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國的富勒以“裝甲戰之父”聞名世界,他不僅在坦克出現早期便從實戰中悟到“裝甲戰”的真諦,還在《裝甲戰》一書中系統地闡述了“裝甲戰”的戰法要義和組織實施——該書被奉為各國裝甲戰部隊的“寶典”。很少有人知道的是,88歲的高齡使他有足夠時間去研究戰史,進而成就了他在戰史、軍事理論、軍事思想界的巨人地位。富勒一生著述頗豐,除《裝甲戰》外,他還有《西洋世界軍事史》《戰爭指導》等40余部軍事著作聞名于世,其中許多著作成為后世各國將軍們及軍事理論研究人員的必讀書目。
1916年9月15日,第一次世界大戰進入第3個年頭。在著名的索姆河戰役中,英軍首次使用了坦克。這也是坦克首次出現在人類戰場上,世界軍事史從此掀開新的一頁。然而,初生的坦克不僅丑陋、笨重,而且機動速度慢、故障率高,當時絕大部分人僅把坦克作為突破敵塹壕、鐵絲網的輔助工具,并沒有注意到坦克潛在的重大戰術、戰略價值以及它給現代戰爭帶來的劃時代意義。塹壕戰是如此枯燥乏味且漫長,它不斷消耗著人們的熱情、耐心和年輕士兵的生命。戰場指揮官的思維和注意力都被如何利用傳統戰爭手段與方式突破敵方層層設防的塹壕牢牢束縛住了,富勒卻是一個例外。
這位揚名后世的軍事思想家、軍事理論家與軍事史學家,當時只是英軍總參謀部的一名普通參謀。他熟讀軍事歷史,酷愛戰術研究,并且思想深邃、思維敏捷、眼光獨到。他從坦克的誕生中嗅到了未來戰爭的味道。
1917年康布雷戰役,富勒終于獲得小試牛刀的機會。其時,富勒已經升任英國駐法坦克兵團參謀長,可謂“生逢其時”。他親自制定作戰計劃,且在作戰計劃中明確指出,“突襲時間必須短暫,應為8~12小時,使敵方無法為反擊集中兵力……整個作戰的基本精神是奇襲與快速運動。‘零時’后3小時,即準備后撤,并由坦克與飛機斷后,以保護與戰俘一同后撤的下馬騎兵”。為貫徹“奇襲”“快速運動”這兩項基本作戰原則,富勒還針對戰場實際設計了靈活實用的戰術:為獲得奇襲效果,一改“先期炮擊再步兵沖鋒”的老套路,改為坦克部隊直接沖擊作戰;為突破層層設防、既寬又深的興登堡防線,3輛坦克編為一個戰術小組,攜帶柴捆、樹干交替掩護前進;制定嚴格的步坦協同規則,步兵緊隨主攻坦克后方前進——坦克為步兵開道,深入敵鐵絲網陣,壓制敵機槍;步兵為坦克掃蕩余敵,保護坦克免遭近距離敵炮火殺傷。
此役,英軍集中動用381輛坦克和少量步兵,對敵綿延9.6千米的德軍防線發動大規模突擊,連續突破德軍多層塹壕障礙,縱深達6.5千米,繳獲敵100門火炮,俘虜約4000名德軍,而英軍只損失約1500人。這在當時是空前的大勝利。這場足以載入史冊的戰役,不僅展示了坦克裝甲車輛在現代戰爭中的巨大價值,而且表明當時年輕有為的富勒已經深得裝甲戰理論的精髓。
次年5月,富勒奉命擬制規模更大的坦克作戰計劃。他提出集結上千輛坦克對德軍發動大規模閃擊戰的作戰計劃。然而,由于戰爭提前結束,這一作戰計劃未能實施。但是,于富勒而言,卻是其作戰思想在歷經實戰磨礪與檢驗后進一步淬煉和升華的過程。作為該作戰計劃的理論產物,富勒撰寫了一份題為《作為決定性進攻目標的戰略性癱瘓》的備忘錄,即《1919年作戰計劃》。在這份備忘錄中,富勒簡明扼要地闡述了他的核心作戰思想:“一支軍隊的戰斗威力存在于它的組織之中。想辦法消耗它的精力,或是設法使它失去作用,都可以摧毀它的戰斗威力。第一種方法包括殺死、殺傷或俘虜敵人的士兵,即軀體的戰爭;第二種方法則是要使敵人的指揮權力失效,即頭腦的戰爭。拿一個人來舉例,第一種方法就是使他遍體鱗傷,最終由于流血過多而死亡;第二種方法則是一槍就打準他的腦袋。”

在富勒看來,裝甲戰的核心目標就是要擊中對方的“腦袋”而非“軀體”,實現對敵“戰略性癱瘓”,這是要作為“決定性進攻目標”加以堅決實現的。可見,這份備忘錄的題目“作為決定性進攻目標的戰略性癱瘓”意味深長,同時又一語中的。
除打擊敵軍司令部這個表象外,更重要的是,富勒敏銳地意識到這種突襲作戰行動將給敵戰斗意志造成沉重打擊,而這又是獲取作戰勝利的重要因素。這實際上是把機動當作一種心理武器來使用,“運動不是為了殺傷,而是要在敵人的后方造成恐懼、困惑、疑慮和混亂,使謠言四起,直到產生最嚴重的恐慌為止……它的目標不僅是要癱瘓敵人的指揮系統,而且還要癱瘓敵人的政府,而這種癱瘓又是和速度成正比的”。這正是裝甲戰的精髓。
僅僅悟到“裝甲戰理論”的真諦并不能使富勒成為后世仰慕的“裝甲戰之父”,軍事思想家或軍事理論家必須充分發掘、表達他的理論并為世人所知。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英國社會終于回歸久違的和平,身在軍旅的富勒卻并未停止他對作戰問題的深入思考。1932年初,他為英國陸軍撰寫了一部條令手冊——《野戰勤務條令(三)》。這本手冊的別稱,正是聞名后世的《裝甲戰》。區別于當時官方的教科書《野戰勤務條令(二)》,該條令完全是面向未來的。
相比于十多年前對新生的坦克的深刻洞悉,《裝甲戰》更為系統、全面。用富勒的話講,這是“第一本完整地寫機械化部隊作戰的書”。書中對機械化部隊的作戰編成、作戰指揮、作戰原則進行了深入探討,對裝甲兵在各類戰斗中的實戰運用進行了精辟論述。即使以今天的眼光看,《裝甲戰》的核心思想仍不過時。甚至可以說,今天各國陸軍體制編制、作戰原則、戰法運用仍以富勒軍事思想為基礎。這里聊舉數例。
體制編制方面,富勒提出,“所有陸軍部隊勢必從徒步步兵向摩托化步兵過渡……摩托化部隊可能有裝甲的與非裝甲的兩種基本類型”。這實際上預見了現代陸軍部隊的基本組成部分,對應于今天各國陸軍兩類主流的主戰部隊——摩托化部隊(屬于輕型地面部隊,如摩托化步兵旅)、裝甲部隊(屬于重型地面部隊,如裝甲旅)。這種格局直到2003年左右美陸軍出現作為中型地面部隊的斯特瑞克旅戰斗隊后才有所改變,而且這種分類方法仍然沿用了富勒的分類法,即把戰車裝甲薄厚作為分類依據。
作戰目的方面,富勒提出,“在此次戰役(康布雷戰役)中,坦克的作用表明,武裝部隊的真正企圖和目的在于使敵方產生恐懼心理而不是摧毀敵人,也就是說,攻擊敵人的神經系統,進而瓦解敵指揮官的意志,這比粉碎敵士兵的肉體更為有利。飛機的作用也表現在這方面,甚至更明顯,因為飛機不僅可以摧毀敵方軍隊來瓦解其士氣,而且能瓦解作為軍隊后盾的政治意志和國家意志”。這實際上是現代心理戰、認知戰的先聲,它強調充分利用坦克、飛機的強大功效,致力于瓦解敵戰斗意志,而非從肉體上摧毀敵人。當代美軍提出的“震懾理論”“決策中心戰”概念,在很大程度上也源出于此或受其影響。

作戰指揮方面,富勒提出,“我們必須再次采取過去歷史上將軍們親臨前線指揮部隊,鼓勵士氣、與部隊共患難的做法”。當時的時代背景是19世紀后期,為了控制日益擴大的部隊規模,強調的不是個人發揮主動性,而是遵守條令與原則。富勒敏銳地認識到,在坦克、摩托汽車、飛機提供前所未有的機動速度后,這種指揮方式不再可行。指揮官若不親臨前線,就跟不上快速變化的戰場形勢。這一點對于裝甲部隊而言至關重要,而這反過來又對“任務式指揮”提出很高要求。
然而,也許是因為眼光過于超前、才華過于出眾,或者是由此帶來的一身傲骨,富勒在英國軍界難覓知音。《裝甲戰》一書完成后,本應在戎馬生涯中建立更大功勛的富勒卻很快退出現役。此時,距離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還有六七年時間。退役后,富勒并未消沉,而是將全部精力投入到他喜愛的軍事歷史、戰爭與和平的研究中去。較長的生命跨度(1878年—1966年)又使他有足夠的時間去感悟戰爭、凝練與發表觀點,這也許是生活對他的最佳饋贈。據稱,富勒一生共有四十多種軍事著作聞名于世。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西洋世界軍事史》和《戰爭指導》。
《西洋世界軍事史》是一部分編為三卷、共150余萬字的長篇巨著。從內容上看,這是一部縱貫3500年的西方世界戰爭史。作者從古希臘戰爭一直寫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全書以描寫西方歷史上的決定性會戰為重點,每一章后面又配以一個“大事記”,以敘述戰爭、戰役或會戰史是如何發生的以及它們如何受到各種政治因素的影響。

《戰爭指導》通常被看作《西洋世界軍事史》的姊妹篇。這兩部書,一部屬于戰爭史學巨著,另一部是基于戰史戰例分析的戰爭理論書籍,可謂互為表里、相輔相成。兩者在時間上又呈現出明顯的先后順序:《西洋世界軍事史》成書于1953年9月,《戰爭指導》成書于1960年12月,相差7年多時間。這清楚地表明,富勒延續了西方軍事研究的傳統,即軍事思想、軍事理論必須建立在扎扎實實的戰爭史學基礎之上。
與年輕時代鋒芒畢露的著作相比,《戰爭指導》更像是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看慣了戰爭給人類帶來巨大災難后所寫的感悟心語——盡管本質上這是一本關于戰爭的理論類書籍,但是里面到處充滿了一位敦厚老者特有的悲憫、同情。寫作《戰爭指導》的時候,富勒已經脫離了以往那種追求“決定性行動”“戰略性癱瘓”的戰術戰役級別,而上升到如何把握戰爭與和平、如何通過有限戰爭謀求有利和平的大戰略層面。他的立足點不再是一位部隊指揮官,而更像是一位國家領導人或戰爭決策者。他看到的不再只是兩軍對壘,而是國際風云和天下蒼生。他研究的是戰爭,所要達到的彼岸卻是和平。當然,他畢竟是征戰沙場走出來的將軍,又是在煌煌戰史中見慣了戰爭風云的人,因而他不相信絕對和平的存在,而是建議決策者謀求“有利的和平”。在富勒看來,那些將無數士兵與資源投入“具有無限政治目的的戰爭”的決策者,是不可能贏得勝利的;那些一味追求勝利、不顧戰后秩序安排的決策者,即使獲得最后勝利,也會使自己陷入十分被動的境地或不穩定的和平中;那些本應通過更恰當手段獲取勝利的決策者,實際上扮演了延長戰爭的不光彩角色……凡此種種,都需要提供科學的戰爭指導。這便是《戰爭指導》一書的本意所在。正如作者在本書前言部分開宗明義地所提出的:“戰爭的指導,就像醫生給病人看病一樣,是一門藝術。醫生的目的是預防和治療人們的疾病,減輕疾病給人體帶來的痛苦;政治家和軍人的目的,則是預防、治療和緩減國際‘身體’上的‘疾病’,即戰爭。遺憾的是,這一點并未被很多人注意到。現在,治療的技術已經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之上,而戰爭的指導卻還停留在煉金術的階段。更糟糕的是,在本世紀中,戰爭又回到了野蠻的摧毀和殘殺的形式。”
富勒認為,對于近代以來歷次戰爭(特別是兩次世界大戰)給人類釀成的大災難,“不能在戰爭本身去尋找原因,而應從戰爭的指導上來尋找”。這種超然于戰爭與和平之上的極高的思想境界,是晚年富勒軍事思想的顯著特色,也是其他軍事思想家難于企及的高度。
從形式上看,《戰爭指導》更像是一本簡明戰史,從三十年戰爭(1618年—1648年)一直講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乃至戰后和平問題。從內容上看,這本書又緊扣“戰爭指導”這一核心,專門討論戰爭決策者的決策得失及其給戰爭與和平帶來的影響,而不糾纏于某場具體的戰役。
所謂“文如其人”,富勒不愧為專業的“戰爭指導大師”。在《戰爭指導》中,富勒對近代以來世界重大戰爭事件、重要戰爭決策及戰爭決策者給出非常專業的深刻剖析,得出諸多不同于教科書的真知灼見。僅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為例,富勒提出了4個主要觀點。一是希特勒進攻蘇聯時犯了一個致命錯誤——當時斯大林治下的蘇聯在經歷長達五年時間的“大清洗”運動后矛盾重重,若希特勒善加利用這些矛盾(特別是烏克蘭、白俄羅斯和波羅的海三國同蘇聯之間的矛盾),蘇聯政權很可能不攻自破。然而,希特勒從種族主義角度出發對待“粗賤的蘇聯人”,結果使本已矛盾重重的蘇聯空前團結在老謀深算的政治家斯大林周圍,最終成為壓倒希特勒的強大力量。二是丘吉爾也是一位缺乏戰略頭腦的政治家,他表面上給人的感覺是他有堅強不屈的戰斗意志和永不枯竭的戰斗熱情,但實際上卻沒有掌控局勢所需要的政治手腕、彈性和柔韌性。他發誓“要用一切手段燒殺敵人”,并動用英皇家空軍對德國本土(特別是大城市)進行大規模戰略轟炸,但是這種情緒化的泄憤行為客觀上延長而不是縮短了戰爭進程,同時搭上了大量無辜百姓的性命。此外,他無視德國內部反希特勒組織伸出的“橄欖枝”,而是對德國人進行無差別打擊,結果大大增加了盟軍獲勝的成本,同時也增加了英國對美、蘇的依賴,對大英帝國衰落負有很大責任。三是美國對日本作戰犯了同樣的錯誤——日本的戰略重心在于其脆弱的海運,攻擊日本商船艦隊是對日本經濟構成致命打擊并徹底制服日本這頭戰爭“怪獸”的最高效手段,美軍卻將主要精力用于對日本本土工廠、城市實施遠程轟炸,這顯然有些不得要領。此外,日本政府本來有意投降,他們的唯一訴求就是保留天皇,但是美國堅持要求日本“無條件投降”。直到兩顆原子彈在日本本土爆炸后,美國才意識到保留日本天皇的必要性,但是為時已晚,核武器給日本社會造成的毀滅性打擊已經覆水難收。四是羅斯福是一位理想主義者,也是一位不成熟的政治家,他對斯大林盲目信賴與遷就,結果使蘇聯在二戰后歐洲的權力真空中迅速擴張,歐洲的家門口從此又多了一個強大的對手……

諸如此類,富勒在書中對近代以來西方歷次典型戰爭的戰爭指導進行了細致、深刻、精彩而富有說服力的剖析。通過這樣的復盤式檢討(而非抽象的說教),富勒讓廣大讀者感受到戰爭指導像給人看病一樣的極端重要性。
若要作一個抽象的總結,那么正如富勒在前言部分所言,《戰爭指導》為戰爭決策者提出數條顛撲不破的忠告。一是只有具有有限政治目的的戰爭,可以給勝利者帶來利益,無限政治目的的戰爭則不能。二是在戰爭中,不要為絕對的觀念所束縛,也不要為不可改變的契約或決定所約束。行為總要適應環境,而環境則經常都在變化。三是不要使你的敵人陷入絕望,盡管你會贏得戰爭,但是那樣幾乎會拖延戰爭,這對于你是不利的。四是敵友關系是頻繁變化的。當你打敗了你的對手時,你應該明智地讓他再站起來。這是因為,在下一次戰爭中,你有可能需要他的幫助。
盡管富勒在英國軍界很不得志,素有海權傳統的英國人向來對地面“裝甲戰”不以為然。這一點是英陸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飽受挫折的一大原因,但是作為西方軍事理論界的“常青樹”,富勒深刻的軍事思想已經不再僅僅從屬于英國,而變為全人類的精神財富,只是需要有志于奉獻軍旅和國家安全的人們躬身學習與精心領悟。正如美陸軍參謀長馬歇爾為《裝甲戰》所作序言中講到的:“高明的思想開始往往由個別人掌握,但只有這種思想由個別人掌握發展到為多數人掌握時,我們才能發現它是解決問題的途徑。”
責任編輯:王宇璇
軍事思想發展的歷史星空中,閃現著許多耀眼的星星,如我國古代的孫武、吳起、戚繼光,我國近代的蔡鍔、蔣百里,近代西方的克勞塞維茨、約米尼、富勒、利德·哈特、馬漢、杜黑、杜普伊……這些軍事思想家基于豐富的戰爭實踐和深刻的辯證思維,創造出輝煌的軍事理論成果,撬動著戰爭形態的不斷演進和各國軍隊的轉型發展,對人類戰爭圖景的產生了深遠影響。“回望歷史,是為了更好地出發。”深入研究這些偉大軍事思想家的成長歷程及其深刻的軍事思想,對我們推進軍事理論現代化有重要借鑒作用。為此,本刊特推出專題“軍事思想的‘歷史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