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文學中的鄉村美學

【摘要】本文旨在探討當代文學中鄉村美學的表現形式與深層意蘊，通過分析不同作家的鄉村題材作品，解釋鄉村美學在當代文學作品中的獨特地位與價值。文章先后從自然美、人文美、生活美幾方面進行深入分析。研究發現，鄉村美學不僅體現了作家對鄉村生活的深刻體驗與情感認同，也反映了當代社會對人與自然、人與土地、人與自我之間關系的深刻思考。本文著眼于當代文學中鄉村敘事的內容，以新的視角來看待鄉村文化的傳承與發展。

【關鍵詞】當代文學；鄉村敘事；自然與人文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31-0020-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31.005

【基金項目】國家級大學生創新訓練計劃（srt）項目“非遺視域下民間藝術在高校表演專業課程中的應用研究”資助。

中國是傳統的農業大國，幾千年來，鄉村一直保持著一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擊缶而歌，掘井而飲，與大自然的節律相合拍的生活方式。在當代城鄉對比思維中，有一種聲音說：“幾乎一切的文化產品，整個社會的活動，似乎都在告訴人們：唯有城市生活才是值得去過的，才是可取的，鄉村生活只是意味著落后、貧困，只是一個應該被取消的對象。”[1]在現代城市生活方式的影響下，傳統的鄉村生活方式逐漸被“拋棄”了①。但是，面對城市化帶來的問題，人們又越來越感到失落、漂浮，希望通過回歸田園來安撫心靈。當代鄉村敘事表達了這種渴望，用文學的方式重建了鄉村生活的現代價值。

一、人與自然的親和

在城市中生活時間長了，人們就會感嘆，好久沒有看到星星和月亮了。只有生活在鄉村，人們才能“悠然見南山”，真切地感受到星空之深邃，明月之清涼。鄉村生活是一種最為親近自然的生活。古代歌詠田園生活的詩人們，就發現了鄉村與自然萬物的契合無間，寫下了“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等詩句。詩人們雖然發現了鄉村生活之自然美，卻并沒有俯下身去“靜靜地諦聽”②，他們只是旁觀的欣賞者，而當代作家在歷經城市生活之喧囂之后，能夠用心地“諦聽”鄉村。韓少功認為，“城市是人造品的巨量堆積，是一些鋼鐵、水泥和塑料的構造。也就是說，是一種越來越遠離自然的生活”[2]。他從城市來到鄉村后，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感到耳朵仿佛蘇醒過來了[3]。以蘇醒了的耳朵來“諦聽”鄉村世界，他發現，“鄉間空氣新鮮自不待言，環境優美也自不待言”[4]，更為重要的是，可以直接感受到人與天地萬物的親近。

只有在鄉村生活，才可以真正地親近生命。對于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來說，豬、牛、雞、鴨、鵝等，更多的是作為食物，但在生活在鄉村的人們心目中，這些家禽都是鮮活的生命，是有情感的。在劉慶邦的《梅妞放羊》中，梅妞看到羊的眼睛是漂亮的，是和善的。在王新軍的《牧羊老人》和《大冬天》中，雞和狗不僅有情感，還有著令人驚訝的智慧[5]。在莫言的《生死疲勞》中，藍臉多次對兒子說他與那頭驢是心心相印的，如同兄弟[6]。在文學世界中，鄉村里的人與動物之間的感情，已經進入一種物我交融的境界。而在城市文學中，人與人之間都往往是疏離的、冷漠的，何況人與物之間呢？

在鄉村，小草萌芽，桃樹花開，雞仔破殼……萬物生長都在人們的身邊。在劉慶邦的小說中，通過小女孩的視角，我們可以再次“發現”萬物生長。在《一捧鳥窩》中，鄉村女孩小青目睹了石榴花開的過程[7]，她可以聽到石榴樹上初生的小鳥的歌唱，可以仔細打量小鳥的模樣[7]，只有在鄉村生活，就像石榴、小鳥一樣生長在這個自然的世界中，才有這樣的心境。

人與自然的關系，當然不只局限在農家庭院里的雞鴨牛羊等微觀自然，更有地理、天候、山川江河等宏觀大自然。人類為了生存并更好地生活，不僅被動地順應自然，更是主動改造了自然。正如寧可在《日月河》中書寫的世外桃源一般的山上世界最終被現代化機器污染。作品開頭寫道，原本自由自在的狼，因為人的到來，它們在悲哀中失去了家園，有的甚至因為眷戀家園搭上了性命。這一切都是現代人對原本是動物生存的自然空間侵占與擠壓造成的。隨著現代工業文明發展，人類對自然的索取只會愈發增多。近年來，保護環境的口號響亮，人與自然也逐漸能夠和諧共生，修水壩、引水渠，退耕還林，植樹造湖。趙德發先生的“農民三部曲”對此進行深入的探討。《人類世》中焦石潛心進行科學研究，四處奔走宣傳“人類世”的概念。但此時人類對自然界的進攻已經造成極嚴重的后果，各種污染層出不窮。人類每一次向自然的索取都會在未來迎來反噬，《人類世》以文學的形式敲響警鐘。

二、人與土地的親近

在《山南水北》中，韓少功寫道：“總有一天，在工業化和商品化的大潮激蕩之處，人們終究會猛醒過來，終究會明白綠遍天涯的大地仍是我們的生命之源，比任何東西都重要得多。”[8]土地對于生命的重要意義似乎是一個常識，但是，卻很少有人真誠地尊敬土地、熱愛土地。尤其在晚近的鄉村敘事中，我們看到了太多的土地被城市、工廠侵占，被荒廢、被破壞。不管在文學世界中，還是在現實世界中，逃離土地是當代城市化進程中洶涌的大潮。在人們紛紛逃離土地時，也有一些人堅守在土地上，甚至還有一些人正在回歸土地，如《九月還鄉》中的楊雙根，《紅月亮照常升起》中的陶立等。但年輕一代的鄉村堅守者與回鄉者看到的僅僅是土地對于人們生存、發展的資源性意義，還沒有認識到土地對于人類更深層次的家園意義。

土地不僅養活了人，是人類賴以生存、發展的最重要的資源，還承載著我們祖祖輩輩深刻的記憶。在當代鄉村敘事中，有許多摯愛土地的農民形象。在《太平風物》[9]中，李銳通過一系列農具將農民與土地的深情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在《耬車》中，七十歲的老福田扶著耬車給孫子講述著伏羲、女媧、盤古、魯班爺和地母娘娘的古話，講述中流露著他對土地深深的眷戀與摯愛；在《鋤》中，六安爺明明知道腳下的百畝園地已經賣給了煤炭公司，但為了過把癮，還是天天拄著鋤去鋤地，像是在完成一種儀式。這些老農雖然接受了現代觀念，不再敬拜土地神了，但對土地還始終保持著一種虔敬、熱愛之心。其實，不僅老農深深眷戀土地，每個人心底都有一種土地情結。

當代鄉村敘事發現，在后工業化社會中，親自在土地上勞動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有著城市生活所無法替代的重要意義。首先，農業勞動被認為是一種自由的勞動。在土地上勞作是極其艱辛的，尤其是農忙的時候，勞作的人都無比渴望逃避這樣的勞動，對此，諸多農村題材的小說都曾描寫過。如畢飛宇在《平原》中，甚至用了5頁紙細細描繪了端方割麥子的痛苦經歷[10]。之所以說在土地上勞作是一種自由的勞動，是因為農業勞動就其本質而言是無拘無束的，在土地上勞作被認為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創造的快樂，農業勞動者可以直接收獲自己的勞動成果。在《開荒第一天》中，韓少功對在鄉村土地上勞作的欣喜與期待躍然紙上。再次，在土地上勞作被視為一種現代休閑方式，是田園之夢的達成。只有在后工業社會中，農業勞動不再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重負，人們可以在城市生活與鄉村生活之間自由選擇時，田園之夢才會成為現實。隨著城市化的深度發展，我們看到城市近郊發展起了休閑農業，在城市中生活的人們節假日就帶著孩子去采摘，親自體驗田間勞動的快樂。

總而言之，與在城市中生活、工作相比，在廣闊的天地之間，在土地上自由勞作，感受收獲的喜悅，這也許是一種更為本真的生活方式。

三、人與人之間的親情

鄉村社會是一個“熟人社會”。在傳統的鄉村生活空間中，人們祖祖輩輩生于斯死于斯，相互之間知根知底。孫惠芬在《上塘書》中寫道，“現實的上塘，前后街人家，只要打開風門，就雞犬相望了”[11]。鄉村社會缺乏隱私主要是因為鄉村社會是“熟人社會”，在社會學家看來，“熟人社會”不僅缺乏隱私意識，而且人與人之間只有親疏遠近之分，社會結構表現為一種“差序格局”，在“公”與“私”之間沒有明晰的界線。一些受過現代文明洗禮的知識分子對于這種講人情而不講規則的“熟人社會”一般是持批判態度的，認為“熟人社會”是社會文明、進步的阻礙性力量，縱觀現當代文學史上的鄉村敘事，批判鄉村政治與人際關系的作品不勝枚舉。

然而，在當代鄉村敘事中，人們開始意識到，鄉村生活中人與人之間容易形成親和關系，這種親和的人際關系擁有類似于宗教信仰般的社會功能。李佩甫在《生命冊》中寫道，“人們都反對拉‘關系’。豈不知，‘關系’是人們賴以生存的土壤，人們是最離不開‘關系’的。尤其在精神世界里，人們靠‘關系’活著。”[12]與城市里的人際關系相比，鄉土社會的人際關系是非常親密的。在鄉村里，一些偶然的機緣人與人之間也會結成至交，有時甚至會結為世交。費孝通指出，鄉土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是由鄉村生活方式本身決定的。對于生活在鄉村的人來說，人與人之間極其親密的關系是非常重要的，在這種親密的聯系中，他們體會到了一種高于生存的生命意義。

與現代城市的“陌生人社會”相比，鄉村的“熟人社會”往往更令人感到溫暖，尤其是體驗了現代城市之冷漠的鄉土作家，更是格外懷念鄉村的“熟人社會”，極力發掘其間的人情之美。在《平原》中，畢飛宇敘述了大集體時期一件鄉村故事，勞動的間隙，一群婦女聯手扒了隊長的褲子。這里完全沒有了隱私，也沒有了男女之大防，但恰恰是這放肆的行為徹底消除了人與人之間的陌生感，讓人體會到了人與人之間的親密。

在現實生活中，鄉村里的人際關系也有矛盾，但是，畢竟世代生活在同一個空間中，人情往往輕易即可化解矛盾。電影《秋菊打官司》中，秋菊家與村長有矛盾，秋菊從鄉里告到市里，但是，一旦秋菊臨產需要幫忙時，村長立即找人將其送去醫院，兩家的矛盾一下和解。鄉村社會是一個重情的社會，沈從文、汪曾祺的小說中都曾描寫過本性善良、不記仇怨的鄉下人。在《指甲開花》[13]中，姐姐柴禾的戀人陰差陽錯和妹妹柴枝結了婚，成了上門女婿，后來柴禾成了寡婦，回了娘家，姐妹倆都覺得虧欠了對方，都在為對方著想，而她們的男人也盡力照顧著老人、女人和孩子。在《逝者的恩澤》[14]中，陳寅冬在新疆修鐵路十多年，與古麗生活在一起并生了兒子，古麗帶著孩子到陳寅冬老家來找，結果陳寅冬已經死了，陳的妻子紅嫂和女兒沒有怨恨古麗，她們和睦地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且不以倫理道德來評價柴禾與紅嫂們，她們的包容與善良足以打動每一位文明的城里人，鄉土世界里樸實的、善良的人情怎能不讓人心動。

四、鄉村“慢生活”

現代社會是一個講究效率，追求速度的社會，人們已經普遍接受“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樣的觀念。與此同時，整個社會也處于日新月異的變革中，高速鐵路、光速傳播等物質技術正在成為主導社會快速發展的重要載體和方式[15]。追求效率與速度誠然能在較短時間內創造更多的社會財富，促進社會進步，但是，人們失去了閑暇時間與閑暇的心境，成了天地間的匆匆過客，這樣的生活意義何在？人們開始反思快節奏的現代城市生活。米蘭·昆德拉1994年專門寫了一本叫《慢》的書，他在這本書中感嘆“慢的樂趣怎么失傳了呢”[16]？其實，早在20世紀80年代，歐洲就出現了“慢生活”運動。1986年，意大利記者卡洛·佩特里尼發起了“慢食運動”，并成立了“國際慢食協會”，還發布了“6M”宣言，提倡一種放慢腳步、細細品味生活的優質的生活方式。在“慢食運動”運動影響下，“慢生活”理念逐漸為人們廣泛接受。

當人們以“慢生活是一種高品質的生活方式”這樣的現代觀念來重新打量鄉村生活時，就重新發現了鄉村生活的悠閑、寧靜，看到了一種本真的生活狀態，越來越多的人渴望在鄉村生活，而在文學世界中，我們也看到了對鄉村“慢生活”的贊賞。比如在王祥夫的《上邊》中，我們就看到了對山村留守老人生活的別樣的描寫。雖然“那房子便在人們的眼里一點點破敗掉”，而“下邊”的人也很少來看望他們，但留守在“上邊”的劉子瑞老夫妻倆似乎并不覺得生活很悲苦。他們日子很瑣碎，但并不乏味，收獲自己的勞動果實，等著牽掛的人回家。這樣的生活難道真的比現代城市生活無聊嗎？王祥夫并沒有批判現代城市生活，但毫無疑問，只有經歷了現代城市生活的喧囂，才會看到鄉村生活的寧靜、節奏緩慢而意味深長。

以慢城高淳為例，當代作家余一鳴的《淘金三部曲》就以高淳的建筑、水產養殖、造船、水運為主要題材，表達對家鄉生活的熱愛。書中“我這個從小在故城湖波濤中起伏的游子，城南的幾聲蛙鳴，是催我回歸家鄉了”。快節奏時代背景下，人們開始反向追求本真的慢生活，城市中的人們樂于前往鄉村體驗自然之美，也因此，農家樂等旅游業相關的產業逐漸發展，農村的人們愈發靠近城市生活。鄉村慢生活的發展，不僅能給予快節奏生活的人們一個避風港，也能推動鄉村振興發展，城市鄉村聯動，共同打造更和諧的社會生活環境。

在當代鄉村敘事中，并不諱言農村生活之辛苦，但農耕生活是有季節性的，多數時間都是較悠閑的。畢飛宇在《玉米》中引用了一句民諺說：“正月里過年，二月里賭錢，三月里種田”，由此可見，如果土地資源較為充裕的話，農民的生活要悠閑得多。由于傳統的農耕生活完全是自然的節奏，無需刻意學習、訓練，只要不為現代生活方式所侵染，鄉下人自然而然地都過著一種健康的“慢生活”。就此而言，鄉村生活對于渴望過上健康的“慢生活”的城里人來說，也許會越來越有吸引力。

總而言之，鄉村生活是一種可以親近自然、親近土地的健康的“慢生活”，是一種洋溢著人情味的生活，鄉村生活作為人類的一種極其重要的生活方式，它有著城市生活無法取代的功能與價值。然而，由于城市化進程中忽視了鄉村建設，現實生活中許多鄉村甚至已經不再適合人居了，而基本實現城鄉一體化的鄉村又往往喪失了鄉村生活的特質。劉亮程認為，“鄉村是我們精神文化的故鄉”，因此“鄉村問題是我們的精神問題，農村問題是我們的現實問題”[17]。對此，張孝德提出，高速公路、高速鐵路和高速信息網等現代“三高”技術縮短了鄉村與城市的空間距離，已經可以保障鄉村生活不再落后于城市生活，而生活在鄉村有利于低成本使用新能源，因而，“在新能源支持的生態文明時代，中國鄉村文明面臨著復興與發展新機遇”[18]。非常遺憾的是，在當代鄉村敘事的文學世界中，我們還沒有發現這樣對未來鄉村生活的令人信服的展望，希望在以后的作品中能有更多新的鄉村風貌。

注釋：

①在城市化進程中，農民紛紛進城了，留在鄉村的農民羨慕著城里人的生活方式，盡可能地模仿城里人的生活。在周大新《湖光山色》中，新婚后的暖暖對丈夫開田說，他們這輩子即使在這楚王莊過了，可孩子不能再像他們，讓他們就在這丹湖邊上種莊稼，既不懂得啥叫美發、美容、美體，也不知道啥叫咖啡、劇院、公園，自己不甘心！在孫惠芬的《歇馬山莊》中，小青從縣城衛校畢業時說，她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她和鄉村之間根本沒有感情。

②金惠敏認為，諦聽是麥克盧漢的“聽覺空間”，是擯棄了“視覺空間”之透視主義而對整體世界的擁抱。“諦聽”是莊子所謂的中央之帝“渾沌”，不“倏”不“忽”，在“統覺”中交通世界。“諦聽”是孔子的“克己”，是列維納斯的對絕對他者的承認。參見金惠敏《回不去的鄉村美學——〈返鄉〉與“在”鄉》，登載于《藝術百家》201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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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伊諾（2004-），女，漢族，江蘇南京人，南京農業大學人文與社會發展學院表演專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