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科背景下曲藝教育的新理念芻議

2022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和教育部聯合頒布了《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目錄》和《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目錄》等新的學科目錄，在藝術學這一大門類中設立了新的一級學科“戲曲與曲藝”，從根本上扭轉了曲藝多年來沒有學科歸屬的問題。這標志著曲藝正式步入國家平臺的三級學歷教育體系，從本科到碩士、博士研究生教育一體化。從學科體系的角度來看，這一學科的邊界還可以細化為“戲曲學”和“曲藝學”。

在新的學科背景下，曲藝教育格局正在悄然發生變化，首先是本科和研究生新曲藝專業的增設以及招生熱度的上升。據筆者不完全統計，除遼寧科技大學、北京城市學院等幾所較早開設曲藝本科的院校外，2022年，中央戲劇學院新設曲藝專業并啟動招生；2023年，四川師范大學、上海戲劇學院等院校開始招收曲藝表演、曲藝創作和曲藝評論等方向的碩士研究生；2024年8月，藝術學新增碩士和博士學位點公示，新增“戲曲與曲藝”專業的院校包括中國藝術研究院、揚州大學、浙江傳媒學院、信陽師范大學、遼寧科技大學等5所院校；2024年，天津師范大學新增相聲影像創作與制作方向專碩。此外，中國藝術研究院曲藝研究所多年來培養了多名曲藝專業碩士和博士研究生。北京大學、中山大學、南開大學、上海師范大學、蘇州大學、揚州大學、天津師范大學、聊城大學、廣州大學、延安大學等院校也一直在民間文學、古代文學、社會史等專業中招收說唱文學或曲藝研究方向的碩士和博士研究生。在新的學科背景下，可能會進一步調整研究方向，加大轉型曲藝研究的比重，培養更多曲藝研究型人才。未來若干年，曲藝演藝、教育與研究將迎來高學歷深造人群的加入與支持。

雖然曲藝教育有望成為新的學科教育生長點，但也面臨著師資缺口大、教材不配套、缺乏優質對口生源等萬事開頭難的實際困難。更為艱巨的是曲藝教育理念和框架的確立，即我們要培養什么樣的人才，以及如何培養人才的問題。這個問題是否得到妥善解決，關系到曲藝學科教育的持續發展，以及曲藝學科、學術和話語三大體系的構建，應該予以優先重視。以下是筆者不成熟的想法，姑且拋磚引玉。

一、梳理中國曲藝教育理念的源流，審時度勢，抓住機遇

曲藝作為中國口頭表演藝術之一，千百年來以“口傳心授”的傳統方式薪火相傳，“人們精心地保存、表演、發展、創作，口頭藝術和傳統藝術才得以代代相傳，源遠流長”。①在今天的現代教育中，這一古老教育方式仍然發揮著重要作用。由于曲藝口頭說唱的特殊性，現代曲藝教育不能完全脫離“口傳心授”，可以認為“口傳心授”是對現代學院教育模式的一種補充。代系或譜系體系是“口傳心授”式教育的核心和傳承模式，具體表現為家庭（族）代系、師徒代系、院團（班社）代系、現代學校代系4種形式，這也是我國現有曲藝教育的主要方式。傳統的拜師學藝“師父帶徒弟”的方法讓學徒和師父之間保持著“亦師亦父”的關系，雖然這對學生深刻領會藝術精髓有很大幫助，但“一生唯一師”的傳統師徒制具有局限性，伴隨而來的曲藝教育理念也顯得狹窄和保守，這也是曲藝人容易陷入“門戶之見”的原因之一。此外，舊社會曲藝學徒存在嚴重的人身依附關系，如“3年學藝，2年效力”的說法，與現代教育為社會培養人才的理念大相徑庭。

回顧我國現代曲藝教育60多年的歷史，曲藝教育家們一直在摸索西方現代教育與我國本土人才培養觀念的融合。蘇州評彈學校創辦于1962年，近年來為適應新時代對人才的需求，主動融合現代藝術教育與傳統師徒制，實行“現代藝徒制”，這種學制“是傳統藝徒制與現代職業學校相結合的產物，是現代藝徒制的典型代表和文化藝術行業的現代學徒制模式。”②蘇州評彈現代藝徒制通過簽署校、團、學三方協議完成拜師環節。所謂“師父”，可以是一位資深藝師，也可以是一個教師團隊。一個藝徒可以有多個師父，從而學習到不同門派的技藝精華，這是現代職業學校相較于古代師徒制的優勢所在，并為學生創建實踐共同體，提供支持和保障，以及真實的社會實踐文化情境——評彈表演書場。蘇州評彈現代藝徒制的理論與實踐成果值得進一步推廣應用。

河南省戲曲學校1982年創辦了首屆曲藝班，河南墜子教育家趙錚擔任班主任，負責講授河南墜子并全面負責教學工作。“趙錚認為，新時代的曲藝演員必須胸懷開闊，要皆善為師，要視野廣闊，多才多藝。墜子不僅有演唱，還有創作、編導、表演、作曲、伴奏等各個環節，這就要求墜子演員具備廣博的知識和較為全面的藝術修養。曲藝班除了墜子、大調曲子等專業課外，還開設了民族聲樂、文藝理論、曲藝創作、表演身訓等課程，鼓勵學生向一切有成就的曲藝演員學習，摒棄門戶之見，博采眾長。”③趙錚的曲藝教育思想走在時代前列，培養的百名學生具有書卷氣，受到社會各界一致好評。

北京城市學院2012年創辦曲藝專業，首屆僅有6名學生，然而，學院堅持開設該專業，并非出于招生和經濟考慮，而是為了踐行高校在文化傳承中的責任，承擔對國家、社會和民族的文化使命。他們提出了“有功夫、會表演、有文化、理解人、具備創作能力”④的培養目標。

經過以上梳理，我們發現，當代曲藝教育主要以職業教育為中心，培養與社會對應用型專門人才需求相對接的學生。其教育理念主要適應中等到高職3+2人才機制，強調掌握一技之長，以藝術實踐為核心，并具備一定的創新能力。在曲藝學科教育中，高等教育階段的學制為4+3+4，即從本科到博士學位的學習需要11年，若加上前期5年的教育，總共需要16年時間。這場漫長的學歷旅行，堪稱曲藝人才培養的系統工程，在中國曲藝教育史上也是空前的。從受教育者的角度而言，在學子們最寶貴的時光遇見曲藝，曲藝能為他們的一生帶來什么。從教育者的角度看，曲藝學科教育肩負著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艱巨使命，必須明確培養什么樣的人才。目前，已經招生的部分高校在曲藝教學過程中遇到了一些困難，也促使我們思考，理清辦學思路，找到著力點和切入點，逐步解決矛盾和問題。因此，教育理念必須先行，師資、教材、課程等配套機制也要跟上，否則解決不好或拖延湊合會誤人子弟的。

二、充分認識曲藝人才培養的多樣性、齊備性

作為與音樂、美術、舞蹈、影視等藝術門類并列的一級學科，曲藝除了需要表演人才外，至少還應培養曲藝創作、評論、管理、研究等領域的人才。然而，傳統的傳習方式無法滿足這些人才的培養需求。曲藝學科化之后，首先解決的就是全面培養人才的問題。高校教育平臺如同一棵茂盛的大樹，其框架決定了曲藝歷史、現狀及未來發展方向應當齊全且完備。

（一）曲藝專業技術類人才培養

曲藝專業技術類人才包括表演、創作和伴奏人才等，其中，創作人才的培養是高校曲藝教育的重點，因為中高職藝術教育主要培養表演和伴奏人才，忽視了創作人才的培養。因此，要大力加強曲藝文學創作，培養曲藝編劇和作詞人才。從教學模式來看，曲藝表演和編曲專業可以兼顧創作，這正是曲藝與戲曲、戲劇和電影的區別所在。曲藝表演和伴奏還可以兼作曲和裝腔。認識到這一點，正是我們樹立正確辦學理念的關鍵。

曲藝創作的本質由曲藝文學決定。曲藝“是一種由文學、音樂、表演等要素構成的綜合藝術”⑤，曲本類似于劇本，承擔著“一劇之本”的功能。文藝理論指出，內容決定形式，表演和音樂是用來演繹和體現曲本內容的。曲本創作并非供案頭欣賞，而是要體現曲種的形式元素，并為演員留足表演空間。相較于戲曲，曲藝創作的門檻更高，因為曲藝創作需要具備視角轉換、語言幽默、形象化修辭以及情理結合等特征。因此，曲藝創作人才的培養尤為關鍵。通過建立曲藝文學專業，探索培養曲藝創作人才的理論和方法，并可推廣至業余創作人員的培訓。當前，曲藝創作人才缺口大，專職創作人員稀缺。曲藝文學教育的支持無疑能增強曲藝創作實力，改善創作動力不足的問題。

與其他人才類型相比，曲藝創作人才的培養難度較大，因為創作處于實踐與理論之間。它既需要實踐經驗，又要求廣泛學習，具備作家素質，精通漢語寫作與音韻，同時富有激情、靈感與創意，還需精通曲藝及其特定曲種。高校培養曲藝創作人才不能急于求成，而應夯實基礎，以厚積薄發，培養人才和創作作品。

曲藝專業人才的培養應以曲藝美學思想為引領，大學藝術教育的核心是美育思想的培養。專業人才的美學經驗應從實踐中感知，進而升華為美學理論，將曲藝美學融入技巧學習中。中學學物理，大學學物理，二者有所不同；同樣，曲藝也應在美學理論的介入下，專業技能或實踐經驗得到循環式的上升。蔡元培是最早提出“美育”思想觀念的學者，他所認為的美育指的是“美感教育或審美教育，是感知美、被觸動、強表達、鑄造美的人生觀范疇的教育。不完全等同于美術教育或藝術技法教育”。⑥教育家陶行知曾說“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這種“真善美合一”的審美教育思想至今仍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⑦

（二）曲藝復合型人才培養

文化和旅游部對藝術院校的人才培養提出“適用性、實用性、綜合性、復合型”的要求。曲藝復合型人才指在多個領域具備廣泛知識和技能的人才，通常通曉曲藝的各項專業技術，并能夠從事管理、策劃、組織、包裝、傳播、多媒體制作、協調和推廣等工作。在今天互聯網和人工智能時代，復合型人才的重要性愈加凸顯。新型曲藝教育需要為曲藝搭建現代傳播平臺，以打破“酒香巷子深”的局面，讓曲藝作品跟上時代步伐，吸引更廣泛的觀眾，滿足年輕一代對曲藝的審美需求。

（三）曲藝評論研究類人才培養

王定勇先生認為：“考慮到曲藝人才的特色化和個性化培養，應根據人才類型區分培養目標。理論型人才包括創作類、評論類和研究類；實踐型人才則應根據曲種進行劃分，并為不同的培養目標制定相應的培養方案和教學內容。”⑧本文特別討論了評論研究類人才的培養目標，并細化為創作類、評論類和研究類3種類型。與筆者之前的觀點不同，王定勇先生將創作類人才列入理論型人才范疇，而筆者則認為創作類人才應歸入專業技術類人才。這也進一步凸顯了創作類人才培養的獨特性和兼復性。鑒于當前曲藝教育和科研人才的短缺，亟需加強研究生層次的曲藝教育。曲藝專業的碩士和博士研究生畢業后，可以補充到理論人才隊伍中，并為學科梯隊建設提供支持。“充實曲藝本科教學師資力量，對保證曲藝本科教學質量能夠發揮重要價值。”⑨研究型人才應運用創新思維和研究成果推動教學創新，進一步深化曲藝教學和科研。同時，這也有助于提升曲藝本科層次的教育質量。

（四）正視人才結構問題 探索解決途徑

按照蘇州評彈學校原校長孫惕的構想，曲藝高等教育的理想人才結構應與中高職教育順利銜接。“如創作、教育、管理、理論、評論、媒體、傳播等，可能更需要中高職與高等學歷教育持續銜接的全日制‘直通車’教育模式培養出的人才；而舞臺藝術表演等，可能更需要結束了中高職教育并經歷5至8年舞臺實踐后，回爐深造追求‘后學歷’的人才。”⑩然而，由于高考的規定限制，這種無縫對接的“理想狀態”只能部分實現，導致一些人才培養過程出現中斷，留下遺憾。如何將沒有曲藝背景的學生，特別是“空中花園型”11的曲藝研究生，培養成曲藝事業的接班人和繼承人，是我們當前面臨的主要挑戰，這無疑增加了曲藝教育的難度。自2021年起，筆者招收了中國俗文學史（說唱曲藝方向）的博士生，并對培養目標進行了調整，實施了曲藝“在場化”教學。學術培養包括觀摩曲藝演出、參與曲藝項目、撰寫和發表曲藝論文、參加理論研討和培訓活動、加入地方曲協等，強化了以曲藝理論評論為學術使命的措施。然而，曲藝博大精深，盡管有4年的學習，但只是初步了解，仍需長期深入地學習和悟道。面對不斷變化的形勢，我們需要打破固有的思維模式，只要教育理念正確，采取科學合理的教學策略和方法，就能夠培養出適應曲藝事業發展的人才。

三、高校曲藝教育將發揮聚集和輻射作用

高校曲藝教育通過推動學科建設，不僅能促進人才培養和科研實力的提升，還能發揮聚集和引領作用。新學科的成長往往帶動新的學術突破，“可以預見，在并不遙遠的明天，越來越多的專職研究人員會向曲藝研究領域聚集”。12高校將成為曲藝研究的核心力量，吸引來自各領域的研究人員，并匯聚各類縱向和橫向的科研資金。隨著學術隊伍的壯大，曲藝研究領域將自發形成“輸血”機制。各類以高校人員為主體的全國性和地方性的曲藝研究學會，將廣泛開展國際學術交流，曲藝研究長期存在的隊伍薄弱、實力不強、成果不足等問題將得到根本解決。

隨著非遺保護專業在高校的設立和非遺資源學研究的開展，各類非遺傳承與研究基地將逐步轉移到高校體系中。高校教育憑借強大的科研和師資力量，具有廣泛的影響力和傳播力。一方面，高校將推動科學化、規范化和高層次的曲藝教育；另一方面，還將面向廣大從業人員開展職業教育、繼續教育和終身教育等。這將使非遺教育成為一種常態，并將理論與實踐有效結合。

綜上所述，大學新曲藝（或與曲藝相關）專業的開設提升了曲藝教育的辦學層次，拓寬了教育路徑，同時也帶來了新的機遇和挑戰，引發了科研工作者對曲藝教育的深刻思考。首先，教育理念與傳統藝術職業教育有所不同。“高等院校是教育方針的堅定執行主體，在人才培養的目標上，由高校實施的曲藝教育一定會以‘立德樹人’為根本任務。以全面發展為核心的教育理念將取代陳舊的‘一技專攻’追求。”13愛爾蘭詩人葉芝曾說：“教育不是灌滿一桶水，而是點燃一把火。”新時代曲藝教育的“火”需要用新理念和新使命來點燃。曲藝教育的新使命應深刻領悟習近平文化思想，結合“兩個結合”的核心內涵，培養具備專業知識、創新能力、實踐能力、社會責任和人文素養的曲藝新人。高校要成為曲藝表演、創作、管理、評論與研究的高地，推動“曲藝學”教材的自主建設，因材施教、科學設計課程，并加強教育科研，以科研推動教學，以教育促進生態發展，進而促進曲藝藝術的傳承和創新。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曲藝，必將迎來更廣闊的發展前景。

注釋：

①施吟云：《從明清以來的“口傳心授”到體系化曲藝教育》，《曲藝》，2021年第10期，第72頁。

②鄭英：《現代藝徒制：人才培養視角的非遺傳承研究—以蘇州評彈為例》，《江蘇教育研究》，2018年第5期，第5頁。

③李方：《情系墜子曲藝人生—記墜子大師趙錚》，河南大學碩士研究生論文，2011年，第12頁。

④藉之偉、陳琳：《發展曲藝和曲藝教育的幾點認識》，《藝術教育》，2016年第10期，第31頁。

⑤戴宏森：《論曲藝的藝術特征》，《曲藝特征論》，1989年，第27頁。

⑥趙名子：《蔡元培與陶行知的美育思想比較研究》，《文學教育》（下），2021年12期，第34頁。

⑦崔蕾：《基于陶行知教育思想的音樂教學探究》，《河南教育》，2023年增刊（Z1），第122頁。

⑧王定勇：《新時代曲藝學科與曲藝教育的新機遇》，《曲藝》，2023年第7期，第25頁。

⑨劉曉海：《曲藝研究型人才培養芻議》，《曲藝》，2022年第4期，第58頁。

⑩孫惕：《固本以強體 登高而望遠—蘇州評彈學校60周年校慶隨筆》，《曲藝》，2023年第2期，第10頁。

11鮑震培：《重視曲藝研究生教育培養曲藝學科建設的棟梁之才》，《曲藝》，2022年第2期，第16頁。

12康爾：《放談曲藝人才培養必將迎來的三大變化及挑戰》，《曲藝》，2023年第9期，第37頁。

13康爾：《放談曲藝人才培養必將迎來的三大變化及挑戰》，《曲藝》，2023年第9期，第36頁。

（作者：中國曲協理論委員會委員、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邵玉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