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去了遼寧,遠嫁的原因就是在大隊工作的父親,一次次把三年輪換工的名額讓給了別人,說別人家男孩子多,脫離了莊戶地好找媳婦。進城當了工人,哪怕個頭兒矮、長相丑、脾氣不好,一樣能娶上媳婦。以母親的理解,是父親把大姐逼去了東北,讓她們母女分離。隔不上些日子,母親因為思念大姐,就故意找父親的茬,控訴一番,那架勢就差把父親吃了。
當時和大姐聯系的方式就是寫信,一去一回需要近一個月的時間。而大姐名義上讀過幾年書,多數時候都是帶著弟弟妹妹上學,自己沒識幾個字,根本寫不了一封信?;匦诺闹厝尉吐湓诮惴蚣缟?,據說姐夫寫一封信比鋤二畝地還難,所以出現的情況就是,去十封信,收到回信也就一封。越是收不到回信,母親越是掛念:大姐生病了,還是兩個人吵架了?郵遞員把信件一股腦兒送到大隊屋去,大隊長亮開那破鑼嗓子,在喇叭里高喊:某某某,你家來信了!喇叭那“哧啦哧啦”的前奏一響,我們全家人都會聳起耳朵,凝神靜聽。母親最為激動,她停下手里的活兒,臉色發紅,身體略為顫抖,誰若是弄出動靜,她瞪圓眼睛:“老木住滴,聽點事!”喇叭里傳來父親的名字,不用母親發號施令,我和二哥會同時跑去大隊屋。二哥在前,我在后,我跑不過他,我的后面跟著我家的大黑狗。當街的行人會不約而同地問:“你大姐來信了吧?”“嗯!嗯!”那種喜悅之情,就像我家買彩票中了大獎。這封信是遠在東北的大姐,是念念不忘的親情,是母親哭干了淚水的眼睛。
我和二哥都想第一時間拿到這封信,兩個人都用盡全身的力氣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每次我都輸給二哥。在跑回家的路上,二哥右手揚著那封信,就像揚著一面跋山涉水遠道飛來的旗幟,離家還有很遠,他就喊開了:“大姐來信了!大姐來信了!”母親早從院子里走出來,等在大門外。二哥把信遞給母親,坐到門口的大石頭上就不愛動彈了,大黑狗也累得伸著舌頭呼呼地喘著氣。母親兩只手捧著信,臉上帶著笑,眼睛里噙著淚水?!翱炷钅?!快念念!”
半張信紙,無非大人孩子平平安安,雞狗鵝鴨活蹦亂跳,母親卻讓我讀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她把信小心地疊起來,塞到炕席底下,想大姐了就讓我念,見不到女兒聽聽信也是一種安慰。
喇叭里假若聽不到父親的名字,就遭殃了。母親會把手中的家什沒好氣地摔到地上,唉聲嘆氣:“也不知道你大姐那邊怎么樣,一封信不就八分錢,下次寫信給他們裝上幾張郵票?!弊钍芎Φ氖歉赣H,母親劈頭蓋臉,從頭數落到腳后跟,好在父親忙著大隊里的事,多數時間不在家,眼不見為凈。
當時大隊里有一臺搖把子磁石電話,父親很少用,一是公家的東西,二是打個電話不容易,打長途更是費勁,需要一級級地撥。先打到郵局總機,接著是漫長的等待,等總機接線員一遍又一遍往通電話的地方呼叫,等到對方郵局的電話總機“掛上”,再打到分機,雙方才能通話。長途通話質量不好,幾乎是“吼叫”式的,一連聲的“喂喂喂”,遇到占線,好幾天也打不出去一個長途電話。
大姐那里三個村一個大隊,她家離大隊約有三里地,把電話打過去,也沒人去喊她。就是有人愿意跑腿,在那顛簸不平的土路上騎自行車來回最快也得一個小時。遇到急事,都是去鎮上郵局發電報。每當郵遞員在門口喊:“某某某,來電報了!”這家人總是三魂嚇掉兩魂半:有急事了。親人間的急事,無非天災人禍、生老病死,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輕易發電報的。和大姐同去東北的還有本家一個姑姑,那年姑姑的父親生病,父親自告奮勇去鎮上發電報。發電報一個字兩分錢,單電報稿父親和姑姑的母親就醞釀了一個晚上,想把事情講明白,又想少花錢,最后兩人擬的電報稿是“父病歸”。父親去鎮上的路上,擔心姑姑接到電報著急,就發了“父生病歸”。回來后,姑姑的母親埋怨父親多花了一個字的錢,占她家的便宜。父親出力不討好,還解釋不清。
姑姑接到電報,哭著坐上火車,以為見不到自己的父親了。同座的勸解:“‘父生病歸’,只能說生病厲害,絕對父女能見面的,說不定治療一段時間就會痊愈。”姑姑思量一下也是,才停止了哭泣。
后來,不光我們村有錢的人家安裝了電話,大姐村里也有好幾家安上了座機,他們村的醫生家就有電話,和大姐前后屋。遇到急事,我們就把電話打到醫生家,讓他轉告。醫生善解人意,總是讓我們等一等,他跑著去喊來大姐,讓大姐和母親說一會兒話,多少緩解了大姐的思鄉之情。
幾年后,我們家和大姐家都安裝了電話。隔不幾天,大姐就把電話打過來,和母親聊上一會兒。母親拿著話筒,喜滋滋地說:“電話這東西不糙,隔多遠都能聽到真真的聲音,和見了真人一樣?!?/p>
現如今,智能手機普及了,視頻里的大姐笑容滿面,如在身邊。她們家的家具、電視等都以舊換新,那條坎坷不平的土路變成了光滑平坦的柏油路,一輛接一輛的家用轎車行駛在馬路上。
那一摞摞寄往遠方的書信和手搖電話以及容易讓人產生恐懼的電報,已成為永遠的記憶,通信技術的發展和農村日新月異的變化,把親情催化為一顆愛和甜蜜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