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朱盈旭,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海外文摘》《草原》《紅豆》《星火》《海燕》《散文百家》《散文選刊》《安徽文學》等報刊。出版散文集《杏花微雨》等。
一
臘月十八。折梅插花。
籬角,蠟梅開得花天花地。白雪,黃梅,冷香,黑籬。籬笆院古樸,像語文課本里的插圖。
四姑攀低花枝,折取蠟梅。細細的梅枝,綴滿繁密的小黃花。花朵精巧,玲瓏,每一朵都像打了蠟,晶瑩剔透。每一朵,都是一盅蜜甜的冷香。想必昨夜的雪,在一朵朵蠟梅花的玉盞里,淺斟低唱,秀氣了許多。
小黃襖明亮的四姑,搽了胭脂,十八歲的青春,是一朵最美的蠟梅花,不懼冰寒。她黑粗油亮的獨辮,搭在胸前。
她順手把蠟梅花在頭上簪了一朵,又孤又美。四姑雖是貧苦人家的女兒,在我心里,雅靜的女子,就是綠窗閨秀。
其時,四姑抱著蠟梅花,在殘雪上碎碎地走。
陽光溫吞吞的,像隔著一塊薄薄的灰白的簾兒,若隱若現,讓仰視的人兒,只能看見紅隱隱的影兒。地上昨夜的殘雪,依然縮肩縮背,滑溜溜的,一不留神,就會摔個腚墩。四姑一朵花似的,在地上的冰凌里搖曳。她顫顫走到廊下,把一抱蠟梅,穩穩插在東間的窗臺上。
落滿冰凌的窗臺上,有一口黃陶的舊罐子。那罐子布滿光陰的滄桑,是太奶奶留下的。游鄉的貨郎,說它是古董,老值錢。奶奶似乎沒相信小貨郎的話,只把罐子給了四姑。四姑性子安靜,愛簪花繡花的,她就用它做了插花的罐子。罐子里一年四季插著時鮮的花枝,飄著清香。迎春,月季,木槿,蜀葵,黃菊,蠟梅……有時候,也偶爾插幾枝白芒草,紅枸杞,綠蘆葦。
黃蠟梅端然坐進陶罐,古樸,幽香,頓時冬窗如畫,又似一闋小令。一個陶罐,幾支蠟梅,和籬角的一樹繁密黃花,生動了一籬枯蕭,鮮活了一檐冷冽。明亮的顏色與香氣,轟趕著貧苦,轟趕著戚惶。
二
二十三。糖瓜粘。
小年祭灶,過油,酥菜。小灶屋蓬勃蕩漾的油氣里,走出清瘦小巧的老婦人。
半舊的綠襖,灰白的小髻,蓮花瓣似的尖尖棉鞋,軟紅的麻布圍裙。她背靠紅漆斑駁的廊柱,歇一歇酸疼腰身,瞇著眼睛看天,喃喃道:“后半晌,還有雪嗎?臘雪是寶,春雪是草。”
略歇一歇氣,奶奶復又躬身走進小灶屋。年下酥菜與炸果子的繁累,需得她搬弄。
奶奶一直忙到晌午。案板上,幾只高粱篾編織的小竹筐,小山似的,冒尖。蘿卜丸子,焦葉子,黃花菜油坨,面魚兒,卷尖,疊糖……攢了一個冬月,和多半個臘月的柴雞蛋,奶奶用老蓮蓬代替老醬油,給雞蛋上色,煮了一竹筐。竹筐暗暗的綠,雞蛋彤彤的紅,美得樸素厚實,像她們的年。過年,是需要十二個月零星持續的愛,慢慢積攢的,沉淀的。
二十三,奶奶五更天起床。頂著天上未落的月牙,那月牙瘦,像塊沒完全化掉的冰碴子。逼仄的小灶屋里,熱氣騰騰。炸丸子,酥菜,疊糖。案板上,油汪汪的。小灶屋,清湯寡水的,快一年的光景了,這半日,也油汪汪地豐腴起來。低矮的舊棚頂,飽吸油煙,腦滿腸肥起來,過了年,過了正月,就會日漸清瘦黑寡,像農人的臉。
天依舊灰蒙蒙的,太陽白著臉,在灰的云翳后,溫吞吞踱到天空正南,著了雪寒似的,失了萬丈雄心。其時,面對一案子油汪汪的酥菜,奶奶撩起圍裙的一角,抹去額上浮起的一層細汗,喜悅油然而生。滿足與感恩,也春草一般毛茸茸地生長,心里也像長了志氣。籬笆小院,框不住一顆溢滿歡喜與奔突的心。
開春,要領著一家子好好干。地里的莊稼,圈里的禽畜,精心侍弄,不貪懶耍滑,勤謹妥當,厚厚實實攢下一年的家底。到了年關,一定能想酥菜酥菜,想疊糖疊糖,過個油汪汪、體體面面的年。到時迎來送往,七葷八素,排排場場,誰還不夸她會當家主事?
“瞧您老把家領的!五谷豐登,人財兩旺。日子厚墩墩,經得起磨銼。”年關里,若能收羅到這樣的夸贊,奶奶像得了一筐明珠皎月,照得她新一年的日子,都亮堂堂的。瘦瘦小小的奶奶,要強著呢!
奶奶走出小灶屋,解下軟紅的麻布小圍裙,一抬頭,裹挾著蠟梅的冷風迎面吹來,風是甜的,香的。
三
二十五。講紅樓食物。
窮孩子,就著雪花,看《紅樓夢》。沉浸在書中的奢華食物里。書,是一劑藥,是療愈食不甘味的良方。《紅樓夢》里都是好吃食,讀過,如同品嘗過,令人腸胃舒暢,食欲鮮腴。
我跑去找奶奶,拉她坐在廊檐下,給她講她見也沒見過、聽也沒聽過的稀罕物。奶奶擦著濕漉漉的手,一臉慈愛,兩眼寵溺,乖乖坐在小凳子上,聽她的小書蟲六丫頭講《紅樓夢》里的各樣吃食。
我細聲細氣給奶奶讀紅樓名菜——“茄鲞”:“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簽了,只要凈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爪一拌就是。”
奶奶聽完,和劉姥姥一樣震驚。書里的貧婆子劉姥姥說:“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
我給奶奶輕輕念:“小荷葉兒小蓮蓬兒湯。”挨了打的寶玉要喝的,就是用精致的銀模子,將面印出蓮蓬、菱角等圖案,下到加了新鮮荷葉的雞湯里。
“這個湯,倒也不難。他家公子小姐喝得,我家小六也喝得。只是,眼下只有秋里收的干荷葉,沒有新鮮的。模子是現成的,雖說不是銀的,卻是松木刻的,比他家那銀的好,透著松香呢。不就是雞湯嗎?瞧,一圈的紅公雞花母雞呢。”
奶奶自信起來,拍著胸脯,昂昂地說。我想起鳳姐說的一句話:“全仗著好湯,究竟沒意思,誰家常吃他了。”我可是覺得有意思,恨不得馬上讓奶奶做來,嘗嘗。可再巧的手,大雪天里,也造不出新鮮碧綠的荷葉。我和奶奶交換下眼神,祖孫倆心思一致地盼望夏天。
我又給奶奶簡單介紹了幾樣吃食。豆腐皮的包子,寶玉知道晴雯愛吃,特意向尤氏要了一份,專門給晴雯留著。蒸酥酪,寶玉給襲人留的,沒留住,讓寶玉奶母李嬤嬤賭氣吃了。棗泥山藥糕,松穰鵝油卷,糟鵝掌鴨信,油鹽炒枸杞芽,酸筍雞皮湯,碧粳粥……各種點心,細粥,精巧小菜。
奶奶聽了,卻不以為然,甚至不屑一顧。
“粥不是粥,菜不是菜的。做一道茄子,得用十幾只雞子來配。這不是糟蹋東西嗎?一頓飯的開銷,夠莊戶人家吃上一年的。怨不得后來家敗了。樹倒猢猻散,炮炸似的,滿地戚惶。哪有窮日子長遠?吃糠咽菜,終究安穩。”奶奶撇著嘴,埋怨多于同情。
忽又轉臉沖我說:“小六呀!你剛剛說的一道啥菜?油鹽炒枸杞芽?這菜倒是規矩,像咱莊戶人家的口味。等春天,枸杞子發芽,奶奶做給你吃。”
我心里暗笑。奶奶哪里知道,這道油鹽炒枸杞芽,是探春和寶釵,打發丫鬟拿了五百錢,交付給管廚的柳家的,吩咐她特意做的。那是錦衣玉食的小姐們,吃膩了肥甘厚味的,偶爾換個清香爽口的罷了。像我這一年到頭,清湯寡水的小腸胃,滿溝的野枸杞芽,綠瑩瑩的,也懶得去看一眼。奶奶竟然還驕傲地想做給我吃。她倒是忘記了,春天里,她摘水靈鮮嫩的枸杞芽,焯水,加了麻油,拌給我吃。那味兒,苦甜苦甜,帶著雨水味,不喜。
四
二十六。燉大棗,吃疊糖。
我不吃油汪汪的酥菜。奶奶無奈。寒冽的夜,用“五更雞”給我燉大棗吃。棗兒是干紅的,秋天,老棗樹上打下來,曬干,留著過年包大饃的,很寶貝。平時,奶奶用高粱篾編制的小笆斗,盛了,高高提溜在房梁下。防老鼠,也防偷嘴的小杰子們。“五更雞”,是太奶奶留下來的,一種點油的極小的爐子。奶奶給我燉大棗,是加了蜂蜜的。蜂蜜,是拿雞蛋跟放蜂子的換的,極小的一罐。
奶奶疊的糖,我愛吃。那糖是花生用小木槌碾細,摻白糖,在長扁的木模子里,壓成一塊薄薄的長方形糖餅,黃褐色,透著微微的黑。切成一拃長、兩指寬的細條條,趁著蒸熟的熱乎勁,捏住兩頭,反著勁兒軟韌韌一擰,晾干,就成了。吃起來,香甜,勁道,有點粘牙。小孩子都愛吃,吃不夠。奶奶偏心,不給小子們吃,給愛甜的小六留出一些,草紙包著,她自個兒藏著。每日里掏出一根給我:“細水長流地吃,日子就細水長流地甜。吃多了,壞牙!”
大包的疊糖,奶奶擱置在小櫥柜里,上鎖。大年下,方才笑盈盈端出待客。和焦葉子,江米條,焦花生,炒葵花籽,江米團,一起。六只藍底白花的小盤子,甜蜜蜜擺上八仙桌,那是酒飯前的茶點。奶奶雖是小門小戶出身,太奶奶卻不是。奶奶跟著朱門繡戶出身的太奶奶,幾十年,貼身小丫鬟似的,廚藝與女紅,待人接客,都比一般農婦講究。
五
二十八。做珠花。
廊角的一蓬天竺子,頂一頭白晶晶的冰碴子,愈發的唇紅齒白。一粒一粒清紅清紅的,可愛動人。
天晴冷晴冷的。陽光失了筋骨,仿佛被繁密甜蜜的小花朵,勾魂攝魄,打了劫,一時英雄氣短,軟了腰身。以致冰不消,雪不融。臘月的陽光,是君王不早朝。
娘坐到小木窗下,打開舊妝奩匣子,拿出銀簪,復又用刨花水,把柴煙弄亂的扁圓發髻,抿得溜光,插上銀簪。黑發銀簪,閃了陽光的眼。胭脂盒子里,指尖淺淺探一探,粘取一粒胭脂,掌心里化開,涂在雙頰。一張黃黯的瘦臉,登時桃紅梨白瀲滟開來。
清冽的寒氣里,娘換了半舊的軟紅小襖,取來青色的棉布圍裙,摘下竹篾的暗黃籮筐,掀開沉實的灰褐棉簾,徑直走向蠟梅樹下。
娘踮起腳尖,天青色的棉鞋,鞋底上粘兩坨殘雪。她攀下全是骨朵的蠟梅,把小蠟油珠似的骨朵,剝下來,放在臂彎里挎著的小圓籮里。花骨朵漸漸鋪滿籮底。娘松開攀壓的手臂,梅枝彈回,呼啦啦砸娘一臉冰粒子。她抬手擦了擦眉眼,低頭抖了抖圓籮,差不多,夠用了。再折身走到廊角,采摘幾枝天竺子,放在黃骨朵上。
廊下,娘開始穿珠花。她坐在小竹椅上,膝頭鋪展的青色圍裙,像一片荷葉。上面放一捧蠟梅骨朵,一捧天竺子。拿極細的花絲——這花絲,是從姥爺的裁縫鋪拿來的銅絲——娘像繡花姑娘,凍得通紅的手指,捻取一朵花骨朵,兩朵花骨朵,穿成戴在鬢邊的花。
娘穿蠟梅珠花,使我想起《紅樓夢》里的二姑娘迎春。那是一個很美的畫面:黛玉依欄釣魚,寶釵用桂花花蕊引魚,探春她們在垂柳蔭下看鷗鷺,迎春卻獨在花蔭下,用花針穿茉莉花。
娘在漫天的冷冽里,低頭穿花,沉浸忘我,仿佛天地間獨她一人。她把蠟梅珠花,用柔韌的花絲扭成她喜歡的形狀,在一朵一朵珠子花當中,嵌入幾粒天竺子。黃蠟梅,紅天竺,黃是晶瑩剔透的明黃,紅是鮮嫩可人的清紅。美得使人不忍移了眼。
六
二十九。分送蠟梅珠花。
一大早,娘拿大紅托盤,盛了珠花,讓我西籬、后院送一遍。這使我又想起《紅樓夢》里,周瑞家的分送十二枝宮花,最后送給林妹妹。
寄人籬下的黛玉,知其來意后,看見錦匣中只有兩枝宮花了,問一句:“這花兒是只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都有?”周瑞家的沒聽出弦外之音,回黛玉說:“姑娘們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一聽直接將花一擲,說:“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
我們這一大家子,不會發生這樣的事。花朵都一樣,不存在挑揀。
小嬸不愛戴花。她淡淡的,隨手就擱置在舊幾上了。不過,作為回禮,她照例會塞給我一個極小的布袋,里面是干棗呀,焦花生,炒葵花籽,鼓脹脹的。
奶奶喜歡戴花。年輕時,就喜歡花兒呀,粉兒呀的。這一點,倒像《紅樓夢》里的劉姥姥。
小堂妹,八九歲的丫頭,尤其愛戴花。二十九,早早起床,小女孩子,碎花的小紅襖,嶄新的綠棉鞋,倚著門框,站成一幅年畫。單等著大娘的蠟梅珠花,好插戴起來呢。
四姑不用說,更喜歡插鬢的花。娘特意囑咐我多送幾朵給她。我想,和往年一樣,不單是年初一,整個正月,四姑的鬢邊,蠟梅珠花一直鮮艷顯眼,襯得白生生的臉兒,清秀嫵媚了許多。
娘,一個村婦,穿蠟梅珠花,別出心裁,別有新意。她從萬丈凡塵與累累俗事里,抬起眉眼,拂去柴煙,忘記寒冽,忽略身份,宛然一個不為柴米所擾的嫻靜女子。
那個二小姐迎春,她只想做一個花蔭下針穿茉莉的人,固守本心不被世俗所擾,安靜又美好。娘不是,她肩負塵煙,而心存期冀。
熱愛可抵歲月漫長,情深可擋貧寒時光。臘月,充盈著一種生活氣息:辛勞而篤實,清甜而微苦。她們和少年的我,都懷有一份對光陰的鐘情和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