景關系。
圖形—背景理論契合人類的語言習慣和認知規律,具有強大的文本解釋力[7]。在《小小小小的火》中,文本隱含了多重圖形—背景關系:人物圖形、空間圖形、意象圖形。本文將在圖形—背景理論指導下,從這三方面進行認知詩學的闡釋,發掘文本的深層意蘊,了解作者的情感意圖和讀者的認知加工,以期更好地闡釋認知視野下文學作品與認知理據之間的關系,揭示文學共鳴的產生。
二、人物圖形——邊緣人物的前景化
斯托克維爾指出:“在大多數敘事小說中,人物是圖形,環境是背景。”[6]圖形人物的特征之一就是“占據了最多的文本空間”。在文本中著筆較多的人物通常也是文本著力表現的人物,其他人物雖然與小說情節發展之間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大多數時候都顯得比較模糊,在讀者的知覺中處于較不突出的位置[8]。在《小小小小的火》中,米婭和伊奇是最容易識別的圖形,作者不僅運用了大量的筆墨進行描寫,同時也采用偏離常規的文本技巧來塑造人物形象。
1.米婭:精神上的先行者
米婭作為一名重要角色,一出現就伴隨眾多謎團,成為“聚光燈”下的焦點,吸引讀者深入探索她的身份。小說通過埃琳娜的回憶引入米婭,制造出關于她身份的種種疑問,激發讀者的探索欲。讀者帶著這些疑問跟隨情節的發展聚焦米婭,使得米婭在小說中始終保持著動態變化的狀態,自然而然成為顯著的人物圖形。此外,作者采用拼圖式的敘述方式,初期只向讀者展示了關于米婭的零散信息:一位貧窮的攝影藝術家、堅強的單身母親,與女兒珀爾一同生活。隨著故事的發展和角色揭秘,讀者在作者的引導下逐步拼湊出完整的人物形象。米婭的身份和過去逐漸浮出水面,包括她為何選擇漂泊生活的原因。作為世俗社會的游離者,單身母親米婭與西克爾高地社區的居民形成鮮明對比。文中留下的空白與懸念,為讀者提供了豐富的想象空間,促使他們在閱讀過程中積極思考和探究,自發尋找答案的碎片。前景化的方式不僅凸顯了米婭這一角色的復雜性,增加故事的吸引力,也使讀者能夠更加深入地參與到故事和人物的解讀中,完成一次心靈和思想上的旅程。
2.伊奇:規則秩序的顛覆者
伊奇,理查德森家最小的女兒,大家眼中的異類、瘋子,是理查德森家的“害群之馬”[9]。作者通過倒敘的寫作手法將結局前置,以伊奇縱火燒宅并離家出走這一極端事件展開敘述,讓讀者對她的行為和性格產生強烈的好奇和些許偏見。在故事發展的早期階段,伊奇的形象主要通過他人的側面視角來揭示,家人的描述和反應構建了伊奇的負面形象:叛逆、沖動,甚至有點瘋狂。伊奇的行為推翻了讀者對理查德森家的固有印象,偏離了讀者的認知定勢。因此,為了解開謎團,讀者將注意焦點始終圍繞伊奇,從而背景化了其他人。隨著故事的深入和伊奇個人視角的展現,作者引導讀者重新評估對伊奇的看法,這種通過他人視角構建起來的形象開始發生轉變。讀者開始理解,她的叛逆不是青春期的沖動,而是對家庭和社會不公正現象的直接回應。例如,她在學校掰斷老師的琴弓,最初被理解為任性妄為,但后來被揭示為對老師種族歧視行為的抗議。伊奇與米婭的交往也進一步深化了讀者對她性格的理解。從外界視角構建的“怪胎”形象,通過倒敘解構,使得伊奇的行為和動機逐漸明朗化。最終,伊奇的形象從一個簡單的叛逆少女轉變為一個追求公正和自由的人物。這種圖形人物的顯現不僅增加了故事的戲劇性,也促使讀者反思在家庭規則和社會秩序的束縛下自由之心該何去何從。
作者對兩位邊緣人物進行顯微鏡式的刻畫,并利用前景化的文體特征以及內容層面的“空白或不確定處”[8]打破讀者的心理預設,引導讀者主動聚焦米婭和伊奇。讀者的心理圖式隨著情節的展開不斷地被打破、更新、重組,而米婭和伊奇的形象變得更加豐滿和立體,我們也更加全面地理解這兩個復雜的女性以及她們所處的世界。
三、空間圖形——家宅背景的動態轉換
在文本閱讀過程中,圖形—背景之間的關系不是靜止不變的,而是處于動態變化中[6]。有時“場景為了主題的需要也可以成為圖形,從背景中脫離出來在文本中承擔圖形的角色”[10]。這也是圖形—背景逆轉的表現形式之一。在《小小小小的火》中,作者通過細致對比米婭和理查德森兩家的生活空間,將原本靜態的家宅背景轉化為活躍的圖形,實現了空間圖形的逆轉,使之成為讀者關注的焦點。
1.米婭家:溫情與自由的港灣
米婭的住所,溫馨明亮,不僅是米婭和女兒流浪之旅的休憩地,是她藝術創作的溫床,也是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關鍵圖形。房屋本是靜態的物體,但在作者的描述下成了動態的甚至有溫度的實體,促使讀者在作者的引導下展開對其特征的關注。米婭的家是充滿愛與溫暖的庇護所:“廚房是日光黃,起居室是深香瓜色,臥室則是暖暖的桃粉色。”[9]這些暖色調的字眼讓人不由自主地覺得放松愉悅,有助于延長讀者的感知過程,產生情感共鳴。而這也體現了米婭的內在世界和對生活的態度。她的家是一個讓居住者能夠自我表達和創作的場所,同時也是抵御外界冷漠的盾牌。家的每一處都是米婭個性和藝術追求的延伸,她的家也向所有進入這一空間的人開放,無論是身心受傷的伊奇還是處于人生迷茫的克萊爾,都能在這里找到慰藉和自由表達的空間。這種開放和包容性,使得米婭的家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庇護所。
2.理查德森家:冷漠與束縛的牢籠
理查德森家豪華氣派,富麗堂皇。“許多又軟又厚的沙發”“各式各樣的書櫥、餐具柜和沉重的雪橇床”“長軟椅、鑲框照片和擺滿紀念品的展示柜”[9]處處彰顯理查德森家對社會地位的追求和外表的重視。在作者的筆下,貧窮的“邊緣群體”和富裕的“中產階級”形象躍然紙上。理查德森家的豪華和秩序不僅反映了雙方家庭的經濟差異,也暗示了他們之間的價值觀和生活態度的沖突。這種外在的完美掩蓋了家庭成員之間缺乏真正的溝通和理解。家中冷漠、規則化的氛圍與米婭溫暖、自由的住所形成鮮明對比,體現了理查德森家外部物質豐富但內里情感貧瘠。作者通過描繪伊奇在兩個住所的行為差異,促使讀者探索差異背后的原因,從而聚焦于空間變化及其對人物行為的影響上。此外,小說通過家庭空間的來回變換彰顯情節氣氛的不同。米婭家仔細傾聽孩子的想法,給迷茫的人提供精神支撐,氣氛通常輕松舒適;而理查德森家多伴隨劍拔弩張的氛圍,如討論米拉貝爾的撫養權以及誤會珀爾打胎等事件。空間與情節遙相呼應,更加體現了人物的多維特性。
當讀者轉換注意焦點,從人物轉向空間,便能察覺小說深層結構中隱藏的圖形。作者以細膩的筆觸和嫻熟的敘述技巧,精心勾勒出兩個截然不同的家庭,讓讀者在圖形與背景的不斷轉換中體驗到人物的情感世界和社會現象的反映,從而引發讀者對于家、愛和身份的深層次思考。
四、意象圖形——象征意義的凸顯
主題的揭示離不開意象的烘托,文中多次出現、反復強調的意象成為讀者理解文本的核心,吸引讀者的目光,逐漸成為認知過程中的圖形。在小說中,“火”不僅是貫穿全篇的核心意象,也是推動情節發展的動力。伍綺詩以“小小小小的火”為題目,“火”即作為一個圖形進入讀者的認知視野。此外,小說以伊奇放火的事件開篇,以理查德森太太決心尋找失落已久的火苗結尾,首尾呼應,小說的情節人物始終圍繞“火”展開,使得讀者主動聚焦這一事物,并隨著情節的發展逐漸在腦海中凝聚圖形“火”所蘊含的多元意義。
1.生命之火:新生與希望
麥卡洛夫太太身上充分展現了對生命的渴望和期待。她一直想要擁有自己的孩子,卻因為身體原因多次流產,就連她自己都說:“腹中的小生命就像脆弱的小火苗,燃起之后,總是逃脫不了熄滅的命運。”[9]然而,隨著領養的孩子米拉貝爾的到來,這束生命之火得以重新點燃,為她帶來了新的生機和愛的力量。高中還未畢業的萊克西面對意外懷孕,第一反應是想留下這個孩子。作為孕育者,萊克西覺得這是“屬于布萊恩的一個細胞,來自他的小火苗,是他送給她的禮物”[9]。這個新生命的火苗雖然最終沒有被保留,但它激發了萊克西對生命、愛和母親身份的再思考。在面對貝比爭奪撫養權一案時,她從之前對貝比的否定轉變為之后的理解同情,反映出生命起源的小火苗對她來說,既是挑戰也是對自我認識的一次深刻反思,火苗在這里成為新生命和成長的標志。
2.正義之火:公平與反抗
小說中,伊奇的內心深藏著一團熾熱的正義之火。米婭的出現,讓伊奇更加堅定了自己所追求的公正和自由,推動她勇敢地面對和反抗周圍的不公現象。在面對種族歧視時,伊奇沒有選擇沉默或退縮,而是為同學德雅打抱不平,勇敢地發起“牙簽事件”,抗議音樂老師的不公正。她也支持那位生活窘迫的華裔母親貝比,贊同將嬰兒判給親生母親。小說結尾,得知母親因為誤會而將米婭母女趕走后,“伊奇心中的星星之火終于化成燎原之勢,將規則與秩序焚燒殆盡”[11],于是她踏上了追尋自我的旅程。這些行為不僅揭示了她內心深處對正義的追求,也體現了她對社會既定規則的質疑和反抗。在他人眼中,她或許是個瘋子,但在作者眼中,她是正義的斗士,“倔強、堅強的伊奇就像另類的黑色玫瑰一樣,‘粗糲中透著纖弱,有種奇特的美感’”[12]。
3.希望之火:凈化與救贖
伊奇的舉動既是對社會不公的挑戰,也是一種自我凈化的行為,小小的火苗引導伊奇擺脫束縛,探尋新的自我。米婭告訴她:“有時候,你需要把一切都燒干凈,才會有新的東西生長出來,人也是這樣,他們可以重新開始,總能找到辦法。”[9]這番話啟發了伊奇采取行動,通過放火來宣告自己的覺醒,揭露家人的偽善和自私,希望他們能從灰燼中重生,重新思考生活的意義。伊奇的行為雖然極端,卻迫使每個人正視自身的缺陷和錯誤,重新審視個人的生活和價值觀。尤其是理查德森太太,在大火中開始覺醒,尋找丟失已久的自我,實現了一種精神上的救贖和凈化。火焰成了指引她尋找生命方向的燈塔,故事的最后,她決定踏上尋找女兒伊奇的旅程,這不僅是對女兒的尋找,也是對自我和生活真諦的追求。這標志著曾經堅守舊秩序的人,通過這場變革,終于理解到了小火苗的力量——追求理想的生活,成為真正的自我。
作者筆下的“火”是流動的圖形,極具生命力。偏離常規的文體技巧將深刻抽象的意義寓于具體意象之中,更好地彰顯了小說的主題內涵。“火”不僅僅拆除了房屋這一物理意義上的束縛,更重要的是打破了人心中的枷鎖。作者通過米婭、伊奇和艾琳娜等人的經歷告訴我們,盡管追求夢想和自由的道路可能布滿荊棘,但那些渴望自由和成長的火苗,卻能引導我們找到生命的真諦和方向。
五、結語
圖形—背景理論為文學作品的解讀提供了客觀的闡釋依據和全新的研究視角,搭建起了作者、文本、讀者這三者積極互動的橋梁。本文運用該理論對《小小小小的火》進行認知詩學的解讀。研究發現,小說通過復雜的人物圖形、生動的空間圖形、富有象征意義的意象圖形,繪制了一幅關于痛苦、成長、希望和救贖的復雜圖景。圖形背景的動態變換使得讀者從不同的層面理解文本的深層內涵和作者的情感意圖,小說的多元主題也在作者、文本、讀者的互動中得以凸顯和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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