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偵探小說”與已完成的“偵探性”

張愛玲在與鄺文美、宋淇、夏志清、莊信正等人的通信中曾多次表達對偵探小說的熱衷，并提及自己撰寫偵探小說的計劃；張愛玲離世后，林式同在回憶文章中也提到“她喜歡看英文偵探小說”。縱觀張愛玲的文學創作，易于發現張愛玲與偵探小說的聯系并不始于她晚年留美之后，早在她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的創作中，就已可看見偵探相關的元素。

一、從“點綴”到“構思”

在張愛玲早期的小說創作中，“偵探”只是一種時髦的元素，點綴在文本之中。在《第一爐香》中，張愛玲寫道：“不想喀啦一聲，說時遲，那時快，司徒協已經探過手來給她戴上了同樣的一只金剛石鐲子，那過程的迅疾便和偵探出其不意地給犯人套上手銬一般。”

“那過程的迅疾便和偵探出其不意地給犯人套上手銬一般”，該比喻頗為奇特與突兀，不免令人想到《血字的研究》中福爾摩斯突然為車夫戴上手銬的場景。柯南·道爾也是先從聽覺出發，描述金屬的“喀嚓”碰撞聲，再拉回到視覺畫面——車夫因被銬上手銬而惱怒。在張愛玲筆下，“出其不意”成了她眼中偵探的重要特色之一，偵探、犯人、手銬等要素加入，使平和有序的敘事被打斷，人物的心境也由怡然轉向了不適：“薇龍嚇了一跳，一時說不出話，只管把手去解那鐲子，偏偏黑暗中摸不到那門筍的機括。”

如是這類作為點綴的偵探元素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并不少見。《半生緣》里曼楨被囚禁后，世鈞收到了曼楨帶著血跡的紅寶石戒指，倘若世鈞仔細觀察，說不定曼楨便能由此得救，然而敘述者卻道：“他看見了一定會覺得奇怪，因此起了疑心，但是那好像是偵探小說里的事，在現實生活里大概是不會發生的。”在《同學少年都不賤》里，恩娟的丈夫汴熱愛閱讀偵探小說，張愛玲借恩娟之口寫道：“他就喜歡看偵探小說，連刷牙都在看。”之后等汴出場，又強調了一遍：“（汴）予人一種沉鷙有份量的感覺，決看不出他刷牙也看偵探小說。”汴愛看偵探小說的特征，不妨視作張愛玲的自我投射，那時的她外表上寡言而莊重，但對偵探小說的熱愛則與汴不分上下。《人財兩得》是張愛玲為數不多有偵探作為角色登場的作品，但此時的偵探仍舊是微乎其微的配角。兩位偵探分別叫甲、乙，在劇中負責搜身，并未起到查案的作用，偵探的理性、邏輯也無法窺見，反倒為觀眾增添了諸多笑料。

那么，從何時開始這種“點綴”逐漸向“構思”發展？即張愛玲想要創作偵探小說的意圖究竟始于何時？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張愛玲暫居香港，當時常與鄺文美聊天。事后鄺文美將聊天內容記錄在紙上，最終又由宋以朗整理成《張愛玲私語錄》，語錄涵蓋的時間在1954年至1955年。當時，張愛玲曾與鄺文美提過自己未來待創作的幾部小說的主題，其中部分小說在之后發表，另一些則尚未書寫，張愛玲提及的偵探小說即后者：“我要寫書——每一本都不同……還有一個類似偵探小說的那段關于我的moon-face[圓臉]表姐被男人毒死的事……”另一條語錄可以對該條語錄做出補充：“‘才’‘貌’‘德’都差不多一樣短暫。像一表姐，‘娶妻娶德’，結果嫁后她變得嘮叨得不得了，有人疑心他殺了她。”（宋以朗主編：《張愛玲私語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這似乎是在暗示這位表姐“無才無貌”。“他殺了她”的描述十分模糊，但結合張愛玲小說中的兩樁謀殺案，能推測出殺妻案發生的原因與“貌”相關。《雷峰塔》中新婚夫婦的謀殺案或許便是張愛玲有關表姐被毒殺的偵探小說的雛形。《雷峰塔》中謀殺案的地點在英國湖泊區，一對中國留學生夫婦來度蜜月，但妻子不久就消失了，旅館的老板感到困惑，向男子問起此事，男子便說妻子已去往倫敦。但不久后，女子的尸體在湖邊被警察發現。

這樁謀殺案在《小團圓》中重復了一遍，地點依舊在英國湖泊區，但夫婦二人有了姓名，男方叫廖仲義，是個法學博士，女方姓匡，二人在紐約認識。小說對“貌”再次強調了一遍，最后發現尸首的場景和《雷峰塔》相差無幾。不同的是，《小團圓》在后文借用警探的視角將案件轉述了一遍。偵探逮捕兇手的邏輯很簡單，倘若并非罪犯，與警方、偵探之間自然存在著信息差，無法知曉匡小姐的下落與死因；而廖仲義卻“打破”信息差，說出常人不應知曉的事情。憑借這種敘事邏輯推進的偵探小說已經有不少，在當時并不新鮮。總體來說，《雷峰塔》和《小團圓》中的湖邊謀殺案是小說情節起伏的一處點綴，也是張愛玲為偵探小說寫作的前期鋪墊與練筆。

其實，湖邊謀殺案并非完全由張愛玲虛構，它有著相應的現實原型。1928年，博羅代爾湖泊區發生了一起華人新婚夫婦謀殺案，男方是芝加哥大學的法學生，女方是廣州某富豪最喜愛的女兒，張愛玲在《小團圓》照搬了現實案件中女方身份。除此之外，案件原型的女子因被繩子勒住脖子窒息而亡，案發現場也有一把撐開的傘；男方被警方抓捕的關鍵原因和小說中也基本一致。

不少偵探小說的兇殺案都有其現實原型，社會案件為小說家們提供了靈感來源，也幫助他們讓虛構作品更具真實感與現實感。偵探小說通過嚴密的邏輯推理來探尋真相，如若能夠參照真實事件的發生邏輯、案件細節、關鍵證物、證詞等要素，至少能確保小說在現實邏輯上的真實感。張愛玲在1958年與鄺文美的通信中寫道：“我實在羨慕你做謀殺案的陪審員，認為是一樁大經驗，可以想像乘警輪出鯉魚門的氣氛。但不知兇手為什么當眾行兇，不怕抵命？是一時沖動還是預謀？”（宋以朗主編：《張愛玲私語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1975年，在張愛玲撰寫《小團圓》期間，她與夏志清通信時再一次表達了對謀殺案的“熱情”：“記得你說過以前還陪審過一次，是盜竊公款案？是謀殺案就好了！”（夏志清編注：《張愛玲給我的信件》，聯合文學，2013年版）1983年，她托莊信正找一本講述“1930’s African safari 英國勛爵殺妻疑案”的小說，后經莊信正考證，這本書名為White Mischief，講述的其實是殖民地定居者出軌勛爵妻子后被勛爵殺死的故事。1994年，張愛玲還將電視上辛普森案的報道當作“社會上的電視連續劇”“偵探故事”來看。

晚年張愛玲對偵探小說以及謀殺案的沉迷，一方面或許是她閑暇之余熱愛的消遣，另一面又不妨視作她正處于撰寫偵探小說的構思期，在為文學創作進行搜集和準備。但可惜的是，一直到1995年張愛玲去世，那部偵探小說依舊處于“尚待完成”的狀態，留給后人無限的遐想與好奇。

二、“日常”與“傳奇”

諾思羅普 · 弗萊在《批評的解剖》中寫道：“偵探小說作為一種突出的低模仿，始于夏洛克 · 福爾摩斯時期，這種作品特別注意細節，使最單調的和最被忽視的日常生活瑣事獲得了神秘的和重大的意義……”即在偵探小說這一文類中，日常瑣碎的生活能夠變成神秘的傳奇故事，作者通過利用“日常之物”最終完成了“文本核心——設謎與解謎的書寫”。

初版《傳奇》首頁的兩行字與弗萊對偵探小說的解讀頗有相似之處：“書名叫《傳奇》，目的是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在日常的常理、常行、常人中蘊涵著新奇、特異之事，也暗示著流傳已久的文體“傳奇”，在傳統文化中，傳奇有著約定俗成的規范與功能：“酌奇而不失其真，翫華而不墜其實”，“凡作傳奇，只當求于耳目之前，不當索諸耳目之外”。一味地荒誕怪異、裝神弄鬼是傳奇之大忌，只有對日常生活進行細致入微的描寫，才能達到理想的效果——平中見奇。

“平中見奇”的敘事模式往往適用于大部分偵探小說，“平”指向的是日常平實的生活；“奇”指向的是突兀的案件，喻示有序生活的斷裂。“奇”也是“平”的“別稱”——當偵探在追蹤蛛絲馬跡、回溯案件、還原真相的時候，那些不起眼、被忽略的“平”，像拼圖一樣被拼接在一起時，就會發現這些“平”一起構成了極富邏輯與理性的完整系統，并指向了故事最后的“奇”——真相大白。

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有許多具有“神秘的和重大的意義”的日常書寫，倘若后期能夠擴寫成偵探小說，其中不少日常片段可以被當作偵探證據鏈上熠熠發光的一環。《半生緣》中，被反鎖在房間的曼楨根據不同材質的鞋底發出的不同腳步聲來感覺來客是不是世鈞，無意識的日常積累造就了曼楨關于腳步聲的“知識清單”。福爾摩斯也有他專門的知識清單，但曼楨不是偵探，即使她能通過日常經驗的積累，根據鞋類的不同聲音推斷人的穿著與身份，但與偵探的區別在于，曼楨最終并沒有相信自己的判斷。她并不信賴自身未成體系但具有理性特質的日常觀察與積累，只是想道：“我真是瘋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鈞來救我，聽見腳步聲就以為是世鈞。”與曼楨類似，世鈞也曾差一點抓住具有生死攸關意義的日常細節——一條戒指上帶著干涸陳舊血跡的絨線。世鈞本可以通過“僵硬的絨線”推測曼楨的遭遇，但他最終把戒指丟掉了。曼楨與世鈞都不是偵探小說的人物，盡管因為日常的積累乃至超于常人的觀察力與敏銳度使他們能夠察覺日常生活中隱隱的“不對勁”之處，但他們并沒有信任自身潛在的理性與邏輯，最終與“真相”失之交臂。

《小團圓》中有一段關于盛九莉挑選“兇器”的描寫，也是由日常生活經驗出發，頗有意味。邵之雍睡著后，盛九莉在思考殺他的兇器：“廚房里有一把斬肉的板刀，太沉重了。還有把切西瓜的長刀，比較伏手。對準了那狹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但之后張愛玲又寫道：“她（九莉）看過偵探小說，知道兇手總是打的如意算盤，永遠會有疏忽的地方，或是一個不巧，碰見了人。”所以，最終九莉并沒有殺掉邵之雍。這“永遠”指向的是偵探小說的固定程式，這種每部偵探小說中兇手固定的、永遠的疏忽便成了日后偵探破解案件的切入口，成為推理鏈條的關鍵證據。

偵探小說與日常生活之間的關系不僅在于日常瑣碎能夠發揮重要與關鍵作用，更在于日常秩序斷裂后，裂縫中得以窺見的隱微、恐怖的人性，這在與謀殺案相關的偵探小說里尤為顯著。盧冶在其論文《傳奇與日常的辯證法：“黃金時期”偵探小說與現代性》中寫道：“黃金時代偵探小說的主聲部——交替展現‘日常’和‘人生’的概念，將日常與人性的深度和距離彌合。”此中的“人生”指向的是那種令人驚嘆、緊張、如同謎題般難以理解的人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謀殺”便是日常秩序斷裂后最銳利也最刺眼的裂縫。在這種語境下，張愛玲的部分小說與圍繞著謀殺案展開的偵探小說有著異曲同工之處：日常秩序發生斷裂乃至顛覆。

“習以為常的世界在這里發生了某種斷裂，裂隙之中隱隱透出某種虛無、怪異、黑暗的因素，甚至不可捉摸的殺機。”（劉志榮：《傳奇與日常：張愛玲小說的雙向改造過程》，《學術月刊》，2009年第7期）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煙鸝與振保間便可以看到這樣的恨意與殺意，他們試圖窺視彼此的秘密，但又找不出證據。在張愛玲筆下，煙鸝與振保互相猜疑的感覺就像“在曠野的夜晚，拼命地拍門，斷定了門背后發生了謀殺案。然而把門打開了走進去，沒有謀殺案，連房屋都沒有，只看見稀星下的一片荒煙蔓草”，此時的“謀殺案”象征著“預期中”日常生活的偏離，但推開門后預期被否定。在《茉莉香片》里，傳慶對丹朱也曾突然迸發出無盡的恨意與殺意，傳慶突兀的、扭曲的舉動撕裂了原本規則的、無聊的日常生活，暗示讀者日常與平靜的一面隨時可以被打破。在張愛玲的筆下，秩序井然、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對應著平靜、舒緩的敘事語調；打破平靜日常生活的“傳奇”，則往往也會通過不合時宜的修辭或是想象來打斷，中止原本平緩的敘事語流，從而露出龐然的裂縫。

那么日常“斷裂”之后將如何？在偵探小說中，偵探將憑借著象征現代精神的理性與邏輯縫合裂縫，讓有秩序的日常生活回歸，于是混亂無序的失常狀態得以控制，讀者的獵奇欲望在謀殺案中得到實現，而對安穩的期待則在真相大白時又得到滿足，最終一切都回歸到正常的日常生活中去。象征著日常斷裂的“謀殺”作為一種敘事懸念，它所造成的危機感在真相大白之時便消失了，因為結局時一切都是可控、可預測的。但是在張愛玲的小說中，盡管在大多數的時候謀殺并沒有完成（因此“破案”也無從言說），但是日常斷裂后的裂縫一直無人處理，殺意依舊存在，這似乎暗示著“謀殺”一直處于并仍將處于待完成的狀態，使得讀者持續并長久地陷入惶恐與緊張的情緒，這便是張愛玲獨特的“鬼話”藝術。

三、作為喻體的“偵探小說”

托多羅夫將范·達因的二十條規則歸納為八條，其中的第七條是：“故事要達到如下的同比效果，作者：讀者=兇手：偵探。”這涉及范·達因重視的偵探小說架構的“公平原則”，但換一角度理解，也意味著讀者的閱讀過程與偵探破案的相似之處。作者編織文本，通過敘述者與人物話語讓文本變得疑云密布，讀者則通過文本的蛛絲馬跡對符碼進行破譯拆解。托多羅夫還指出偵探小說的二重性，所有的偵探小說不只包含一個故事，而是兩個：犯罪的故事和偵破的故事。被覆蓋隱藏的犯罪故事需要被還原，這與作者創作文本、讀者解讀文本又形成了同構，作者苦心經營的文本謎題需要讀者通過自己的辦法探索。

當張愛玲脫離作者身份成為一名讀者時，她顯然十分擅長通過文本的蛛絲馬跡來推斷文本的深層信息。在20世紀70年代的時候，香港曾有一位作家冒張愛玲的名寫作，于是張愛玲通過文本的內容試圖推斷作者的姓氏、籍貫與年齡：

此人大概是真姓陳，不是筆名，因為書中敘述者名叫陳丹，寫跋的又是陳影。照他的作風做法，絕舍不得隱姓埋名。他是廣東人，屢次稱“喜歡”為“鐘意”：“這是我最鐘意聽她唱的兩支歌”（第13頁）；“但是他對我已經鐘意，是毋容再研究的了”（第60頁）——“容”是別字，不是排字錯誤。——國語吳語雖然也有“中意”，用法不同些。——書中男主角的故鄉也是廣東一個小鎮。此人大概年紀不輕了。書中信件具名都是“王彼得鞠躬”， “陳丹鞠躬”，這款式近年來只有喜帖上難得有時候還有。

以上由文本展開的推理過程已頗有偵探的影子。不止如此，對于讀者張愛玲來說，“偵探小說”成了她獨特的文學評論話語，是她對某一類文學著作進行評價時的慣用比喻。張愛玲在1970年與莊信正通信時寫道：“在圖書館借過一本講甘尼地車禍的書，像好偵探小說，又可靠，也許你沒看過，訂了本寄給你。”在1988年與夏志清的通信中，她寫道：“你的文章都personal氣息很濃。羅素與艾略特那篇是最好的文藝偵探故事。”被張愛玲評為“好的偵探故事”的一部是A Bridge at Chappaquiddick①，另一部是夏志清《羅素與艾略特夫婦》。《羅素與艾略特夫婦》則是夏志清的學術散文，夏志清在文本中對羅素的情史以及他與艾略特夫婦的交往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考證。以上兩部文學作品的相似之處在于援引各種史料記載，還原尚未普及或無人知曉的“真相”。此處的“真相”或許并不是歷史現實中真實發生過的故事，而是作者搜集的證據組織出的邏輯鏈條所指向的“真相”。張愛玲將這類“非虛構”或是“傳記考證作品”看作偵探小說，也反映出了她對于偵探小說的獨特看法，即重要的不是現實或實在的真相，而是那個在由邏輯和理性搭建的國度中“去現實”的真相。

在考證的過程中，“讀者：作者=偵探：罪犯”的關系轉換為了“考證者：當事人=偵探：罪犯”的關系。在1991年與宋淇的書信中，張愛玲借友人之口說道：“我現在只重復讀原作和脂評……自覺頗有新發現。尤其《爬灰和小叔子》那篇，友人看了說如讀好的偵探小說。”而對自己的考證代表作《紅樓夢魘》，張愛玲也往往用“偵探小說”作比。1968年，張愛玲在給宋淇的信中寫道：“考證元妃托夢簡直是最精彩的偵探小說”；1969年，她在與夏志清的通信中又寫道：“剛趕完一篇短的關于高鶚的戀史，預備寫篇長的關于前八十回改寫經過，太長，也許要分兩篇，從二尤說起。像做偵探一樣，thrilled得不得了。”在張愛玲眼中，考證者與偵探也具有共通之處。

張愛玲在《紅樓夢魘》的自序中描述過自己的閱讀與考證工作：“像迷宮，像拼圖游戲，又像推理偵探小說。”迷宮并非指向空間的建筑形態或是西方經典的神話故事要素，而是作家建構的迷宮一般的文本，以及讀者恍若行于迷宮的閱讀體驗，即迷宮喻示“書寫與閱讀的雙重實踐”。而“拼圖游戲”則暗示著在考證過程中作為拼圖碎片的史料、證據能夠決定最后還原出的拼圖整體的完整與全面程度。“迷宮”與“拼圖”這兩個喻體，在偵探小說中并不少見：在柯南 · 道爾筆下，迷宮指向的既是復雜的大街小巷，又是疑點密布的案件本身；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拼圖則喻指破解謎團的重要手段：“組成真相的最后一塊拼圖也捏在他手心里了”“每片看似孤立的拼圖，其實都是案情全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羅杰疑案》，新星出版社，2020年版）。罪犯隱藏拼圖，偵探尋找拼圖，當拼圖回到正確的位置上時，真相便呼之欲出了。

張愛玲將“偵探小說”納入文學評論以及考證之中，一面體現了她對于偵探小說的理解與看法，另一面有呈現出她做考證的態度——像偵探一樣理性，把文本以及史料當作證據，然后通過邏輯推理的鏈條一步步接近謎底。在偵探小說中，這個謎底是確鑿無疑的真相；而在考證中，謎底則是歷史長河中種種真實的一種可能。

四、結語

根據各類史料可知，盡管張愛玲曾有過書寫偵探小說的計劃，但這個計劃在她在世時一直未能實現，留給了后人無限的好奇與遐想。但通過對文本的分析與解讀，可以發現張愛玲與偵探小說間更為深層的關聯。她一以貫之的對日常生活無比重視的文學創作，和偵探小說“日常生活瑣事獲得了神秘的和重大的意義”的特質契合；而她小說中日常的斷裂與崩壞，也與偵探小說形成了某種同構。并且，張愛玲對偵探小說的認知與解讀，以及將偵探小說作為喻體納入文學評論體系中的行為，也都暗示著張愛玲除了將偵探小說當作消遣外，還對偵探小說中理性、邏輯等關鍵要素進行思索與考察。這些與偵探小說或隱或顯的聯系，或許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張愛玲未能完成偵探小說的遺憾。

責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厲佳萱，2002年生，浙江人，復旦大學2021級漢語言文學專業在讀本科生。

① 此處當為誤記，原名為The Bridge at Chappaquiddick，作者是美國小說家Jack Olsen。因此后文中一并寫為The Bridge at Chappaquiddi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