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視域下白先勇《孽子》的審美特征

[摘" 要] 中國臺灣作家白先勇創作的長篇小說《孽子》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本文以拉康精神分析中的三界理論、生死本能、欲望理論等視角切入文本，分析小說人物背后的結構特征與文本里的潛意識，揭示小說充滿隱喻性的敘事特征，在反叛與回歸中確立人物形象，呼喚理解和傳達悲憫的主題意蘊，感受小說整體的審美特征。

[關鍵詞] 白先勇" 《孽子》" 精神分析" 拉康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3-0038-04

1983年，中國臺灣作家白先勇發表了他唯一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首部以同性戀為題材的長篇作品《孽子》。小說描寫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臺北，以少年同性戀者李青為代表的一群“青春鳥”的愛恨情仇與苦難歷程，敘寫他們生活中的尷尬處境和心靈上的漂泊感受。

白先勇的這部小說以性少數群體為描寫對象，自發表以來多受關注。已有學者從敘事研究、影視改編、性敘事、同性戀書寫等角度探討過該部小說，從精神分析學特別是拉康精神分析理論來整體闡釋的研究較少。拉康的理論是西方結構主義文論的代表之一，為讀者和批評家深入分析文學人物形象與文本中的無意識提供了新的途徑。同時，有學者指出，白先勇本人曾大量閱讀精神病與心理治療類的書籍，其小說中有意或無意的情節安排、人格塑造與敘事方式等很多都可以在精神分析學理論中找到解釋[1]。

本文以拉康的三界理論、生死本能、欲望理論等角度切入文本，揭示小說潛伏于文本之下的意義潛流，探究主要人物與符號秩序的關系，發現主體背后的結構，從而感受作者對人物的深切悲憫。

一、意象與隱喻的敘事特征

這部小說在敘事上采用心理分析的表現手法，在意識的流動間把片段式生活畫面對接組合，依靠溫和豐富的細節反復渲染場景中令人不安的氣氛。象征與隱喻的純熟運用構成了文本的敘事特征之一。在這個能指流動過程中出現的眾多意象都隱藏著深刻的指向性。

1.槍的意象象征

小說中多次出現槍的意象。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里，槍、刀、棍子可視為男性生殖器的象征，拉康以其結構主義語言學的方法，將其命名為“菲勒斯”，作為社會歷史建構下男性權力的隱喻。

小說開頭，李青因在學校發生猥褻行為被勒令退學，李父在驅逐他時，“一只手不停地揮動著他那管從前在大陸上當團長用的自衛槍”[2]。這個行為正是父親舉起“菲勒斯之槍”，對行為不合規范的孽子實行恐嚇與閹割的象征。而此段文字中父親“高大的身軀”“眼睛射著怒火”等表情、動作也是父性權威的表現。手槍也出現在另一對父子身上：傅崇山老爺子曾用手槍處決軍隊中有同性性行為的部下，他的兒子傅衛最終也因自己是同性戀，不被軍隊與父親接受而飲彈自盡。槍這一意象不可反抗、不可挽回的暴力性橫亙在父子之間，彰顯著兩代人的激烈沖突。

在文本的展開過程中，作者逐漸將槍的意義解構在讀者面前：“那天父親將我逐出家門的時候，手里揮舞著的是一管空槍，其實父親是除籍軍人，根本無法配到子彈……那次母親出走，父親也是搖著他那管生了銹的空槍，追趕出去。”[2]沒有子彈的空槍背后是失去了權威的父親，作者通過槍這一意象已然展示出父輩悲哀的一面。

2.月亮意象下的敘事時空

白先勇的作品常結合西式手法與中式意象。《孽子》中，他對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月亮意象進行解構，月亮不再代表著皎潔、團圓，而是“肉紅色”的，這樣的寫作方式為小說塑造了不一樣的整體氛圍。例如：“一團肥圓的大月亮，低低浮在椰樹頂上，昏紅昏紅的，好像一只發著猩紅熱的大肉球，帶著血絲。”[2]這樣的月亮充滿了情欲色彩。作者在小說中雖未描寫這一群體具體的性交易行為，但也沒有隱而不談他們的欲望。肉紅色的月亮正是這群青春鳥“讓欲望焚煉得痛不可當的軀體”[2]對肉體追逐的隱性體現。

其次，與傳統意象的背離也是同性戀群體對父權、秩序的反叛的隱喻。肉紅色月亮下，充滿了焦灼感的場域是小說中人物的主要活動時空，別樣的月亮仿佛揭開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時空。

二、反叛與回歸的人物形象

拉康精神分析理論體系中的三界概念，涉及想象界、象征界和實在界，是拉康為解釋主體的構建過程而提出的。目前國內將三界概念當作分析工具，對影視、文學等作品進行解讀[3]。生本能和死本能則是弗洛伊德在《超越快樂原則》中提出的概念，前者指向主體在快樂原則下的性本能、愛本能等延續自身的愿望，后者則是在超越快樂原則下主體回歸無機體的愿望，他認為正是二者之間的矛盾斗爭共同構筑了生命的張力之網。

《孽子》塑造了眾多人格結構的失衡狀態，本文將三界分別對應父親、母親與主體自身，同時融入生死本能與欲望理論，旨在揭開人物背后的家庭結構與社會建構，分析白先勇這部作品中人物的心理現實。

1.父子關系：象征界的反叛

在拉康的理論中，嬰兒在俄狄浦斯階段，被語言這一表達需要的工具帶入象征界，對能指（父法）表示順從，獲得象征地位[3]。象征界是能指進行統治的轄域，體現父權秩序。

這里的父親并不僅是實體倫理中的現實父親，也是符號父親。小說中，現實父親與符號父親對主體的閹割均展現得十分明顯，其也體現了時代的悲劇。

1.1父子的對立

小說中出現的父子大都處于一種尷尬的關系。小說中的父親多為軍人形象。除了小玉沒有見過華僑生父、吳敏的父親坐過三年牢之外，小說中主要人物的父親多有軍人身份，如王夔龍的父親曾是前國民黨機關內的高級將領、李青父親在抗日中有功勛、傅衛的父親傅崇山一直當到副師長。這種人物設置與作者本人的經歷相關，也與那個時代的臺灣現狀相關。1949年，國民黨當局敗退臺灣，在這之后，過去的光榮與軍人身份讓他們天然試圖保持權威，對孩子“另類”的性取向強烈拒斥。

由于父子之間有強烈的矛盾，現在的不得意讓父親們將不滿以及期待全部加之于孩子身上，渴望兒子成為他們的理想自我，而兒子注定無法滿足父親的期待。小說中王軍官得知兒子殺了自己的同性戀人等荒唐行徑之后，要求兒子再也不許回來，不允許兒子參加自己的葬禮；傅衛因同性行為被撤職查辦時，傅崇山用最嚴厲的言語譴責兒子，并在自己生日時拒絕了兒子打來的最后一通電話，當晚兒子自殺；李青因為與學校男老師發生性關系被開除而被父親逐出家門，李父再也沒有找過兒子。無論作者是否有意將這三對父子之間的結局安排得極盡悲傷，似乎都傳達出父子間從來無法實現平等對話，也無法真正的和解的觀點[3]。“孽子”之“孽”實則是臺灣兩代人的問題和兩代人的悲哀。

1.2社會秩序的雙重閹割

傳統父權體系有一個歷史性建構過程，基礎是血脈傳承。同性戀者無法傳宗接代，從根本上否定了以父權體系為代表的社會價值，父親們因這一套社會秩序拒斥與否認孽子們[4]。

一個父親對一個孩子的否定、一個社會對一個群體的不接受，這些拒認在孽子身上表現為強烈的死本能，即對家庭的逃離、對社會的反叛、無法避免的漂蕩感。對于稍一墊腳就能夠得到的安穩的“正常人”的生活，他們是拒絕的。李青在嚴經理給他介紹工作、給他安排寓所后幾天就溜走；王夔龍要求他給彼此一個機會，跟他一塊兒住時，他依舊逃開了。李青所給出的解釋對應了這一種死本能：美國西部片里“哥哥掉進了流沙里，弟弟伸手去救，一齊給拖進了泥淖中。兩個人揪著扯著，慢慢沉淪下去，最后只剩下四只手，伸在流沙外，拼命地在抓”[2]。這一幅圖景正是孽子們的真實寫照。他們都身處谷底，不被主流社會承認、被原生家庭一次次傷害，對安穩有著深深的恐懼感，他們永遠在逃離、找尋，躲避著心中疼痛的傷口。

2.母子關系：想象界的回歸

拉康認為在自我意識出現之前，嬰兒生存于想象界，感受不到自我與他者的區分，直到鏡像階段后，才逐漸獲得自己身份的同一性[3]。在拉康的語境中，想象界是自我認同的場域。

《孽子》中，作為女性的母親們、帶有母性氣質的父親們和同性戀群體都是以男權社會異己力量的面貌出現的，他們之間形成了不同于父子的同盟關系。孽子們正是在這些關系中實現了自我認同與救贖。

2.1母子的和解

首先，母子天然沒有父子之間強烈的沖突性。小說中，兒子們對母親甚至有著鏡像式的認同。如主人公李青在母親離家后扮演起母親的角色照顧弟娃，在母親將死之時完成了與母親的和解，“感覺到自己和母親在有些方面還是十分相像的，母親一輩子在逃亡、追尋，最后癱瘓在發著汗臭的棉被上……如今我也步上了她的后塵，開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尋了”[2]。他們都是父權社會的反叛者、自我欲望的追尋者，在這一種隱形的認同中，和解成為可能。小玉與母親的關系則是親密無間的，因生父的缺席，母子倆相依為命，他們甚至可以毫無顧忌地談論香水、性等本不會出現在母子間的話題[5]。與李青相比，小玉對母親的認同是顯性的。

其次，母性的父親是小說中給予孽子們認同與幫助的人，不論是同性戀身份的長輩們，還是因兒子慘死開始關注同性戀群體的傅老先生，他們身上都有著母性的回歸，他們給了孽子們一處可棲息之地。楊金海師傅會花大錢給一個癡呆流浪兒治病，將公園里孤苦的孽子們都當作自己的孩子；老園丁郭老會帶被父親趕出家門、又餓又倦的李青回家休息；傅老爺子在見到阿鳳時，因兒子橫死而死去的心活了過來，從此決定幫助這群青春鳥。通過傅老的轉變，小說也完成了對父一代的諒解。

2.2新秩序的建立

相較強烈的反抗性與死本能，在想象界里孽子們表現出生的本能，即對于秩序的再建與新的群體認同。人需要在關系中獲得認同來建構自我，對孽子們來說是他們晚上相聚的新公園、楊金海開的新酒館安樂鄉，他們期待著天地間有一方土地可以包容他們。

被共同的痛苦籠罩的人們傳遞著愛：楊教頭、傅老這些父輩關懷青春鳥；青春鳥之間互相扶持；李青和龍子這些青春鳥則給予羅平、小金寶等更小一輩離家出走的孽子們親人般的呵護……其中，傅老爺子的援助和他精神人格的感化，是龍子、李青等人成長蛻變的關鍵，他也換來孽子們的真心。當傅祟山病重時，這些被社會拋棄的孽子們都來到傅老身邊照料，他們一起越過重重山脈出殯的場景，其肅穆、哀傷的氣氛相較王軍官未讓兒子王夔龍參加的自己的國葬也絕不會遜色。

孽子們反叛了父輩，也渴望著回歸，盡管屬于他們的新公園被掃蕩、安樂鄉受記者圍攻、關懷他們的傅老去世，但這些青春鳥已經得到了新生，他們將會把這份愛傳遞下去。同時，這種回歸勢必意味著重建，意味著他們對一個更加包容與開放的新世界的呼喚。

3.自我身體與心靈：實在界的創傷

實在界在拉康理論中是完全“抗拒符號化作用”之物，是無法被語言符號所編碼的場域[3]。創傷與欲望就屬于這一場域之中、無法在現實中得到彌合與滿足的東西。小說里，孽子們身上承受的苦痛與他們對內心欲望的永恒追尋正顯示出一種實在界的“不可能”。

3.1疼痛的身體

身體作為一個重要的敘事符號在文本中多次出現。小說中的身體并不是審美角度上美好的身體，而是經受了疼痛的、帶著原始欲望的、反抗性的身體。《孽子》中有許多痛感敘事，如阿龍敘述：“身上的肉，像頭皮屑，一塊塊紛紛掉落，就像麻風病人一般。”“買了一只牛肉餅，一口下去，把舌尖咬下一塊肉來，一嘴的血，我自己也不知道，和著自己的血肉，把牛肉餅一起吞下到肚里去。”[2]文字中的痛感呼之欲出。他們身上的傷痛象征著他們經歷的不幸與苦難，來自家庭與社會的驅逐與排斥使他們承受著精神上與肉體上的雙重重負[6]。這種疼痛來自對舊有社會秩序的反抗、被閹割后無法縫合的傷口、對生命本能以及欲望的回歸，所以他們總是遠離所謂“正常”的社會。

3.2飄蕩的心靈

孽子們不斷地逃離“穩定”，這里面除社會對其的拒斥，也有主體對自身欲望追尋與欲望必然的不滿足性。孽子們試圖在他人身上補償那些已經錯過的人，他們不斷尋找著最初的那一個：尋找弟娃的阿青、尋找爹的玉子、尋找阿鳳的龍子、抱著愧疚的龍子、因喪子之痛而照顧青春鳥的傅老爺子……而這種找尋必然失敗，沒有什么能真正彌補遺憾。

然而在這一段找尋的旅程中，他們獲得了新生，被傅老拯救的青春鳥和被阿青照料的小男孩相互之間得到了救贖。他們肯定生命，并用他們的生命與愛恨情仇為苦難正名。由此，在生死本能的斗爭與統一中，孽子們顯示出卑微中的崇高、骯臟中的純潔、平凡中的偉大。

故事的最后，這些孽子們肯定了自己的生命價值，阿青和他收養的孩子并肩迎著寒流，一面跑一面叫著：“一二一二一二……”仿佛有什么新的東西正在孕育而出。這一線亮光盡管微弱，但刺穿整部小說低沉悲涼的氛圍，隱隱透出希望和期待，讓讀者看見白先勇表面的冷酷敘述里掩藏著的對普通人生的深切同情和博大的愛[7]。

三、結語

白先勇在小說展示了同性戀者具體的生命狀態，以成功的心理分析，深入探索了那個時代下人性的內在欲望和復雜性[8]，他傳達的不僅僅是同情還有理解。

小說也折射出一個時代下的社會面貌。王晉民評價說“這是一部現實意義上的社會與人情小說”。20世紀60年代初的臺北，傳統的家庭結構被打破，生活的嚴酷考驗讓人們的道德觀和價值觀面臨挑戰，下層婦女為了生存而墮落，孩子在精神和物質的雙重缺失中迷失了方向。每一個孽子的背后，都反映了那個時代的呼聲和困境。

總的來說，《孽子》在藝術上具有強烈的隱喻性與感染力，展現了同性戀個體的精神困惑與艱難探索，傳達出白先勇深切的悲憫。它是一部深刻揭示人性、人情和社會現象的小說，也是一部具有強烈現實主義情懷的作品，這種深沉的現實主義情懷使《孽子》具有了更廣泛的意義和價值。

參考文獻

[1] 黃軒.精神分析視域下的白先勇小說研究[D].延安：延安大學，2022.

[2] 白先勇.孽子[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3] 崔健，舒練.拉康“三界學說”對意識形態理論的啟示及其局限[J].世界哲學，2021（1）.

[4] 劉俊.白先勇《孽子》中同性戀群體的“孽子”形象[J].文學教育（上），2023（6）.

[5] 任婕.“他者”的同盟——白先勇長篇小說《孽子》母子關系探析[J].鎮江高專學報，2021（1）.

[6] 陳雨楠.白先勇《孽子》中的身體敘事[J].文學教育（上），2023（3）.

[7] 謝春紅.傳統與現代之間——白先勇小說論[D].鄭州：鄭州大學，2005.

[8] 黎秀娥.一曲呼喚寬容的悲歌——論白先勇的長篇小說《孽子》[J].名作欣賞，2008（12）.

（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