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介堪鳥蟲印藝術特色淺析

【摘要】篆刻，作為我國所獨有的藝術形式，至今已有數千年歷史。鳥蟲印則是指以鳥蟲篆文字為印文而篆刻的印章。由于鳥蟲篆文字又和常見的文字不同，用鳥蟲篆文字為印文進行治印有很大的困難。方介堪先生于金石印學領域內具有非凡的文字造詣與深厚的篆刻底蘊，其篆刻作品風格獨樹一幟。尤其在鳥蟲文字入印的篆刻創作上具有突出的藝術成就和獨特的藝術風格，其鳥蟲印最負盛名，對鳥蟲篆印的復興與創新，為篆刻藝術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本文將通過對方介堪鳥蟲印的篆刻技法、藝術風格、歷史傳承及影響等方面的分析，全面展現其藝術特色。

【關鍵詞】方介堪;篆刻藝術;鳥蟲印

【中圖分類號】J292.4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32-0045-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32.011

一、方介堪生平與篆刻學習之路

1901年11月8日，方介堪出生于溫州泰順，其父書法功力深厚，行楷風格秀美；在這種家庭氛圍的熏陶下，方介堪年少的時候就開始學習書法篆刻，七歲開始學習寫字，九歲開始學習篆刻。十二歲的時候，方介堪開始學習篆刻流派中的浙派諸家，經過多年自己的摸索學習，年輕的他就能在篆刻中表現出浙派風格中的蒼茫意趣。于是，方介堪就在父親的字畫店為人治印，漸漸有了名氣。

方介堪當時所在的溫州，篆刻界中以葉鴻翰和謝磊明為最。葉鴻翰主攻浙派印壇方硬一路，謝磊明則是學習徐三庚婀娜嫵媚的印風。因為方介堪年幼好學，并且篆刻功底深厚，所以謝磊明就招方介堪為自己弟子。從此以后，方介堪白天就在父親的字畫店里為別人治印謀生，晚上的時候就去謝家求學，并為謝家治印以供其應酬。方介堪在謝磊明家開闊了眼界，開始在謝磊明的指導下學習流派印，后來又轉向學習秦漢印。短短數年的時間里，方介堪刻了大量的各種風格的印章，篆刻功底扎實深厚，為后來的成就打下了深厚扎實的功底。

一九二五年春，方介堪先生前往杭州，拜訪了西泠印社丁敬等先賢，因其在篆刻藝術上表現出的卓越才華，被接納為西泠印社的一員。時至一九二六年，方介堪先生已在印學界初露鋒芒，隨后他移步上海，投身于著名金石書畫大師趙叔孺先生的門下，以求進一步精進其藝。趙叔孺對方介堪深厚扎實的篆刻功底甚為驚異，遂收入門下，并精心培養。這個時期正是雄姿高古的吳昌碩印風縱橫印壇之時。吳風勁吹，從者如云。不久，方介堪求學吳昌碩，吳昌碩稱其“學吳讓之已得其神髓，又上承秦漢，旁攬浙皖，加之才資高遠，日后獨步藝林，當可拭目以待”[1]。

然而，方介堪先生并未局限于某一特定的風格流派之中，他勇于跨越流派界限，摒棄既有經驗的束縛，直接追溯至秦漢璽印的源頭。對秦漢篆文的研究必須要有深厚的古文字基礎，這一點方介堪先生看得最為清楚，他充分地意識到要“正確選取同一時代文字，不錯雜不同一體系文字于一印”[2]。于是方介堪先生傾注了大量心血于《古玉印匯》與《璽印文綜》這兩部鴻篇巨著的鉤沉與整理之中，此過程不僅錘煉了他深厚的古文字學功底，更為其日后的篆刻藝術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篆刻不僅僅是在一種文字上的學問，同時又體現了寫與刻兩方面的藝術問題，因此方介堪先生說：“蓋別篆屬學術，擇篆既屬學術又屬藝術，書篆則屬藝術”[3]。篆刻既需遵循嚴謹的學術規范與要求，亦需融合獨特的藝術審美標準與規范，這一過程深刻體現了方介堪先生雖作為藝術家但仍秉持的文人情懷。正是由于這種文人藝術情懷，使得方介堪先生踏上了與當時印壇風向不同，也與吳昌碩等當時印壇大家們不同的自己的路。

在當時吳風縱橫印壇之時，方介堪先生清楚地認識到一味學人不足取，一味師古亦不足取。正是如此，在篆刻藝術創作的文字選擇上，方介堪先生獨具慧眼，勇于創新，他毅然決定采用鳥蟲篆這一獨特文字形態融入印章之中。此類文字，在印壇中常被視作一種富含裝飾性的美術字體，其獨特魅力為方介堪先生的篆刻作品賦予了嶄新的生命力與藝術活力。

方介堪先生作為現代大家所公認的繼流派印以來的第一位鳥蟲篆印大家，曾有詩云：“戈頭矛角殳書體，柳葉游絲鳥篆文；我欲探微通畫理，恍如腕底起風云”[4]。此言更多彰顯了他對鳥蟲印藝術所持有的堅定信念與深厚自信，更體現了個人獨特的藝術追求與不懈探索。

二、方介堪鳥蟲印藝術特色分析

（一）篆法嚴謹與文字創新

方介堪先生在創作鳥蟲印時，溯源秦漢古印文字精髓，深入剖析并細心揣摩秦漢古印中獨特的鳥蟲文字，細致領悟其篆書造型中的鳥蟲、魚雁、戈矛等元素的形態特征與演變規律，進而把握其風格流轉的奧秘。他秉持“印宗秦漢”的理念，從形之基礎出發，立足形態，而又不拘泥于形，更著眼于神韻的傳達與再現。

分析方介堪先生的印存作品，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其鳥蟲印創作領域的廣泛性與創新性。其作品不僅涵蓋了漢玉印、漢銅印等傳統印式的經典再現，更在此基礎上，獨樹一幟地融入了先生個人特有的印式語言，展現出非凡的藝術創造力與個性化表達。

我們來看方介堪先生的這幾方白文鳥蟲印作品：“大千世界”（圖1）、“三千大千”（圖2）、“饒宗頤”（圖3）、“西蜀張愛”（圖4）[5]。這些作品的共同特點是在篆法上、抽象的線條中加入了具象的鳥的紋飾，主要是鳥頭形象，還有眼睛的刻畫。這種紋飾的就屬于方介堪先生在鳥蟲篆文字上完善的自己的風格。這種紋飾的優點很多：首先，它形態簡單，不需要繁復的刻畫，不會對全印線條造成過多的干擾。其次，它安排位置隨意，只要盤曲留空處，就可設計，大大降低了篆法的難度。其三，個性突出，夸張的鳥蟲形象從單線盤曲的線條中突顯出來，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方介堪先生的這一處理看似簡單，卻為后人樹立了一個良好的典范。

除了上述印章中紋飾的特點以外，其篆書線條的盤曲也有特別的特點，由于要線與線之間要留有一定的距離給鳥頭紋飾足夠的留白，因此這些作品的線條較細，盤曲并不復雜。

方介堪先生的鳥蟲印朱文作品如“魚飲溪堂”（圖5）和“遲燕草堂”（圖6），是方介堪先生鳥蟲印中縝密一派的代表作品。仔細觀察其鳥蟲文字，都是以比較復雜的盤曲加大線條的密度，但線條較細，縝密中不失清雅婉麗。這種使線條盤曲的方法也是方介堪先生鳥蟲篆印其字法中的特點。

“魚飲溪堂”（圖5）印中，“魚”字內部多出了一條橫線，“堂”字口部上盤曲四處。在這樣均勻彎曲的線條組合中，方介堪先生的獨特的鳥頭紋飾就派上了用場。這種紋飾在線條組合中突出了塊面感，而這種塊面感又是由線條構成的，既打破了單根線條盤曲的單調，又不造成視覺上的突兀。這種鳥蟲文字盤曲的方法形態都強調了橫向筆畫的比重，以形成穩定的印面，使得印面密集而又不失古雅，這也是方介堪先生鳥蟲印中的一種具有顯著特征的結字方法。

方介堪先生還有一類作品，如“唐云私印”（圖7）、“豆蘿室”（圖8）。這類作品的結構中沒有用鳥頭紋飾，所以線條密度較低，盤曲并不復雜。相對于上一類作品的富麗堂皇，這類作品更多的是表現出一種清新淡雅之氣。這類作品的盤曲也有一定的難度。如“豆蘿室”的“室”字，類似于這種縱勢長形的朱文沒有什么參考資料，只能憑借自己的經驗去探索，而方介堪先生的這種處理既有個性又不缺乏古意，很見功力。這類朱文鳥蟲印的簡單作風也是方介堪先生的一大特點。

（二）技法精湛與用刀靈動

篆刻，是篆書字法與刀法的完美結合。刀法，即篆刻用刀之法。刀法的目的即刻畫出的線條的形態與質感。因此，篆刻藝術的最終呈現，其關鍵必然歸結于刀法的運用上。刀法之精妙，遠非單純技術層面所能涵蓋，它更需融入學術的深邃與藝術的韻味。若刀法缺乏深厚的學術底蘊與藝術修養作為支撐，其創作便易于流于表面，僅止于匠人之作，難以觸及篆刻藝術的真正精髓。

在方介堪先生的鳥蟲印中，即利用鳥蟲文字的盤曲紋飾增強藝術效果，又避免做作、夸張之氣，突出筆意、刀味。在流暢的線條中加以裝飾，有的避免線條流滑，有的在渾厚的白文用切刀法加以并筆、斷續，以沖刀為主、沖擺結合造成的刀法造成微妙的曲直和自然的效果。

朱簡曾在《印章要論》論述刀法：“使刀如使筆，不易之法也。正鋒緊持，直送綬結，轉須帶方，折須帶圓，無棱角、無臃腫、無鋸牙、無燕尾，刀法盡于此矣。若刻文自小修大，自完修破，如俗所謂飛刀、補刀、救刀，皆刀病也。”[6]

朱簡認為使刀應如使筆，要達到刀法的完美，就要做到不出現上述所提到的弊病，無棱角、無臃腫、無鋸牙、無燕尾，即是對線條質感的要求，也是對刀法表現的要求，只要不出現這些現象，能達到自己審美的就是好刀法。方介堪先生更是對這種理論深信不疑，在刀法上，去除繁雜之理論，直取吳讓之風格，取其簡潔明快之刀法，干凈利落，破除刀法繁雜之論，以其簡單的刀法完成復雜的印面。

周應愿在《印說》提出：“一刀去，又一刀去，謂之復刀。刀放平，若貼地以覆，謂之覆刀。一刀去，一刀來，既往復來，謂之反刀。疾送若飛鳥，謂之飛刀。不疾不徐，欲拋還置，將放更留，謂之挫刀。刀鋒向兩邊相摩蕩，如負芒刺，謂之刺刀。既印之后，或中肥邊瘦，或上短下長，或左垂右起，修飾勻稱，謂之補刀。連去取勢，平貼取式，速飛取情，綬進取意，往來取韻，摩蕩取鋒。起要著落，伏要含蓄，補要玲瓏，住要遒勁”[7]。

通過此論細細觀察方介堪先生鳥蟲印發現，這些紛繁復雜的刀法總結起來就是一種沖刀之法，如其所說：“一刀去，又一刀去，謂之復刀”。其實就是用兩刀完成一根線條，這兩刀都是沖刀之法的體現。

在方介堪先生的鳥蟲印白文印章中，如“青山杉雨”（圖9）、“靈士私印”（圖10），在流暢的線條中加以裝飾，避免線條的流滑，有的在線條中用切刀法加以并筆、斷續，以沖刀法為主、切刀為輔，沖切結合，所刻出的線條具有殘缺、斑駁的美感。

在“青山杉雨”一印中可以明顯看出方介堪先生在白文鳥蟲印中所用刀法，如“青”字上面三條橫線，線條形態一面粗糙面光滑，這就是沖刀法留下的痕跡，“青”字上第三橫偏右那種斷就是所用切刀法加以斷續，給流暢的線條中加以斷續，以避免線條的流滑。

而在“靈士私印”這方細白文鳥蟲印中以上的感覺更加明顯，如“靈”字的外框左部，線質光滑，就是所用沖刀法中的雙刀雙面沖來。

方介堪先生以漢玉印和鳥蟲印見長，而白文鳥蟲印則正是兩者的結合。方介堪先生的白文鳥蟲印在線條上深受漢玉印的影響。其線條的起收形態、線條質感和線條上的某些小裝飾，都透露出漢玉印特有的清秀剛健之氣息。

（三）形象生動與畫理融合

治印之必須言章法，尤之大匠建屋，必先審其地勢，次立間架，胸中有屋，然后量才興構。印材有大小方圓之別，印文有疏密繁簡之異，不能茍同，不容強合，必須各得其宜，方為完璧，否則圓鑿方切，格格不能相入矣[8]。

相對于篆法的繁復多變，鳥蟲印的章法則簡單得多。原因在于鳥蟲篆法已然繁復多變，章法再變化多段，恐怕鳥蟲印的解讀都會成為很大的問題，就不用說其他的了。

對于方介堪先生的鳥蟲印，從章法上來說深深受漢代鳥蟲印的影響，其中最為突出的表現就是線條在印面上的均勻排布。

常見的二字印章，篆法垂落舒展，章法勻稱，印面內以豎筆畫為章法骨架，以豎筆畫的數量的多少來決定印面內各個字占位的大小。如“寒舍”（圖11）、“張爰”（圖12）兩印，在整體的均勻中富有變化，這種在章法上的處理變化在方介堪先生的鳥蟲篆印中體現得十分明顯。

再以四字印章為例，方介堪先生四字鳥蟲印的章法非常簡單，絕大多數都是四字均分印面。當然，這種印面上的分割并不是絕對的，而是根據印面字體所排列的。比如“沙孟海印”（圖13）、“唐云私印”（圖14），婉轉流暢的線條在方正穩定的格局中屈曲盤旋，構成了極富特色的視覺效果。

當然，在方介堪先生的鳥蟲印中也有因少數字的筆畫過于懸殊而不采用四字均分章法的，他們一般依照印文筆畫的多少來決定占用面積大小，依照筆畫的疏密來決定章法布局，在以富麗精功著稱的鳥蟲篆印中別有情趣，雖然數量比較少，但也是一種風格的代表。

方介堪先生的鳥蟲印章法相對簡單，印面內排布大體均勻，字與字的關系輕松多變，印文上追求全印一體的和諧。如果說鳥蟲印在其字法上表現的是其多變的一面，那么章法則是表現其清正平和的特征，這種互補的配置非常得體，保證了在流走婉麗的線條組合中印面的條理性。

鳥蟲印對章法秩序的要求較高，古代流傳至今的鳥蟲印章也深知這一點。到了方介堪先生的刀下，其秩序感則被空前加強了，字與字的交接處留白處大體呈現出了直線狀并且還有一定的距離，極其理性。這種字間留白使印面具有較強的穩定性，方介堪先生是深知鳥蟲印特點的，并在自身鳥蟲印中刻意強調這點，極具匠心。

三、方介堪鳥蟲印的歷史傳承與當代價值

鳥蟲印起源于春秋戰國，盛于兩漢之間，經歷了長時間的沒落，無人問津，后復興于明清時期；鑒于鳥蟲篆文字在歷史上主要扮演裝飾性角色，其美術特性顯著而書寫實用性較弱，明清以降篆刻界所倡導的“印從書出”創作范式，在面對鳥蟲篆文字時顯得難以直接運用。方介堪先生獨辟蹊徑，將個性化的紋飾語言作為構建其鳥蟲篆印章獨特風格的核心要素，此舉開創了迥異于傳統印章模式的嶄新路徑，展現了高度的藝術創造力與個性化表達。

方介堪先生一生志于篆刻，曾臨古無數，留印存上萬，對鳥蟲印進行細致入微的學習深化，鳥蟲印創作成果豐富，其鳥蟲印作品字法多變、章法清正平和；伴隨著方介堪先生創作實踐的成功，扭轉了公眾對鳥蟲印的既有偏見，促使鳥蟲印被重新評估并視為篆刻藝術領域內一種獨具魅力的藝術形式。其作品中適度展現的裝飾意味，以及流美華麗、別具一格的風格特點，被賦予了正面的價值評價，成為篆刻藝術的亮點之一。

更是由于方介堪先生的成功，使得鳥蟲印在流派印進入20世紀以來異軍突起，無論鳥蟲印今后怎樣發展、走多遠，方介堪先生的藝術成就都是一座無法繞開的大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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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謝欣坤.方介堪篆刻藝術研究[D].曲阜：曲阜師范大學，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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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彤.法纖秾于簡古 寄至味于淡泊——方介堪先生的篆刻藝術[J].書法世界，2003（02）：58-61.

[5]方介堪.方介堪自選印譜[M].北京：中華書局，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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