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必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十月》《中國作家》《天津文學》《山東文學》《天涯》《山花》《西湖》等報刊。曾榮獲第三屆在場主義散文獎、第二十四屆孫犁散文獎等。
1909年,滇越鐵路延伸至云南蒙自縣碧色寨車站。這一天,蒙自風和日麗,那列鋼鐵巨龍從越南海防市咆哮著駛入中國云南腹地,驚擾了沉睡千年的古滇夢境。大山被火車的汽笛聲喚醒,我們的祖輩也紛紛從白晝的夢魘中驚醒。
百年以后,我在自己策劃的碧色寨滇越鐵路博物館,向在碧色寨參觀的游客介紹,滇越鐵路是全球最長且迄今仍在運行的唯一一條米軌國際鐵路。2022年春天,我和滇越鐵路學者李飛到達開遠市十里村站,眼前的幾條米軌上停滿了火車,這是多年來我在滇越鐵路沿線漫游見到火車最多的一個車站。每天都有一趟小火車,從十里村站開往海防站,運送紅河磷肥。十里村站位于開遠站以北,通過一條專用鐵路與原紅河州磷肥廠相連。從這里前往昆明方向的列車已經停運,只有十里村站依然充滿了火車的呼嘯聲和鋼鐵的氣息。無論歲月如何變遷,總有一列小火車在米軌上孤寂鳴笛,緩緩駛向遠方。從中國云南開遠市十里村站到越南海防站,這列貨運小火車在慢時光中咀嚼著浮塵,向世人證明滇越鐵路的生命體征依然平穩。我自豪地對來自一線城市的游客說,碧色寨站是滇越鐵路上最大且最具傳奇色彩的火車站。這個歷經滄桑的百年老站,訴說著米軌與寸軌的傳奇故事,承載著中國鐵路的百年夢想。
那年,我剛來到碧色寨時,法國記者華麗遠遠看到車站就興奮地告訴我,碧色寨火車站的建筑風格,特別是那只三面鐘,跟法國的老火車站一模一樣。走過一排排紅瓦黃墻的法式建筑,華麗被一塊空曠的土場吸引。我告訴她,這是百年前法國人使用的紅土網球場。后來,經過專家組的課題論證,認定碧色寨紅土網球場為“中國第一塊紅土網球場”。火車、網球、咖啡,碧色寨就這樣散發著一種獨特的情調,讓人思緒萬千。一個個蒙太奇鏡頭在眼前浮現,云南近代史的風云故事悄然再現。
我倚靠在碧色寨站的三面鐘下,給乘車來這里研學的學生,給徒步來這里拉練的武警官兵,給慕名而來的遠方朋友,一遍遍講述米軌與寸軌的前世今生,猶如南來北往的火車咣當不息。每講到“一顆道釘一滴血,一根枕木一條命”的民間傳言,以及死亡數萬中國勞工的駭人數據時,我就缺氧般難以呼吸。面對滇越鐵路和個碧石鐵路這份龐大的文化遺產,我總想去撫摸每一段冰涼的米軌和骨感的寸軌,去尋找百年鐵路之美。這輩子,好在生長在云南,好在遇到滇越鐵路,才有了一路如泣如訴的心曲。我不斷在滇越鐵路沿線行走,在個碧石鐵路沿線徒步,如同在生命的旅途上漫游。鋼軌、枕木、道釘、公分石、草木……我未曾踩碎什么,也未能縫補什么。龐大的歷史印跡正在消失,猶如指尖流沙,越來越快,越來越少,我只想走到找不到路跡的那一天。
一
徒步滇越鐵路沿線,戈姑站以南,鐵路橋隧較多,沿線風景甚好。我用體溫記錄著每一座橋梁、每一個隧洞,生怕它們在我面前消失。如今的滇越鐵路,鐵軌和枕木承載著歷史,也抱擁著孤寂。火車已經極少駛行,鐵路人已經難以遇見。2012年春天,我第一次徒步滇越鐵路沿線,從蒙自市碧色寨站前往河口縣河口站。火車從中國河口縣的中越鐵路大橋開過去,就進入越南國境了。恰似幸運之星伴行,徒步途中經過每一座較大的橋梁時,總能與火車相遇。而在鐵路上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充滿了獨特的緣分。在戈姑站與倮姑站之間,我偶遇一個鐵路看守點。這個看守點,有兩名男職工負責值守。一名是52歲的潘林林,另一名是50歲的朱明榮。他倆家住蒙自市,值守十五天,回家休息七天。看守點的小屋擺著兩張單人床和一些簡單的炊具,沒有通電,但好在附近有山泉水,能滿足基本的生活需求。平素要找個人說話都沒有,想吵架都找不到對象。手機沒信號,收音機也收不到任何節目,天一黑就只能睡覺。這么多年來,兩個人之間能聊的話早就說完了,再沒有新的話題可講,僅剩下大山般的沉默和鐵軌般的孤獨。遇到徒步的我,他倆開心得像孩子,圍著我搶著講個不停,猶如兩個突然打開的話匣子。這段鐵路沿線山石眾多,山水豐富,常有危石滾落,因此需要設立看守點以確保安全。朱明榮告訴我,山上有很多沉睡的石頭,一旦醒來就會滾落到鐵路上,非常危險。為了行車安全,他們選擇了堅守這里。
倮姑站是滇越鐵路的一個大站,曾經繁華過,如今幾近荒廢。車站附近散布著一些破舊的房屋,空無一人。后來,遇到一位老奶奶,閑聊后得知倮姑站原先有六七十戶常住居民,而如今只剩下七八戶困難人家。那些曾經熱鬧非凡的趕集日,已經散去幾十年了。徒步到屏邊縣的354站時,我遇到了鐵路工人嚴自偉。他是石屏縣人,40余歲。他說,他是波渡箐站工務段的高級工,職責是巡回檢查354站至357站(波渡箐站)的鐵路情況,每天往返八次,徒步24千米以上,鞋子和襪子很容易磨爛,三個月就要換一雙鞋。354站在著名的“人字橋”往南1000米處。之前,屏邊縣和平鄉、白云鄉的乘客都可以到此乘坐火車,但火車只停留一分鐘。然而,如今這個車站早已停用多年。在與嚴自偉合影后,我們邊走邊聊。他是一名敬業的鐵路工人,全身背滿了工務檢查的行頭,包括鋤頭、對講機、大電筒、小電筒和小釘錘等。他在波渡箐站已經工作了三年多,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從他身上,我看到了鐵路人愛崗敬業、不畏艱難困苦的精神。
徒步到416站的閑置工區時,我只看見幾間磚混結構的房屋,職工早已撤走,只有一位老婦人自愿義務代守。時值傍晚,我走得筋疲力盡,便停下來與老人閑聊。我聽不懂她講的名字,只知道她姓韋,便稱她韋大媽,今年71歲。她的丈夫是一名鐵路工人,作為鐵路家屬,她早年跟隨丈夫從麻栗坡縣來到屏邊縣這個鐵路工區生活至今。她和丈夫在鐵路上相依為命大半輩子,養大三個子女,分別在蒙自市、屏邊縣及大樹塘站成家。三年前丈夫去世后,鐵路單位的人不放心她,勸她下山,可她不舍得離開,依然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鐵路舊房里生活,倒是悠閑自得。與她聊了個把小時后,我便離開了。走出一段路后,我的手杖忽然斷了,想起韋大媽家門口有兩根木棍,于是又返回去向她討要。她遞給我木棍時連聲說:“真是糊涂,家里明明有香蕉,竟然忘記拿給你了。”說著就要去找塑料袋幫我裝上。我趕忙阻止她:“這些東西在這里不容易買到,您自己留著吃吧。”遂拿起木棍匆忙離去。然而,剛走出不遠,就聽到身后傳來老人急切的呼喚聲。回頭一看,只見韋大媽正蹣跚地向我追來,我心中頓時涌起一股酸楚之情,不知該如何是好。最終決定停下來等她。她氣喘吁吁地趕到我身邊,堅持把那串香蕉塞給我。我說不要,她不依;我說給她錢,她也不依。幾番推讓之后,我只能收下這份沉甸甸的情誼。想到自己沒有什么可以回贈的東西,我從背包里找出兩包葵花籽遞給她作為謝禮。起初她還有些猶豫不肯接受,于是我誠懇地說:“我來自農村,父母獨自在瀘西縣老家生活,看到您獨自生活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他們。您一個人生活不容易,請一定保重身體。”聽完這番話,老人眼眶濕潤了。我輕輕安慰著她慢慢走回去,自己則轉身快步離開。拄著韋大媽送的木棍,疲憊的身體仿佛注入了一股力量,步伐也變得更加堅定有力。
二
百年前的米軌和寸軌,承載著無盡的思想和靈魂,不斷吸引著我去靠近,去解讀。有關鐵路的故事碎片就像斷崖的自由落體,快速墜入時間的深淵,只需抓住一片羽毛,或許就能讓我在山谷中飛翔。而我多想把自己綁在銹跡斑斑的鐵軌上,像綠皮火車一樣負重奔跑,跑出山巒重重的紅土高原,奔向一望無垠的蔚藍大海。
2022年,我和作家范穩徒步個碧石鐵路沿線,從個舊站前往雞街站。個舊市至碧色寨的寸軌鐵路早已拆除多年,僅余部分路基或改作鄉村公路,或荒廢成野路,雜草叢生。幸運的是,橋梁和隧洞大多保存完好,只有少數坍塌。在廢棄的路基上,馬纓丹競相綻放,點綴著這片廢墟,使山野顯得格外美麗。馬纓丹又稱五色花,仔細觀察這些小花,我發現每朵花的花瓣果然都包含五種顏色。恍惚間,一列寸軌小火車緩緩駛來,野草輕拂,山花搖曳,開往春天,開往我的夢境。我甚至看見小火車上有人伸手折下幾枝五色花,放入狹窄的車廂內,點綴著這如夢似幻的情境。
在破舊的雞街站鐵路宿舍區,我們見到一位高齡的小火車司機——88歲的老人代克剛,四川人。剛參加工作時,他被分配到雞街站,先是當司爐,后來升任副司機、司機。由于長期駕駛火車,噪聲導致他聽力受損,因此我們與他交談時需要通過他的老伴文鳳英貼耳轉述。他說自己開了25年火車,最值得驕傲的是從未發生過責任事故,更沒有撞傷過人。代克剛先后開過23號、25號機車,最后駕駛29號機車退休。在云南鐵路博物館,我找到了代克剛老人曾經駕駛過的那臺29號機車。這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窄軌蒸汽機車中保存最完好的一臺,已被確定為國家一級文物。當我撫摸著這個沉睡中的火車頭時,仿佛還能聆聽到一代代火車司機的呼吸聲,還能看到幾個時代的身影。這臺本屬于個舊市雞街站的29號機車,于
1923年購進,一直使用到1990年12月31日停運。云南鐵路博物館,實際上是百年前滇越鐵路的終點站云南府站的站房,后來成為昆明火車北站。十多年來,我斷斷續續走過854千米的滇越鐵路沿線全線,以及177千米的個碧石鐵路沿線全線,最后沉浸在云南鐵路博物館中。這里不僅是一部厚重的世界鐵路史,也是一部溫暖的祖輩心靈史,更是我的徒步精神史。我的世界仿佛被鐵銹紅籠罩,從心臟迸發而出,漫延至皮膚、鐵軌、大地,乃至整個世界都變成鐵銹紅。我無法感知自己究竟是被喚醒還是陷入了夢境,只聽到火車的呼嘯聲在耳畔陣陣響起,咣當咣當,咣當咣當。
雞街站是個碧石鐵路的樞紐站,曾經影響較大。如今,盡管歲月流轉,仍有許多退休的老職工不愿離開這個熟悉的地方,他們繼續居住在破舊的鐵路宿舍里,守護著這座已經荒廢的火車站度過余生。在這里,我遇到了從上海回雞街探望84歲老母親的陳桂華女士。通過交談得知,她家四代人都在鐵路工作。陳桂華的祖父陳德遠早在1938年就來到了雞街站工作,并成為一名小火車司機,一輩子都在火車上。而她的父親陳光輝也是雞街站的火車司機,駕駛的是18號機車。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1971年雞街站至石屏站由寸軌改建米軌的過程中,陳光輝還擔任了通車典禮當天首趟列車的駕駛員,從開遠站出發,途經雞街站,最終到達石屏站。到了20世紀七八十年代,陳光輝一家幾乎工作在鐵路上的各種崗位,有司機、值班員、售票員、調車、貨運等,一應俱全,以至常有人開玩笑說他家可以編組開火車了。
我們還尋訪到一位火車司機的后人楊美華,她父親名為楊權書,生前是雞街站的老司機,還是我采訪過的火車司機代克剛的師父。楊權書開了一輩子小火車,對個碧石鐵路了如指掌,88歲接受中央電視臺記者采訪時,尚能將雞街站至建水站的所有站名逐個說得清清楚楚。楊美華還講了一則父親生前常與家人說起的小火車紅色故事——在蒙自縣解放前夕,雞街站黨員、火車司機段齊生,帶著副司機王寶漢和作為司爐的他,在一個深夜里駕駛著火車前往蒙自縣迎接解放軍。當他們行駛至江水地村附近時,正好遇到正趕來的解放軍部隊。解放軍戰士迅速登上火車,分散在五節車廂中,每節車廂有三四十人。為了確保安全,避免被敵人發現,一路上,他們不敢開燈,不敢鳴笛,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前行。最終,行至距雞街站不遠的大明槽路段,解放軍戰士陸續下車徒步前進,向雞街鎮進發……遺憾的是,參與這次行動的三位老人已經離世。
走出雞街站不遠,對照20世紀80年代的一幅米軌與寸軌兩列小火車并行的彩色老照片,我們找到了照片中的那個地點。一切印跡早已消失,沒有鐵軌,路基變成田間土路,唯有路旁幾棵高大的尤加利樹還可作證,像是等待尋夢之人。那是開遠鐵路分局宣傳科張長利的攝影作品,留給后人對小火車無盡的憧憬。這時,春雨飄落,迷蒙中我看見兩列小火車歡快駛來,于是獨自沿著鐵路迎著那夢境走去。兩列小火車分別在米軌和寸軌上并肩奔跑,猶如兩個郊游的小伙伴,悠揚的汽笛聲此起彼伏,黑色的火車頭上冒著裊裊飄蕩的白煙,一切那么美妙。此時此刻的火車像麋鹿一樣輕輕撞擊著我的心房,咣當咣當的旋律隨風彌漫,瞬間浸潤了春天,浸潤了整個世界。
三
多年來,我常常沉浸于碧色寨站和雞街站的黃昏,守望這兩個最經典的火車站,尋找百年前碎落的那些黃金時光。時間和空間在斑駁的站臺凝固,一切都是喧囂過后的荒涼、孤獨和惆悵。
總有些事物要被時光拋棄,在感嘆滇越鐵路和個碧石鐵路的衰頹時,其實百年前的小火車也曾經淘汰了蒙蠻(蒙自-蠻耗)古道上的大批馬幫,淘汰了紅河航運上的大量船只。盡管世界總是在追求更快的交通方式,但是米軌、寸軌與碧色寨永遠不會被遺忘。滇越鐵路及其支線個碧石鐵路,是新絲綢之路的珍貴工業遺產,恰如一條燦爛的時光項鏈。而最經典的碧色寨車站,宛如這條項鏈上的一顆璀璨明珠。這顆明珠,鑲嵌在東方大地的胸前,維系著高原與大海,重奏著人們的世紀夢想,一遍遍如歌吟唱,如詩傾訴。我不斷念叨,抑或吟誦——
走過多少鐵路
我只愛滇越鐵路
經過多少站臺
我只愛碧色寨車站
來過千百次碧色寨
驀然回首
三面鐘依然笑靨如花
凝固著燦爛的時光
珍藏著生命的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