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稻花深處的慢火車

作者簡介：徐亞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鐵路文聯作家分會理事，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供職于哈爾濱局集團公司。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北方文學》《黑龍江日報》《生活報》《新青年》等報刊。出版散文集《時光里的慢火車》。

當深秋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灑滿北方大地，6231次列車披著淡淡的白露沐浴著霞光，發出悠長緩慢的汽笛聲，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向這座小小的城、向這片土地上的鄉親道出一聲“早安”。信號燈由紅變綠，6231次列車不慌不忙穩穩當當駛出五常站。隨著列車遠去，燃煤鍋爐飄散出來的縷縷白色煙霧和晨起的炊煙，匯聚成這座小城濃郁的煙火氣息。

6231次列車每天早晨7點16分從五常站始發，9點40分到達終點站哈爾濱東站，運行2小時24分，全程105公里，票價7.5元，最便宜的區間車票2元。每天

17點32分準時從哈爾濱東站始發，返程到五常站。

黑龍江省五常市以盛產優質大米聞名于世。在五常和哈爾濱之間運行的這趟慢火車，是一趟行走在稻花香里的火車。

這是四等小站五常每天早晨發出的第一趟列車。

火車頭面朝東方迎著霞光，綠色的車體沐浴著金色的陽光，安靜地匍匐在鐵道線上。

這趟列車是五常和哈爾濱之間票價最低、停靠車站最多的一趟列車。沿途車站大都以周圍村鎮的名字命名，安家鎮、背蔭河鎮、拉林滿族鎮、牛家滿族鎮就是這條線路上的安家站、背蔭河站、拉林站、牛家站。在這里，鐵道線從田地間穿過，從小鎮里穿過，或者從村子里穿行而過。坐在火車上，能看到院子里穿著花棉襖的大嫂端著大盆喂豬。如果下車在站臺上走兩步，甚至能聞到屋里飄出來的燉排骨的香味。坐在火車上，一邊是一望無際的稻田地，一邊是民房小院。或者走著走著，兩邊都是低矮的平房。再或者走著走著，兩邊都是一望無際的稻田。這時，會有熱心的旅客指著遠處告訴你，那片天地間，有一條日夜奔流、清澈見底的拉林河。拉林河是五常市的母親河，不僅源遠流長，更日夜流淌著五常這座小小縣城生生不息的美好故事。

對小城五常來說，這趟列車就是在晨昏日落間，在縱橫交錯水系豐盈的稻花香里散步的慢火車，是陪伴鄉鄰在五常這片土地上送走晚霞迎來日出的一位長者。

“一餐五常米，渾忘酒肉香”，五常大米被稱為“中國最好的稻米”，自古就有“五常米，帝王糧”的至高榮譽。作為北方的“魚米之鄉”，五常是大自然庇佑的土地，是拉林河穿行的土地，這里積淀了樸實的民風，孕育出傳奇的稻谷，滋養了一方勤勞聰慧的人。五常人始終懷著對土地的眷戀和對萬物的景仰，埋頭種地，低頭吃飯，抬頭看天。這片土地孕育了五常人幸福樂觀、情緒飽滿的氣質。

信號燈交替閃爍，這列慢火車在每個間距不過二三十公里的小站間穿行，在進站出站的瞬間，那聲悠揚的汽笛聲好似一曲陪伴這片土地耕耘者的勞動號子。那些在稻田里勞動的人們直起腰，擦擦臉上的汗水；那些行走在小路上的人們停下腳，轉過身看向火車遠去的方向。是的，還是每天那個時間，還是那聲不急不緩的問候，還是那句情感飽滿的平安語。

此時此刻，坐在這趟慢火車上的五常人，帶著這片土地滋養出來的充滿稻花芳香的燦爛笑容，衣著整齊，談笑自如，好像坐在田間地頭，沒有任何尋常旅途帶來的局促不安。

今天，73歲的老劉師傅帶著老伴，從五常市到牛家鎮參加一個孫輩孩子的婚禮。上午8點20分，在牛家鎮下車，票價三元。老劉師傅是退休的鐵路工人，在五常到哈爾濱之間這條鐵道線上干了一輩子水暖工，對這條鐵道線路，對這趟列車充滿了感情。從前，他每天乘坐這趟火車去上班；退休后，坐火車就變成了高興事兒。他身體硬朗，十分健談，坐在火車上，給老伴指點著周圍的村莊。“那是大樹村，現在還有一棵十幾個人都抱不攏的一棵大樹。”“等春天來了，帶你去看那棵大樹。”老阿姨毫不掩飾臉上的好奇，一直看著窗外的景色，不時就會問老劉師傅一些有點幼稚又都很實在的問題。比如，火車離房子這么近，會不會很吵。老劉師傅耐心而又寵溺，每個問題都解答得極為細致，充滿了成就和幸福感。那邊座位上，兩位中年大姐嗑著瓜子，聊得熱火朝天。初以為她們是結伴同行的老朋友，細聽才發現，竟是車上偶遇的新朋友。一位大姐傾訴著照顧患病母親的艱辛，另一位則講述著帶小孫子的不易。盡管話題都是些瑣碎的煩惱，她們臉上的笑容卻柔和而溫暖，笑聲爽朗如銀鈴。坐在旁邊的旅客也被這氛圍感染，紛紛加入聊天的陣營。不一會兒，這個小小的聊天圈子就不斷擴大，越來越多的旅客開始分享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點滴。兩位大姐原本只是想吐露一下心聲，沒想到竟引來了這么多共鳴，她們的話語愈發繪聲繪色，仿佛在講述一個個生動的故事，間或也伴著透著陽光和稻米香味的笑容。

這就是這趟列車上的旅客，這就是在這片土地上生長出來的帶著稻谷般時光味道的五常人。

深秋季節，已經收割了的稻子還晾曬在稻田里，一捆挨著一捆，在地里碼放成堆，這樣的收割方式這些年依然沒有改變。三五天的晾曬是這些稻谷成熟的一個重要環節。這里的農民在這片稻田上不慌不忙，等沉睡的大地經歷了令人發指的嚴寒，在春風里慢慢醒來；等拉林河、牤牛河和那些盤亙在這片土地上那些有名無名的水系，枝枝杈杈的河流在白雪皚皚中變得飽滿清澈，變得溫暖舒暢；等種子在水槽里伸個懶腰，然后蹣跚著扭扭搭搭地住進有嚴格溫度濕度、有陽光細土的暖屋子，開始他們最幸福的發芽生長；等那些幼苗嬌滴滴被抱進池塘的時候，這片土地的夏天才真正開始。

這趟列車一年四季悠悠穿行在這片稻田中間，看著稻池里春水蕩漾，看著人們忙碌插秧，看著稻苗今天一寸明天一寸地成長，看著稻谷由綠變黃，看著稻穗從少年到白頭……是和這片土地聯結在一起的長久的相伴，是和這里的人們血脈相通的期待。

在這趟慢火車行走在這片稻花香里的時候，龍江大地已經擁有了多條一千多公里的高鐵線路，打造成了環哈爾濱的“一小時、兩小時經濟圈”。而坐在這趟列車上，似乎沒有誰羨慕那些時速300公里的高鐵列車，旅客好像都沒有計較這趟列車的慢，這趟列車還在燃煤取暖，這趟列車還在每天早早晚晚，悠然自得。

這趟在五常和哈爾濱間行進了近百年的慢火車，一直就這么慢悠悠地行進在這片富饒的黑土地上。阡陌縱橫雞犬相聞間，這片土地以寬厚飽滿的胸懷滋養了這趟列車，這趟列車長成了這片土地結實的筋骨血脈，長成了鄉鄰們質樸無畏的兄長。春種秋收，每個日落清晨，這趟列車都陪伴著鄉鄰在這片土地上辛勤勞作，等待種子發芽，等待禾苗拔節，等待稻谷揚花，等待顆粒歸倉，等待人們遠行再歸鄉。

風雨無阻，晨昏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