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伯伯
去年國慶節,母親惦念她的愛孫,把鄉下的農活兒留給了父親,上城里來小住。來時,總忘不了帶上幾樣新鮮蔬菜。在與母親的閑談中,她告訴我,原來生產隊的牛伯伯去世了。我感到有些惋惜。
牛伯伯的真名叫李寶生。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我所在的村莊只有一臺拖拉機,就留下了一頭耕牛幫助拖拉機完成耕田任務。牛伯伯從小放牛,懂得牛的性子,熟悉牛犁地的一套方法,便成了村里的養牛耕田手,社員們都稱他為“牛伯伯”,他默允了。時間一長,人們幾乎忘記了他的真名,小輩們更加不知道,都隨著大人叫。他的真名就像田地里的陳芝麻爛谷子,成為陳年往事。
為了方便對牛的護理,牛棚便臨水而筑,與牛伯伯所住的小瓦房近在咫尺。牛棚的整個架子用雜木組成,頂是稻草蓋的,顯示著濃郁的鄉村氣息。河邊筑有石駁岸,栽著一排楊柳,楊柳的空隙之間鋪著洗衣淘米的石級。河里邊,常有捕魚的網船劃過,也有運載農作物的櫓船搖過,在水面涌起層層波浪。牛伯伯和一頭老牛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
牛棚內沒有一件多余的擺設:碗口粗的槐樹棍打了一個地樁用來拴牛,那地樁十分結實,不結實,怎么拴住千把斤的老牛,即使老牛有倒拔楊柳之力,地樁也紋絲不動。棚內的地,被老牛長年累月踩得要多瓷實有多瓷實,整塊地如一把巨大的青銅鏡泛著古拙的光。一把厚重的鍘刀固定在長木凳上,養牛鍘草的人可以坐在凳面上鍘草。所鍘的牛料,是清白稻草,或者是曬干的青草。鍘好了,一捧一捧喂牛。放牛料的用具,是一個老石臼,由鄉間石匠用金山石鑿成,有兩百來斤重,怕老牛使性子時撞翻。老牛好像從不挑剔所喂之料,張大著嘴嚼著,享受著田野美味。它知道只有吃飽了喝足了才能完成它的使命,把一塊一塊換季播種的土地深耕,讓土地變得肥沃,讓土地的主人有個好收成。我一見到這把鍘草的大刀,就想起開封府處決犯人的那幾把鍘刀,感覺有點恐怖。但此地是鄉村牛棚,并不是威名赫赫的開封府,鍘刀的用途是鍘草而已,就像家里廚房砧板上的菜刀,是一種日常生活用具。
暖和的日子,牛伯伯每天放兩次牛,讓牛到田野去活動活動筋骨,吃點鮮嫩的青草,把牛喂肥了好長力氣。炎熱的夏天,牛伯伯常牽著牛,來到小河淺灘上,讓牛下水洗澡,牛與人一樣也要講究衛生。年深日久,那灘給牛蹲滑了,人們便稱其為“牛窩潭”,成了地名。那牛健壯有力,犁起地來從不偷懶,那犁起的月牙形的土,從本來結實的地里翻滾過來,無聲無息,靜臥著,等太陽一曬,就變得疏松。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農忙犁地,自然是牛伯伯最辛苦的時候。牛伯伯趕牛犁地,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他懂得不能讓牛犁得太久,否則牛會累壞,要讓牛適當休息,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特別是扶犁,更是一門學問,要隨地形的深淺掌握,不能使拉犁的牛感到不適。
我喜歡看牛伯伯犁地,如行云流水一般。牛走在前,犁拖在牛的后面,牛伯伯扶著犁走在牛后。他弓著身,彎成犁把狀。犁地老牛的哞哞長歌,猶如山腳下古寺的晨鐘暮鼓,散漫的腳步踏出田野青青的禾苗。老牛低頭拉犁的姿勢,仿佛是運河上的纖夫,犁起的黃土泛著光亮,像堆積的金黃的稻谷。牛伯伯趕牛犁地是留在我記憶中的一幅農事畫。其實,犁地并非舒適悠然,犁地是一種技術性的農活兒,沒有經歷過犁地的人難以懂得其中的甘苦與奧妙。牛伯伯犁地的辛苦從不寫在臉上,他總是那么樂觀,扶著犁趕著牛唱他的山歌:大姐嫁了渡船上,搖來搖去好風光;二姐嫁了網船上,魚腥蝦蟹吃不光。那歌聲抑揚頓挫,引得孩子們跟在后面哈哈笑。
農閑時,孩子們都喜歡和牛伯伯玩,聽他講故事:“程咬金”“傻女婿”“盜仙草”“江西人識寶”等。讓我記憶猶新的是“桃園三結義”的故事。牛伯伯講起故事來聲情并茂:那年,劉關張三人認識后,在張飛家后花園內結拜兄弟。一報年齡,三人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誰是老大,這就難了。張飛要做老大,關公不答應,劉備不說話。張飛說,園內有棵大樹,看誰爬得高,誰是老大。張飛從小會爬樹,一下子爬到了樹頂。關公爬了一半,坐在樹杈上。劉備不爬,就在樹根上一坐。張飛說,我是老大。關公說,要請個長者來評理。此時,正好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經過這里,就請他來評判。老人說,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坐在樹根上的最大。這樣,劉備就做了大哥,關公第二,張飛做了小弟。有趣的故事吸引著孩子們。
我們幾個伙伴常去牛身上拍牛虻。那牛虻是一種專叮牛的蟲子,體如蜜蜂,金眼睛特別大,仿佛牛眼。牛伯伯碰見了,就罵我們:“小赤佬!當心老牛發脾氣,一腳把你踩死,快走!”那年月,“糞是田中寶,種田少不了”。放學后,父母常叫男孩子到田野去拾糞,有時難拾,就到牛棚內偷牛糞。牛伯伯瞧見了,便破口大罵:“小赤佬,你們瞎眼了!這是集體的糞,誰敢偷?回頭告訴你們父母?!?牛伯伯生氣地用牛鞭把我們嚇跑?,F在回想起牛伯伯的罵,其實是對孩子們的關心,是對集體的愛。
到了一九七六年,牛已老態龍鐘,不能犁地,村里也準備全部用拖拉機耕田。寒冷的冬天,生產隊長叫牛伯伯把牛殺了,分給各家各戶。牛伯伯舍不得殺牛,但隊長的話他又不得不聽。這一夜,牛伯伯沒有合眼,在牛棚坐了一夜,足足抽了一包“經濟”牌香煙,一個個煙頭丟在腳邊,陪牛度過了最后一個晚上。黎明時分,牛伯伯開始做殺牛的準備,削了五個樹樁準備拴牛,“咔嚓、咔嚓”的磨刀聲在河面上飄蕩,驚醒了沉睡的村民,大家都到望虞河邊看殺牛。
全隊的社員幾乎都來了。牛伯伯牽著牛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過來,選好一塊空地。生產隊長幫忙打樁,一共打了五個,中間一個拴牛繩用,角上四個拴牛腳。一切準備好,牛伯伯最后一次站在牛身邊撫摸它,依依不舍。老牛懂事,流淚了,像狗一樣忠誠,也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即將離開他的老伙計。在隊長的再三催促下,牛伯伯強忍著淚水,在老牛頭上蒙了一塊黑布,把牛眼遮住,套在牛腳上的四根繩子一用力,老牛便趴下了,牛伯伯舉起雪亮的大刀劈下,血涌如泉……
這天,生產隊每家分到了幾斤牛肉。傍晚,我到牛伯伯家去,見他坐在房檐下的臺階上抽悶煙,眼淚汪汪,手中撫摸著牛鞭,出神地望著牛棚的方向。我沒驚動他,也不愿驚動他,因為這么多年來,他與牛的親情是難以割舍的。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牛伯伯也離開了人間,但他在我心目中留下的印象,如同牛在他心目中一樣難以抹去。
廚師潘小連
以前,潘家廚師在村上是比較有名的,潘小連就接受過潘家廚師的傳承。
我們村流傳著一句歇后語:潘家廚師——大手。
什么意思呢?打個比方吧:東家舉辦婚宴,一般的廚師分切咸肉時,都是一薄片一薄片裝盆;而潘家廚師是一大塊一大塊分切裝盆,厚度超出常規,手面大,實碰實,才落了個不知是諷刺還是贊揚的名聲。
老一輩的潘家廚師我沒見過,只熟悉潘小連。平民百姓家辦事很少請小連,因為生活條件普通,辦事用錢精打細算,請的廚師當然也有講究,不能大手大腳。有一次,一農家當面要求小連把肉切薄點,他一口回絕:“這不是潘家廚師的風格,切在盆里的肉被一陣風刮走,你下次另請高明,別壞了我潘家廚師的名聲!”農家怕準備的菜出洋相,急得雙手拍大腿:“好你個潘家廚師!你是死要面子,我是活受罪。”富人家有請小連的,辦事要面子,但畢竟那年代富人少,所以小連的生意不景氣,只逢年過節做幾回廚,生活貧困。
我認識小連時,是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他當時已經六十開外,不折不扣一個小老頭的模樣。鼻子是常年紅的“酒糟鼻”,如一顆紅提子鑲嵌在鼻梁上,不知是他用手多摸多捏所致,還是當廚師時火烤火燎所致。寬寬的嘴巴,牙齒脫落,兩邊的臉已經凹進去。小連的一雙手比常人大,抓菜、抓東西時,感覺他如老鷹抓小雞般省力。我沒有看見小連穿過一件像樣、干凈的衣服,冬天總是穿一件湖藍色打補丁的轉裙,夏天穿一件灰色的土布襯衫。小連作為一個鄉村手藝人,煙沒見他抽過,酒沒見他喝過,老婆沒見他娶過,地沒見他種過,房沒見他蓋過,雞鴨沒見他養過,只當了倉庫臨時看管員。種種原因,他成了生產隊的“五保戶”。在當時,五保戶沒人欺,有困難人人幫一把。
小連住在生產隊倉庫場邊的一間小屋內,小屋傍著倉庫,吃喝拉撒睡全在里面,緊是緊了點,但在那年代有屋住已經不錯。小屋一分為二,里面睡,外面吃,床底下藏著一擔小連年輕時做廚師用的碗盆,長年累月蒙上了厚厚的灰塵。這擔碗盆,小連當寶貝似的,好比一擔青花瓷,從不外借,也不允許社員看。如果哪個社員悄悄地溜進去翻看,小連就跟他急,別說鼻子紅,整個臉、脖子都急紅了,罵他偷東西,找隊長理論。年紀大一點的人,都說小連的一擔“吃飯家伙”是老碗、老盆,祖上傳下來的。小連出身富戶,父母去世早,沒來得及給他成家,后來,房子、田地分給了最貧困的農民,小連只留一間弄堂樣的落腳屋。再往后,因落腳屋連著正屋,正屋的新主人翻建房子,把落腳屋半爿墻拆了,小連無處安身,生產隊就給他在倉庫旁建了一間小屋。
小屋前與倉庫山墻有一個轉角,是小連冬天曬太陽的地方。隊里的社員來陪他,我們小孩子也來湊熱鬧,和小連一起曬太陽,他從不打罵我們。小連曬太陽時,手里喜歡捧一個黃色的陶缽取暖。陶缽土頭土腦的,就像淳樸的農民。陶缽之所以暖和,是缽中加了燒飯時余火未盡的稻草灰,帶有星星之火的稻草灰中間夾一兩把礱糠,讓稻草灰的余熱延長。小連手捧陶缽取暖時,樣子大都是木訥的,只有我們一幫小孩子和他一起取暖時他才開心,眼睛瞇成一條縫,幾雙凍得紅蘿卜似的小手輪流伸向暖和的陶缽。有一天,陶缽噼啪一聲裂開了一條縫,可能是陶缽經受不起長時間的高溫裂開了。小連找來鐵絲,把裂了的陶缽上口與下底上了兩道箍,繼續用。
小孩子喜歡陪小連曬太陽、烘陶缽,其實是想吃他爆的稻谷花。村民們曬稻谷時,總有一些稻谷失落在坑坑洼洼中,小連就把這些失落的稻谷挖出來,等冬天烘陶缽時爆給孩子們吃。他自己不吃,用稻谷花來吸引孩子,陪他度過寂寞孤單的生活。一只溫暖的陶缽,給冬天帶來了融融暖意,帶來了人氣;如果離開了陶缽,將會過得漫長而寒冷。如稻谷花般的雪花在冬天總要下幾次,覆蓋了鄉下彎曲又漫長的小路,也把倉庫場覆蓋,天又冷了幾分。下雪天,小連躲在小屋烘陶缽,沒有了伴兒,只有幾只麻雀在倉庫場的柴垛上覓食,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幾條草狗在雪地撒歡兒。小連孤守小屋,傾聽雪的絮語。
這一年,小連病了,而且一病不起。病時需要有人照顧,生產隊指派某某社員去,可許多社員都不愿意去。小連一身臟兮兮的,又非親非故。別看平日里許多社員都和小連蠻親近,一旦有事,就躲得遠遠的。生產隊長后來想到了小連的徒弟——王廚師,他是小連唯一的徒弟,五十多歲,駝背,后頸下面長了一個隆起的包,走路一踮一踮的,樣子如一頭駱駝,說話聲音很低,但愛嘮叨。隊長把照顧小連的事說了,王廚師二話沒說,小連是公認的“五保戶”,沒親沒眷,徒弟照顧師父理所當然。在旁人眼里,王廚師是想得到小連當寶貝似的碗盆。王廚師不管風言風語,一直照顧到師父安詳地離開人間,盡到了做徒弟的一份責任。后來,隊長做主,那擔碗盆叫王廚師先挑十個,其余分給各家各戶一到兩個,沒見什么特別,是一種粗糙的碗盆。小連之所以藏著,我想他不過是想給自己的生活找一個寄托。
小連死后,生產隊在倉庫場為他開喪,買樹板請木匠做棺材,各家各戶推選一個代表參加喪事。我家母親推選我去,父親在外地工作,當時我十多歲,妹妹七八歲。我們小男孩去,幫不上什么忙,只是看熱鬧,最終是想吃一頓豐盛一點的飯菜。那年代好不容易湊了十個菜,如今只記得兩個:紅燒豆腐、蜆肉炒韭菜。印象中沒有豬肉,但也讓我飽了一次口福。小連和普通老百姓一樣埋在荒草地。小連住的小屋,后來生產隊用來燒茶水。
如今,農村的田地都承包給了種田大戶,幾十年前生產隊建造的倉庫已破爛不堪,小連住的小屋也是如此。種田大戶重建倉庫、重鋪場地。一日,經歷了將近半個世紀風雨的小屋終于被推倒,像割倒田間的一把青草那樣毫不費力。在倉庫場生活的點點滴滴以及各種活動的場景,如看露天電影、開生產大會等只留在了村民的記憶中。往事歷歷在目,對比現今與往日,頗有感慨。后來,小屋蒼老的風姿被一位寫生的畫家用油畫留住,我在旁邊看了很久,深刻地印在記憶中。
我不懂畫,只是疑惑家鄉這樣一處平常的景物為何能夠吸引畫家。也許是畫家擁有獨到的眼光、獨到的審美,如此蒼老的場景隨時會消失,再不畫下來,以后不會再有。至今,我還依稀記得畫面:黛青色的遠山朦朦朧朧,山腳下是高低錯落、粉墻黛瓦的村舍,一條小河介于村舍與倉庫場之間,河上有小石橋,頹垣敗壁的小屋露出紅磚的本色,小屋墻腳下斑駁的青苔,窗欞東倒西歪深深刻在畫上。小屋蒼老的風姿入了畫,讓我遺憾的是當時沒有買下這幅畫。每當想起畫家的畫,就會想起畫中的小屋,這里曾經住著廚師潘小連。
作者簡介:陳祖明,江蘇常熟人,系江蘇省作協會員,江蘇文學院第3期作家研討班學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雨花》《散文百家》《太湖》《江蘇散文》,出版散文集《六橋煙雨》。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