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興起于20世紀30年代的新興木刻運動,至今已有90多年的歷史?;仡櫺屡d木刻運動的倡導者魯迅先生曾說過的“……將來的光明,必將證明我們不但是文藝上的遺產的保存者,而且也是開拓者和建設者”,這也印證了魯迅先生的先見之明。
當代中國的版畫,立足于學科的價值,強調學術的追求,完善話語的建設,在中國美術整體的提速發展中,不斷發現著問題、不斷辨別著路徑、不斷刷新著自我。
學科建設重心前移
整體重心前移是新時代版畫學科建設的一個重大變化。當代社會,人們對文化多元的需求、對美術觀看方式的改變,最為敏感的是青年、最先改變的是青年畫家。當代版畫也正是在越來越多的青年版畫創作中,體現了整體的重心前移。從在江蘇南京接連舉辦的全國第二十五屆版畫展、金陵百家版畫展和第十四屆全國美展版畫展區的全國重要版畫展事中,這種重心前移讓版畫年輕了。面對新的時代主題,許多版畫家有著獨到的理解,將主題性創作視為自我主體性的表現,把對共性認識的客觀性與個性認識的主觀性結合為表現的積極性,拓寬思路、豐富想象,在他們的這些作品中,共性化的要求與個性化的表現并不矛盾,反而體現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種自洽意識。在這里,主題不再是空洞的概念、不再是規范的再現,而是從個人立場去觀照的意識空間。在這一空間中,畫家作為創作的主體享有充分的想象自由,在多維度的想象中,主題逐漸轉化為以畫家為主體認知的客體,而客體的客觀存在又決定著主體的主觀辯證。
從主題到主體的立場轉化,讓許多青年版畫家把對主題的感受融化在平和舒緩的表現意蘊之中,拓寬了畫面的意趣、意境和意義的空間。故事在可有可無之間,情節在如夢如幻之際,不糾纏黑白分明的切分,而是講究融洽含蓄的包容,畫家對主題與內涵的認識也不再局限于一人一事,或某時某地的具體行為或事件。畫面主題經過自我的完善、空間的拓寬與時間的延展相依互動,引導觀者打破認識的局限,更主動地去開闊自己的視野。
主題或主體的存在對畫家、對觀者,都不應是口號或標簽,而是個別對整體的歸依,是個性向共性的靠攏。
青年版畫家的創作不僅意味著血氣方剛,更有敏銳和直率,同時也讓中國當代版畫的體位更具動勢,重心的前移也帶給今天的觀者們真切的感動和驚喜。
學術追求更為曠遠
版畫從印刷中來、從技術中來,印刷孕育了版畫,技術養活了版畫,但自從版畫踏上藝術之路,學術品格就決定著版畫的精神品質。在歷史的演變中,也曾經對此有過很長時間的糾結和爭議,是20世紀30年代的新興木刻運動的當頭棒喝,讓版畫轉換了從仆人到主人的身份,是解放思想改革開放的國家巨變,讓版畫刷新了自我,肯定了本位價值,從上一世紀的創造星火,到今日早已燎原的表現追求,版畫的學術性一直是版畫技術與藝術的分水嶺。誰是手段?誰是目的?不但分界著技術與藝術,也分界著役物還是役于物。歷史傳承的再現為當代藝術表現提供了可能,卻也不時抑制和左右著表現,干擾和誘惑著創造。許多優秀的版畫作品都真切地反映出當代版畫家的思考和判斷。更多地體現了畫家努力讓技術與藝術在作品中相依互動,界定的標準也必然是學術追求。隨著畫家對藝術表現學術價值的理解,如果宏大敘事可以與個性表現相融洽,刻板的直率也可以與圓潤的含蓄相比較,社會審美的包容度與社會文明的進取心本來就是社會進步的體現,包容與進取不是泥沙俱下,而是水流曠遠所必然呈現的縈紆渺彌。
中國當代版畫的學術標準體現了當代藝術最新的認知與理念,卻并不是照搬或抄襲西方藝術,它始終蘊含著東方的審美基因,也始終不失自己的精神涵養,尤其是在版畫痕跡的感性與形式符號的理性之間。當代版畫一方面通過材質與工具,試圖改變著痕跡的發生;一方面通過認知與思考,賦予符號以新的意義與價值。尤其在青年版畫家的創作中,更開闊的視野、更精微的細節,都為更新穎的語言和更個性的表述鳴鑼開道。而已不再年輕的版畫家則更深刻地理解歷史的紛繁與曲折,緊緊抓住人性的堅強與宏闊,用更個性的痕跡和更自我的符號去詮釋創作。版畫從傳統文化中來、從印刷術中來,不缺技術、不缺手段,只缺文化的豐饒與思想的深刻。豐饒與深刻是版畫學術建設的必然追求,是版畫藝術上升到文明的高度和歷史的深處的必然標準。藝術滿園的芬芳源自每一朵花的爭春,版畫在學術層面的進步,必然聚力成藝術百花的春天。
語言建設日趨完善
完善語言的建設對每個版畫家及其創作都是題中要義。版畫語言的本質和其他繪畫手段一樣,都是建構于“痕跡”這一基點,痕跡、符號與節律的變革,是中國版畫語言發展的前提條件,也是版畫家主觀表現的基礎條件。每一幅創作都應該是畫中有話,都承載著創作者的所思所想。形式與技能通過努力都能實現,但再現什么永遠替代不了表現什么,表現什么永遠替代不了怎樣表現。理所當然的事情不是表現,眼見為實的場景不是表現,客觀存在的對象不是表現。表現首先是畫面個性語言的表現,語言后面則是畫家個性的表現,從藝術表現的本能去思考表現的意義,從表現的欲望去提升表現的能力,從表現的技能去感受表現的意志,從表現的文化去體驗表現的精神,這一邏輯遞進的過程都離不開表現語言的建設。人與人的比較在精神,精神涵蓋了空間的大小與時間的長短,而與藝術同呼吸共命運。藝術的觀念在于想象,藝術的表達依賴語言,觀念與表達構成了藝術的生命行為,只有用藝術的語言表達出觀念,才可能使觀念形象化。藝術語言的構成依賴痕跡與符號的相加、依賴節律與修為的調校,語言的調校不但看出藝術水準的高低,更是藝術家個人素質與修養的體現。藝術家的個人性格決定了語言的向度,而修養則決定了語言的品質,體現了藝術家對審美表現的識悟和把握。衡量藝術表現品質的標準,是看藝術家能否在創作中不斷地改變和提升痕跡、符號與節律,將這三者的關系統一為自己表現的資源。版畫的進步最基本的條件,是本體語言的循序漸進,青年一代的版畫家將數碼與AI引入版畫語言的同時,必須先要明白本體與畫種個性的價值,斷章取義或革故鼎新都可以速效但不可能長久。因此,當代版畫語言的建設不但要左顧右盼,更需傳承有序。
中國版畫之所以不顯老態,并且在當代的藝術創作中越來越青春洋溢,在于新人新作的層出不窮,在于青年一代的版畫家不但承續傳統,更有著自己的講究。中國的國戲京劇講究“手眼身法步”,手為勢、眼為靈、身為主、法為源、步為根,從人到事,論事及人,版畫創作賦予了版的“起承轉合天下事,比興對偶物生情”,用版承載著天下事,用版表現著所有人,從迥異的風格具體到藝術的個性,都離不開對藝術的手眼身法步的講究,都是在用實踐詮釋這五字真經。
新興木刻的精神之所以常讀常新,首先是倡導者魯迅先生對藝術創作積極入世的藝術觀,他將對時代的關注、對社會的關心、對民眾的關懷,悉數注入木刻的精神血脈之中。魯迅先生在《華蓋集·導師》一文中曾說“近來很通行說青年;開口青年,閉口也是青年。但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論?有醒著的,有睡著的,有昏著的,有躺著的,有玩著的,此外還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進的”。中國版畫的事業正是針對要前進的青年,如同20世紀30年代,針對著時代冥暗之際而渴望光明的藝術青年。傳統的復制版畫因創造性的缺失而無以再繼,當代的版畫則必須不斷賡續和爭取新的生命、創造的生命,如此才有版畫不斷“新興”的可能。這不僅是作為一種表現手段的版畫的新興,也是中國美術發展的新興、中華文明發展的新興。
(作者系中國文聯文藝創作專家指導委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