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筆者于2015年至2024年,奮筆10載,增刪5次,撰成了一部《新詩譜》,共入166個詞條,論及167位詩人,起于魯迅,迄于鄭小瓊,前者生于1881年,后者生于1980年,兩者生年恰好相隔一個世紀。除了宋渠宋煒兄弟被合寫,其余詩人均被單寫為一個詞條。所有詞條概不分段,刁鉆其視角,精當其剪裁,高頻其信息,妖冶其語法,奇特其結構,濃縮其篇幅,兼顧詩人評傳、名篇細讀、文化比較與思想探賾。現摘發部分詞條,以饗讀者。
女性詩的黑旋風是怎么刮起來的呢?從南方,到北方,從靈魂,到肉體。1984年,翟永明寫出組詩《女人》;1985年,唐亞平寫出組詩《黑色沙漠》;1986年,在北京,伊蕾寫出組詩《獨身女人的臥室》——詩人時年35歲,命運多舛,情路不暢,可謂傷痕累累。對女性詩來說,伊蕾就是“火上澆油”;對伊蕾來說,《獨身女人的臥室》就是“火中取栗”。在此以前,詩人乃是一個人本主義者,相當于小號的舒婷;在此以后,她已是一個女權主義者,相當于加強版的翟永明和唐亞平。就年齒而言,詩人略大于舒婷;就新詩譜系而言,她卻略晚于舒婷。從人本主義者,到女權主義者,可以說,并非順理成章,而是變本加厲。微妙在于,兩者,并不能相互勝任。詩人曾憶及,7歲那年,母親給她買了一雙皮涼鞋。她認為這是一雙男式鞋,一邊走,一邊大哭起來。從那時候開始,她就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人,渴望做一個女人。”由此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女權主義者自有其矛盾——不僅要奮力促進所謂“男女平等”,還要著力凸顯女性獨有的“生理差異性”“欲望差異性”和“情感差異性”。翟永明和唐亞平,誠可謂珠玉在前;伊蕾,亦可謂貂尾在后。《獨身女人的臥室》共計14首,首首都涉及閨闈之秘,比如“鏡子”“床頭”“裸體”“浴室”“襪子”“短褲”“快感”“高潮”“深淵”或“枯燥”,既是渴望之詩、沖動之詩、顫抖之詩、洶涌之詩、貌似風平浪靜之詩、欲將被占有轉換為占有之詩,亦是寂寞之詩、虛度之詩、失落之詩、懷疑之詩、怨恨之詩、孤枕難眠之詩、青春不再之詩。來讀第5首:“獨身女人的時間像一塊豬排/你卻不來分食。”鐘擺加速,欲罷不能——左邊是生命享樂主義,右邊是愛情虛無主義;左邊是性幻想,右邊是性苦悶;左邊是不管不顧的天性,右邊是束手束腳的現實。來讀第4首:“既不光榮,也不可恥/既不貞潔,也不淫穢。”從第1首到第14首,每首的結句都完全相同——“你不來與我同居”。如果展開傳記批評或索隱式研究,當可證明——此處所謂“你”,或已牽涉到多位男性;此處所謂“同居”,并非以婚姻作為前提;此處所謂“不來”,則讓“你”與“同居”一并成為暫時的烏托邦。這在20世紀80年代,可謂驚世駭俗,果然就引發了軒然大波。詩人不啻于自剝其皮,而陳超曲為辯護:“而你們最終面對的,只是你自己。”是啊,“獨身女人”是一面鏡子,“臥室”是一面鏡子,“獨身女人的臥室”是一面升級版鏡子,讀者是人是妖,照得纖毫畢現。又有哪個衛道士,敢于從眾人中站出來,聲稱他比這位詩人更加純潔?可知《獨身女人的臥室》,與其說是反道德之詩,不如說是證偽之詩與打假之詩。參差同時寫出的組詩《被圍困者》,長詩《叛逆的手》,組詩《女性年齡》,都應該從這樣的維度得到闡釋。詩人無疑受過自白派詩人——比如西爾維婭·普拉斯(SylviaPlath)或安妮·塞克斯頓(AnneSexton)的影響;此外,她也受過沃爾特·惠特曼(WaltWhitman)的影響,甚至還為后者寫過一首獻祭般的獻詩——這樣兩位詩人,不同國別,不同性別,卻都熱衷于贊美“帶電的肉體”。先來讀《獨身女人的臥室》:“四肢很長,身材窈窕/臀部緊湊,肩膀斜削。”再來讀《我的肉體》:“雙腿野藤一樣纏繞/乳房百合一樣透明。”然則伊蕾的“身體敘事”,與惠特曼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后者只剩下單調的贊美,前者卻含有復雜的贊美附加值——她一邊自視,一邊自撫,一邊自愛,一邊自憐,一邊自哀,甚而至于,一邊自悼,“好像是壓抑了幾個世紀”。鐵凝怎么評價伊蕾呢?“一個……永遠不安的女人。”身體絕不可辜負,愛情絕不可辜負,愛情被伊蕾視為“最高意義”,正如身體被惠特曼視為“要領中的要領”。2018年7月13日,伊蕾死于心臟病,死于冰島(這是其旅行的第67個國家)。作為旅行家或畫家,另當別論;作為詩人,伊蕾當然當得起惠特曼對自己的點評——既是一個“肉體的詩人”,也是一個“靈魂的詩人”。
潞潞曾經不是特別清楚地談到過新詩的“主語”問題:從“我們”到“我”,從“我”到“我們”。兩個“我們”,并非同義詞,不妨分別表述為“我們A”和“我們B”。先說“我們A”和“我”——前者對后者委以重任,后者對前者喜憂參半;后者既有可能獲得前者的口吻,也有可能擺脫前者的陰影。再說“我”和“我們B”——前者對后者心懷羞愧,后者對前者涌泉相報,后者既有可能普及前者的聲線,也有可能迷信前者的晨曦。說來說去,其實呢,就是個“單數”或“復數”的問題,“當代表”或“不當代表”的問題。比如說潞潞早期名作《肩的雕塑》,寫到一幫青年工人,他們同心協力,抬著沉重的電桿,“光明,由我們肩著——進山”。這件作品的“主語”,很顯然,乃是“我們A”。陽光照耀,眾目睽睽,誰愿意示弱呢?誰愿意負心呢?字里行間,難免自得,“一組青銅的/粗獷的群雕,力的完美造型”。這件作品讓詩人聲名大噪,以至于他換了“主語”,就再也難以引起“廣大讀者”的關注。所謂“廣大讀者”,都是“何方神圣”?這個問題,不答也罷。卻說自1989年至1994年,潞潞寫出組詩《無題》,共計47首,已經自成一部詩集。這部詩集雖然禮贊了北方、鄉村、白雪、露水、糧食、羔羊、棉花和漿果,但是沉默而不平靜,疲倦而不昏聵,孤獨而不茍且,絕望而不自暴自棄,隱隱約約,甚至出示了一種“苦難將造就圣徒”或“在美中赴死”的氣概。誰擁有此種氣概,詩人就會聲援誰:比如“年輕人潔白的前額”,比如“疑慮重重的詩人”,比如“來自懸崖的歌手”,比如“青春的蝴蝶結”,比如“未知的天使”,比如“背著十字架的兄弟”。聲援無非追憶,追憶無非懺悔,懺悔無非糾正,說來說去,都是精神危機。“正是我自己的存在妨礙了自己”。詩人似乎有點坐臥不寧,他為讀者引來了一句波德萊爾(Baudelaire):“我們在培養我們的懊悔。”“懊悔”又是什么呢?詩人曾如此作答:“它和無奈幾乎是同一個詞。它是一種病菌,侵蝕著我們的生活。有時它又是一劑良藥,為青春般的激情敗火。”難道“懊悔”是一種“兩全”?不,它是一種“兩難”!從《無題》來看,“懊悔”至少有三個觸角:一個觸角伸入了過去,“隱隱聽到純潔被摧毀的消息”;一個觸角停留在當前,“世界的巨痛一年一度吹拂”;一個觸角伸入了未來,“我想到自己此生再不可能安寧”。那么,還能怎么樣?“而溫度計中的水銀多么寂寞/木匠的兒子多么寂寞/草原上狼的眼睛多么寂寞”。這是《無題》第26首(曾寫到“春天”),令人念及駱一禾的最后5首短詩(也曾寫到“春天”)。那么,“春天”與“春天”可有牽掛?從某種意義上講,潞潞乃是今天派后裔,他寫出了駱一禾的續集。這樣來下結論,不是武斷,而是高尚的干脆——可參讀駱一禾寫給潞潞的信(目前,至少公開了兩封)。夭亡是一種了斷,生活、痛苦和圣潔也是一種了斷。都是心靈史,都是靈魂書,都是瑟瑟發抖,都是理想主義。任誰也不會將潞潞比作魯迅,然而,《無題》之于潞潞,恰如《彷徨》之于魯迅。從“吶喊”到“彷徨”,往細了談,當然是個大命題,那就只好打住了。卻說《無題》還曾多次釋放出某種信號,“我將隨著蘋果在大地上的轉動/看到沉重生活的秩序直至觀察上帝”,可供讀者較為清楚地判斷詩人的精神歸趨。《無題》以后,佐證尚多——先來讀短詩《只身一人》,“它們是永訣的風物/但我依然耐心地諦聽著/或許會傳來一聲低微的吩咐”;再來讀長詩《藍色墓志銘》,“海洋還沒有被用盡/每時每刻都在開始、施舍、填充/它使我們學會了感激”。兩件作品,均成稿于1999年。最后呢,就剩下了一個問題:“我”來了,“我們B”呢?
1979年至1983年,宋琳入讀華東師范大學。畢業后留校任教,得暇,不免承芬于辛笛、施蜇存二老。“我不停地寫”,1989年1月3日,宋琳致信陳超,“但舌頭又有什么用呢”?1991年,詩人移居法國;1997年,遷居新加坡;2001年,遷居阿根廷。2003年至2004年,半回國;2005年,回國;2013年,他決意定居大理。詩人的生活與寫作,明顯分為三個階段——負笈于上海,飄萍于異域,歸根于故國。無論處在哪個階段,似乎,他都陷身于“樂”與“憂”的拔河賽。1986年,詩人寫出《城市詩:實驗與主張》。他與張小波、孫曉剛和李彬勇四根神經末梢,纏繞成一個年輕的吸盤:他們的目標正是如筍破土的“城市”。1987年,四者共出合集《城市人》——無論如何,此書都算得上是新詩史上的一個事件。1986年,詩人寫出短詩《熱島》。樂的是什么?城市之新變。憂的是什么?工業之隱患。一方面,他為在快餐廳里吃到“高蛋白”的蝸牛而開心;一方面,又為在實驗室里“為文明流淚”的白鼠而揪心。詩人既著迷于冒著熱氣的城市化美景,又提心吊膽于科技和工業的消極性后果,“無形中觸及了一個具有曖昧傾向的正反烏托邦的復合體”。此其一也。之后,宋琳浪跡于歐洲、南洋和南美洲,抵達過南美洲之南,登上了海豹放肆、企鵝招搖、山毛櫸茂盛的火地島,抵達過南美洲之西,登上了叢林圍繞、高巖聳峙、石頭城坍圮的馬丘比丘峰——后者,眾所周知,曾給巴勃羅·聶魯達(PabloNeruda)帶去過豐饒的靈感。1996年,詩人寫出短詩《從鹽根海岸看黑曜巖絕壁》;2004年至2005年,他又寫出長詩《斷片與驪歌》。樂的是什么?眼前之異景。憂的是什么?心頭之舊痛。先來讀《從鹽根海岸看黑曜巖絕壁》,“沒有人看見一座絕壁怎樣升起/海岬,它孤獨的邊界//非人的頭顱閱讀著虛空中的軌跡/那永恒之書的星曜字母//必定有一個瞬間,一個狂想/——大海的狂想,從萬丈深淵下//冶煉并純化了一行詩/像儀式的焰火馳入空中”;再來讀《斷片與驪歌》,“在被害者與未降世者之間,有一座橋,像電影中用于交換驅逐者的那類鐵橋,你拖著行李箱走過了中線”——詩人認為后者將現場與記憶相并置,分行體與不分行體相交錯,或已寫出一部復調的、具有雙重視野的“自傳性證言”。此其二也。再后,宋琳寄身于北京和沈陽,轉赴彩云之南,終得以在蒼山和洱海之間安頓靈肉。2010年,詩人寫出《口信》;2015年寫出《尋隱者不遇》;2022年,寫出《鐵鏈簡史》,又寫出《梼杌與圍城》(有待擇時另文研究)。樂的是什么?歸隱之可能。憂的是什么?介入之不易。來讀《尋隱者不遇》:“我欣喜于山的一半在陰影中/而生長著蓖麻、蝎子草和仙人掌的另一半/打開在回響著鹓雛之翼的北窗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難道詩人就此歸隱不成?非也,詩人似乎老是好管閑事呢。先來讀《口信》,“如果我化身犰狳,從侏羅紀趕來救火/請贊美用撥火棍款待它的人”;再來讀《鐵鏈簡史》,“就在剛才,我讀到:‘當兔子沒有歷史學家時,/歷史就由獵人來敘述’”……詩人認為“介入”作為一種“詩學態度”,不是對歷史進程的“直接干預”,而是喚醒“良知的作用”,發明“詩性的溫柔”;當然,所謂“詩性的溫柔”也可能戴上“頹廢、享樂、性愛或苦行的面具”。這是幾個意思呢?他就是想當一個兔子的歷史學家而已!有樂有憂,樂不敵憂,然則何時而樂耶?是的,宋琳值得我們重溫宋人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此其三也。話說《尋隱者不遇》沿用了唐人賈島的舊題,那么,這是否暗示了共有兩種歸隱呢?——除了藏身于空間意義上的“邊地”,還可以藏身于時間意義上的“古人”和“古神”。“逆流而上即與那一脈活水為鄰。”2016年,詩人寫出《謁擔當和尚墓》《題焦山〈瘞鶴銘〉》和《謝靈運在永嘉》;2017年,他又寫出《阮籍來信》——此類短詩,呼應了其詩學疑問句:“我們身上的古人意欲以怎樣的方式復活?”2017年至2019年,他又寫出《〈山海經〉傳》,除了開篇和終篇,共計5章50首——這部長詩,呼應了其詩學陳述句:“神話是一首朝向開端之謎的航天詩。”好吧,逍遙即拯救。詩人取法于屈原而非赫西俄德(Hesiod),模擬了《九歌》而非《神譜》,“看哪,宇宙樹!每顆星都是它播撒的種子,/人,請果敢地靠近它并信賴它”,試圖新建“一個中西貫通,詩與思、詩與史之間的交叉關系,一種三位一體的詩學”。詩人既讓古典文獻發出了嫩芽,又讓現代漢語混紡了古氣和洋氣。也許當年,朱大可還是看走了眼——宋琳并非“哲學狐貍”,亦非“玄學狐貍”,而有可能正是一只“社會學或歷史學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