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組詩）

黃昏

我在黃昏經過那片田野

秋天最后的金黃正慢慢暗沉

稻草人身上，停落著烏鴉、斑鳩、麻雀

還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

它們張望，跳躍，攫啄

時不時，稻草人橙灰色的雙手

隨風輕擺，引來

野貓的凝視與撲打

哼著曲調的老人經過時

停了一下

微弱余暉掠過他寂靜的帽檐

很快，他在倒伏的夏枯草里暗沉下去

比他的影子要快一些

——沒有更遠的了

很快，我的影子就會在黑暗中

轉過身

回去做一個稻草人

月亮

此刻你看著窗外

黃昏中

街市喧騰閃爍

但沒有一個人是清晰的

你沒法認出

當年站在窗臺前的那個影子——

她不停地揮手，你不停地

回頭，撞上廢棄的汽油罐

又踢到堅硬的石墩

終于，揮動的手被夜色淹沒

你在陌生的街市里徘徊，像第一次

經歷別離。夜空中

月光微白，微涼，微甜

多年來，那個突然到來的夏天

像命運里隱秘的枝蔓

時不時隨風搖晃

此刻你看著窗外，街市

喧騰閃爍

月亮微白，微涼，微甜

讓你心碎

盔甲

你說：每天下班

我要把自己關在車里坐很久。

那時，我在八樓天臺坐著

坐在黑暗中

凜風吹過，像刀一樣

像刀一樣，劃過尚未散盡的塵囂

你的話嘎吱一聲

猶如凜風于瞬間吹倒枯朽柵欄

從一地雞毛中逃離的影子

一個又一個，在我面前晃動

拉著我的影子晃動

我哭了起來

一只白色的流浪貓走過來

在我身邊繞圈

它柔軟的毛發拂過我，貼近我

黑暗中，它琥珀色的眼睛

像童年珍藏的玻璃珠

我把潮濕的手伸到它面前

它舔著，一下又一下

人類的淚水。

隨后它跳到我身上，安靜地

臥下來

我說：一件柔軟溫暖的盔甲

在此刻，在黑暗中。

荒草

少小遠離，我與故鄉

不曾親近

高山，甘蔗林，玉米地

密集的鄉音，無數的岔路口

每每令我驚懼，茫然

如迷途者，在大霧里打轉

眼看紅色漿果在無法返回的枝頭，晃動

我曾試圖描述故鄉

而它始終如一團模糊的影子，一段

未知的命運

春來冬去，木葉落寒風吹

也不過是木葉落寒風吹

——我放棄了描述

春來冬去，父母是它唯一的起伏

因此我思念它，懷想它

如今，父母身骨深埋于它的塵土下

它是我身骨里呼呼冒出的荒草

辭舊

今天，她撕掉舊日歷

清掃舊塵埃

那些堆積已久的舊物

她一一翻檢，用一個虛詞

標記它們的歸屬

一定會有一道道裂痕

倏忽而至

她接住它，修補它

最后，她像往年一樣

一個人坐在書房

坐在被遺忘的書堆中

寫一封

寄往未來的信

那時

偶爾路過那幢臺階重重的房子

她會停下來

打量陳年舊事

門前的榕樹更加繁茂了

黃槐似乎不曾變化

風吹過時，枝葉左搖右晃

驚起鳥雀，光影跌落

那時啊

輕快地躍上臺階的眾多影子中的一個

被星光照耀

責任編輯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