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實,我的心并不寧靜,甚至我的目光還習慣性地轉換關注的對象。聽到一陣無以名狀的聲音,我會停下手中的活計,安靜分析內在的條理,或者試圖去辨明聲音的來源和去路。當然偶爾也會將想象推向模糊的遠方。也許那僅僅是盥洗室的水滴之聲,也許只是對面樓間的吵架聲,或者是樹杈間的一點星光和月光,甚或只是我耳中的幻聽;但我欣喜于這種所得,生活匆忙,我們錯過了多少?
我是信奉節奏的?,F代詩突破了重重束縛,形神得以解放,而始終不能缺失的就是節奏。節奏也許會應和時代的腳步,而更為重要的是應和心靈的律動。朱光潛曾提到阿爾卑斯山路上的標語“慢慢走,欣賞啊”。這是一種反向而行,是將目光聚焦,是將世界審美化。而心就成了眼睛。我們習慣于一意孤行地不斷向前,同時也會偶爾悄然回身思慮一下過往。就像我們關注現代,也會回溯傳統;就像我們被時代的慣性裹挾,同時也難免會在深夜想起往事。我的節奏是快的,但是我期待緩慢。
我會問我的心,究竟你要走向哪里?心是復雜的,如何就能以某個方向將之約束?滄海桑田,世間萬物都在轉換中自我調節。蘇東坡的“一蓑煙雨任平生”,也依然是一種悵然,無奈中的悵然,看似勇毅,卻也氣餒。要不然他后來為何又說“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古人的寫作,往往以一種切實的面貌出現,但其情感又是千轉百回、無比曲折的。讀透人心不易,讀透己心一樣艱難。許多時候,我們會用偽飾去獲得滿足,進而放棄了真實。
古人談到“文”,就是在說“飾”。文,紋理,孔子說“文勝質則史”,李白說“大塊假我以文章”。但是“文”終究是外在的,孔子也說“質勝文則野”,他給出的解決之道是“文質彬彬”,也就是內外兼修。一個祛魅的時代,人們習慣于將“文”擦去,將純然的精神投射于文本之中。我也一度沉迷于存在主義、荒誕派、新小說派等概念,應該說,概念先行往往喪失的就是活力與生機。寫作一旦褪去概念,也許會更為貼近內心。
理念這種東西,是道路的問題,其實也應該是精神的問題。或許作為“根”,它觀照著“枝”和“葉”;同時它也可以是一種束縛。也許理念可以和心靈獲得契合,或者說,心靈就是在一點點靠近那個認同的觀念。這應該是一種自然的生發,是彼此的走近與融合。樹木的生長,需要時間和給養,寫作者亦然,所歷風景都是內心的積淀,都是靈魂的基石。我們一直都在生長期,其實也一直都在學徒期;如果固化在某一個階段,創造力就會逐漸枯竭。
那么,一個人的寫作該如何形成自己的特點和譜系?一座建筑物,從地基、墻體、棚頂和屋脊到周圍的空間布局,要形成和諧的一體。寫作者在不同階段形成的認識和積累的經驗,會成為不同的印記,最終也會統攝作家的整體創作。我的寫作信馬由韁,但是韁繩總是在自己手里的,即便偶爾偏離主路,也會在恣意放縱之后,返回大路。因為我清楚我要走向哪里。有的時候,我們脫離主路時間會比較長,也許我們就漸漸淡忘了主路;甚至有時候就脫離了寫作的軌道。
靜心去想,就會發現:寫作生于心,最終還會回到心。亂花漸欲迷人眼,紛繁的世界總是在影響、改變和異化著我們,可我們依然可以認清自己。背離初衷是可能的,重新找回自己才是重要的。有時候,我會被許多簡單的事物喚醒,那曾經是我的影子啊。當然,繁復是時代的特點,我們也無法拒絕。寫作就是在這些過程中學會清醒,學會抉擇,進而理解自我和時代。我的期許很簡單,和那些親密的人與物,保持一種心靈上的關聯。也許他(它)正在遠離我,但是我可以依靠文字重新靠近和理解他(它)。
我將《融入水的一種方式》視為一種回歸,無論回歸的是鄉村,還是一種樸素的理念,我都在自覺地尋找源頭,也許這是癡念。即便如此,當眾多幻象在我頭腦中紛落,我更在意自己抵達的詩意,甚至于“復活”過往的精神。我似乎感覺到舊我就像落葉消殞,而新我則像春草一般悄然破土。而春草的根依然是從前那一根。我從自己的生活里回望,也審視當下的生活,它們都在塑成“我”,也在形成我的生活。我渴望以俯身的姿態,重新進入生活,用身體去感知世界。我明白許多時候,我都在一種夢游一般的狀態里,那種恍惚的感覺,只能看清時間和數字,也許也會偶然地發現頭上青絲已轉成白發。
“有我”和“無我”曾經讓我極度糾結。《我看見了火焰》和《我并不熱愛雪》,是我兩部詩集的名字,“我”被突出,成了審視的對象,也許這會帶來厭棄的目光,但沒有關系,我對主體的感受就是如此在意,這來自心靈,我無法拒絕;同時在一個紛繁世界,客體世界給予我們的,也會讓我們不自覺地沉浸。主與客總會有一些偏頗,而自然給予我們偏頗的權利?!案惺堋边@樣的東西,漸漸就形成了主導。我們試圖與之建立聯系的對象,是每一個細微之物,那么俯身,用眼睛、耳朵、鼻子、舌頭和皮膚去感知,去理解,就是在對立中尋得統一。我們終究還是回到了自我。
去除一些痕跡很難,即便反復擦拭,那影跡也在心里復制了。盡管我想拋掉那些虛妄的東西,但它們還是固執地在寫作中出現。我說自己熱愛自然,而自然通常也只是矯飾的樣態;我期許做得更好,但那種扭結從未消失。也許接納是我此時的心態,而接納也許就是我唯一可行的選擇。
責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