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心理健康的內涵與外延的思考

林崇德教授指出，“中國特色心理學自主體系的建設應以國際心理學的通用知識為基礎，以聚焦國家重大需求的滿足為牽引，以攻克重點學科的前沿問題為突破點，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根基，以自主體系的平臺和能力建設為支撐。”本期專訪，林崇德教授以中國特色心理學自主體系的建設路徑為切入點，介紹了當前國際有關心理健康概念的爭議以及現有心理健康測量指標和工具存在的問題，深入剖析了心理健康的內涵與外延，并進一步闡述了其重要價值。

關鍵詞：心理健康；心理健康教育；需要；幸福感

中圖分類號：G44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1671-2684（2025）01-0004-04

林崇德

北京師范大學資深教授

教育部中小學心理健康教育專家指導委員會名譽主任

教育部普通高校心理健康教育專家指導委員會主任

中國特色心理學自主體系的建設路徑

何妍：林教授好！1983年，您在經典著作《中學生心理學》中，于國內率先提出了 “心理衛生（健康）”的概念。請問，您當時提出這一概念的初衷是什么？面對如今我國心理學領域仍然存在的諸多挑戰，您認為我們應當如何建立起具有中國特色的心理學自主體系？

林崇德：1983年，提出“心理衛生”（即現在所說的心理健康）這一概念的初衷，源于我長達13年的中學教師經歷。在教學一線，我親眼目睹了許多學生因心理問題而備受困擾，而這些問題在彼時往往被簡單地歸結為思想問題。鑒于當時社會對心理問題的普遍漠視，我深感有必要提出這一概念，助力孩子們實現身心的全面成長與發展。

心理學是一門研究人類心理活動和行為規律的學科，在我1978年回歸心理學的研究隊伍后，歷經四十余載的耕耘，已取得了顯著的進步與成就。然而，相較于國際先進水平，我國心理學的研究深度、廣度及其影響力尚存提升空間；同時，國內心理學領域的研究和應用也存在一定的空白和薄弱環節。因此，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心理學自主體系，就顯得尤為重要和迫切。在構思如何構建這一心理學自主體系的過程中，我有以下幾點感悟。

首先，要以國際心理學的通用知識為根基。這并非意味著要摒棄現有的知識體系，而是要在國際通用知識體系的基礎上，緊密結合中國的具體國情，進行精準且有針對性的體系構建。其次，要聚焦國家的重大需求，以滿足需求為導向。當前，國家對心理學主要有三大需求，即教育、心理健康服務以及社會穩定與社會治理中的心理學應用。我們要緊緊圍繞這三大需求，開展研究工作。再次，要以攻克重點學科的前沿問題為切入點。特別是以下三個關鍵領域：一是腦科學，它是心理學研究的根基所在；二是人工智能與心理學的融合，這代表了未來心理學發展的重要方向；三是極端情境下的心理學適應問題，如戰爭、糧食危機、自然災害、抗疫等特殊時期人們的心理調適與應對策略。在這些領域，國際上尚處于探索階段，若我們能在這三個方向上取得突破性進展，將有望在國際心理學領域占據領先地位。此外，我們還要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依托。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要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以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在構建心理學體系時，我們要深入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精髓，為心理學的創新發展注入新的生命力。最后，要強化自主體系的平臺與能力建設，包括在國際上發布高質量的研究成果、出版有影響力的學術著作、搭建高水平的學術交流平臺，從而提升我國在心理學領域的國際話語權。

國際上對心理健康概念的爭議

何妍：在社會高速發展的進程中，人們對心理健康的關注度持續攀升。然而，關于心理健康的具體定義和測量標準，國際上卻存在一些爭議。有的學者強調客觀標準，有的則強調主觀感受。您個人傾向于哪種觀點？能否詳細闡述一下這些不同的觀點？

林崇德：第一，關于心理健康的定義，確實存在多種理解。部分學者強調客觀標準，認為擁有健康的體魄、高尚的品德、穩定的情緒以及良好的社會適應能力等，是心理健康的重要標志。然而，也有學者如馬斯洛等，從自我實現的角度出發，認為心理健康更多的是一種主觀體驗，強調個體內心的滿足與和諧。我個人則更傾向于主觀體驗的維度，認為客觀條件雖為基礎，但主觀體驗才是決定心理健康與否的關鍵。另外，也有學者認為心理健康的范疇應當涵蓋積極方面與消極方面，比如心理健康的雙因素模型就認為心理健康不僅包括遠離心理疾病，也包括一系列諸如生活滿意度、積極情緒等積極指標。

第二，關于心理健康的測量指標，也存在諸多爭議。查閱西方心理健康研究文獻發現，情緒情感、主觀幸福感、自尊、健康狀況、生活滿意度等都被用作心理健康的測量指標。然而，究竟哪個指標最能反映心理健康的本質和核心，至今仍無定論。

第三，當前心理健康的測量實踐存在著顯著的誤區。多數測量工具過度聚焦于對心理問題或癥狀的評估，如焦慮、抑郁等負面情緒的量化，一般健康問卷和負性情緒量表等，都嚴重忽視了對心理健康積極層面的評估。這種測量方式不僅難以精確區分“非不健康”與“健康”的微妙界限，更混淆了“心理健康”與“心理疾病”的本質區別。長久以來，心理病理學在心理學領域中占據了主導地位，而對人類積極心理品質如樂觀、希望、知識、創造力等方面的探索則相對匱乏。積極心理學作為一門專注于人類幸福與力量的科學，誕生于世紀之交，其創始人塞里格曼教授致力于研究人類的積極心理品質，關注人類的健康幸福與和諧發展，試圖以全新視角和開放的姿態來詮釋和實踐心理學。

心理健康的內涵與外延

何妍：是什么契機促使您開始思考心理健康的內涵與外延？心理學的內涵是什么？外延又涵蓋了哪些領域？請具體展開來講講。

林崇德：2006年，中共十六屆六中全會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首次闡述了社會和諧與心理和諧的關系，“注重促進人的心理和諧，加強人文關懷和心理疏導，引導人們正確對待自己、他人和社會，正確對待困難、挫折和榮譽。加強心理健康教育和保健，健全心理咨詢網絡，塑造自尊自信、理性平和、積極向上的社會心態。”正是這一“和諧”理念的提出，引發了我對心理健康本質特征即構成個體心理和諧與健康核心要素的思索；同時，也促使我思考心理健康的外延邊界，即心理健康如何與更廣泛的社會、文化及個體發展因素相互交織、影響。

就心理健康的內涵而言，首先，從認知、情感、意志與行為四個維度深入剖析，人們往往對情緒情感（尤其是情緒體驗）給予更多的關注。情緒體驗根植于個體的需求之中，它不僅作為行為成功與否的反饋信號，更是驅動人們探索真理的內在動力。缺乏情緒體驗，人類對真理的追求將失去源泉；而負面情緒體驗的累積，則往往成為心理問題的觸發點。例如，高校心理健康教育專家指導委員會曾在微課評選中，發現情緒情感及其干預內容的占比高達70%以上，這無疑揭示了情緒情感與心理問題之間的緊密聯系。其次，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層面來分析，心理健康教育的目的是培養學生堅韌不拔的意志、艱苦奮斗的精神、良好的社會適應能力。這一教育理念深深植根于中華民族悠久的歷史土壤之中，汲取了諸如“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等古訓的智慧，強調個體在面對困難與挑戰時應有的堅韌與毅力。最后，從積極心理學這一前沿視角以及世界衛生組織的權威論斷出發，心理健康的核心被賦予了更為豐富而深刻的內涵——幸福感。這一理念倡導人們在一種積極向上、充滿活力的良好狀態下工作與學習，將心理健康的追求從單純的“無病即健康”提升至“追求幸福”的更高境界。

心理健康內涵與外延的研究價值

何妍：您在近年來為何對探討心理健康的內涵與外延這一議題抱有濃厚興趣？這一議題為何具有重大意義？在探索這一課題的過程中，您又傾向于采用哪些具體的研究方法和手段呢？

林崇德：近年來，我對心理健康的內涵與外延投入如此多的關注與熱情，根本原因在于我深信，提升國民的心理健康水平對于國家的長遠發展和人民的幸福生活具有難以估量的價值。如今，心理健康的范疇已廣泛覆蓋人生的各個階段，提升國民的心理健康水平，既是對黨中央在十九大、二十大報告中提出的“增進民生福祉，提高人民生活品質”要求的積極響應，也是助力實現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推動中國夢實現的重要一環。這不僅關乎個體的身心健康，更是“健康中國”戰略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對于整個社會的和諧與進步具有深遠的意義。而要實現這一宏偉目標，就必然繞不開對心理健康本質及其邊界的深入探究。

此外，深入探究心理健康的內涵與外延，是順應教育高質量發展需求的必然路徑。學生核心素養的培育，正是心理健康教育高標準、高質量要求的生動體現，它要求我們在教育實踐中，不僅要傳授知識，更要關注學生的心理健康發展。與此同時，構建覆蓋全社會的心理服務體系，同樣離不開對心理健康概念的挖掘與理解。社會的穩定與和諧，根基在于民眾良好的心理健康狀態。極端行為事件的頻發，無疑是對社會秩序與治理體系的一次次嚴峻考驗。它提醒我們，維護社會的和諧穩定，不僅關乎單個家庭的安寧，更關乎整個社會情緒氛圍的和諧與社會狀態的穩定。

鑒于上述種種緣由，明晰心理健康的內涵與外延顯得尤為迫切與重要。這一探索過程首先能夠精準界定心理健康的核心要點與實際需求，有效避免理論研究與實踐操作中可能出現的混亂與偏差，為心理健康領域的探索與發展奠定堅實基礎。其次，它能為心理健康教育提供明確的指引方向，并據此制定出一套科學、系統的心理健康評估指標。再次，深入理解心理健康的內涵與外延能夠切實提升心理健康教育的實踐性與實效性，促進理論研究成果轉化為實際可行的教育方法和手段，使心理健康教育更加貼近學生的生活實際，更好地滿足他們的成長需求，從而真正促進學生心理健康的發展。最后，面對社會的快速發展和人們心理需求的日益增長，對心理健康內涵與外延的深入探究，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時代脈搏，緊跟社會發展步伐，為構建更加科學、完善的教育體系和社會心理服務體系提供有力支持。

在研究方法和手段方面，我認為應該采取多元化的策略。首先，通過元分析來系統梳理和總結國內外的研究成果，包括國內中小學心理健康領域期刊的元分析、國外相關資料的元分析以及中央及其部委文件的元分析等。這些分析旨在統計出現頻率較高的心理健康概念，把握心理健康的宏觀戰略導向與政策要求，從而探尋國內外研究的熱點與趨勢，了解國際前沿動態，以形成全面而深入的認識和理解。其次，要抓住換道超車的重要機遇，引領國際前沿。這主要包括兩個領域：一是人工智能與心理健康的交叉研究領域，挖掘其中的創新點與應用前景；二是聚焦極端環境下（如疫情期間、地震期間等）人們心理變化的適應性問題。適應社會與否是判斷心理健康的重要標準之一。個體如何在特定環境中調整自身的心理活動與行為，達到與環境和諧共生的狀態，對心理健康至關重要。再次，可以采用從開放問卷到封閉問卷的調查方式，分別對學生、教師、家長以及不同行業的人群進行調查，以了解他們對心理健康內涵與外延的理解和看法，從而更好地把握社會需求和期望。最后，還應進行專家訪談，通過與專家深入交流和探討，獲取更多的專業意見和建議，為研究的深入和完善提供重要支撐。

總之，研究心理健康的內涵與外延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需要采用多元化的研究方法和手段來不斷推進和完善。我相信，在全體研究者的共同努力下，我們一定能夠在這個領域取得更加豐碩的成果，為國家的繁榮和人民的幸福貢獻更多的智慧和力量。

編輯/李梓萌 終校/衛 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