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式家具是他的異國知音

在人類造物史中，理想的技術與藝術的關系應該是一種耦合狀態，只有如此才能使最終產品達到功能與審美的平衡。

19世紀的英國工業革命帶來了機械化大生產，傳統手工藝受到極大沖擊。一方面，許多工廠產品粗制濫造，缺乏美感與品質；另一方面，繁縟的維多利亞風格主導裝飾，令手工產品華而不實。1850年“工藝美術運動”興起，以約翰·拉斯金、威廉·莫里斯為首的一批藝術家和設計師反思工業生產對造物的影響，倡導藝術與技術的結合，從自然形態中汲取造型元素，回歸中世紀手工藝傳統，創造美觀而實用的物品。“工藝美術運動”在將近四分之一世紀里遍及歐洲和北美，對于建筑、家具、紡織品、平面設計都產生巨大影響。

1919年德國魏瑪市，建筑師沃爾特·格羅皮烏斯創立了包豪斯設計學院，校名是將德語Hausbau（房屋建筑）一詞倒置而成，理想是培養一種新的“建筑師+設計師+藝術家”式人才，他們可以創造生活所需的任何物件。1923年，包豪斯創辦者中的一位青年教師古斯塔夫·艾克（GustavEcke，1896年至1971年）博士來到了中國，先后受聘于廈門大學、清華大學和輔仁大學，他給自己起了一個充滿士林風尚的名字——艾鍔風。

愛藝術 懂生活

艾克熱愛中國文化，受過西方藝術史的系統訓練，對建筑與哲學有很高的修養，真正熱愛藝術、懂得生活。艾克與現代主義大師保羅·克利、瓦西里·康定斯基、伊頓、拉茲洛·莫霍利-納吉等人或是大學同學，或是包豪斯同事，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具有跨越東西方審美兼顧技術藝術均衡的造物視角。

他收錄大量中國書畫、圖書、文物，與梁思成、徐悲鴻、鄧以蟄、容庚、馮至、王世襄、陳夢家等來往密切。1926年12月24日，他在廈門大學的同事魯迅主動“贈艾鍔風、蕭恩承英譯《阿Q正傳》各一本”；魯迅離廈赴穗前夕，他兩次走訪魯迅：1927年1月13日“上午艾鍔風、陳萬里”結伴看望魯迅；14日“夜艾鍔風來并贈其自著之Ch.Meryon”《查理·梅里昂》德文本，同魯迅話別。

1935年北平輔仁大學出版了第一份《華裔學志》，中文刊名由時任校長的陳垣所定，其中“華”指“中華”“裔”指“邊緣之地”，而合二者之意，即為“中國及周邊地區的記錄”。艾克名列8名副編輯之一，輔仁的創辦者英斂之的兒子翻譯家英千里也名列其中。

遇愛情 蘊結晶

艾克在輔仁任美學教授的最大成就是收獲了美麗的曾佑和女士的愛情。這對輔仁大學教授與助教的跨國組合的愛情結晶，便是1944年在北京出版的《中國花梨家具圖考》，由于紙張和條件所限，當時只印刷了200本。1945年，他們舉辦了一場轟動京城的盛大婚禮。《中國花梨家具圖考》這部中國家具史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學術著作既有德國思辨哲學的邏輯嚴謹，又有中華詩禮文化的浪漫抒情。從他剛來中國在福建第一次看到中國細木工家具為之感嘆，到20年后在北京鄧以蟄教授家中得見明式花梨家具擺置，重燃興趣，經過數年的辛勤努力成書。該書共收錄明清家具實物122件，由清華大學楊耀先生測繪的圖紙30張，方氏紀念生物學研究所胡先骕博士辨定木材種類，輔仁大學布勒爾教授做金屬鑲片分析，德川學院服部院長測定明代細木。該書考證謹嚴、體例科學、圖片精美、尺寸精確，經過請教京城魯班館的藝師學習實際技巧與傳統手工藝，將一件件家具拆解，分析結構與力學原理，將器型結構特點全部繪出，還穿插了線條優美具有明式家具元素的故事版畫。這部出自德籍漢學家、中國女婿、包豪斯教師、魯迅同事的世界范圍內專門研究中國明式家具的開山之作，測繪準確、優雅流暢的線圖與清秀靜穆、氣韻莊正的攝影交相輝映，中英文合璧，排版講究、圖文互見，取得了廣泛影響，確立了之后類似圖書的體例范式。

艾克在《中國花梨木家具圖考》中，總結了三條工藝基本法則：非絕對必要，不用木銷釘；盡可能不用膠粘；任何地方都不用鐵件——這與包豪斯“少即是多”，拋棄復雜的手工裝飾若相呼應；明式家具結構件、功能件、裝飾件三位一體凝練的造型，契合園居書房生活方式，達到人間造物與自然環境的和諧統一，與包豪斯“形式服從功能，一切以實用至上”，幾乎沒有裝飾，注重平衡的形式和抽象的形狀，建筑和家具陳設整體和諧的設計原則在造物規律上有著邏輯上的對應關系，甚至在尺度與“人機工學”對人體友好的方面也難得地達到了一致。我們甚至可以說，艾克這位熱愛中國文化的德國人在異國他鄉遇到了“包豪斯”的知音，只不過明式家具早生了幾百年。

有偶然 存必然

明式家具中的某些樣式在唐、五代甚至更早就已發軔，至宋已見雛形。到明萬歷北京提督工部御匠司司正午榮匯編成《魯班經匠家鏡》一書時，建筑的營造法式和家具制造的經驗總結已經十分成熟，家具有椅凳、桌案、床榻、櫥柜、臺架、屏座等類，每一類中又有不同形式，選材、卯榫結構、家具尺寸、裝飾花紋及線腳等。明末文震亨所著《長物志》是文人園居生活造物典范，對家具的材料、工藝、樣式均給予優劣雅俗的明確判語，但似乎略失于嚴苛。約生于嘉靖初年的詩人高濂編著的《遵生八箋》把家具制作和養生結合起來，美國人德貞（J.Dudgeon）曾于1895年將此書譯成英文刊布。

冰盤沿、弦紋、如意云紋、壸門曲線等通過轉折細膩優美的線面生成渾然一體的家具構件；托泥、步步高趕棖、羅鍋棖、霸王棖、券口牙子、牙條、擋板、束腰、攢邊、面材用榫頭巧妙地接合，已簡化至結構最少成分方中帶圓的腿向下翻頓成有力的馬蹄足。明式家具舒展挺括造型中動靜相宜的節奏律動，似乎是英國“工藝美術運動”汲取自然元素與回歸手工藝傳統造物理想的現實投射，在因材施藝、隨形俏色、結構承重的巧妙設置上甚至饒有過之。

實用功能是家具的第一屬性，精神存在是具體用途、環境氛圍與使用行為三者融合交互后的結果。中國明式家具與文人的起居坐臥、詩書畫印密切相關，形式簡約氣質內斂，沒有復雜的裝飾；包豪斯以“少即是多，形式服從功能”為設計原則，家具形態不再突出藝術性和視覺效果，更多考慮的是使用功能賦形有意味的形式帶給人的感受。精神世界里既有包豪斯也有儒釋道的艾克教授恰逢其時地遇到了明式家具，是邂逅還是命中注定？或者唯物地講符合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艾克這位曾在包豪斯和廈大清華輔仁執教的教授，在全球思潮風起云涌的20世紀中期將中國明式家具引上世界家具之林“C位”，既有某種偶然，也存在一定必然。

艾克先生的夫人曾佑和女士，在2007年將7件珍貴無比的黃花梨家具捐贈給恭王府，博物館在她曾經住過的女生宿舍后罩樓一層東廂設立了專門紀念展室陳列，每年數以百萬計的游客為之駐足欣賞，贊嘆不已。無論如何，這些珍寶在恭王府博物館得到了最好的歸宿。

（注：本文作者系文旅部恭王府博物館藏品研究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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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克著作出版前后的中國家具主要著述

20世紀20年代，居留北京的一些外國人開始對中國古典家具進行研究。1926年巴黎出版了杜邦·莫里斯的《中國家具》第2輯，1937年美國麻省理工出版了達埃·丹尼爾希茨的《中國木格結構指南》，1941年亨利·S·休頓在北京寫作出《細木——中國北方細木工所用的幾種主要木材》。

中國木材學家唐耀于1932年發表了《華南重要硬木的宏觀構造研究》。另外，意大利、法國、德國、英國、美國、日本及中國的上海、北京均有論文或著述對中國家具進行研究與描述。

美國人福開森1937年在上海《天下月刊》發表《中國家具》一文，1939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中國藝術綜覽》“第8章：家具”。這既與15世紀至19世紀西方人對異域家具的想象不同，也同16世紀耶穌會士利瑪竇、多明我會修道士克路士對家具的觀察存異。而1904年英國卜士禮在華30余年撰著的兩卷本《中國藝術》也沒有家具章節。對中國文物研究之深，使福開森成為故宮博物院文物鑒定委員會中唯一一位洋委員，他認為：“中國的一切藝術，都是中國書法的延長。”

這些成為1944年艾克出版《中國花梨家具圖考》之鋪墊。

艾克之后，《華裔學志》編輯美國人喬治·N·凱茨，在1947年出版了《中國家用家具》，詳細解釋了這些澄明而適度的家具的設計、在中國傳統家庭生活中的角色，以及當今可能的使用方式。他曾就讀于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獲得牛津博士學位，回到美國后出任布魯克林博物館亞洲藝術部主任，1946年在該博物館舉辦了一場規模可觀的明式家具展覽。

1971年，美國人安思遠完成《中國家具》。1983年，經過漫長的等待，艾克的朋友王世襄先生的大作《明式家具珍賞》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