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弓著背,安靜地坐在病房的椅子上,頭微微垂著。她的腰部被一條粗厚的布條緊緊纏繞,布條的另一頭繞過椅子打成死結,固定在椅背后的墻上。遠遠望去,像一株被捆住的發蔫植物。很多年前,外婆也曾將類似的繩子纏在我的腰間,拉著我學會走路。
我小心地走近她,慢慢地蹲下,輕輕用手覆蓋上她的雙手,小聲地叫喚她:外婆。幾聲呼喚之后,那雙滿是皺紋的手開始蠕動,她抬起頭,迷惘地望向前方。我把臉湊得更近些,又呼喚她一遍:外婆。她的手抖動得更厲害了。像是在黑暗中不斷摸索出口,她痛苦地皺起眉頭,我托舉她的雙手放在我的臉頰上,低聲重復道:沒事的。終于,外婆停止了顫動,專心地望向我。“思,思思——”,她不停地摸著我的臉頰,摸索著記憶的鑰匙。
我扣緊外婆的手,安撫著她。突然,外婆眼睛亮了,像兩手空空的旅人久經跋涉后望到家鄉的月亮,她喜悅地看著我說:回來啦?外婆給你盛飯吃。她勾勾手,示意我將耳朵湊近一點,左右看,確認沒有其他人后,極小聲地說:給你碗里藏了排骨喲。說罷抬起頭,朝我比了個噓的手勢,很是得意地笑。
以前,為了照顧年幼的我,外婆選擇了提前退休。那個時候,舅舅沒有工作,小姨沒有婚配,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雪上加霜的是,我還挑食,要吃排骨。為了給我解饞,外婆從微薄的退休金里劃出一份開支,用來購買排骨。
夕陽傾斜,薄云掩映,田野間風聲漸起。我坐在院子里,看著天空的光影不斷交換,看裊裊的炊煙從或近或遠的煙囪中升起,隨風慢慢消散。外婆在逆光處呼喊我的名字,我回過頭,外婆向我比了一個噓的手勢,端出一小份辣椒炒排骨,沖我眨眼睛。那時我就知道,有人會一直愛我。
如今的我已經比外婆高出一個半頭了。我成長得健康、蓬勃,外婆卻在日漸衰弱。
我走近她,將她的頭貼在我的胸口,輕輕吻住她的額頭。她安靜得像只小貓,蜷縮在我的懷中,偶爾抬起眼睛看看我,沖我一笑。天空下起了飄雨,植物在雨水中呼吸。誰都不舍得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