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易”字看三種甲骨文字詞典存在的問題

2024-12-31 00:00:00劉佳鷺

新楚文化 2024年26期

【摘要】三部甲骨文字詞典由于成書年代較早，編寫時可參考的材料具有局限性，在字形、釋義和辭例方面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問題。通過深度挖掘原材料、并參考最新的出土材料和研究成果，發現三部甲骨文工具書主要存在以下問題：收錄字形不全面且未注明出處，字形摹寫不準確；義項殘缺，義項缺少辭例佐證；釋義中引用他說未加以個人的分析見解；所引辭例不準確或不完整等。目前有必要在參考原始材料的同時運用最新的出土材料、研究方法和研究成果對甲骨文工具書進行補充修訂。

【關鍵詞】甲骨文字詞典；易；字形；釋義；辭例

【中圖分類號】H16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26-0073-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26.018

《甲骨文字典》[1]（簡稱《字典》）、《甲骨文簡明詞典——卜辭分類讀本》[2]（簡稱《甲簡》）、《簡明甲骨文詞典》[3]（簡稱《簡甲》）是目前為學界廣泛認可和使用的三部甲骨文字詞典，但這三本書均成書于20世紀80-90年代，成書年代早，編寫時可參考的出土材料和研究成果有限，因此在字形、釋義和辭例方面均存在一些問題。下面以“易”字為例，通過深度挖掘原材料、對比原拓片、參考最新的研究成果，對三部字詞典收錄的“易”字的字形、釋義、辭例進行比較。

一、《甲骨文字典》中

“易”的字形及釋義

（一）《字典》中“易”的字形

《字典》收錄“易”字11個甲骨文字形，認為“易”最初字形為，象兩酒器相傾注承受之形，表“賜予”義，引申為“更易”義，后簡化為，金文作、、形。裘錫圭對、、類字形做過詳細地論證，認為此類字形不是“易”字，而是“注”字，由此，《字典》對“易”字的構形分析不成立，下面列舉幾個時代較早的歷間類卜辭中的“易”字：（《合》21079）、（《合》32226）、（《合》32941），觀察這幾種字形可以發現，這些字除去左邊三點后余下的部分很像盤形，最右邊突出的方形部分并不像容器的握柄，而像盤子的圈足，如果該字右邊是盤子，左邊三點即可以理解為水點，此字形像豎置的盤子倒液體之形，表示用盤子傾倒液體。后來此字形中像盤子圈足的部分逐漸從平底方形變為三角形，甲骨文可找到具有相似變化的“般”字，其字形在賓組卜辭里有（《合》152正）、（《合》8838）、（《合》9471）、（《合》14911）幾種寫法，其中的盤形同“易”字盤形變化相似，底部或是平底或是尖底。因此，我們認為“易”字的原字象形為豎置的盤子傾倒液體，表示用盤子傾倒液體義。

（二）《字典》中“易”的釋義

【義項一】讀為“賜”，賞賜也。

a.……不葬易貝二朋一月（南坊3.81）

b.庚戌貞易多母有貝朋（后下8.5）

c.壬午王田于麓隻商戠王易宰豐寢小兄在五月隹王六祀肜日（佚518）

今按：辭例a中的字形，《甲骨文字編》隸定為，《新甲骨文編》隸定為“圍”，“葬”對應的字形應隸定為，辭例a正確斷句為“……圍不，易貝二朋，一月。”。辭例b中“有”對應的可直接隸定為，正確斷句為“庚戌（卜），貞：易多母有貝朋。”辭例a、b中“易”的賓語“貝朋”為當時的貨幣，由此可知，此處的“易”確為“賞賜”義。

根據《甲骨文字編》和《新甲骨文編》，辭例c中對應的字形應隸定為，對應的也可隸定為“兕”，字形應隸定為，“兄”對應的字形應隸定為“貺”，“小貺”為用于賞賜的某種小物件，“肜”應隸定為“”，辭例c正確斷句應為“壬午，王田于麓，隻商戠兕。王易宰豐寢小兄。在五月，隹王六祀肜日。”“宰豐”為官職名，“寢”為人名，此條卜辭中“易”確為“賞賜”義，表示王賞賜給寢小貺這種物件。

【義項二】用牲法。

貞易豮白九月（前6.42.8）

今按：核對原拓，“易”對應的甲骨文字形為，此字形為“注”字，因此，此條辭例與“易”無關，該義項引用辭例錯誤，不成立。

【義項三】讀如“晹”。“晹日”即陰天。

a.辛巳卜王步乙酉易日（合集34010）

b.……亡風易日（存2.88）

c.……辰卜乙巳易日不易日雨（續4.14.4）

今按：這三例辭例正確斷句為“辛巳卜，王步，乙酉易日。”“……亡風，易日。”“（甲）辰卜，乙巳易日，不易日，雨。”《字典》認為“易”讀如“晹”。“晹日”即陰天，采用的是郭沫若的觀點，認為“易”是“晹”的借字，《說文》對“晹”的解釋為“日覆云，暫見也。”因此，郭沫若先生將“易日”釋為“陰天”。對于郭沫若先生的“陰天”說，陳年福先生在《甲骨文“易日”為“變天”說補正》一文中以有力的論證進行了辯駁，以下將陳年福先生的觀點作簡單陳述：①甲骨卜辭中表示天氣的詞語都是單音節的，例如“啟、雨、霧、風”等，沒有“啟日、雨日”這種雙音節詞語表天氣的用法。如果“易”是“晹”的借字，“晹”字表陰天，那么卜辭中也應該單用一個“易”字表陰天，但卜辭皆為“易日”同現。②卜辭中的“×日”用法都是詞組，如“翌日、之日、出日”等，因此“易日”這種用法也應為詞組，而非詞語“陰天”。③殷人占卜天氣都有明確的目的，例如，卜風雨是為了占卜年成的好壞、卜啟雨是為了占卜祭祀、出行、田獵等能否順利展開。若“易日”為“陰天”，那么占卜的目的也應為了祭祀、王出行等，但卜辭中一年四季都有卜“易日”的，在四季都卜陰，其目的說不通。④占卜“易日”的驗辭中不見“啟（晴）”的描述，如果“易日”為“陰天”義，驗辭中應該有“啟”這種天氣現象。綜上所述，“易日”為“陰天”說不合理。

【義項四】地名。

貞于易（前6.43.1）

今按：核對原拓，此條辭例中“易”字存在隸定錯誤問題，原拓字形為，為“注”字，因此該辭例與“易”無關，此義項不可信。

【義項五】疑為更易之義。“齒易”猶言換牙。

a.甲子卜?貞王疒齒隹……易（前4.4.2）

b.甲子卜?貞王疒齒亡易（前6.32.1）

今按：辭例a正確斷句為“甲子卜，?貞：王疒齒，隹易？”，辭例b正確斷句為“甲子卜，?貞：王疒齒，亡易？”假設此處的“易”釋為“更易”，這兩條卜辭可理解為殷王牙齒生病了，于是占卜殷王會不會更換牙齒。人類的換牙期一般在6-13歲，“?”是武丁時期的貞人名，這兩條卜辭中的商王武丁顯然不處在6-13歲這個年齡段，因此，“齒易”釋為換牙不合理。此義項將“易”釋為“更易”缺少辭例為證。

二、《甲骨文簡明詞典》中

“易”的字形及釋義

（一）《甲簡》中“易”的字形

《甲簡》中“易”字頭為，字形收錄有、兩種，《甲簡》認為兩種字形左右無別，從、從通用，構形不明。

今按：核對“易”的甲骨文字形可知，《甲簡》中“易”的字頭和所從的字形存在錯誤，此字形中，最長的弧形應該彎向三點。

（二）《甲簡》中“易”的釋義

【義項一】“賜予”之賜。“易日”即“賜日”，賞賜太陽。

a.易貝二朋（南坊3.81）

b.壬寅賜日，壬寅霧（續5.10.3）

c.中丁易日（后上17.1）

d.歲大戊艸牢易日（粹217）

今按：根據前文論述，辭例a正確斷句為“……圍不，易貝二朋，一月。”核對原拓，辭例b應補為“辛丑卜，爭，翌壬寅易日，壬寅霧。”辭例c可補為“（丙午卜，?），貞：翌丁未酒中丁，易日。”辭例d可補為“丁酉卜，戊（戌）又歲大戊廿牢，易日，□易日，茲用。”

關于甲骨卜辭中“易日”的釋義，學界主要有三種觀點，一是郭沫若先生的“陰天說”，二是孫海波先生的“變天”說，三是嚴一萍先生的“日出”說。前文已論述“陰天”說不合理。陳年福先生在《甲骨文“易日”為“變天”說補正》中又對孫海波先生的“變天”說提出贊同并進行補證，他指出“變天”并不確指某種天氣情況，而是指天氣情況的變化，指由好天氣變為不好的天氣。他認為將“易日”釋為“變天”，卜辭中所有“易日”句就都可以讀通順。吳國升先生在《甲骨文“易日”解》一文中通過考證卜辭提出陳文的五點不合理之處，他贊同嚴一萍先生的“日出”說并進行補證，認為“易日”當釋為“日出”，即出太陽。針對吳國升先生對“變天”說提出的五點質疑，陳年福先生在《甲骨文詞義論稿》中一一進行反駁，并結合卜辭指出“日出”說的不合理之處。通過閱讀分析有關“變天”說和“日出”說的文章，我們認為陳年福先生的“變天”說更具說服力。

【義項二】為金文（益）字之簡化。

今按：這一觀點由郭沫若先生首次提出，“益”的甲骨文字形為，郭沫若先生根據金文中有作形的“易”，認為“易”是“益”的簡化。實際上作形的“易”僅見于金文，未見于更早的甲骨文中，且甲骨文中“易”已作更簡化的形，因此，我們認為“易”非“益”的簡化字。

【義項三】平安、痊愈。讀為化險為夷之夷。

甲子卜，?貞，王疒齒隹易。（前4.4.2）

今按：與《甲簡》持相同觀點還有姚孝遂先生，他在《小屯南地甲骨考釋》中認為此種用法的“易”應讀作“”，并引用《禮記·中庸》中“故君子居易以俟命”，此句鄭玄注曰：“易，猶平安也。”將此處的“易”釋為“平安”“痊愈”，此條卜辭可理解為商王牙齒生病了，因此卜問“隹易”“亡易”，即卜問是否會平安。此外，卜辭中占卜疾病經常會卜問“有”“亡”，這和卜問“隹易”“亡易”的用例很相似，因此，我們認為“隹易”“亡易”中的“易”應釋作“平安”。

三、《簡明甲骨文詞典》中

“易”的字形及釋義

（一）《簡甲》中“易”的字形

《簡甲》收錄的“易”字形為、，未對字形進行分析。

（二）《簡甲》中“易”的釋義

【義項一】換。一說為更易，指拔牙；或修治。

a.王疾齒，惟易。（《前》4.4.2）

b.王疾齒，亡（無）易。（《前》6.32.1）

今按：據上文，辭例a可補為“甲子卜，?貞：王疒齒，隹易？”，辭例b可補為“甲子卜，?貞：王疒齒，亡易？”。《簡甲》首先將“易”釋作“換”，上文已論述“換牙”說不符合人的生理現象。又引用兩種他說，一是釋“易”為“更易”，認為“易”指“拔牙”；二是釋“易”為“修治”。第一種觀點釋“易”為“更易”，將兩條辭例中的“易日”為“拔牙”，我們認為“更易牙齒”和“拔牙”缺少聯系。第二種觀點釋“易”為“修治”，“易”在卜辭中沒有“修治”義，將此釋義代入這兩條辭例我們認為也說不通。

【義項二】用為錫。“易日”即“錫日”。賜日光。一說為晹日，猶今言變天。

a.庚寅易日，昃雨。（《庫》1668）

b.乙巳易日，不易日，雨。（《續》4.14.4）

c.翌丁未酒中（仲）丁，易日。（《后》上17.1）

今按：核對原拓，辭例a可補為“乙丑……庚寅……易日……大雨。”。辭例b可補為“（甲）辰卜，乙巳易日，不易日，雨”。辭例c可補為“（丙午卜，?），貞：翌丁未酒中丁，易日。”關于“易日”的含義，前文已論述“易日”應釋為“變天”。

【義項三】賞賜。

a.易禾；不易禾。（《乙》4867）

b.易多女以貝朋。（《后》下8.5）

c.令（命）易食。（《通》別一大龜2.35）

今按：核對原拓，辭例a可補為“己酉卜，亙貞：易禾。”“……勿易禾。”辭例b中“以”對應字形為，應隸定為，可補為“庚戌（卜），貞：易（多）女貝朋。”辭例c可補為“丁巳卜，賓貞：令易迿食，乃令西史？三月。”這三條卜辭中“易”確為“賞賜”義。

四、“易”字的字形、

釋義和辭例

通過上文對三部甲骨文字詞典的梳理，結合學界最新的研究成果，“易”的字形和釋義情況可總結如下：

1）“易”的字形（見表2）。

表2 三部甲骨文字詞典“易”字收錄情況對比

組《合》21099 歷間《合》32941 賓組《合》13161 歷組《合》34564 黃組《合補》11299

“易”字像豎置的盤子傾倒液體形，表示用盤子傾倒液體。

2）“易”的釋義及辭例。

①賞賜，賜予。

a.……圍不，易貝二朋，一月。（《合》40073）

b.庚戌（卜），貞：易多母有貝朋。（《合》11438）

c.己酉卜，亙貞：易禾。（《合》9464正）

②平安，痊愈。

a.甲子卜，?貞：王疒齒，隹易？（《合》10349）

b.甲子卜，?貞：王疒齒，亡易？（《合》13643）

③易日，即變天。

a.辛巳卜，王步，乙酉易日。（《合》34010）

b.（甲）辰卜，乙巳易日，不易日，雨。（《合》34015）

c.辛丑卜，爭，翌壬寅易日，壬寅霧。（《合》6173）

五、結語

通過上文對三部甲骨文字詞典的分析和對比，我們可以從字形、釋義和辭例三個方面總結目前甲骨文字詞典類工具書的存在問題：

一是，字形方面。收錄的字形不全面或不具有典型性；收錄的字形未注明出處；字形摹寫不夠準確；缺少對構形的說解；字形隸定不準確，導致引用錯誤的辭例，進行錯誤的釋義分析。

二是，釋義方面。義項殘缺；義項不準確，有些義項缺少與辭例的聯系，例如，未能充分地分析辭例，導致一些釋義僅在部分辭例中能得到合理的解釋，而不適用其他辭例；未加分析直接引用他說，這樣照搬來的釋義缺少可信度。

三是，辭例方面。所引辭例不準確，例如字形摹寫錯誤和字形隸定錯誤等；所引辭例殘缺不全。

三部字詞典由于成書年代早，在編纂時都不同程度上受到甲骨文出土材料有限、研究方法較為單一落后、可提供參考的研究成果較少等因素的影響，這些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三部字詞典釋義的科學性、準確性，造成字形的錯誤斷定、釋義方面的錯誤或不全面、引用辭例的不準確和不完整等問題。隨著時代的發展，新的出土材料不斷出現，新的研究方法不斷引進，這為甲骨文的研究工作提供了更加準確豐富的依據和更加科學便利的方法。隨著新材料、新方法的使用，國內外學界產生了大量新的研究成果。如今，我們有必要在深度挖掘原始材料的同時，利用新材料、新方法和新成果對甲骨文字詞典類工具書進行補充修訂，這將幫助讀者更準確地查閱甲骨文的字形和釋義、參考相關卜辭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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