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的創作肇始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彼時臺灣文藝界上層正值現代主義文藝與鄉土(本土)文藝激戰之時,而瓊瑤卻仿佛置身事外,以通俗見證文藝的底色。曾經宣告自己只是“流行”的瓊瑤,沒有投身到文化精英的西化論戰中,反而以古典文脈的通俗化感染力蟄伏于戒嚴時期劍拔弩張的文化氛圍。她似乎早已看破西方文化意識形態論爭的邏輯游戲,一心耕耘可園之恬靜。
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香港臺灣地區的“男金庸女瓊瑤”不僅是通俗文學版圖的割據,更是全球冷戰文藝戰爭中中國古典文史脈絡給予我們的啟示。為什么金庸和瓊瑤成為了90年代冷戰結束之前整個華語(通俗)文學的重要現象?如果說金庸重“史”那么瓊瑤重“詩”,“史與詩”就是華語性(Chineseness)在文學中生生不息的理論內涵。
馬蹄濺得落花香,綠野茫茫天蒼蒼
瓊瑤早期對古典詩詞的化用較為表面,《在水一方》《庭院深深》《寒煙翠》《幾度夕陽紅》《煙鎖重樓》,都是自身創作試驗摸索期的產物。有趣的是,自幼經歷戰亂離散的瓊瑤其實很少對《金瓶梅》《紅樓夢》這類更加“女性化”的世情小說師法,而是向更加“男性化”的文本學習(“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用她的文本解構了西方女性文學理論中男女二元對立的淺薄,用中國古典“文”脈反思我們被西方文學意識形態左右的文學現代性。
1998年《還珠格格》第一部,紀曉嵐向乾隆提議給予小燕子超然的封號:還珠格格,還珠即“還君明珠”。這個命名是一個比彼時《雍正王朝》的“雍正”更直擊人心的“文學時刻”,彰顯了語言力量的強大,驚艷了一代青少年。
細讀《還珠》第一部文本,我們會發現這個高度濃縮的24集電視劇,其中幾乎所有的名場面都是戲劇化的語言場景。“你還記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嗎?”“夢也渺渺人也渺渺,天若有情天亦老”(《山水迢迢》)。小燕子以畫代詩紫薇還畫為詩,“滿腹心事從何寄,畫個畫兒替”。“綠野茫茫天蒼蒼”(《今天天氣好晴朗》)“蒲草韌如絲,磐石是不是無轉移?”瓊瑤深刻理解“以言行事”(dothingswithwords),語言可以說是推動故事最大的動力,從“陰差陽錯”的釀成到“水深火熱”的話語焦灼再到“真相大白”的炸裂爆破,如果不是對文字語言有著近乎超乎古典語言學者般的敏銳,《還珠》的成功是難以想象的。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與第一部相比,《還珠》第二部更具偶像劇色彩,因此古典韻味稍弱。盡管如此,瓊瑤還是在其中用了大量的詩筆。細讀第二部,詩歌往往都發揮著“興觀群怨”之“詩可以刺”的作用。紫薇多次用詩詞對乾隆進行勸諫,“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被用來提醒乾隆冷落令妃,《不打詩》“八個不打”來規勸乾隆不應拆散皇后母子天倫。而《如人飲水》引發的《喝水論》《吃飯論》《你儂我儂忒殺情多》,更帶來諸多喜劇名場面。
第二部雖然存在急于影視化過度商業化帶來的弊病,但《自從有了你》中“踏遍天涯,訪遍夕陽,歌遍云和月”放在任何一本古代詩集中都不會遜色。而更不應該被忽視的,是《還珠》第二部雖然有鬧劇之嫌,但瓊瑤仍然以蕭劍小燕子殺父之仇為后續埋下了十分令人不安的線索。
相比香妃和蒙丹,晴兒和蕭劍這一對新人物才更符合瓊瑤宇宙中的伉儷情深,才是第二部最重要的貢獻。晴兒的飽讀詩書冰雪聰明和蕭劍的桀驁不馴義薄云天,如瓊瑤宇宙兩顆燦爛行星的互相吸引,晴兒解詩和蕭劍吟詩也就成了一眼萬年的名場面。即使此前素未謀面,憑借詩詞,男女之間已然心意相通。
順帶一提,除了晴兒,蕭劍也有瓊瑤自身的靈魂投射,作者本人正是“情”之文字獄的犯人。讀一讀瓊瑤的遺書,怎能不稱一聲“文字女俠”。千古文人俠客夢,難怪她的封筆之作叫《梅花英雄夢》,世人往往只讀到了“梅花三弄”系列的癡情,卻沒有讀懂瓊瑤的英雄夢與家國情懷:“若非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
“好美的夜色,好美的簫聲,讓我想起了一首詩: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墻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還珠》第二部引用的這首詩,出自清人黃景仁的《綺懷十六首》。黃景仁詩負盛名,和王曇并稱“二仲”,和洪亮吉并稱“二俊”,為“毗陵七子”之一。時人把他的詩稱作是“千百中不得十一”的“詩人之詩”,與“才人學人之詩”相區別,亦有人把他推為“乾隆六十年間第一”。《還珠》第二部確不及第一部雅致,但瓊瑤的古典文學修養已經為這個很容易被抨擊為淺薄的文本暗藏了深刻的隱線,歡鬧或將戛然而止,第三部的詩風大變已經在轉角等待。
魂兮夢兮有志難酬,天生人間不見不休
《還珠》第三部拋卻了前兩部的偶像劇底色,可謂將作者本人的古典文學素養發揮到極致,將“天上人間”這一古典概念推向極致。生生死死,魂夢相牽,古典文學潛藏的激情幻想全面鋪開。“天茫茫,水茫茫,望斷天涯,人在何方?魂兮夢兮,有志難酬,天上人間,不見不休”(《自君別后》),讓90后的我立刻回到2003年那個尚未被信息大潮徹底湮滅的瑰麗夏天,蟬鳴與樂曲奏響了“當天地初開的時候”那短暫又漫長的青春期。

古典的處境就是瓊瑤的處境,也是女性的處境。用任何現代賦權的方式來理解古典或者女性,或許本來就是一種時間錯亂(anachronism)。瓊瑤肯定不是唯一一個古典主義者,但她和葉嘉瑩一樣,在紛亂的當下始終吟著詩。
“山一程,水一程,柳外樓高空斷魂。馬蕭蕭,車轔轔,落花和泥輾作塵”“但見長亭連短亭”“萋萋芳草別王孫”(《山一程水一程》);“馬蹄翻飛,只怕鐵衣冷如雪。號角聲里,英雄壯志當激烈。莫望深閨,有人望穿云和月”(《最怕別離》);“一朝離別,叮嚀囑咐,香車系在梨花樹。淚眼相看,馬蹄揚塵,轉眼人去花無主。春去秋來,離別容易,山盟剩下相思路。夢里相尋,夢外何處,花落只有香如故”(《小橋流水》)……第三部對于古典的依賴更加深重,仿佛“現代”已經越來越顯示出可憎的面目,所以瓊瑤必須不斷援引古典,制造天上人間之幻夢。
第三部毫無疑問少了前兩部的幽默和瀟灑,暴露了一些瓊瑤創作的短板。瓊瑤化用古典文學中以“情”跨越時空、生死的母題異常密集,這無疑是危險的,因而更加做實了對她“套路化”的指責。但這種前現代的蒙昧(enchantment),何嘗不是對日益加深的現代暴力的一種抵抗呢?瓊瑤回憶第三部創作于911事件爆發之際,而彼時電視媒體上對雙子大樓崩毀的轉播,何嘗不算與第三部中生生死死的故事形成奇妙的互文呢?在第三部的結尾,瓊瑤題詞句句針砭當代社會人情之弊,要將還珠系列“獻給相信人間有愛的人”。
《還珠》第三部播出的2003年,其實是硬核現實主義爆發的年頭,反貪劇、刑偵劇、都市青春劇、海巖劇逐鹿熒屏,那是大陸電視劇最為辛辣寫實的一個時期。《還珠》第三部堪稱瓊瑤虛構類創作的“絕筆”,《新還珠格格》等作品主要是改寫而非從零開始原創,收場都顯得比較“凄慘”。進入互聯網時代后,劇集更新了語法,瓊瑤的影視時代正式落幕。
還珠系列其實非常具有當下性:第一部是一種廟堂政治與江湖之遠和諧共生,第二部是浪跡天涯蜂飛蝶舞風沙纏綿飛離皇宮對秩序的挑戰,而第三部則是和秩序的正面對抗,甚至是血腥的對抗。還珠系列是在互聯網時代到來之前中國電視劇的最后一個高峰,這個系列也深刻地影響了華人世界,成為當代經典。
在所有瓊瑤影視改編中,筆者對《還珠》第一部中的一個場景念念不忘,私以為是一個十足的美學時刻。
“春云欲泮旋濛濛,百頃南沏一棹通。回望還迷堤柳綠,到來才辨榭梅紅。不殊圖畫倪黃境,真是樓臺煙雨中。欲倩李牟攜鐵笛,月明度曲水晶宮。”紫薇背出了父親乾隆第一次下江南游南湖時的詩作,將那種父女、男女之間的復雜與曖昧表現得淋漓盡致。紫薇綠衣搭配旗頭大紅花這略顯“村俗”的宮女造型,在我看來卻美得動人心魄。
今宵且盡一杯酒,與你同消萬古愁
瓊瑤的一生,其實見證了20世紀中文的命途多舛、艱難度世。很多時候,瓊瑤都像是一個摩登遺老(modernarchaic),用古典抒情來應對前所未有的現代性(modernity)。
縱觀瓊瑤創作的各個階段,古典始終作為現代的參照系而存在。如《一簾幽夢》是瓊瑤最具時尚性的作品(三度被改編為影視劇),但被欲望淋濕的國際大都會里,瓊瑤卻要讓人們“將柔情深種”,又要以“落花成冢”。而這種通過古典氛圍反思現代商業社會的創作思路,在瓊瑤的后輩、并稱臺灣文學“二蕭”的蕭颯(1953—)和蕭麗紅(1950—)身上延續。前者有《如夢令》,后者有《千江有水千江月》,這些作品都是日益“現代”的臺灣社會中挽歌式的存在。

有人說瓊瑤作品往往是一個“清醒夢”(luciddream),夢著卻又清醒著。一本文學史著作這樣評價瓊瑤作品:“展示沖突不斷迭起的情感歷程,體現了中國人的倫理道德和內心深處對情感的渴求,這使得瓊瑤的小說受到臺灣廣大市民階層的普遍歡迎。”
瓊瑤善于從古典中挖掘出那些至情至性的篇章,在穿越古今的情感書寫中挖掘出文學和人性書寫的俗常,再嵌入一個個她觀察到的現代華人世界的人性困局中(她自己也是這困局的一部分),用古典之雋永救贖人性之庸常。如果說張愛玲用古典的老辣來譏諷現代人的卑俗與虛偽,那么瓊瑤在這一點上要比張愛玲來得慈悲。
瓊瑤并非現代性的旁觀者,向古典的回撤實乃寫作策略。那絕不是“AI一樣毫不費力創作古詩詞”式的炫技,而是一種更隱蔽的流量密碼,好像《還珠》第二部里爾康輕輕松松即識破了紫薇的悄悄話(詩話)。
古典對瓊瑤來說是一種后現代神話。古典不是僵化的,處在現代之中的我們“創造著”古典,“創造著”神話。新自由主義社會+信息時代的來臨,使得“古典在面對如此嚴峻的現代時究竟還有沒有用”,成了一個瓊瑤自己也沒有給出肯定回答的問題。
古典的處境就是瓊瑤的處境,也是女性的處境。用任何現代賦權的方式來理解古典或者女性,或許本來就是一種時間錯亂(anachronism)。瓊瑤肯定不是唯一一個古典主義者,但她和葉嘉瑩一樣,在紛亂的當下始終吟著詩。
在瓊瑤的告別視頻里,逝者宛如天賦詩心的孩童,向世界懺言:“無論是好是壞,無論是對是錯,那個我,那個我……當此刻,當此刻,有如火花與雪花同時綻放,我將飛向可以起舞的星河……”
如果我們都是“情”之文字獄的犯人,那么就判處我們終有一死。
作別瓊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