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冬

故鄉的山就像連綿起伏的吊床，一張又一張橫亙在大地上。中間穿插著布匹一樣涌動的河流，搭建著鳥窩一樣的房屋，格子樣的稻田，一片一簇的樹林，構成我們居住的屏障，打雷的時候天空才扯破一道口子，雨滴猶如漫天珠簾翻飛。下雪的時候，飛雪就像成千上萬的精靈，自由輕盈地撲向大地，大地上的每一樣物體都披上了一件雪白的圣衣。堅硬觸碰到柔軟，一縷炊煙尚是人間。

田野里有鳥兒的影子，頭一低，銜了口吃的就斜身飛去，有時是銜了一根樹枝。鳥兒就像沒有腳一樣，一刻不停地飛著。到了冬天，鳥就很少出來覓食了，卻沒有一只鳥兒因為嚴寒缺衣少食而凍死餓死，看來鳥兒是忙著冬儲呢。物種大抵如此。

秋天的末尾，外婆就在忙著冬儲了。把玉米摘下來，將輕飄飄的玉米稈一株株砍倒，再把它們從土地上搬離。有的束成一捆背回家，一部分就燒起來了，地中間燃起一堆煙火，這不是什么值得慶祝的篝火，只不過是為下次播種時天然的基肥做準備。稻谷收了，土豆紅薯也收了一堆，冬瓜南瓜也跟著在家里排起了縱隊。地里的作物就不剩什么了，任它東一株西一茬地歪在那里，干枯的枝葉也不再汲取營養，看起來是蕭條的樣子。此時的陽光就像沖泡了一陣的茶水沒那么滾燙了。

遠沒到坐下來享受清閑的時候，還要去割些柴禾，添些御寒的木炭。一年一年外婆家的木炭就沒斷過，像山一樣堆砌在偏房角落，還給它蓋上了一張塑料膜，好像等它蓬發變大似的，要不然怎么一直用都用不完呢。

外婆要去做什么一個字也不說，好像怕走漏了風聲一樣。從山道上一來她就鉆進了灌木中，在一片荊棘密布的地方停下來。那些荊棘多是些薔薇科植物，春夏開一片粉白的花，身上的刺就像咬人的嘴，讓人見了就渾身發抖。有時候為了摘一把山果，或者為了割一根柴禾，心里一緊，舌頭跟著發出咝的一聲，身體某個部位就被它咬著了。

把簡單幾樣工具放下來，快刀拿在手去割那一叢叢的荊條，荊叢很快就在手起刀落間傾倒，一會兒就有了一大片匍匐在地上。我的身邊也不例外，只是沒有外婆割得那么多。這種地毯式的收割，能讓山上主要的松樹和柏樹有空間生長，所到之處被夷為平地，便有種暗爽的快樂，我不知道外婆有沒有。只見她找來引火柴，一撮干枯的松針，護苗一樣手捧著劃亮一根火柴，松針輕易被點燃了。火苗逐漸壯大，把那些荊棘灌木茅草往火堆里一層層疊加上去，帶起一連串噼啪的聲響，就像火棘的果子被烤熟炸裂的聲音。火越燒越旺，看著火苗燃起來竄得比人還高，空氣都著火了一樣，心底開始驚慌和害怕起來。雖然是光天化日下，但山坡上荒無人煙，即便有幾個人也各自在自己那片山頭忙碌著，一旦火勢蔓延，哪怕大聲叫喊也沒人能夠聽得見。即使有人聽見，而山路彎彎繞繞一時也走不到身邊。附近沒有水源，一旦失去控制，火苗會像野獸伸出的舌頭瞬間就能把我們祖孫倆卷進去，火光烤得我不得不后退了幾步。人躲去一旁，讓火自己燒不就完了嗎？我們從沒這么想過，即便不是封山林，也不會讓火勢蔓延燒去任何一片山林。外婆此刻一句話也不說，好像一說話，凝神屏氣的勁頭就會削弱幾分。火光烤得她雙頰通紅，她只是適當地回避，用一根樹杈不停地去翻攪外竄的火苗，就像神話里的人物用鋼叉去對付齜牙咧嘴的怪獸一樣，那樹杈就是她的權杖，兩旁的小樹也在硝煙中搖晃著助威。火勢降下來了，荊棘的青皮化作一片片碎屑從天空中飄下來，有的就落在她盤頭的絲帕上。這時我才真正放心，倒出一口氣。一看外婆手里的樹杈也變得焦黑斷裂，縮短了幾分，額頭更是烤出了汗。

這個時間，山腰上不斷竄出了縷縷青煙，在陽光的映照下變成了柔霧的紫色。那些盤踞在別處山頭上的人也陸續把火燒起來了，哪兒有煙，哪兒就會有人跡。等火堆全部燃盡，變成了紅色或灰白色的無煙火炭，外婆就把早早準備的一桶水連同一把小刷拿來，是路上折了矮零子的樹枝隨手做的小刷，像野雞身后拖著的一叢尾羽，所以人們粗糙地命名它“野雞刷子”。小刷蘸些水淋上去，頓時煙灰四起，水火不相容地發出一連串嗞啦聲，再剛硬的火遇水也會奄奄一息。這個小刷還在一旁沒被丟棄，外婆拿起它在火堆旁掃了又掃。我不明白為什么要在火堆四周打掃，我沒有問，也許是怕星星之火燎原而引起大面積失火，或者是想把所有勞動所得都歸入囊中。剛剛才歸攏的炭堆，立刻又被外婆掀開了，當然不是徒手抓，還是用那根樹杈，那就是她唯一的權杖了。

她不斷地翻過來攪過去，好像要從中尋覓什么寶藏似的，然而什么都沒有，只有黑色的炭灰一溜煙地鉆進了鼻子，外婆沒有讓開，好像避開就是對勞動心存不敬似的。這個過程就是察看它有沒有全部熄滅，發現哪里還有火氣就再灑一些水，有一根沒燒過背去的藤莖還冒著青煙，外婆就把它們撿起來丟向一邊，有時候一連撿出好幾根，拿回去生火能煮熟一頓飯。這樣的煙頭不撿出來，烤炭火的時候不小心夾帶了進去，坐著就沒有那么自在了，煙熏得人流淚，你往左邊讓，煙就往左邊去，你往右邊避開，它就來到右邊跟你捉迷藏。看你被熏得狼狽不堪，眼里夾沙似的，身邊還有人打趣說煙專熏你，你還得忍著淚把它找出來，往屋檐下的水洼里丟去。

木炭最后被收進一個麻布口袋，炸爆米花的也用這種麻布口袋兜著爆米花，只是沒有這么黑，顯得更干凈些。袋口挽一個鬏，用青藤束好，掀起來橫放在背籠上，外婆一手扶樹杈一手抓住一棵灌木騰身而起，我便快速拿上余下的行頭跟上。回望一眼，只見剛才烈火燒過的地方留下一圈灰跡，像一個烤糊了的糍粑。

年后我跟外婆來到了另一處灌木叢，這回干完了活就拿出幾個糍粑來烤。用小石頭或木棍撐著，剛把糍粑支棱起來，一會兒又總是不出預料地落進了灰里，在炭火里滾了又滾。等它烘熟，就顧不得沾上的灰，燙山芋一樣在兩手間傳來傳去，輕輕拍兩下就吃進了肚皮，味道還不是一樣，頂多就是多沾了些炭火灰，就像增加了調味。

勞動的一天已過去大半，回去的路上肩膀沉重了不少，但心里卻有種放松。我上學的一天，也是這樣日落之前的樣子，從山路上走下來一名婦女，背上背著這樣一個麻布口袋，她走得一聲不吭，但她的麻布口袋卻在她背上燃了起來，口袋燒了一個大窟窿，她還渾然不覺地走著。還是一起走在路上的小伙伴眼尖告訴了她。她停下腳步，趕緊把口袋卸下來，潮熱的臉上充滿了感謝。我知道完整的工序，這一定是燒炭時有一個地方沒灑透水，難怪外婆不停地用木杈在黑炭里翻攪。再粗糙的勞動其中也會有一些細致的考究，水灑多了在烤炭火時就不容易復燃，少了就會沒澆透，自己燃起來。難怪外婆會把木炭堆在偏房空曠的角落，回到家半夜還要分時段起床再看兩遍，檢查木炭都熄透了沒有，會不會有個火種引發一堆木炭都燃起來，所以回到家也并不能真正地放心。

有時候想，這些再也不會干的勞動到底給了我什么？我想除了勞動本身對身體的鍛造，或許還有一種潛移默化的秩序感和等待開花結果般的耐心，并且懂得珍惜自己和別人的勞動，對努力工作認真生活的人始終心存一份敬意。還有，我戲謔地想，如果哪天在野外流浪，用最簡單的工具或許就能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