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來明 以文來化：現代化的文明力量

人物簡介

樓宇烈（1934—），浙江嵊州市人，北京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系教授，北京大學國學院博士生導師、宗教文化研究院名譽院長；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全國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領導小組成員。著有《中國的品格》《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中國佛教與人文精神》等，古籍整理著作有《老子道德經注校釋》《王弼集校釋》《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等。

記者：樓教授，您好！近年來，隨著中國的發展壯大，中國文化越來越成為世人關注的焦點，請您談談中國文化的核心思想和精神特質。

樓宇烈：對“仁愛、民本、誠信、正義、和合、大同”等思想精髓，我想作一個初步的闡釋。

仁愛，是孔子講的，其要義在人與人相感，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把我視同兄弟，我同樣把你當作兄弟；君以禮待臣，臣子相應以忠侍奉君。當然以直報怨，也是相感之意。以孔子的教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實現仁愛的根本方法，其通在人心。有孝心，推及兄弟姐妹則為悌，推及夫妻則為義，推及君臣則為忠，于是乎五倫成為實現仁愛的基本方法。天下在五倫的相互感動下而為一家，建立在五倫基礎上的制度，自然就是禮制。

民本，就是以百姓的利益為根本，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用習近平總書記的話說，就是“以人民為中心”。實現民本的途徑，在于仁政與王道，具體言之：制民恒產，薄賦斂輕稅收，量入為出，打擊豪強勢力，鹽鐵專賣，節制私人資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使老有所安，壯有所用，少有所懷，女有所歸，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民本也是實現社會主義理想的根本價值理念。

誠信，是以至誠之心，不食言，言行一致，不口是心非，以最大努力踐行人生之信條。它也包含西方之契約精神，但不盡相同。西方之契約在于形式上不違約，即使此契約是不合乎道德的、不公平的，甚至是武力強迫的，也應無條件遵守。因此，誠信具有道德之內核，不僅僅在于“言必行、行必果”，唯“義之所在，則言必行、行必果”。

正義，從文字上考研其中的“正”，其乃會意字，表示前往某地，有遠行之意。現在引申義為平正，不偏不倚；還有正心、正直、正確、恰當、公正、糾正等意。“義”，繁體字為“義”。篆字與繁體字很相似，也屬會意字，從羊（祭牲），從我（兵器），表示用兵器宰羊作祭品。義簡化為義，原始義是指禮儀，后又改為禮義。所以“義”者，禮也。若將“正”“義”合起來，就是以不偏不斜的步伐堅定地沿著禮義之路前進。

和合，是一種兼容兼顧，打成一片，從整體看待事物的思維。諸如“天人合一”“心物一體”“體用一如”等，都是和合思想的體現。其大無外，其小無內，天人相合相感，天即人，人即天；心外無物，物不離心；體用不二，體用不離，物物一太極，事事無礙。

大同，是人類社會的終極理想，仁愛、民本、誠信、正義、和合價值之推擴就是要求人類最終實現大同的理想，人類像一家人一樣，相互敬愛，以禮相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者安之，少者懷之，朋友信之，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倡導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以中華傳統文化的理想講，就是要實現天下太平，天下要太平就一定要使天下像一家人一樣，從而人與自然和諧，人與人和諧。

因此可以說，“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不僅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核心思想，也是人類的核心價值觀，具有普遍意義。即仁愛、民本、誠信、正義、和合、大同，不僅對于傳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復興中華文明有重大的歷史意義，而且對于構建一個命運共同體的世界也極具現實意義。

記者：中國式現代化深深植根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借鑒吸收一切人類優秀文明成果，代表人類文明進步的發展方向，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請問您如何理解這種文明形態的“新”？

樓宇烈：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隨著改革開放一路走過來，隨著正確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社會主義道路的建立，隨著我們在實踐中真正證明這條道路是正確的，文化自信隨之而來。”新時代我們看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和中國夢深入人心，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廣泛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受到更多人的喜愛，人們的文化自信不斷彰顯。如果說科學技術和生產力發展水平上的差異可以通過觀念變革、社會變革來迎頭趕上乃至消除的話，那么文化類型上的差異則不能用“趕上”的方法去解決，而且也是不可能、不需要解決的。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要走出自己的現代化道路，必須具有文化主體性。文化主體性是文化自信的前提，文化自信是文化主體性的重要體現。“文化自信就來自我們的文化主體性。”中華文明在數千年歷史傳承中，始終保持著文明記錄的連續性，形成多元一體、團結集中的統一性。各民族經過長期交往交流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呈現社會文化生活的共同性、融合性和向心的主體性。中華民族走的是一條不同于其他國家和民族的文明發展道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滋養著中華民族永續發展。中國共產黨推進“兩個結合”，更加鞏固了文化主體性。有了文化主體性，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就有了國家認同的堅實文化基礎，就能在激烈的世界文化激蕩中站穩腳跟，獨立自主走自己的路。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歷史告訴我們，只有交流互鑒，一種文明才能充滿生命力。只要秉持包容精神，就不存在什么‘文明沖突’，就可以實現文明和諧。”中國人講：“己善，亦樂人之善也；己能，亦樂人之能也。”“各美其美，美之人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這些體現的是一種互相欣賞、共存共榮的胸懷。不同國家和民族的文明都扎根于本國本民族的土壤之中，都有自己的特色、長處、優點。不同文明要堅持相互交流、相互學習、相互借鑒，而不是相互隔膜、相互排斥、相互取代，這樣世界文明百花園才能萬紫千紅、生機盎然。中華文明以開闊博大的胸襟包容天下、協和萬邦、博采眾長、兼收并蓄。我們堅定文化主體性，也以寬廣的胸懷汲取不同國家、不同民族創造的優秀文明成果，同世界各國進行文化交流合作，更加自信地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

記者：您曾經提出，文化發展不能不知道禮樂。針對“禮是中華文化之心”的觀點，您認為“禮”在其中的作用和意義是什么？

樓宇烈：中國文化最鮮明的特點就是“人文”。什么叫人文？“文明以止，人文也。”四書中的《大學》《論語》《孟子》都特別講到，做人一定要懂得“止”，知道止于何處。每個人應該根據自己不同的身份了解自己應盡的義務，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去規范自己的言談舉止。那么怎樣達到這個“止”呢？那就是靠文明，所以叫“文明以止”。文明就是“以文來明”，文化就是“以文來化”。“文”是人的自覺性的體現，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通過文明來給自己定位，讓人明白應當止于何處。通過禮樂教化天下，這就是文明。相對來講，文化是一種軟實力，但其實它恰恰是最硬的實力，因為它是國家強大的基石。“文明”的概念產生以后，就與“質樸”區分開來，孔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從外在的角度來講，人類文明就是要通過修飾、裝飾顯示出人類的獨特性；從內在的角度來講，人開始認識自己的身份，開始懂得相互尊重，知道應該怎樣對待尊者、長者，又該怎樣對待幼者、弱者。禮樂文明讓我們自覺地懂得文明的道理，自覺脫離野蠻，這是一個自我提升的過程。

禮因何而起？禮究竟包含哪些方面的內容？在《荀子·禮論》中，荀子作了闡釋，“人生而有欲”，人生來就有欲望、欲求；“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人的欲望得不到滿足，就要去追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在追求過程中，如果沒有限度，人就會貪得無厭；“爭則亂，亂則窮”，這就使社會不安定。為了解決這個社會問題，禮被提出來了。針對禮要解決的問題，荀子講得很明白——禮是“養人之欲，給人之求”的，即調節人的欲望，滿足人們的需求。

“禮者，履也。”“禮”，樹立一個標桿，要人去踐行。禮起著多方面的作用，特別是在維護社會和諧方面發揮著重要的作用。荀子有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叫作“明分使群”，確定了名分，群體力量就發揮出來了。禮的核心就是讓每個人認識到自己的身份。進一步講，禮的核心是什么？是不忘本。禮還有一個核心，是敬，敬重、敬畏。在傳統文化中，人們信仰的對象是“天地君親師”。這一觀念概括起來就是八個字：敬天法祖、尊師重道。中國人敬畏天地、祖先、師長，我們用各種儀式祭祀天地君親師，表達我們不忘本的人文情懷。所以，中國的人文精神，就是通過教化來讓人認識到自己的身份、義務，管束好自己。在中國的人文思想里面，非常強調人文教育，核心就是人的自我德行的提升。很多人認為，人本主義是西方來的，卻不知道這其實就是中國文化最核心的東西。

可以說，中國文化的精神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倫理的精神，另一個是藝術的精神，二者相互配合、不可分割。社會是一個群體，用禮來把這個群體分成不同的等級，明確各自不同的責任、權利、義務。同時，又通過樂教來使得這個有不同等級的社會達到和諧。人們通過樂來表達自己的志向、情感，通過樂來交流，從而構建起和諧的人際關系。在中國文化中，禮、樂這兩個方面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通過禮樂教化使人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合格的人、有高尚品德的人。因此，要了解中國文化，如果不了解樂教、不知道中國文化是充滿藝術精神的，那么這種了解就是不夠全面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這些都是我們藝術寶庫中的精髓。

記者：“兩個結合”鞏固了文化主體性。針對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如何正確對待本國已有的文化傳統、如何繼承和發揚本國傳統文化中的優秀成分，以及如何在建設現代化國家中更好發揮文化作用等問題，請談談您的觀點。

樓宇烈：這些年，我常呼吁要重新看待“東方智慧”。21世紀是中國的世紀，更是中國文化的世紀。20世紀百年的經驗和教訓告訴我們，中國人離不開自己的文化，只有具有堅實、鮮明的中華文化傳統的現代化中國，才能使中華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立于不敗之地。

我認為，堅定文化自信，就是對我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價值認可，并且要運用優秀傳統文化解決現實問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價值具有普遍性和超越時空的意義。中國的現代化一定要建立在自己文化的土壤上，才能充分發揮潛力、激發活力。中國文化強調人的自我提升，人要保持主體性，從自覺到自立，不光是個體，整個人類也是如此。

所有的國學討論歸根到底都是在東西文化交流過程中出現的。要解決這些問題，關鍵是在現代化交流中如何保持自己的文化主體意識。文化的主體意識就是對本國文化的認同，包括對本國文化的尊重、保護、繼承、鑒別和發展等。在這個過程中，既不要盲目自大，也不要妄自菲薄。只有保持自己的主體性，才能有效地、有針對性地吸收外國文化的養料，來滋潤、發展本國的文化。這里必須澄清一個觀念，即現代化不等于西化。近百年來，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歷史的發展，我們需要重新審視我們的文化傳統和傳統文化。文化傳統和傳統文化是有聯系，也有區別的。傳統文化是指文化的內容和樣式，如文學、藝術、醫學、哲學等就屬于傳統文化的范疇；文化傳統則是指凝聚在文化中的一種價值觀念、思想方法、生活樣式等。文化傳統是民族精神的體現。我們常常講要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離開了我們的文化傳統，我們的文化特色就表現不出來，只有認同、繼承、發揚我們的文化傳統，才可能有我們自己的文化特色。

國家要實現真正的強大，最終要落在文化的強大上，要落在國民的文化素質高低上。文化對于一個國家的復興，實際上是最關鍵的。我們要對文化有自信，首先必須了解、熱愛它。沒有一種文化是十全十美的，文化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同時，文化也具有多樣性，中國文化自古以來就強調要全面地看待一切事物，整體地看待我們的世界，而不是走極端。

在培養文化自信方面，要先讓人們深入了解中國傳統文化。有了了解，才會真正地認同中國傳統文化；有了認同，才會去尊重它，才會有自信。我們的文化要走出去，首先要走回來，把傳統文化的意義、成就在民眾中廣泛傳播，才能讓世界人民都看到我們文化的特點、優點，讓他們來吸收中國的文化，去充實和發展他們的文化，讓世界都來共享中國文化。

因此，堅守文化的主體意識，堅定文化自信是非常重要的。我們要真正強大，就要復興民族文化，讓世界人民看到我們是一個禮儀之邦。我想全社會特別是在青少年中要加強傳統文化的教育，增強中華文化的主體意識是十分必要的，也是一項迫切的任務。

記者：您一直致力于中國文化、中國哲學的教學與研究，身體力行地倡導和踐行中國文化，請您談談對中國文化、中國精神的理解和體悟。

樓宇烈：近代以來，對于怎樣看待中西文化，有過許多爭論。100多年前，有些人看到西方國家船堅炮利、四處擴張，就對自己的傳統文化產生了懷疑甚至否定，認為西方什么都好，自己處處不如人。也有人希望既學習西方長處，又能將自己的傳統保持下來，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或“西學為體，中學為用”等。中國在剛剛接觸西方文化時，產生了盲目排斥與牽強附會兩種態度，這當然都是不可取的。我想，只有從整體上把握了中西兩種文化的根本精神及其內在差異，我們才能更好地去進行比較研究。歷史的重任落到中國共產黨身上，中國共產黨人找到馬克思主義，堅決反對歷史虛無主義、文化虛無主義，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不僅讓馬克思主義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而且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從傳統走向現代。

中國傳統文化強調理論聯系實際，知行合一，認識到的道理要落實到實踐上去，身心合一、身體力行。我認為，我們可以身體力行，但是也不能只埋頭苦干，還得有悟，所以說體不離悟、悟不離體，是學習傳統文化的總方向。我們學什么都不要把知識當作死的對象來學，把知識對象化、固定化，與自身的為人處世不發生直接的關聯，我想這樣的知識是無用的，也是沒有力量的。因此，學習中國的傳統文化一定要有所受用，要對自己、他人、社會有所受用。研究不能脫離現實生活，一個人沒有理想就沒有生活的動力，但我們不是生活在理想世界里。現實生活通過自己的經歷體悟做人的道理，通過讀書改變自己的生活、改變自己的氣質，這樣的讀書才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