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燈塔》中的地方書寫與移動性

[摘" 要] 《守望燈塔》是英國作家詹妮特·溫特森的小說作品，語言凝練、蘊含豐富，極具研究價值。該小說以小鎮索爾茨為故事主要發生地，講述了孤兒銀兒與看塔人普尤的故事以及巴比·達克的雙重生活。本文基于地方理論闡述索爾茨對銀兒和巴比的意義，運用移動性理論來探討銀兒和巴比在移動中所遇到的困境和精神的變遷。銀兒和巴比的回歸有所不同，銀兒在無序的世界中找到了愛的意義，而巴比則無法在移動中求得穩定進而引發悲劇。本文從地方和移動性兩個角度考察銀兒和巴比對存在的建構，幫助讀者理解文本中人物的命運以及社會現代化轉型中由移動所帶來的困境，指引讀者在流動的現代社會中找到生活的意義。

[關鍵詞] 地方" 移動性" 愛與回歸" 《守望燈塔》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3-0079-04

詹妮特·溫特森是當代英國文壇實力派女性作家，她的作品《守望燈塔》以雙線結構講述了孤兒銀兒與盲人普尤看守燈塔的故事，其間穿插了巴比·達克的雙重生活。國內外學者已對該小說展開了諸多研究，主要集中在對小說的主題、元敘事、原型批評、意象、互文性、詩性語言等方面的分析。學界對于《守望燈塔》中的地方和移動性方面的分析較少，但兩者在文本中有具體明確的體現。因而本文以地方和移動性理論對《守望燈塔》展開分析，從文本中兩個主要角色銀兒和巴比的角度入手，一方面分析索爾茨這一地理空間對兩者的意義，另一方面分析與地方相對的移動性在兩者身上的體現，最后對比兩者在地方書寫和移動性中所完成的對自身建構的差異。本研究發現，銀兒在索爾茨這一地理空間的經歷為她完成自身建構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并在移動的旅程中找到并懂得了愛的意義；而巴比將索爾茨當作避難之地，在移動中難以保持思想和行為的統一，無法認同自身身份，因而其分裂和消亡成為必然結果。

一、索爾茨的地方感

銀兒和巴比都是通過“棲居”使自身和索爾茨產生聯系，他們的境遇、思想共同創造出一個屬于他們的世界。在燈塔生活的時候獲得的愛和歸屬感構筑了銀兒的世界；在索爾茨穩定的生活對巴比而言卻是一個避難所。

1.索爾茨：銀兒的生長地

索爾茨對銀兒而言是獲得愛的地方。銀兒的母親摔下山坡去世后，銀兒返回了她的家鄉索爾茨。“索爾茨，我的故鄉……還有一座燈塔。”[1]她被索爾茨看塔人普尤收養后，與燈塔的緣分開始了。失去母親意味著她失去世間僅有的愛，小鎮的品契小姐也僅是履行職責，對她鮮有真正的關心，銀兒若不是被普尤收留，很可能只能去流浪。普尤作為一個盲人，卻滿足了銀兒對物質和精神的需求。剛開始在燈塔那里時，銀兒認為“有兩個大西洋，一個在燈塔外面，一個在我心里。我心里的大西洋沒有航標燈的一縷光亮”[1]。銀兒內心茫然，如無邊的大西洋，不知彼岸在何處。但普尤帶給銀兒的安全感和愛消解了她的恐懼。作為居住地的燈塔狹小逼仄，銀兒只有一間小小的房間，房間里有一扇小窗以及抽屜大小的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普尤接納了銀兒的狗狗吉姆。盡管塔內很暗，銀兒也依舊喜歡在黑暗中烤出來的香腸。“現在，只要一聞到煎咸肉和銅的味道我仍然會犯思鄉病。”[1]和普尤瑣碎的日常生活幫助銀兒建立起了對燈塔、對索爾茨的熟悉感和地方感，而普尤的愛則幫助銀兒搭建起靈魂的燈塔。

勞倫斯·布伊爾認為地方是“通過個人依附、社會關系和自然地理區分而被限制和標記為對人類有意義的空間”[2]。索爾茨和燈塔對銀兒而言，便是其人生啟航階段的一個重要的地方。在普尤的陪伴和愛之下，燈塔猶如“茫茫黑暗中的一個已知點”[1]，保障了銀兒的生活，精神上給予了她愛的溫暖。同時，認識地方的過程，也伴隨著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3]。銀兒在燈塔和索爾茨成長起來的時間里，燈塔給了她足夠的安全感，普尤的愛和呵護讓她認識到自我存在的美好和意義。在燈塔內自我意識的瘋狂生長是其人生早期階段的養料，為其之后在流浪生活中找到生命意義奠定了重要基礎。

2.索爾茨：巴比的避難所

索爾茨對巴比而言卻是個避難的地方。巴比和父親原本生活在悠閑富裕的布里斯托爾，巴比愛上了碼頭姑娘莫莉，卻懷疑莫莉肉體上背叛了自己，他難以接受，逃去了索爾茨。巴比出走最主要和最直接的原因便是無法面對和處理自己的愛情問題。他希望坐上開往拉斯角的船便與“那將永遠離他遠去的過去”[1]告別。但他還是會帶著莫莉送他的鑲著紅寶石和綠寶石的別針，內心仍受到愛情的煎熬。巴比無法真正放棄對莫莉的愛，“為了把事情了結，達克決定結婚”[1]，他將結婚當作逃避情感和責任的方式。在索爾茨，巴比娶了一位有著貴族血統并且順從的女子，因為妻子“溫柔、有才學、不張揚，并且愛他”[1]，他便在身體和情感上虐待妻子。他只是將表面的、常規的生活模式變成他理想穩定的狀態，來應對他慌亂、空虛和缺乏意義的人生。索爾茨是他的人格表演場所，所以他“棲居”在此來逃避問題。當莫莉來到索爾茨，詢問巴比是否愿意與她一起前往法國時，巴比在燈塔內拒絕了莫莉。他對外部又迷戀又逃避，對內部的安穩又難以舍棄，這種矛盾心理使燈塔便成了他無法直面問題、直面自我的精神避難之所。

地方書寫時，作者不能僅停留在對地方景色與風物的純粹描繪，還要在描述過程中展現出獨特的“地方感”，凝聚出獨有的地方認同[3]。索爾茨的偏僻、遠離喧囂，以及它所在地的燈塔都是其地方景色特征，加之巴比在此地擁有令人稱羨的婚姻和事業，因此他長居在索爾茨，在很大程度上展現了他的地方認同，精神上，他不愿離開這個小鎮。對巴比而言，索爾茨是他安穩舒適生活的依托，他在索爾茨的社會關系是他對索爾茨這一地方文化的認同，由此他將索爾茨當成避難所，他建立起了對索爾茨強烈的地方感。然而，索爾茨帶給他的這種安全感與其愛人莫莉希望他去法國的愿望之間形成了拉扯和撕裂，最終他走向了精神崩潰邊緣。

二、移動中的探尋

銀兒和巴比的人生經歷都在探尋存在的意義。不同的經歷帶給他們不同的感受，表現了移動的具身性。銀兒在放逐中找尋生活和存在的意義，愛和自由成了她的答案；巴比在迥然不同的兩種生活里徘徊遲疑，最終陷入了混亂和分裂之中。

1.銀兒對愛的感知

銀兒在移動中追尋愛的意義。失去母親后，銀兒離開山上斜坡的房屋到索爾茨小鎮，住進燈塔后感受到了普尤的愛。但燈塔被強制自動化改造后，銀兒帶著普尤留下的銀幣離開燈塔，陷入了被放逐的狀態。“我的未來就是這燈塔。沒有燈塔，我就得重新開始。”[1]銀兒失去了燈塔和普尤，也再次失去了愛。她先到布里斯托爾的圖書館找工作，被拒絕后，她想得到《死于威尼斯》一書，在書店閱讀時被趕了出去，“我們生活在一個要么買要么就放下的世界里，在這樣的世界里，愛是沒有意義的”[1]。她剛進入復雜的社會時，難以接受社會的殘酷，又缺少愛的關懷，可見她內心的失衡與荒涼。后來她去了卡普里島，僅僅因為一只鳥兒叫了她的名字，她就偷走了鳥兒。“我的生活是一連串觸礁和啟航。沒有到達，沒有目的地，有的只是擱淺和觸礁。”[1]銀兒在移動中經受著身體與精神的雙重壓力和折磨，在探尋中盡顯疲憊。后來她又到雅典，在海德拉島的修道院尋找到了愛的美好和意義。陽光、自然將所有關于愛的記憶喚醒，所受的苦都是找尋愛的意義必經的路途。“我們在整天念念不忘地算計，而這世界就這樣傾其所有、慷慨給予。”[1]銀兒在無序的世界里重新擁有了愛和自由，擁有了愛自己、愛別人的能力。

城市化、全球化浪潮對地方景觀和地方性產生了巨大影響，因地方“貶值”表征出“無地方”與“非地方”現象，魏烈剛認為“失地感”實質上是人們對空間的情感上的需求，以及對給人帶來歸屬感和認同感的空間的期待[3]。小說中燈塔被強制進行了自動化改造，使守護燈塔的銀兒和普尤被迫離開燈塔及索爾茨，他們由此產生了巨大“失地感”，銀兒輾轉流浪于多個城市。她在流浪的初始階段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失落過程，因為失去普尤的愛、失去燈塔的地方感，她變得迷茫無措。但銀兒在放逐、移動與尋找中又一定程度重構了地方感。燈塔并未消失，“宇宙自身是一個廣大無邊的記憶系統”[1]，燈塔化作了愛的符號永遠存在于銀兒心中。并且在移動中，她也深化和完成了在燈塔中生發和構建的自我意識[4]。由此，移動性的具身體驗對銀兒來說，是一個關于愛的故事的完美閉環。

2.巴比對生活的失控感

在移動中巴比的生活逐漸失控、陷入混亂，最終走向悲劇。他的三次移動都在不同程度上說明了巴比對生活的失控感及混亂感。第一次，巴比因懷疑和難以接受愛人莫莉身體的背叛而離開布里斯托爾，去往索爾茨。他以為離開了布里斯托爾，就是遠離了過去，然而所有未被妥當處理的問題都會再次出現。第二次，他帶妻子去倫敦大博覽會時又遇見了莫莉。他對莫莉舊情復燃，被欲念牽引著去巴斯尋找莫莉，此后每年的四月和十一月，他都會到布里斯托爾和莫莉居住在一起。巴比認為，他與莫莉在一起時才真正活著，而他卻無法舍棄索爾茨穩定的生活、令人尊崇的牧師職位和順從的妻子，“我們在自己造就卻從來不想要的生活中難以自拔”[1]。第三次，他拒絕了同莫莉一同前往法國的計劃。有莫莉的地方都會給他帶來慌亂，他只有在索爾茨這個化石般的小鎮上才能獲得表面的和諧和安寧。斯蒂文森評價巴比：“一個人也許了解自己，但他往往會為自己的品性而驕傲。”[1]他相信的是穩定可靠的秩序，而當欲念與秩序沖突時，這種穩定就會被打破，造成混亂和焦慮。

索爾茨的海馬化石代表了巴比，象征其欲望、訴求還有真實的自己[5]。真實的巴比如同海馬一樣被封印在了時間里，而現有的生活如同化石將其束縛住。巴比既在移動中享受和愛人一起的生活，又想跳脫出移動所代表的不穩定性，他本就是一個矛盾體，他移動是為了逃避人生中的問題，所以移動并不能夠幫助他解決精神上的矛盾和撕裂，最后他不得不以結束生命的方式終結無解的人生問題。他如同燈塔，只能照亮外面，卻照亮不了自己，他激情的布道感染了教徒，卻沒能照亮自己的心靈[6]。

三、人生的落腳點

銀兒和巴比最后的回歸既有相似也有不同。銀兒在旅途中找尋到了生活和愛的意義，回到燈塔后她將開始下一段旅途；巴比被生活沖擊后，選擇消失在大海深處。愛對于銀兒來說是奔波在世間最后尋得的歸宿，而愛給巴比帶來的更多的是負累。

對銀兒來說，人生的啟航點是普尤的愛和燈塔的地方感，而經歷了世間的奔波與慌亂的找尋之后，燈塔依舊留在記憶中。侯毅凌認為“銀兒在不斷的失落中終于明白，愛是無法占有的，重要的是去尋找愛以及對愛的記憶”[7]。小說最后，銀兒又回到了燈塔，她回憶和普尤的生活點滴，還在夢幻般的場景中再次見到普尤和狗狗吉姆。燈塔一直都是銀兒人生的錨點。對銀兒來說，普尤和燈塔是他孤苦無依生活中的一束光，是燈塔給了她容身之所。“每個燈塔都有個故事……他們是航標，是指引，是安慰，是警告。”[1]普尤成了她流浪生活中的信念支撐，她不斷地探尋，以普尤的愛出發回歸到愛的故事中，并有了愛人的能力，能夠真真實實地感受到愛和生命的美好。愛讓銀兒的精神世界更加豐盈，讓銀兒找到生命的立足點。普尤說，“絕不要相信你能看見的東西，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能看得見”[1]。愛并非能看見，卻影響和感染了銀兒的一生。

巴比與索爾茨有著別樣的緣分，最后巴比埋葬在大海中，以死亡的方式走出了索爾茨，走向了莫莉和愛。巴比對燈塔有特別的執念，因而索爾茨可以算作巴比的落腳點。1828年，巴比的父親出資在拉斯角所建的燈塔完工，同年巴比出生，他的名字Babel本身就有通天塔的意思，冥冥之中為巴比回歸索爾茨做了鋪墊。巴比認為索爾茨的“這座大石頭是他的童年”[1]，他對斯蒂文森畫冊中的燈塔無比向往，也為其回到索爾茨埋下伏筆。他終生都在莫莉和索爾茨之間徘徊，既無法接受失去莫莉，又無法舍棄索爾茨安定的生活。他既渴望與莫莉的愛情，又為愛所拖累，處于一種分裂和矛盾之中。因而愛既能夠點燃巴比的生命，也能成為他人生的難題、障礙和負累，耗盡巴比心中對生活的最后熱情。最終莫莉失望離開，他陷入混亂、無序、撕裂的生活中，最終帶著遺憾走向索爾茨的大海，也走向了解脫。

厄里、謝勒爾等學者視移動性為現代性的本質屬性[8]，現代社會的流動性很強，如何身處其中抓住生活的真諦、找到回歸的方式，從該小說中或許能找到一種方向和指引。首先，社會的發展向前是必然的，只有接受時代的變化、順應正向的流動，才能與時俱進，避免與社會的變化產生無法調和的沖突。“什么也沒失去，一切都可以恢復，不是恢復到以前的樣子，而是在變化的形式中。”[1]如達爾文的進化論沖擊著宗教觀念，巴比無法理解進化論從而產生混亂感；燈塔的自動化改造無法阻擋，而這正使得放逐中的銀兒幾經波折尋找到了愛的意義。其次，人們要辯證地處理好地方和移動的關系，既需要適應移動，在移動中創造更多的可能性，獲得更精彩的人生，也需要地方的歸屬感作為精神的寄托。此外，人應學會辨識和抓住生活最核心的部分，如銀兒尋找到的愛是她生活最核心的部分，她便將愛播撒出去，建立意義感，以感受生活的美好和建構更完善的自我。

四、結語

本文從地方和移動性兩個角度分析和闡述了《守望燈塔》中銀兒和巴比與索爾茨及其他地點產生的交集。銀兒“棲居”于燈塔內，通過和普尤的日常生活及講故事的方式建立起對地方的依戀感，而索爾茨為巴比建構起了避難之所。兩人在移動中因不同的目的和愿望而形成不同的人生，因而各自人生的回歸方式也有巨大差異。銀兒在移動中找尋到了愛與自由，將世間的愛和美好作為落腳點；而巴比在移動中產生了混亂和焦慮，最終走向悲劇。這也給讀者以思考，在漫漫人生旅途中，要學會適應社會的變化，也要在流動的世界中找到歸屬和落腳點，讓愛使存在變得更有意義。

參考文獻

[1] 溫特森.守望燈塔[M].侯毅凌，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 賀江.通向“地方”的文學批評[J].南方文壇，2023（4）.

[3] 魏烈剛.二十一世紀以來地方感理論滲入文學研究的回顧與展望[J].地方文化研究，2019（5）.

[4] 楊紫瑋.基于非線性敘事理論的《守望燈塔》結構解讀[J].語文建設，2016（23）.

[5] 李月圓.詹妮特·溫特森《守望燈塔》意象與語言隱喻[J].語文建設，2015（35）.

[6] 朱桃香.敘事與元敘事—論詹妮特·溫特森的《守望燈塔》[J]. 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6（6）.

[7] 侯毅凌.珍奈特·溫特森：燈塔守望者之歌[J].外國文學，2006（1）.

[8] 張杰.西方文論關鍵詞：移動性[J].外國文學，2021（3）.

（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