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人吳文英在《聲聲慢﹒詠桂花》中說:“濃香最無著處,漸冷香,風露成霏。”意思是如果天氣一旦轉冷,雖然桂花的香氣猶存,桂花卻要像雨雪般紛紛落下。
近日,氣溫驟降,出杭州市區去陳立老師錦繡錢塘的家,一路上雨霏霏,頗有夢入江南晚來秋意境。今年全國的桂花相約遲開,所以現在趕上怒放,杭州城也迎來《聲聲慢》改版。
陳立老師原本住杭州市區東山弄,陳曉卿說,“這里有兩樣東西更重要:一個是東山農貿市場,杭嘉湖平原的應季時鮮,總會不停變幻著出現在這里;另一個,就是學者陳立教授的家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如過江之鯽游進陳曉卿口中“杭州最繁忙的客廳”,吃飯、喝酒、聊天,享受“陳氏時光”,烹煮思想盛宴。
陳立老師是著名的“雜家”,他的研究覆蓋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藥學以及臺港澳問題,被丁磊稱為“行走的百科全書”。他信奉“一粒米中藏世界,半邊鍋內煮乾坤”哲學思想,大中華區慢食協會主席喬凌曾有這樣解讀:善于把常人眼中的一桌普通飯菜,像膠片一樣回放到廚房菜場、山野田間,在四季輪回中探本溯源,以最豐富立體的光譜、最樸素平實的理念揭示出美食的本質,以及人類與飲食的關系。
從東山弄到錦繡錢塘,陳立老師解釋說:好多東西放不下。搬到錦繡錢塘后,以前蜷縮在一起的書籍、字畫等有了舒展,我們的訪談就在茶香氤氳中慢慢深入。

非遺,是用到多少有關的產品?
趙一頻:
我們同行的成都院子酒店,是一家以“竹編、漆器、蜀錦、蜀繡、銀花絲”五大成都非遺元素為主題的酒店。想請教陳老師,非遺如何與餐飲有機結合。
非遺不是裝修,要看你的菜品有沒有用到非遺產品,用到多少非遺產品。在產品不足以支撐的時候,裝修太重反而會拖累你。
廚師的功力是用味覺來實現對消費者的審美,這點川菜做得非常到位,但是現在有三個因素干擾得厲害,一是普遍的口味偏重,口味偏重有個大問題,包括重辣、重油、重鹽,就是細微的味覺變化表現不出來,就好像去聽一首重金屬音樂都是低音炮,聲部、樂部等,在配樂方面的變化就搞不清楚,這跟味覺是一樣的;二是有些過度的刀法表現反而破壞了食材的完整性,對食材的紋路、肌理和味道是有影響的;三是發酵非常重要,發酵是體現一方風味的最近距離,但普遍做得并不好。
我先跳開講一下,徽州的發酵跟浙江紹興發酵就很不一樣,徽州的發酵中會有臭鱖魚、刀板香、毛豆腐,是把乳酸菌、酵母菌跟霉菌平行進行發酵,所以它是一個輕度腐敗,但是重度“好色”這么一種菜系。可是紹興很不一樣,紹興的酵母菌跟乳酸菌是為曲菌墊底的,所以它是霉、糟、臭、腌這樣一類的口味,重度的霉口,他們發酵的表面上看只是參與了霉菌、酵母跟乳酸,其實這背后都是因為徽州跟紹興的不同,它有不同的這種氣候、地理、水文、濕度、氣壓,菌群完全不一樣。

四川的發酵是得天獨厚的,得益于四川盆地的氣候條件,菌群也不一樣,大量發酵制品像豆瓣、泡菜、芽菜、冬菜、大頭菜等,但是沒有被充分發掘出來,或者說體現得不充分。有一個重要因素,你們用不用榮縣的陶制品?
榮縣的陶制品是不上釉的,而且榮縣的陶土跟江蘇宜興跟云南建水陶土都大不一樣,它的含鐵量較少,含銅含鋅量很高,因此它透氣不透水,而且呢很光滑。我覺得過往的非遺當中包括郫縣豆瓣,所有的發酵用的都是榮縣的,因為現在經濟發展了,很多地方有大的產能面世,但是陶土的性質有很大不同,比如說現在大量的使用湖南、江西的,它本身對當地的微生物種群,是沒有任何好處的。
為什么郫縣豆瓣用的是蠶豆,而沒有用黃豆?我們都知道,制醬跟制醬油最好的地方是在北回歸線的兩邊,這里日曬跟夜露最平均,而且日曬的陽光,跟空氣中的濕度是最匹配的,離開了特殊的地理條件就不能夠這樣做醬油。在浙江有一個醬油的制作方法叫子母醬油,不制曲,用當年的頭道醬油來重新做為一個曲種來發酵煮熟的黃豆。

可是在四川陰濕而且陽光不足,做不到把黃豆發酵,所以發酵了蠶豆。四川整個醬,被附著的菌群跟菌群之間代謝的過程是獨有的,這跟其他地方的醬是不一樣的。所以,你不恢復到當地的這種緯度、陽光、水和氣壓的這些條件與過程,你制出來的醬油就會跟海天、李錦記這種沒區別,所以得用你自己的方法。這就是非遺。
味道,盯住爺爺、奶奶、爸爸、媽媽
趙一頻:
從人類學、社會學怎么看川菜
了解川菜,我覺得有幾個緯度,應該給你帶來一些思路。首先,一定要了解袍哥,袍哥的起源是長江的纖夫和管理纖夫的人,他們如果要在一起謀生存,就一定要齊心合力,他們以其抗爭的不但是自然環境,而且還有盤剝他們的那些東家,所以他們才有這樣子的一個凝聚力,靠什么凝聚呢?你想只有長江沿線的碼頭,為什么有站著吃飯的習慣?

因為他沒有時間吃飯,還有一個就是要求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能夠快速的補充能量,因此他并不特別講究那種非常高端的食材,就像內臟等下角料,這種具有豐富的物質元素以及能量元素的材料,他們大量的使用,所以這其實是川菜的底色,包括后來興起的火鍋,包括蹄花、豆花,都是這個系列。
第二個呢就是填川,特別是湖廣填川帶來了很多外部世界對不同飲食的需求。第三個,要了解士大夫怎么去招待他們的同僚,因為他要表現自己不是山高皇帝遠,我有好東西,所以是誠心誠意的,把一些最基本的味型表達出來,所以川味簡單講就是一個“怪味”,他的味就是與眾不同的。你看變臉,他要吸引人家對自己的注意力,但不是每個人都能變臉的,那怎么辦呢?變味。就是他的變化是吻合在一起的。
趙一頻:
近幾年,以甬府、新榮記為代表的寧波菜、臺州菜興起,川菜反而缺乏這種強勢,是不是川菜的包袱比較重反而受約束。
是川菜的潛能沒有發揮出來。寧波菜、臺州菜的興起跟浙商的興起有關,所以不要光是看甬府、新榮記,你要看淮揚菜的興起,看徽菜的興起,看粵菜的興起,背后都是經濟實力的興起。川、閩沒有這個特點,但不等于川、閩本身沒有特點,就是你不要跟著他們學,結果新路子沒學會,老路子忘了,不會走路了。
我最近一次去澳門的美高梅吃了一次蜀道,結果令我大失所望,盡管大家都說好吃的不得了,但我認為是他一上手就做錯,他竟然用四川的烹調方法,烹調了一條龍蝦,這個呢我覺得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要表現蜀道的話,我在想你不扎根在土地上面,你要利用別人的經驗。我為什么講這句話呢?因為用甬府跟新榮記都是海鮮,用海鮮的方法,包括新榮記最近做的那個臭豆腐麻婆豆腐,都是這個思路,這個思路是可以討巧,可以讓人眼前一亮,但是你所有的餐飲,實際上是你的烹飪與胃腸道菌群的長期互動,這個他做不到。
我不是給他們敲喪鐘,在他們之前杭州有一個非常有影響力的餐廳,他不但開到了北京上海東京香港,20年前他一年在全球開了 28家,最后倒閉了,問題就是用這種創新的方法去博眼球,博大家的關注。
有句話說,會吃要三代人,不用三代人,但是你餐飲的味型不能被年輕人牽著走,年輕人的味覺體驗不像我們講的視覺體驗與聽覺體驗,是一個數字體驗,視覺可以數字化,聽覺也可以數字化。味覺是個模擬信號,永遠不能數字化。味道一定是被老師傅帶的,一定是被爺爺奶奶帶的,一定是被爸爸媽媽帶的。所以我覺得要做這種非遺,要做川菜的一種永續,就應該盯著爺爺奶奶,盯著爸爸媽媽,不應該盯著年輕人。

趙一頻:
陳老師講這個很經典,讓人深思,現在市面 這種討巧的、博眼球的太多太多。所謂“爆款爆款”爆一陣子就銷聲匿跡了。
川菜有這么深的持續力,還是要挖老川菜。你們現在那個油底肉,現在還能買到四川產的嗎?你仔細看看,哪里生產的,哪個公司生產的,是出口日本的。我覺得你們完全有條件把這個油底肉做成最好的,你們回去就試一下,用壇子肉加上宜賓南溪的豆腐干,然后用郫縣豆瓣醬做成回鍋肉,那也很棒。既然講非遺,就要多挖這種民間的、傳統的味道。
川菜,本身的立足點在川
趙一頻:
取巧的多,一個是受年輕消費者影響,還有就是市場壓力吧,這兩年的網紅風氣,確實變成餐飲的指揮棒
你扛不住壓,就不能成為一個長期主義者。做餐飲,一定有壓力。我剛才講袍哥,你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考慮,以前黑社會收保護費靠什么?靠拳頭,所以我幫你維持正常營業,你每年交保護費。現在網紅靠什么收保護費啊?靠流量,靠差評。扛不住壓力,別做餐飲。流量不是修羅場,是名利場。

你還是要踏踏實實的,就川菜本身這個立腳點就在“川”,是川的物產,川的烹調技法,川的一些配料,加上川的味道,所有這些基礎都是四川本地的微生物在起作用。四川的微生物種群跟徽州跟紹興就是不一樣。我舉幾個例子,我們都知道日本人吃生魚片是要用芥末的,那是青芥。在北京吃芥末白菜,用的是黃芥末。一個是用山葵磨制,一個是用芥菜籽磨制,但芥菜籽磨制的黃芥末,在法國的牛排當中也用,可是你們四川有個極好的芥,是菜籽油殼磨成的芥,這個芥菜在你們四川有個單獨的吃法叫“沖”,沖菜。這個東西是四川獨有的,那么你怎么樣子把它發揚?它現在沒有發揚開來。
還有一個,翹腳牛肉現在竟然都用黃牛做,這是大錯特錯。蹺腳牛肉當年流行的時候是水牛,因為牛在農耕時代是重要生產工具,吃牛是犯法,只有老弱病殘牛才能吃,當時都是水牛,那么這個水牛怎么做呢,就只能反復的燉爛,沒有辦法用現在黃牛的做法做。水牛肉的吃法,目前在全國的考證當中大概只有你們四川做成翹腳牛肉。怎么樣都是很有價值的東西。
還有廣安的咸皮蛋,是用堿加鹽共同發酵的,非常獨特,蛋白是松花的黃色,蛋黃是一個類似咸鴨蛋有油的,很有意思,這在中國也是唯一的。所以,非遺不是一個概念,非遺是具體內容。怎么把內容做出來,怎么把菜的根源找出來,怎么好吃,再加上唯一性,年輕人就會喜歡。
廣安咸皮蛋
趙一頻:
為了適應市場,堅持做好一件事情最重要。
我覺得思路不能這樣想,經營要好,但有沒有想過經營的基礎是什么?經營的基礎是內容,沒有內容的話,你為了經營去堆砌內容,其實你很累,而且經營也不能被你變成是一種能夠盈利的手段。
不論是餐飲,還是一個工廠,甚至一個國家,強大的根本實力,是你有什么東西,而不是你表達了什么東西,所以我覺得這里面沒有堅持,因為你如果做的東西,是符合市場的需求的,你沒有需要堅持的東西,你只是不斷的去適應他,問題是怕什么呢?
這個市場被各種流量各種媒體描述成為一個你不了解的,你只好聽他的,你很累,結果經營者沒有內容。那沒有內容怎么辦呢?大家一樣,那只好內卷降價,或者把品質下降,所以內容是首位,內容和經營是不同的兩碼事。

內容的基礎是,你對自然、食材、微生物的了解和你對人群的了解,你其實本質上是一個大自然的搬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