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析近代鄉村邊緣人的覺醒與無奈

2024-12-31 00:00:00李蓓蓓

長江小說鑒賞 2024年23期

[摘" 要] 《春陽》講的是患抑郁癥的寡婦嬋阿姨進城、回鄉的故事。小說用溫柔含蓄的語調，敘述了主人公將對于愛情的懵懂渴望投射到年輕銀行職員身上再到愛情幻滅的過程，立體、動態地展現了人類普遍的現代性憂慮與苦悶，蘊含豐富的心靈成長哲學。

[關鍵詞] 《春陽》" 抑郁心理" 現代主義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3-0022-04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施蟄存的《春陽》并非廣為人知的作品，但就其獨特的藝術價值而言，堪稱經典，后來的許多研究者都指出過這一點①。本文試圖從抑郁心理的角度切入，剖析小說所鋪設的城鄉空間、塑造的寡婦形象、蘊含的覺醒主題，探尋其對于當代人的啟示意義。

一、鄉下寡婦進城

《春陽》發表于1929年，后收入小說集《善女人行品》。這篇小說只有5000多字，講的是寡婦嬋阿姨進城、回鄉的故事，具體可分為以下三部分：

第一部分作者交代了明亮的自然背景，主人公走出銀行大門，趁著晴天在馬路上漫步。天氣乍暖還寒，嬋阿姨一早便從昆山趕到上海收取息金。告別管理保管庫的行員之后，她打算將等列車的時間用來逛街，途中熱得脫力，只能停下買了手帕擦汗，她原本想吃碗面就回家，卻再一次受陽光鼓舞，決定去舒舒服服地吃一頓飯。

第二部分渲染了陌生的社會環境，烘托嬋阿姨在冠生園就餐時意識的流動跳躍。點完菜，她看到一位同齡女子與丈夫、孩子的溫馨互動，不禁開始回憶往昔。隨后，嬋阿姨的目光又滑向身旁的看報人，希望他成為自己的男朋友，兩人一起手牽手散步。

第三部分穿梭于幻想與現實之間，以嬋阿姨搭上前往車站的黃包車作結。愛欲牽引著她回到銀行，以檢查保管箱鎖為由，尋找之前認識的年輕行員搭話。然而，行員對她的“太太”之稱和對艷服女人的殷勤服務，令嬋阿姨的熱情瞬間熄滅，只得灰心回家。

《春陽》共嵌套了兩個敘事模式：鄉下人進城與寡婦守節，沒有一般短篇小說的起承轉合，也沒有人物命運的戲劇性反轉。嬋阿姨首次出場，是以昆山人的身份亮相。相較于上海這座大城市，昆山在20世紀20年代的時空背景下，只能算是一個小鄉村。作者寫嬋阿姨到上海來，重點在于突出其“鄉下人”特質。在確立這一身份認同的漫長過程中，嬋阿姨不斷地辨認自我，其言行充斥著城鄉二元對立的張力。

嬋阿姨雖多次來到上海，依舊固守鄉村立場，堅持自己的價值觀。她節儉，即使擁有一大筆財產，卻還在用著“十年前的愛爾琴金表”[1]；她謹慎，會小心翼翼地把錢藏在內衣袋里，對店鋪的廉價商品絲毫不動心，只購買生活必需品。同時，上海的街道空間也對嬋阿姨的消費觀、人生觀進行了重新塑造，豐富了她的都市生活體驗。主人公的漫游軌跡為：南京路-江西路-三友實業社-先施公司對面的點心店-永安公司-冠生園，兜兜轉轉，如同人物糾結的內心。嬋阿姨剛走在路上時，十分保守拘謹，隨著空間的逐漸開放，陳列的商品越來越繁多，街道似乎成為一種無聲的召喚引誘她去消費：“為什么到上海來不玩一玩呢？”[1]于是，她決定重新吃一頓價格昂貴的飯菜。

嬋阿姨的第二重身份是冥婚寡婦。她憑借一腔孤勇，決定與亡夫成親，以獲得大筆遺產，擺脫貧苦的生活。衰老的容顏、貪婪的族人卻使她開始后悔當初魯莽的抉擇。小說主要從人物的矛盾性入手進行塑造，既不像吳組緗的《菉竹山房》，強調封建禮教下二姑姑的痛苦悲劇；也不像汪曾祺的《珠子燈》，用凝練的語言勾勒孫淑蕓平淡無聊的一生。

可以說，施蟄存筆下的嬋阿姨具有強烈的悖反性。一方面，她單純得可憐，無法正確認識自己。糊涂的嬋阿姨并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她為了錢甘愿守寡，結果發現擁有財富卻不能帶來快樂，反而成為枷鎖。假設她唯利是圖，愛錢勝過愛人，那么她就不會如此痛苦。偏偏嬋阿姨是一位活生生的女人，她雖然已35歲，卻不知愛情是何滋味，仍然渴望愛與被愛。另一方面，她精明得可笑，不愛財卻吝嗇。即便怨恨用幸福換來的金錢，嬋阿姨仍用心經營產業，不肯浪費分毫，就連想要嘗試一下高消費，卻還是舍不得，從四馬路飯館換到冠生園，從預算兩元變為實付一元。這里的吊詭之處在于嬋阿姨對待遺產的模糊態度，她為繼承財產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只能自欺欺人，將錢視為自己最珍貴的物品，像守護畢生幸福那樣去耐心經營財富。

二、抑郁心理的立體動態呈現

進入20世紀，資本主義大工業的發展和現代國家官僚體系的建立促使社會開始分化，人們普遍認為時間呈線性流動，信仰進步觀念，堅持理性原則。由于現代性的沖擊，文化交融帶來的震驚感、追求發展的緊張感籠罩著當時的中國，民眾紛紛陷入焦慮、迷茫的情感漩渦之中。而當時的大多數創作者選材僅局限于現代化程度更高的城市之內，去描寫男性的抑郁心理。以《沉淪》為例，郁達夫筆下的主人公受日本開放性文化的刺激，難以承受嚴重的精神壓力，最終患上了憂郁病。這類作品選擇典型案例進行剖析，藝術感染力較強，但忽略了人性的復雜，這會導致人們過分機械地將某些類型的寫作跟某種語境關聯在一起，例如在讀者的認知中，抑郁癥只會與都市人掛鉤。

事實并非如此，當時鄉村邊緣人群心理問題的嚴重程度可能遠遠超過城市，只是作家的目光沒有觸及這些偏僻的地方，社會也沒有一套話語將其指認出來。施蟄存在《春陽》中便敏銳捕捉到了鄉村邊緣人的抑郁心理，借助天氣的陰晴象征情緒的起伏。小說以“太陽”為隱含線索，細致刻畫了嬋阿姨如何將對于愛情的懵懂渴望投射到年輕銀行職員身上這一過程。未見到心上人時，主人公情緒壓抑，只關心是否下雨，當“看見那個年輕的行員正在對著她瞧”，她才“心里一動”[1]，感覺到和煦的春陽，興致高漲。待到心滿意足地走出大門，面對街上穿輕裝的行人時，穿厚旗袍的嬋阿姨突然感到格格不入，“在昆山的時候，天天上大街，可并不覺得累，一到上海，走不了一條馬路，立刻就像個老年人了”[1]。嬋阿姨自身所受到的精神戕害，促使人物悲觀、頹廢的情緒開始彌漫。就在讀者以為主人公會打道回府時，嬋阿姨情緒直轉，青年人的蓬勃朝氣使她產生熱愛生命、享受生活的沖動。

天氣這樣好，眼前一切都呈著明亮和活躍的氣象。每一輛汽車刷過一道嶄新的噴漆的光，每一扇玻璃櫥上閃耀著各方面投射來的晶瑩的光，遠處摩天大廈底圓瓴形或方形的屋頂上輝煌著金碧的光，只有那先施公司對面的點心店，好像被陽光忘記了似的，呈現著一種抑郁的煙煤的顏色。[1]

形體、光線、色彩諸種可感因素的交互作用，加上幻覺和想象，文字就變得生動形象，讀者如身臨其境。此處，先施公司對面的點心店沾染上嬋阿姨的抑郁情緒，陽光的隱喻則是男性。作為一名守節的寡婦，嬋阿姨失去了主體性，沒有資格獲得幸福，也無法光明正大地與心儀的異性交談。作者以純凈細密的敘述，將人的主觀情緒滲透融合到客體的描寫中，從而呈現出一種心理現實。表面上看，好天氣似乎已經治愈了主人公的抑郁癥，陽光撒向大地，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出于人性本能，嬋阿姨開始反抗斗爭，她身處黑暗卻向往光明，有一種本能的生命力。然而，殘酷的事實是，她依舊是灰暗的，有著被寒風吹打過的筋骨，被婚姻枷鎖所禁錮，身處遠離話語系統的邊緣位置。因而，她變得更加怯懦、自卑，對一家三口從羨慕變為嫉妒，反復懷疑、否定自我價值。

除了運用象征的修辭手法，深度開掘社會性變態心理，小說還不斷切換敘述視角，省略主語提高句子的內在自由度，以細膩表現主人公愛情心理的波動。

——先生，借一張登載影戲廣告的報紙，可以嗎？

——哦，可以的，可以的，小姐預備去看影戲嗎？

——小姐貴姓？

——哦，敝姓張，我是在上海銀行做事的。[1]

看報人的男性語調和嬋阿姨的女性語調兩種聲音交織，在話語層面具有“復調”的意味。解構主義語言學家認為，只有說話、發聲，主體的獨立性得以體現，個體才算是真正被“賦形”。作者從女性敘述視角出發，賦予了女性言說和審視男性的權力。文本中嬋阿姨的自主性，體現在第一次用“我”這一詞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可以去借過來看一看嗎？”盡管是試探的口吻，卻篤定地使用了主語“我”。當然，女性的聲音在很大程度上得到彰顯的同時，男性的聲音也并未被埋沒。值得注意的是，最后兩句自由間接話語皆是嬋女士想象中看報男人的問答，沒有直接出現女性的聲音。如果將對話進行適當補充應該是：

——小姐貴姓？

——免貴姓X。先生貴姓？在何處高就？

——哦，敝姓張，我是在上海銀行做事的。

為何省略嬋阿姨關于姓氏的回答？根據作者的創作背景，當時女子成親后需隨夫姓，但嬋阿姨不愿提及傷心往事，并羞于讓他人知道自己的遭遇，故隱去。而主人公一直對管理保管庫的小行員念念不忘，才會把看報的中年男子當作心上人的替身，將其職業設定為上海銀行職員。這種神經質的聯想，將嬋阿姨對美好愛情的如饑似渴展現得淋漓盡致。

三、愛欲的溫柔覺醒與荒謬消散

李歐梵在《未完成的現代性》一書中談到，施蟄存同他交流時表示自己的小說可用英文里的兩個字概括：一個叫erotic，也就是“愛欲”；一個叫grotesque，也就是“荒謬”[2]。《春陽》亦是如此，小說圍繞一位寡婦的愛欲覺醒之路展開敘述，既有溫柔含蓄的語調、羅曼蒂克的幻想，也有一種深刻的絕望與難以言表的惆悵，讀之令人難忘。

愛情在五四時期被視之為“人之子”蘇醒的標志，也是人身上最基本的權利。對于當時的青年而言，愛情意味著神圣、崇高，與金錢、階級、年齡都沒有關系，呼喚和追隨自由戀愛是他們的夢想。五四落潮后，魯迅提出“娜拉走后怎樣”的問題，他指出女性經濟獨立的重要性，又在《傷逝》里寫“愛必有所附麗”[3]，談論經濟與愛情的關系。而施蟄存則將筆尖延伸至一位中年婦女身上，把女性的為情所困置于民族的、人類的苦難之中來表現。

文本中主人公朦朧的愛欲被現代都市文明喚醒，卻又被傳統文化扼殺。她被逼迫著扮演“善女人”的角色，終日戴著面具生活，這種角色是清白的女人，也是符號化的人，全身不容許有一點污垢，受困于各種話語及倫理體系。可是，嬋阿姨不是束手就擒的人，她擁有覺醒的意識，她一直在反抗，多次嘗試進行自救，企圖重新發現自我價值和獨立人格。她先是放縱自己享用一頓高價午餐，打算丟掉財富去結婚，最后直接奔向銀行尋找愛慕的對象。

她的確覺得，當她在他身邊挨過的時候，他底下頷曾經碰著了她底頭發。非但如此，她還疑心她底肩膀也曾經碰著他底胸脯的。

她被他看著。她期待著。她有點窘，但是歡喜。[1]

在上述文字中，溫軟的情愫溢出字里行間。可以想象，嬋阿姨如情竇初開的少女，希望同暗戀之人對視、撫摸、擁抱、親吻，感受彼此身體的溫度。而銀行職員直指嬋阿姨的已婚身份，令她從粉色幻境中清醒過來，她如同跳梁小丑一般滑稽，落荒而逃。在回家的途中，人物又跌回了生活的牢籠，繼續守著冰冷的金錢度日。嬋阿姨回家后的結局不言而喻，她掙不脫貞節的桎梏，更無法得到所愛之人的回應，在無望的沉默中，等待她的是死亡。

施蟄存作為那個特定時代具有人道主義精神的作家，在上海生活的經歷使他對性別、階級和民族壓迫有著切膚之痛，對包括女性在內的所有生命有一種深情的關懷。他眼中的世界，有燈紅酒綠的城市，也有封閉落后的鄉村，更有無窮的遠方。因此，他的文字帶有悲憫的諷刺，能將中國城鄉現代關系演變濃縮于一日之內，把世俗的腐朽、命運的荒謬、人生的無奈融為一體。

四、結語

作為前衛的現代作家，施蟄存“聲稱自己是世界文學的‘同路人’——是關注世界各地最新、最先鋒的文學動態的人”[4]，與外國的現代主義思潮同頻共振。20世紀30年代的社會背景，讓他回歸到現實主義道路上，這并不意味著他放棄了現代主義，而是將其化為一股暗流涌動于文本之中。

因此，我們不能簡單將《春陽》理解為受西方現代主義影響的產物，它屬于一種東方現代派的思考，是兩種文化共同作用的成果。作者在白描手法中加入意識流的因子，討論現代性帶給人類普遍的生存困境。這個問題至今仍困擾著當代青年，這正是經典散發的魅力。

注釋

① 吳福輝在《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嚴家炎在《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李歐梵在《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王一燕在《上海流連——施蟄存短篇小說中的都市漫游者》中均提到過《春陽》的重要意義。

參考文獻

[1] 施蟄存.善女人行品[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3.

[2] 李歐梵.未完成的現代性[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3] 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4] 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M].毛尖，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

[5] 史書美.書寫半殖民地中國的現代主義（1917-1937）[M].何恬，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

[6] 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M].劉紹銘，等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