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與宗族在場：宅基地產權的沖突與博弈

摘要：研究目的：探究國家與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產權沖突與博弈的理論與實證依據，為宅基地管理實踐提供參考。研究方法：理論分析以及以宗族性村落“朱宅村”征地事件為對象的縱向單案例分析。研究結果：（1）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沖突導致宗族產生布羅代爾鐘罩，以抵制宅基地產權制度自上而下的型塑；（2）在祖屋宅基地征收方面，政府與朱宅村產生了合作博弈，布羅代爾鐘罩被擊碎，宅基地資源配置達到了帕累托最優；（3）在宗祠宅基地征收方面，政府與朱宅村停留在非合作博弈，布羅代爾鐘罩難被擊碎，宅基地資源配置始終為不理想結果。研究結論：建立宗族對宅基地產權制度的認同機制，有效引導宗族典型代表，構建宗族性村落就地改造與現代化建設相融合的模式，有利于宅基地管理實踐。

關鍵詞：宅基地產權；國家；宗族；沖突；博弈

中圖分類號：D912.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158（2024）10-0036-11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1BGL023）。

宅基地關系的核心是權屬關系，而宅基地權屬關系的本質是產權問題。馬克思關于產權的界定包括：產權制度屬于上層建筑，產權概念及內涵與所有權等同，產權具有排他性，產權體現生產關系以及產權包含多種權利[1]。西方關于產權思想基本認同馬克思的觀點。根據科斯定理[2]，宅基地產權界定越明晰，越有利于資源配置，并有助于減少不確定性。

然而，我國土地使用規則是一個具有多個合法性聲稱的系統，不同身份都有資格就地權主張意見[3]。這不僅會導致空制度的產生，且會導致資源配置效率低下[4]。實際上，我國的宅基地產權制度傾向于確定農民、國家與宅基地間的經濟關系，卻無力解析家業產權嵌入社會結構的演進邏輯，也沒有從根本上改變農民對宅基地產權的認知[5]。尤其以血緣和地緣關系為樞紐的宗族①，體現了傳統鄉村社會的本質特征[6-7]，對農民的宅基地產權觀念產生了重要影響。根據結構功能主義的觀點，族長、宗族或許隨著現代化社會的到來，日漸式微，但其所發揮的社會功能必然以某種形式存在于現代化社會的結構當中[8-9]。從歷史維度上看，“宅基地歸宗族成員所有的觀念”在我國傳統鄉村社會普遍存在。在我國東南以及華南地區，出于祖宗崇拜，宅基地被視為宗族象征物[5]。逝去的祖先、現世的本我以及尚未出世的子孫后代共同構成了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譜系，是祖屋及宅基地所有權的共同持有者[10]。因此，農民通常視宅基地為祖業。由此，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產權觀念與宅基地產權制度之間可能有較大差異，并可能隱含著劇烈的沖突與博弈。宅基地產權制度強調集體所有和宏觀調控，以便在政府層面合理配置宅基地資源[11]。然而，宗族在場情景下農民的宅基地產權觀念卻是祖業，這實際上是一種“私化”。于是，宅基地產權制度并不能夠以某種自上而下的方式，毫無抵抗地進入鄉村社會，并在宅基地產權型塑中獲得宰制性地位[5，12]。這使得國家與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資源的優化配置不一定總是一帆風順，期間往往經歷矛盾、沖突、甚至利益的博弈。

已有文獻提出宗族對宅基地產權觀念型塑產生了影響[5，10]，并由此影響到宅基地產權制度實踐，進而引發沖突與博弈[12-13]。然而，關于國家與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產權沖突與博弈的理論并未作恰切的闡釋，更缺乏實證證據支撐。因此，有必要探究國家與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產權沖突與博弈的理論與實證依據。為此，本文通過宅基地、產權、制度、宗族、沖突、博弈等理論探究國家與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產權沖突與博弈的理論基礎與框架，并以一個浙南宗族性村落“朱宅村”的實地調查數據為基礎，通過縱向單案例分析，探析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沖突與博弈的實證依據，為宅基地管理實踐提供參考。

1 理論基礎與框架

1.1 理論基礎

1.1.1 宅基地產權制度

我國鄉村社會發生了大量的土地糾紛[2]，主要在于本該成綱成條、沒有任何歧義的土地產權制度隱于模棱兩可的迷霧之中，呈現“有意的制度模糊”[4]。《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并未明示宅基地使用權人享有完整、獨立的收益和處分權。因此，宅基地使用權是一項非“完整”、非“獨立”，甚至“虛化”的用益物權[14-15]。

然而，宅基地使用權的不“完整性”和不“獨立性”已成為宅基地資源優化配置的絆腳石，使得宅基地幾乎成為一種“死產”，出現了大量的空心村。為此，2018年中央一號文件聚焦宅基地產權制度改革，提出“完善農民閑置宅基地和閑置農房政策，探索宅基地所有權、資格權、使用權‘三權分置’”。由此，宅基地所有權、資格權和使用權構成了我國宅基地產權制度體系。宅基地“三權分置”模式下，宅基地的所有權歸農村集體所有，宅基地資格權為身份權或者資格權，具有明顯的排他性和不可交易性，以及宅基地使用權歸農戶使用，并有一定程度的開放性和交易性。總體上，宅基地“三權分置”通過重構宅基地權利束，分離了居住保障功能和財產性功能，權衡了集體與個體利益間的關系，并被期望提高宅基地資源配置效率。

目前，我國的宅基地資源優化配置模式主要包括農村集體內部的特定流轉，宅基地（使用權）租賃（租賃合同的期限不得超過二十年），政府部門主導下的宅基地使用權退出，僅在宅基地改革試點范圍內允許的農村集體外部的自由流轉和宅基地抵押貸款[14，16]，以及政府征收或者征用宅基地等①。一旦開啟宅基地資源優化配置模式，那么，宅基地所有權、資格權以及使用權的權屬將有可能出現變化。首先，視情境農村集體失去或者保留宅基地所有權；其次，視情境農戶失去或者保留宅基地資格權②；最后，農戶要么永久失去宅基地使用權，要么一定期限內失去宅基地使用權。總體而言，宅基地資源優化配置使得農村集體有可能失去宅基地所有權，農戶有可能失去宅基地資格權，并永久或者一定期限內失去使用權。

1.1.2 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產權觀念

宗族往往賦予宅基地一種情感的、神秘的價值，與宅基地產權觀念的形塑存在著邏輯自洽[17-18]。宅基地溯源于祖先的家業，而現在的我們則是繼承了來自祖先的家業，同時有責任和義務將宅基地交于子孫后代[9]。傳承并保留好宅基地是對祖先的盡孝，也是對子孫后代負責[18]。因此，農民對宅基地往往存在一種價值或意義幻象，總認為祖傳宅基地的價值和意義非凡[19]。行為經濟學將這類非理性現象稱為稟賦效應[20]。THALER將稟賦效應定義為，人們傾向于賦予自己已經擁有的財產更高的價值或意義[21]。RANDIN指出，如果一項財產丟失或者損失給持有者所產生痛苦或者遺憾，無法通過彌補持有者一項類似的財產來減輕這種痛苦或者遺憾時，那么就此可以判定該項財產與持有者的人格密切相關聯，已成為其人格的一部分[22-23]。類似于人格化財產，祖業化財產承載著更為重要的意義，這種意義來自于它與農民的祖先相關聯[24-25]。一般而言，所在宗族強勢程度越高，宅基地與祖先聯系越緊密，農民就越有可能將宅基地視為祖業，附上情感色彩，并產生強烈的稟賦效應[24-25]。由于宗族性村落中農民通常擁有共同的祖先，所以，農民集體維護共同祖先所留下的宅基地的信念也將會層層疊加，變得更為強大。

由此可見，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不僅僅是一種物質財產的指稱，更是蘊含著深厚象征意義的祖業化內涵，是宗族成員愿意守護和傳承的財富。

1.1.3 宅基地產權沖突

綜合上述理論，形成國家與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產權沖突的成因，如圖1所示。祖業化的宅基地產權觀念將為抵制宅基地資源優化配置實踐提供思想基礎。宅基地“祖業權”挑戰了宅基地所有權歸農村集體所有的制度，且由于宗族成員屬于農戶范疇，從而支持宅基地資格權和使用權歸農戶所有的政策。從宗族視角上看，宅基地資源優化配置實踐將導致宗族成員永久或者一定期限內失去宅基地使用權，并可能失去宅基地所有權和資格權。由此，宅基地“祖業權”將有可能“挑戰”宅基地資源優化配置實踐，以維護祖宗基業，從而產生較為明顯的沖突。一旦宗族選擇堅持違背國家或政府意志，將會造成交易成本過高等資源利用困局，使得宅基地資源被閑置、浪費等，進而引發反公地悲劇①。

宅基地產權沖突最主要表現便是宗族形成布羅代爾鐘罩，阻止政府開發和使用宅基地資源。布羅代爾發現，歷史上的資本主義早期仿佛生活在一座封閉的鐘罩里，常常無力自發蔓延成為整個社會的擴張秩序[26]。德·索托認為，傳統社會安排和社會機制總會使資本力量萌而不發，很難成長為斯密動力[27]。這種能夠約束、制約甚至阻斷“人類合作的自發生成和擴張秩序”的種種社會安排或社會機制，便是布羅代爾鐘罩[28]。我國二元經濟結構中的戶籍制度、社會保障制度、公共資源供給制度等一系列樊籬所產生的布羅代爾鐘罩常常制約著“合作秩序的生成與擴張”[29]。宅基地產權屬于法律制度范疇，國家需通過法律制度對宅基地產權進行自上而下的型塑。然而，以宗族為代表的非正式力量在鄉村社會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也必然做出回應。當面臨種種社會變遷的干擾時，身處宗族環境中的農民常常會感受到一種內部格式化的牽制力量，使其社會博弈的策略選擇和價值取向傾向于嵌入特定社會文化環境或維持原有狀態不變，以抵制干擾源的影響，并防止原有社會體系或結構的脫嵌②[7，28]。既然宅基地是祖業，那么宅基地資源優化配置實踐通常被宗族視為社會變遷或者干擾源，是對祖業的侵犯，是對宗族形態的破壞。因此，宗族必將產生布羅代爾鐘罩，橫亙于政府與村落之間，以抵制宅基地產權制度的型塑。

1.1.4 宅基地產權博弈

宅基地產權沖突為宅基地產權博弈奠定了基礎。那么，國家與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產權博弈是非合作博弈，抑或是合作博弈？為此，引入博弈理論分析國家與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產權博弈的過程及結果。博弈論是馮紐曼和摩根斯坦最先提出，用于闡釋不同載體選擇對博弈結果產生的影響[30]。與相對較為穩定的宅基地產權制度相比，宗族需求卻可能變動，即具有一定的彈性。在博弈模型中，假定政府與宗族都是期望獲取利益最大化，并由此產生宅基地產權博弈。

預設（1）：以政府為代表的國家力量以宅基地產權制度為綱要，對宅基地產權進行自上而下的型塑，對宅基地資源優化配置實踐進行規范。預設（2）：以宗族成員為代表的宗族力量以祖業化的宅基地產權觀念為準則，對宅基地資源優化配置實踐進行需求表達。預設（3）：宅基地產權制度具有剛性，相對固化。宗族具有頑強生命力，易產生布羅代爾鐘罩，但其需求具有一定的彈性。

說明：首先，將宅基地產權制度作固化處理，是符合現代國家治理的政治常態的。其次，假定宗族有頑強的生命力，易產生布羅代爾鐘罩，但其需求有一定的彈性，是符合我國鄉土社會的現實情況的。

推論（1）：由預設（1）和預設（2）推導出，宗族村落可能不愿意放棄祖業，因此，在宅基地產權制度自上而下型塑時，就有可能觸犯到宗族的利益。此時，宗族將表現為抵制，形成堅固的布羅代爾鐘罩。如果政府與宗族繼續各自堅持原則與權益，最終將形成宅基地資源利用的不理想結果，形成非合作博弈。

推論（2）：由預設（1）和預設（3）推導出，政府與宗族之間可能尋求合作博弈，探討最大公約數，打破布羅代爾鐘罩，實現宅基地資源配置的帕累托最優。這是宅基地資源優化配置的最理想狀態。

1.2 理論框架

根據以上理論分析，形成國家與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產權沖突與博弈的理論框架，如圖2所示。首先，宅基地產權制度與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產權觀念之間存在相悖之處。其次，由于兩者相悖，形成了宅基地產權沖突，而宗族為了維護自身權益，產生了布羅代爾鐘罩，以抵制宅基地產權制度的型塑。最后，宅基地產權制度具有剛性，相對固化，而宗族具有頑強生命力，但宗族需求具有一定的彈性。因此，國家與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產權博弈要么產生非合作博弈，要么產生合作博弈。

2 研究設計

2.1 研究方法

本文以縱向單案例分析為研究方法，主要基于以下原因：一是國家與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產權沖突與博弈是一個分階段螺旋式演進的復雜過程，縱向單案例研究有助于清晰地描繪出事件情境并挖掘其中的邏輯關系；二是本文試圖通過情境還原、案例演繹的方式對“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沖突與博弈”進行探究，縱向單案例有助于探析事件發生、發展的完整過程；三是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博弈具有階段式發展的特點，且在每個階段內呈現出新的邏輯關系，而縱向單案例有助于深度挖掘案例的演繹脈絡和邏輯鏈條。

2.2 村落情況

朱宅村是溫州市龍灣區的一個近郊村落，距街道中心約2.8 km，離市區約14 km，地域面積1.1 km2，共計546戶，約2 200人。朱宅村基本只有一個單姓家族在這里繁衍生息，是一個典型的宗族性村落。祖屋、古門臺、族譜和宗祠是朱氏家族的象征，體現了宗族的榮辱興衰，同時也是家族的根基所在。朱宅村的祖訓包括“祖德宗澤，后世敬仰，立志繼承，繁榮家鄉”“祿業世耕耘自有功良書播惠九州，文哉番磨琢方成器好事流傳千古”等。通過宗族中典型人物代表及年長老年人的敘述，解放前村莊中有宏偉的宗祠祖廟，嚴厲的祖訓族規，威嚴的宗族族長以及嚴格執行的族田分配制度等。解放后，尤其文化大革命期間，宗族遭到嚴重的壓制和沖擊，逐漸失去生存空間，村中祠堂和祖先塑像受到了嚴重的破壞，祠堂的祭拜儀式也遭到廢黜，甚至隨著經濟社會生活的變遷，宗族儀式也似乎日漸式微。但是，源于自成體系和完整的文化內核，宗族作為鄉土社會的非正式制度仍然生命力頑強。改革開放后，朱宅村的宗族活動開始復燃。1993年起始，朱宅村陸續修繕了祠堂，修訂了族譜，重塑了祖先雕像等宗族象征性事物，并定期舉行集體性的宗族活動。朱宅村農民由于出生和成長在特定的血緣和地緣的共同體中，對原生性宗族具有天然的認同感和崇敬感，積極地參與到宗族活動之中。

2.3 宅基地征收事件

2012年8月，國務院批準溫州高新區升格為國家級高新區。2015年初，溫州市委、市政府決定，以溫州國家高新區為依托，以“產業集聚、要素集約、功能集成、產城融合”為準則，籌建溫州浙南科技城，以引領溫州地區產業的全面升級轉型。為此，朱宅村被納入到宅基地征收范圍內，被要求整村簽約搬遷，并拆除祖屋、宗祠等建筑物。

朱宅村的宅基地征收主要包括兩次。第一次：浙土字A〔2012〕-0243號文批準溫州市2012年度報國務院批準保障性安居工程農轉用和土地征收實施方案1號區塊，征收朱宅村土地面積共計140.109畝，其中建設用地1.932畝。第二次：浙土字A〔2016〕-0403號文批準溫州市本級城鎮低效用地再開發2016年度第二十五批次建設用地，征收朱宅村集體土地25.554畝，其中建設用地3.483畝，建設用地（城鎮低效用地A）22.071畝。

2.4 數據收集

本文對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沖突與博弈的調研與觀察，時間跨度達5年（2019年9月—2024年7月），期間先后6次深入朱宅村進行駐村調研與觀察。根據理論框架，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沖突導致宗族產生布羅代爾鐘罩，而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博弈要么無法打破布羅代爾鐘罩，要么打破布羅代爾鐘罩。因此，本文設定布羅代爾鐘罩為調研與觀察的核心，探尋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沖突與博弈的本質與規律。

本文以半結構化訪談、現場觀察和二手資料收集相結合的方式進行案例數據收集（表1）。半結構化訪談是本文案例數據收集的主要方法。現場觀察和二手資料收集則是輔助手段，對半結構化訪談結果啟到交叉檢驗的作用。首先，進行半結構化訪談。對朱宅村宗族典型代表、宗族普通成員進行多輪半結構化訪談①，記錄口述內容，了解朱宅村歷史起源、發展歷程等，對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沖突與博弈中布羅代爾鐘罩的形成、發展以及階段性特征進行場景化敘事，從而連綴成為一個國家與宗族雙重影響下宅基地產權沖突與博弈的故事，并重點捕捉政府與宗族分別在祖屋宅基地和宗祠宅基地方面的產權博弈行為，剖析布羅代爾鐘罩的階段性特征。其次，開展現場觀察。對場所、宗祠、祖宅、祖先遺物、祖先塑像、標志性建筑物、祭祖活動、習俗等內容進行現場觀察并記錄，取得實物存在證據和環境證據。最后，收集二手資料。內部資料由宗族典型代表提供，包括宗譜、祖訓、家規、宗族軼事、活動記錄等。外部資料由訪談人員通過互聯網、媒體、書籍、報刊雜志以及數據庫等渠道獲得，包括《水心朱宅村》《水心朱宅村朱氏大宗圓譜慶典》等。在整個半結構化訪談、現場觀察和二手資料收集中，不斷將上述內容與理論框架進行交叉迭代，進而完善研究結果。

3 案例分析

3.1 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沖突導致村落產生布羅代爾鐘罩

政府征收朱宅村宅基地的實踐中，祖業化的宅基地產權觀念挑戰了宅基地產權制度，使得宗族形成了抵制宅基地征收的布羅代爾鐘罩。朱氏宗族產生的布羅代爾鐘罩涉及政府、宗族以及村兩委之間的多方協調問題②，如圖3所示。

首先，政府是推動宅基地產權制度自上而下型塑的操作者，也是朱宅村宅基地征收的實際推動者。其次，朱宅村村兩委成為連接政府與宗族間的橋梁，上要對政府負責，下要對宗族負責，存多重制度邏輯③。朱宅村村兩委表態，宅基地征收符合國家征地政策（A1和A3）。同時，朱宅村村兩委對于“宅基地要被征收，祖屋和宗祠要被拆除”表達了惋惜之情（A1和A3）。此時，朱宅村村兩委扮演了平衡政府與宗族間關系的麥克斯韋妖②。再次，朱氏宗族構筑起布羅代爾鐘罩以抵制宅基地產權制度的型塑。對于農民而言，祖屋、宗祠及宅基地是朱家祖先留下的家業，政府無權征收（A2、B1、B3、E和F）③。也有部分農民認為，不要祖屋、宗祠和宅基地是對祖先的大不敬（A2、B1、B2和B3）。對于各種原因離開村落的原住民，祖屋、宗祠和宅基地是他們的根、感情紐帶和精神寄托。他們寧肯花費不菲的維護費和修繕費，也不愿放棄閑置的宅基地（A1、A2、B1和B2）。這就是宗族在場情景下祖業化的宅基地產權觀念抵制宅基地產權制度型塑的生動表現。此時，朱氏宗族宛如生成了一個無形卻有邊界的、堅固的布羅代爾鐘罩，以維護原有的村落次序。最后，布羅代爾鐘罩也有破裂的可能性。當政府加大宅基地征收的實施力度時，朱氏宗族的布羅代爾鐘罩將有可能被擊碎。當然，朱氏宗族的布羅代爾鐘罩牢不可破也是有可能的。這均取決于政府與宗族間后續的博弈。

3.2 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博弈擊碎或者無法擊碎布羅代爾鐘罩

政府與朱宅村在祖屋宅基地和宗祠宅基地方面的產權博弈存在較大的差異性。據此，將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博弈的結果劃分為三個階段。為刻畫宅基地產權博弈的特征，采用多級編碼方式對原始數據進行概念化編碼。首先，對原始數據進行開放式編碼，形成一級概念。以祖屋、宗祠、布羅代爾鐘罩為核心，按時間序列將原始數據分別匹配到宅基地產權博弈的三階段中。其次，結合經驗材料對一級概念進行聚集與連接，實現邏輯結構的重組，獲得具備理論內涵的二級主題。最后，系統地對二級主題間予以聯系，尋找具有統領性的聚合構念，從而發現理論意涵。

3.2.1 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博弈第一階段（2012年8月—2013年6月）

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博弈第一階段為政府征收宅基地的開始階段，具體表現為宅基地產權制度以自上而下的方式進入朱宅村，但受到了祖業化的宅基地產權觀念的抵制。此時，朱宅村宅基地征收進程難以被推進。朱宅村村兩委代表朱宅村農民向上級政府匯報了農民的意愿，并提出不愿意祖屋和宗祠被拆的訴求（A1和A3）。朱宅村農民認為，宅基地是老祖宗傳下來的（A2、B1、B2、B3、C、E和F），整個朱氏家族對宅基地很看重（A2、B1、B3、A3和F）。同時，朱宅村農民也對政府征地表明了態度，即政府征地應該要征得大家同意才行（A2、B1和B3），大家都看不上政府的征地賠償（A2、B2和B3）。此階段，宅基地產權制度自上而下型塑（政策要求+經濟刺激）的效果似乎無法撼動祖業化的宅基地權產權觀念所帶給農民的影響效應。由此可見，祖屋宅基地和宗祠宅基地被征收的效用（政策要求+經濟刺激的效用）分別小于祖屋宅基地和宗祠宅基地的稟賦效應④。此時，祖屋宅基地和宗祠宅基地是否被順利征收還是無法越過宗族因素。宗族所產生的布羅代爾鐘罩無法被擊碎。因此，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博弈第一階段為非合作博弈，形成了宅基地資源利用的不理想結果。本階段典型證據援引如表2所示。

3.2.2 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博弈第二階段（2013年7月—2017年6月）

顯然，在政策要求和經濟刺激的雙重作用下，朱宅村農民仍然不愿意放棄祖屋宅基地和宗祠宅基地。于是，上級政府專門派人到朱宅村做思想工作，將具體任務指標分配到村兩委的每一位成員，強調朱宅村拆遷對建設溫州浙南科技城的重要性，農民配合拆遷也是為國家作貢獻（A1、A2和A3）。由此，政府與朱宅村進入宅基地產權博弈第二階段。經反復的思想工作，朱宅村農民最終同意祖屋宅基地的征收，集體搬出朱宅村原址，選擇貨幣安置或者住房安置（A2、B1、B2和B3）。然而，朱宅村農民始終在宗祠拆遷以及宗祠宅基地征收方面，不愿意妥協（A1和A3）。朱宅村農民認為，同意政府拆遷祖屋和征收祖屋這塊地，已經為國家作了貢獻（A1、A2、B1、B2和B3），宗祠是不能拆的，也絕對不會同意政府征收宗祠這塊地（A2、B1、B2和B3）。他們堅持認為，如果宗祠被拆，宗祠這塊宅基地被征用，那么大家也就沒有地方搞祭祖等活動了（A2、B1、B2和B3）。因此，朱宅村村民基本反對拆除宗祠以及政府征收宗祠這塊地（A2、B1、B2和B3）。至此，宗祠仍然得以保留，也未被挪地重建①。此階段，政府行政干預在祖屋宅基地征收方面起到了作用，但在宗祠宅基地征收方面收效甚微或者沒有。

此時，祖屋宅基地被征收的效用（政策要求+經濟刺激+行政干預的效用）大于祖屋宅基地的稟賦效應。盡管朱宅村農民對祖屋宅基地仍然有著強烈的稟賦效應，但是宗族的抵制效果并不好，宅基地產權制度型塑成為祖屋宅基地是否被征收的主導，并由此擊碎了布羅代爾鐘罩。相反地，宗祠宅基地被征收的效用（政策要求+經濟刺激+行政干預的效用）仍然小于宗祠宅基地的稟賦效應（圖4）。盡管加入了政府的行政干預，但朱宅村農民對宗祠宅基地強烈的稟賦效應使得布羅代爾鐘罩仍然無法被擊碎。因此，在博弈第二階段中，政府與朱宅村在祖屋宅基地征收方面產生了合作博弈，兩者之間尋求了最大公約數，實現了宅基地資源配置的帕累托最優。然而，在宗祠宅基地征收方面卻產生了非合作博弈，政府與朱宅村之間未能實現宅基地資源配置的帕累托最優。可能的解釋是：首先，宗祠是宗族最為重要的象征物，農民更為重視宗祠宅基地的留存；其次，祖屋宅基地被個體農民家庭所占有，盡管受到宗族的影響，單個農民家庭更有權力，也更無力決定祖屋宅基地是否被留存，然而，宗祠宅基地為農民共同所有，農民集體守護的力量會更為強大；最后，宗族典型代表更有權力決定宗祠宅基地是否被留存，而他們也更有意愿和決心保留宗祠宅基地。本階段典型證據援引如表3所示。

3.2.3 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博弈第三階段（2017年7月至今）

接下來，上級政府不斷給朱宅村村兩委施壓，并做朱宅村農民的思想工作，要求朱宅村同意政府拆除宗祠，并征收宗祠宅基地。由此，政府與朱宅村進入宅基地產權博弈第三階段。盡管上級政府給予強烈的行政干預，但是朱宅村農民仍然不為所動，堅持不同意拆除宗祠，也不愿意宗祠宅基地被征收（A2、B1、B2和A3）。朱宅村農民認為，拆掉宗祠，放棄宗祠這塊地，也就是等于不要祖宗了（A2、B1、B2和B3）。他們強調，如果祖宗在世，他們是不允許政府拆掉宗祠的，也不會賣掉宗祠這塊地（A2、B1、B2和B2），宗祠被拆，宅基地被賣，大家也就沒有地方搞祭祖活動了（A2、B1和B2）。因此，朱宅村農民始終不同意政府拆除宗祠并征收宗祠這塊地（A2、B1、B2、和B3）。此階段政府加大了行政干預力度，但基本沒有效果①。

由此可見，政府明顯加強了行政干預，但宗族在宗祠宅基地征收方面產生的布羅代爾鐘罩仍未能被擊碎。此時，宅基地產權制度的型塑無法發揮作用，宗族仍然是宗祠宅基地是否被征收的主導，使得布羅代爾鐘罩依然堅固②。那么，如果政府加大經濟刺激力度，并進一步加強行政干預，布羅代爾鐘罩是否可以被擊碎？瑞安市九里村潘氏宗族典型代表似乎給了一點啟發。他認為，如果經濟補償足夠，且允許他們在搬遷地重建宗祠，他們才會同意搬遷。言外之意，可以變通，但必須要在搬遷地有專門的宅基地用于建設宗祠（對于現階段的城市化布局很難辦到）。溫州有部分被征地的宗族性村落拒絕將宗祠挪到其他地方進行重建，對于宗祠是否在原址十分在意。因此，宗族在宗祠宅基地征收方面形成的布羅代爾鐘罩似乎難以被擊碎。由此，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博弈第三階段為非合作博弈。宗祠宅基地仍未被政府征收，未能實現宅基地資源配置的帕累托最優。本階段典型證據援引如表4所示。

3.3 個案綜合分析

綜上所述，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沖突與博弈的過程與結果如圖4所示。宅基地產權制度與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產權觀念存在相悖之處，當宅基地產權制度自上而下型塑時，便遭遇到朱氏宗族的抵制，形成了布羅代爾鐘罩。政府與朱宅村之間展開了三階段宅基地產權博弈，最終祖屋宅基地被征收，而宗祠宅基地仍然無法被征收。對比圖2與圖4即可發現，本文的縱向單案例分析結果驗證了理論基礎與框架的內容，體現了研究的有效性。

4 結論與討論

當宅基地產權制度向傳統社會延伸時，宗族往往憑借非正式力量因應，重塑國家制度的剛性。本文通過理論分析形成國家與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產權沖突與博弈的理論基礎與框架，并以宗族性村落“朱宅村”為對象，通過縱向單案例分析，獲得政府與朱宅村宅基地產權與博弈的實證依據。研究發現：（1）祖業化的宅基地產權觀念使得朱氏宗族生成了無形卻有邊界的布羅代爾鐘罩，以抵制宅基地產權制度的型塑。這意味完全清理宗族對宅基地產權觀念的影響，建立一個統治力達于社會底層的宅基地產權制度的努力并不一定會成功。（2）宅基地產權制度型塑的效用大于祖屋宅基地的稟賦效應，擊碎了布羅代爾鐘罩，產生了合作博弈，實現了宅基地資源配置的帕累托最優。（3）宅基地產權制度型塑的效用小于宗祠宅基地的稟賦效應，未能擊碎布羅代爾鐘罩。政府與朱宅村始終為非合作博弈，只能接受宅基地資源配置的不理想結果。

基于上述發現，得到如下建議：（1）宗族在宅基地管理實踐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相關制度不可完全脫離鄉土社會的非正式環境。因此，有必要建立宗族對宅基地產權制度的認同機制，以改變宗族的邏輯行為。將宗族典型代表和宗族普通成員納入正式管理組織，以增強實踐執行主體的民主代表性，使宗族意志得到充分表達，進而認可宅基地管理實踐。（2）宗族典型代表人物是宗族性村落的“頭羊”（意見領袖），是宗族所賦予的非正式權利中心，他們對宅基地管理實踐起到關鍵性、主導性的作用。因此，有效引導“頭羊”具有重要價值。通過與“頭羊”進行溝通與協調，有利于向農民傳達正確信息，進而有利于宅基地管理實踐，達成合作博弈。（3）宗族性村落與宅基地管理實踐并非一定是此消彼長的關系，也可以互相融合。宅基地承載著我國鄉村歷史悠久的農耕文化和鄉土文化，并表現為根深蒂固的社會結構、文化心理和意識形態，是農民的“精神家園”。對于具有保護價值的宗族性村落，政府可以將宗族性村落進行就地改造，實現宗族性村落改造與現代化建設完美融合，從而實現宗族權益與政府利益相一致，進而有利于宅基地管理實踐。

值得討論的是，宅基地產權制度與宗族在場情景下宅基地產權觀念是一對相互限制的矛盾體。一方面，宗族對宅基地的利用及處置受到來自宅基地產權制度的限制，盡管主觀上對宅基地產權進行了私化，但宗族在利用與處置宅基地時，卻難以充分行使祖業權。另一方面，政府推動宅基地資源優化配置實踐時，也將受到來自宗族的挑戰，此時，宗族能充分行使祖業權，真正將宅基地產權進行私化。此外，本文仍存在改進之處：盡管質性研究有利于深入挖掘和理解復雜現象的本質，但其結果的普遍性和復現性可能受到限制。因此，未來有必要綜合運用質性研究方法和量性研究方法以彌補傳統研究方法和資料收集上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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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te and Clan Presence： Conflict and Game of Rural Residential Land Property Rights—A Longitudinal Case Study Based on a Clan-Based Village in Southern Zhejiang

YANG Weizhong

（School of Business， Taizhou University， Taizhou 318000， China）

Abstract： The purpose of this study is to explore the theoretical and empirical basis for the conflict and game of rural residential land property rights in the presence of the state and clans， to provide reference for the practice of rural residential land management. The research methods include theoretical analysis and a longitudinal single case analysis of the land acquisition incident of the clan-based village “Zhuzhai Village”. The results show that： 1） the rural residential land property rights conflict between the government and Zhuzhai Village has led to the emergence of a Brodale Bell Tower among the clan， which resists the top-down shaping of the rural residential land property rights system. 2） In terms of the acquisition of ancestral rural residential land， the government and Zhuzhai Village have engaged in a cooperative game， the Brodale Bell Tower has been shattered， and the allocation of rural residential land resources has achieved Pareto optimality. 3） In terms of the acquisition of ancestral temple rural residential land， the government and Zhuzhai Village are stuck in a non-cooperative game， and the Brodale Bell Tower is difficult to break， resulting in unsatisfactory allocation of rural residential land resources. In conclusion， establishing a recognition mechanism for the rural residential land property rights system by clans， effectively guiding typical representatives of clans， and constructing a model that integrates the on-site transformation of clan-based villages with modernization construction， are conducive to the practice of rural residential land management.

Key words： rural residential land property rights； state； clan； conflict； game theory

（本文責編：仲濟香）

①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國家為了公共利益需要，依照法律規定的程序將農民集體所有的土地轉化為國有土地，并依法給予合理補償和安置。

②本文未對具體情境展開討論。首先，不同宅基地資源優化配置模式以及同一種宅基地資源優化配置模式處在不同情境下均可能導致宅基地所有權、資格權的權屬發生不同的轉變。展開具體討論，過于復雜，也缺乏實際價值。其次，僅提出宅基地資源優化配置可能導致宅基地所有權、資格權的權屬發生轉變的觀點即可達到理論構造目的。

①公地內存在諸多產權所有者，產權是破碎化的。每個產權所有者試圖阻止他人使用該公地，導致資源配置效率低下。這里的產權所有者并非一定要國家法律法規所承認的，也可以是一種特殊的非正式制度所賦予的。

②嵌入理論的核心是經濟活動融于具體的社會網絡、政治構架、文化傳統和制度基礎之中。

①首先，在正式訪談之前，通過介紹人與宗族典型代表進行非正式交流，提出關注的系列問題，并記錄關鍵人物、話語和事件；其次，為避免受訪者被主觀引導，對宗族典型代表和宗族普通成員進行了累計5次正式的半結構化訪談，并隨著訪談進度適度調整和補充采訪；最后，在遵循訪談主題不變的情況下，適當修改訪談內容，進行1次正式的半結構化訪談，并對非正式交流和前5次半結構化訪談的結果進行驗證與修正。

②村兩委系為村級共產黨支部委員會和農民自治委員會的簡稱。

③多元制度邏輯下村兩委有多種選擇，即依據不同的主導型邏輯決定自身的哪些行為可以幫助自己獲取合法性。

①對于宗族性村落來而言，祖先留下的宅基地是要守護的重要財產，如果不能保留宅基地，那么祖屋和宗祠也將不得以保留。因此，某種程度上，放棄祖屋宅基地和宗祠宅基地也就意味著放棄祖屋和宗祠。

②詹姆斯·克拉克·麥克斯韋于1871年提出了麥克斯韋妖，是在物理學中假想的妖，能探測并控制單個分子的運動，能使系統出現熵減過程，繼而維護系統的原有秩序。

③由于每個數據來源的表達方式有所差異，因此選擇表達最為準確且能綜合多個數據意涵的表達方式作為案例證據。以下相同。

④宅基地產權制度型塑的手段包括政策要求（國家政策本身賦予國家征收或者征用宅基地的權利）、經濟刺激（征收宅基地的經濟補償）以及行政干預（政府通過實施行政干預以順利征收宅基地）。

①溫州市部分宗族性村落的宗祠因征地拆遷而被挪到相對偏僻的地方，但也有相當一部分宗族性村落拒絕將宗祠挪到其他地方。

①截至修稿日，朱宅村農民仍未同意政府征收宗祠宅基地。

②2024年3月朱宅村舉行了盛大的第六屆朱氏圓譜慶典，修繕了宗祠，并邀請浙江紅旗青年京劇團來村表演。此次活動耗資700余萬元。這表明，宗族賦予宅基地強烈的稟賦效應，使得布羅代爾鐘罩難以被擊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