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把”字被動句的句法語義研究

【摘要】“把”字在現代漢語中作介詞使用，追溯唐代以前，“把”字是有實在意義的動詞。唐宋以后，“把”字不斷語法化，到了元代，“把”字虛化出了多種意義，其中就包含“被動”義。文中以具有代表性的元明時期的白話小說和地域方言中的“把”字被動句為研究材料，通過歸納總結，闡述其從“持、握”義到“被動”義的發展過程，分析“把”字被動句以“NP1＋把＋NP2＋VP”為基礎以及衍生出的另外兩種省略句式，列舉不同地域的人們在用其表示被動時在“把”字后加上“在”“與”等介詞時的表達習慣，最后再提供“把”字被動句在交際中表意不清時辨析歧義的方法，以求補充“把”字句在歷時方面的研究。

【關鍵詞】“把”字被動句；句法；語義；“把＋介詞”；歧義

【中圖分類號】H17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26-0077-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26.019

【基金項目】湖北文理學院2023年度中國語言文學與文化傳承創新省級優勢特色學科群開放基金項目（項目編號：XK23009）。

方言作為語言分化的產物，在人類語言中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墒请S著語言的統一和民族共同語的推廣，許多方言中的語言現象都正在逐漸走向消亡。“‘把’字被動句”便是消失在漫漫長河中的一種語言現象，我們只能在明清白話小說以及贛方言區、湘方言區和江淮方言等的地域方言中找到它的存在。因此，對于“把”字表被動句從元明時期到現代漢語方言中語法語義變化的對比研究，有利于我們從歷時的角度來觀察不同時期的“把”表被動句常出現的句式、各自的結構特點、觀察總結它在方言中常和哪些詞語搭配共同構成被動意義，在方言中碰到這類因為語義指向不同而引起的歧義句時也能更好地加以分化。這對于維護我國語言系統的豐富性有著重要作用。

一、“把”字被動句的起源與分布情況

（一）“把”字被動句的起源

在現代漢語應用和語文課堂教學中，我們所使用的被動語態皆是“被”字句，“把”字表被動的用法現如今只存在于地域方言中。那么這種用法是如何消亡的呢？我們暫且可以把“把”字表被動的語法化的過程分為五個階段：表“持握”義的“把”、表“給予”義的“把”、表“使役”義的“把”、表“被動”義的“把”和表“處置”義的“把”。

據研究表明，在唐代以前，“把”字是單純的動詞，一直作為“持握”的意義使用，最常見的結構便是“把＋NP”，如陳子昂的《同旻上人傷壽安傅少府》中“把臂雖無托，平生固亦親”中的“把”表示“握”的意思；王禹偁在《別商山》中的“欲辭蒼翠入塵囂，把酒看山思寂寥”一詩中的“把”表示“持、拿”的意思。到了隋唐時期，“把”字開始使用于聯動結構，它的意義也漸漸虛化了，出現了表示“給予”義并緊跟著雙賓語的用法，義為“給”。伍鐵平（1984）認為“把”字出現“給予”義是因為發生了詞義感染，“把”長期和“與”搭配使用，“把”字的“拿”義和“與”字的“給”義能夠相容，就會使“把”衍生出“給予”義來。在元明時期的白話小說、話本里，我們常常能見到這類用法。例如：“你不把俺一分錢財，我也無半米兒公房”（《元刊雜劇三十種 散家財天賜老生兒》第三折）?！白降眠@個和尚，請得一千貫錢來把我們做買賣，卻不是好”（《平妖傳》第30回）。在一些地域方言里，我們也常常能見到這類用法的出現，例如：在江蘇溧陽話中有“那本書把他”“我把你錢去買”等。

“把”字表示“使役”義是由“給予”義漸漸演化而來的，這時的“把”字引出的對象通常是人，解釋為“讓、使”。產生語義演變的原因是“把”作為“給予”義時，其直接賓語存在動作產生其他事件的隱性含義，“我把你錢去買”中，買的對象就是隱性的，補充出對象后會發現，“把”和“錢”的關系是“給予”義，而“把”和“你”的關系就是“使役”義。在“他兩個有甚麼功勞，把他潞州天堂郡去？”（《哭存孝》一白）中，“把”字就是驅使的意思。

在元代的白話小說以及一些研究方言的文獻中，我們還能看見表“被動”義的“把”字用法，這種用法是由表“給予”義虛化而來（何洪峰，1996），“把”字引出施事賓語，用于強調句子的被動含義并且句末通常會有語氣詞或動態助詞表達出完結的意義。例如在《全元曲·殺狗勸夫》二折中就有“這明明是天賜我兩個橫財，不取了他的，倒把別人取了去”的例子，在方言中也有“莫把他看著了”“渠家房門把渠搞壞滴”等例子，在這些句子中，“把”都可以翻譯為現代漢語中的“被”字。

在普通話中，“把”字作為以上詞義的用法已經漸漸變少，最常見到的介詞“把”往往作為“處置”義使用，由其“握、持”義虛化而來（朱玉賓，2016），對其后的賓語有支配作用，這種用法大都是主動語態，在我們生活中常常會使用這種處置式，例如“你把東西還給小明”“你別把碗打碎了”等。

（二）“把”字被動句的分布情況

在近代漢語中，“把”字表被動的用法較常出現在一些白話小說中，這些小說隨著被當地人閱覽熟知后融入日常表達，一直使用到現代漢語的部分地域方言中，主要集中在江淮官話、西南官話、吳方言和湘方言中。江淮官話中“把”字被動句主要分布在安徽的宿松、郎溪，江蘇的揚州、湖北的紅安等地，如“稻子把老鼠吃了”。西南官話中的“把”字被動句主要分布在湖北的武漢、黃岡、孝感、鄂東等地，如“莫把她看到了”“你要做事問心無愧，莫要把別個說”。吳方言中的“把”字被動句主要分布在江蘇的江陰、丹陽、高淳等地，如“那是個小偷，莫要把他跑掉嘍”。湘方言中的“把”字被動句以湖南的長沙、湘江、益陽、邵東、祁東等地為代表（郭霞，2015），如“你就把他打，你看他敢不敢”。

從“把”字被動句的分布情況來看，“把”字被動句主要分布在南方地區的方言中，且各地表“被動”義的“把”字用法相同，只有少數地區會將“把”字與其他介詞搭配使用。

二、“把”字被動句的基本格式

在現代漢語的使用過程中，“把”字句極為常見，但“把”字最初并不做介詞使用。它的本義原是表示“握持”的動詞，在經過語言的長期演變過程中，“把”字漸漸語法化，從“給予”義到“使役”義再慢慢固定為表示“處置/被動”義的介詞，在作被動標志的介詞使用時，其基本格式也基本固定下來了。

（一）NP1＋把＋NP2＋VP

例1：我的錢把小偷偷走了。（我的錢被小偷偷走了）

例2：米把雞吃了。（米被雞吃了）

例3：渠家房門把渠搞壞滴。（渠家房門是被渠搞壞滴）

在以上三例中，“把”字前均不能缺少“我的錢”“米”“渠家房門”這類可歸為NP1的受事主語，“把”字后緊跟著可歸屬于NP2的“小偷”“雞”“渠”這些施事賓語，在湘方言區的部分地域中施事賓語在句中必須出現，如若只呈現“我的錢把偷走了”“米把吃了”“渠家房門把搞壞滴”則缺失成分，語義不完整。同理，這種句式中另一不可缺少的成分的便是動詞短語，倘若缺少助動詞，語氣詞等，只呈現單一的動詞便容易產生歧義，如“渠家房門把渠搞壞”一句缺少語氣詞，便會產生渠家房門既可能是施事也可能是受事兩種情況，導致句意不清。

（二）把＋NP2＋VP

例4：把狗咬刮口了。（被狗咬傷了）

例5：莫把他看著了。（不要被他看見了）

例6：兩個你打我下幾，我打你下兒玩耍，把月娘、玉樓見了，喜歡的要不得。

在這個句式中，“把”字前的受事主語在假設語境已知的前提下被省略了，但是在句意理解上并不受影響，可以通過上下文語境補出。這種句式中的動態助詞“著、了、過”則不能省略，如若省略則改變了全句的語態，缺失了“被動”義，變為主動句了。例句“把狗咬刮口了”（肖牡丹，2012），被咬刮口的對象雖然省略了，但是我們仍然可以根據語境判斷出是人或其他動物，同時“咬”這個動作因為可以同時指涉“狗”和被省略的主語，因此為了避免產生句意理解的偏差，句末的動態助詞兼語氣詞“了”不能省略，省略了全句就變成了主動語態的處置句了。

（三）NP1+把+VP

例7：衣裳莫把在吹跑了。（衣裳不要被吹跑了）

例8：房子把搞倒著。（房子被搞倒了）

在這個句式中，省略的成分是施事賓語，通過觀察，我們不難發現以上兩句的主語都是沒有生命體征的事物。根據句中動詞及其后伴隨著表示狀態的補語，我們也能為其補出相應的施事賓語。在例句7中，發出動作“吹”把衣裳吹跑的主體我們可以認為是風，“吹”后則必然伴隨著結果補語“跑”表示受事主語“衣裳”的狀態。

“把”字被動句在交際使用過程中，可以通過交際人雙方所處的情景語境省略主語或賓語成分，但動詞以及伴隨的動態助詞、語氣詞等必須出現。我們也常常能在一些方言語料中看見“把”后跟著“得”“在”等構成的被動標志，收集整理不同地域的人們在語言使用習慣中運用的這些被動標志對共時語言學的豐富也具有重要意義。在以上例子中，省略部分成分造成語義不明的情況也是我們在交際中可能會面臨的問題，因此不同的人對同一個句子的理解可能會多樣，如何辨析歧義現象也成了研究時的重中之重。

三、“把”字被動句的被動標記

在一些宋元時的文獻著作中存在“把”字與介詞“與”相組的情況，這是因為“把”字原為實詞，在語法化的過程中需要介詞引出處置的對象，在開始的時候，這種“把＋介詞”的短語并不表示被動，伴隨著時間和空間的變換，在各地方言中，人們除了單用“把”作被動標記外，還有一些地區的人們會根據自己在語言使用中語感和表達習慣，會在“把”字后帶上讀音弱化的一些介詞“得”“在”等共同構成被動標記，如：

（一）把與

從“持握”義向“給予”“被動”義轉換中，“把與”是“把”字語法化過程中最重要的一環?！鞍选弊制鸪踝鳛橐粋€動詞，在句子中對于賓語的支配或被支配的作用不可替代，將它與虛詞的“與”的連用，“把”字便不直接和賓語有語義關系了，再伴隨著歷時發展，“把”字的詞義便改變了。宋元話本中，“把與”并用的句子漸漸普及出來了，例如：

例9：譬之水，也有把與人少者，有把與人多者。（《朱子語類》卷三二）

例10：那廝吃了一暴，只得懷里取出一個紙裹兒，口里兀自道：“教我把與小娘子，又不教把與你，你卻打我則甚！”（《簡帖和尚》）

例11：怎生能夠得這水去把與娘吃？（《水滸全傳》四三回）

（二）把得

“把得”是江淮官話中極具地域特色的被動標記，學者熊順喜認為在新洲方言中的“把得”最初應當是由動詞“把”和介詞“得”組成，經過歷時演變才漸漸將“得”字虛化略去（熊順喜，2013），由單一的介詞“把”表示被動，那么“得”在句中的作用是為受事主語引出施事賓語來，例如：

例12：杯子把得細伢兒搭了。（杯子被小孩子摔了）

例13：豬把得老鼠咬了。（豬被老鼠咬了）

在以上這兩句中，我們試著將“得”字省略，能夠發現兩個句子也能成立，但是句子13卻容易產生歧義?！氨影鸭氊髢捍盍恕辈划a生歧義的原因是杯子是無生命體征的，而細伢兒則是有生命體征，也就是說我們僅憑句子就能判斷何者為施事，何者為受事?！柏i把老鼠咬了”一句在語義上有歧義的原因也正是因為無法判斷句子在語態上是主動還是被動，因此，新洲方言中就采用為“把”字補上“得”的方法，共同表示被動。

（三）把在

“把在”被動標記不僅在贛方言區使用較為頻繁，江淮方言中的宿松等地也常用“把在”作為被動標記（黃曉雪，2006），最早是因為表示給予意義的動詞“把”與句中另一動詞構成了聯動結構并且“把”字緊挨著的是介詞“在”，比較句中另一動詞而言，作為引介作用的“把在”自然在意義上就日漸虛化了，例如：

例14：鞋不要把在水浸濕著。（鞋不要被水浸濕了）

例15：菜不要把在大火燒黑著。（菜不要被大火燒黑了）

例16：書把在渠送到學堂里去著。（書被渠送到學堂里去了）

在“把在”作被動標志引出主語和賓語的句子中，主語在句子中不僅是受事，而且也是動作行為的對象，賓語作為動作行為的發出者，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無生命體征的事物，它們都與前后動詞有直接的語義關系。因此，含有“把在”標記的被動句與普通話不同，“把在”作為動介短語，須引介出對象，主語和賓語通常就不能省略了，否則就缺失成分了，例如在贛方言中，不能出現“鞋不要把在浸濕了”這類句子，而在普通話中的“鞋不要被浸濕了”盡管省略了賓語，但因為全句只有一個動詞，這個動詞和主語有直接關系，在語義上是很明確的，是可以成立的。

（四）把到

在湖北陽新方言中，我們還會看到當地用介詞短語“把到”來表示被動義的語例（陳曉云，2007）。被動標記“把到”在語義上與賓語更為緊密，在句中不能省略賓語讓“把到”直接搭配動詞使用，缺少動作的發出者會使句意不完整，而我們卻可以在句子中省略主語，在特定語境中是不影響聽話人理解的，例如：

例17：嵌腳放啊這里的衣服，把到么人擔去了?。浚▌偡胚@里的衣服，被誰拿去了）

例18：這事把到啊大哥知道了肯定要說你咯。（這件事被大哥知道了，肯定要批評你的）

在以上兩例中，主語“衣服”“事”在交際過程中因為言語交際的經濟原則被省略后，并不影響聽話人對于動作涉及的對象的理解，而介詞賓語“人”“大哥”作為動作的發出者，很明顯不能省略。

四、“把”字被動句的歧義辨析

“把”字在不同的句子中呈現不同的意義，它具有“處置”義、“被動”義、“給予”義等，對于“把”字句的句意理解容易因為主體的認知不同而產生偏差，因此總結“把”字被動句歧義辨析的方法對于日常交際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

（一）根據語境辨析

在言語交際過程中，不難發現很多的歧義句的成因大多數是因為結構層次不同或是直接成分之間語法、語義結構關系不同引起的。語境對于我們辨析這些歧義句式就起著較大的作用。例如，周蕓（2007）的語例“我把他打了一頓”，根據“把”字的“處置”義和“被動”義，在語義上可以理解為“我”是打這個行為的發出者和“我”是打這個行為承受者兩種。那么具體語境的出現便更有利于這個句子的歧義辨析。在“他弄壞了鄰居家的柵欄，我把他打了一頓”中，這個“把”就表示處置；而在“我無意中弄壞了鄰居家的柵欄，我把他打了一頓”中，我們就不難得知這個“把”字表被動。

又如“我把他冤枉了”一句，在“這件事不是他的錯，我把他冤枉了”中，“把”字表主動，被冤枉的人是“他”；而在“這件事不是我的錯，我把他冤枉了”中，“把”則表被動含義，被冤枉的人是“我”。

（二）根據句尾語氣詞辨析

在揚中方言中，句尾有無語氣詞對于句子的語態有不同影響。在句末有語氣詞時，通常表示的是“處置”義或“被動”義（李娜，2016），如“魚兒把小貓吃了”中，句末有語氣詞“了”，代表這個句子是被動。當把句末語氣詞去掉的時候，“魚兒把小貓吃”則不能理解為被動，而應該是“給予”義，應理解為“把魚兒喂給小貓吃”。因此，通過觀察句末有無語氣詞也能有效地辨析歧義句子。

（三）根據邏輯常識辨析

當“把”字可能同時具有幾種語義的時候，從常識出發，根據生活經驗，有時也能很好地辨析句中的歧義。例如在“魚兒把小貓吃了”一句中，我們除了可以根據句末語氣詞判斷之外，還可以根據我們正常的邏輯思維去判斷，我們知道“吃”的動作的發出者既可以是貓，也可以是魚，但從常識來看，魚是無法吃貓的，那么此例中的動作“吃”只能是由貓發出，那么這個句子中的“把”字不能理解成處置意義，而應該理解成被動意義。再如“弄壞了鄰居家的柵欄，媽媽把我打了一頓”中，動作“打”的施事者是有生命特征的人，所以既可以是“我”發出的也可以是“媽媽”發出的，而生活中顯然不會有“我”打“媽媽”的情況，因此此例中的“把”我們就應該理解成“處置”義，而非“被動”義。根據邏輯經驗辨析歧義句式的方法在生活中更常使用且更為簡單。

五、總結

文中從“把”字被動句的起源和分布情況著手，闡述了“把”字語法化的過程，對于“把”字表被動的特殊句式，則著重從句式結構上對“把”字被動句進行分析，以基本句式“NP1＋把＋NP2＋VP”為基礎，分析其及其省略結構的句法成分和語義關系。在對基本格式的分析中，觀察到部分方言地區的人們因為語感或是表達習慣會在“把”字后附加上有引介作用的介詞“與、得、在”等共同構成被動標志，對這些方言語料進行歸類總結，從而系統地闡述了這些“把＋介”短語的成因、句法成分的關系等。在一些方言交際使用中，部分句子會因使用場合或是主體認知不同而造成歧義，文中提出了三種辨析含有歧義的“把”字被動句的策略，有助于對該特殊句式有更深入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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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朱俊杰（2000-），男，漢族，浙江臨海人，湖北文理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方言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