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會跳舞的貓

2025-02-05 00:00:00李唐
特區(qū)文學(xué) 2025年1期

面對一張白紙,或是一個空白的文檔頁面,心中總是忐忑不安,這都是正常的。這個時候你需要集中精神,想象自己會某種魔法,或是擁有某種超能力,可以將旁邊的水杯用意念粉碎。必須有如此的強力,才能看清接下來要在那片空白之中做點什么,或是看清什么。當(dāng)然,世界上沒有人會逼你坐在桌子前,盯著空白看。如果實在太累了,你就應(yīng)該起身活動活動,出去走一走。你看,現(xiàn)在是陰天,來到陽臺上,點上一支煙,眺望一下遠處的高樓是再好不過了。你喜歡這樣的天氣,快要下雨了,然而還沒下。你還是小學(xué)生的時候,陰沉的天氣學(xué)校總會早些放學(xué)。來自兒童時期的愉悅記憶延續(xù)到了現(xiàn)在。

你已經(jīng)自由職業(yè)快兩年了,自從上一份工作被“優(yōu)化”后,你就開始了居家生活,平日里靠接點文案的活維生。好在你是本地人,房子是父母留給你的,不用每月付房租。你自己也沒什么大開銷,沒有不良嗜好,也沒有多大的物欲。況且你目前獨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獨自一人無事可做時,你總會想起過去的一些事。故事里有一個女孩,有愛喝酒的男人,有孩子和老人,還有一只貓。到了結(jié)尾,他們都會消失不見。

在那個特殊時期,小區(qū)封閉,你不能出去。但這個看似老舊的小區(qū)其實很大,甚至超過了你的想象。你在此地少說已經(jīng)住了二十年,可直到此時,你才發(fā)現(xiàn)許多以前沒注意到的角落。比如社區(qū)幼兒園的后墻長滿了藍色小花(你對花草一竅不通),比如一個停車場的旁邊,還有一處面積幾乎相等的空地,里面生活著野貓和黃鼠狼。

那時你每天都在小區(qū)里四處溜溜達達,覺得自己像個街溜子。你能看出許多人像你一樣,日常生活被打斷了,它被懸置起來,大家因此都顯得有些無所適從。小區(qū)里遛彎的人前所未有的多,雖然都戴著口罩,可仍舊擋不住彼此交談的沖動。人們好像都變得自來熟,眼巴巴地看著你,只要你稍有表示,便立刻開口。

你跟趙栗就是這么認識的。那是在居民樓間的那座小亭子里。小區(qū)里有四五處這樣的藍頂小亭子,旁邊還配有兩個滑梯。小時候,你和爸爸經(jīng)常在離家最近的小亭子旁邊打羽毛球,曾有一個球飛到了亭子頂部。后來每當(dāng)你經(jīng)過亭子,都會想起那個球,不知道它是不是還在上面慢慢腐爛。那天亭子里有不少人在遛彎,還有人坐在亭子底下的石頭長椅上。你那時一屁股坐在空位上,望著前面被風(fēng)緩慢吹拂的樹枝,枝葉柔軟而茂盛,像是綠色絲綢般起伏著。

“你看起來心情不大好啊。”你聽到旁邊有個女人的聲音。你扭過頭,看見一個穿棕色條紋襯衫的女孩,她的頭發(fā)隨意地梳成馬尾,明亮的眼睛在口罩上方注視著你。那兩年,你似乎覺得所有人都比從前更好看了,也許就是都戴了口罩的緣故。你確實心情不太好,具體因為什么卻又說不出(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心情就更糟了)。當(dāng)然,那些能夠讓你心情不好的事是從來不缺的——工作效益越來越差,嘗試寫小說也卡殼了。你想到自己快要三十歲了,卻還像個孩子般懵懂。

你準備從心煩的事項里挑一個不算那么煩的。“寫小說卡殼了。”你說。

“小說?”女孩的目光變得猶疑,“你是個作家?”

“嘗試一下。”你避開她的眼神,不免有些心虛。所接的業(yè)務(wù)越來越少,空閑的時間多了起來。可這種悠閑的時光你并不享受,因為前路未知,你有一種知道它會變壞,但不知何時來臨的焦慮。有些時候,等待是世間最不好受的事,于是你開始嘗試寫小說。從短一點的開始,一千字、兩千字……看著字數(shù)緩慢增長,你有種純粹生理性的滿足感。誕生了,你想,此前世間從未有過的句子,正在從你的指間誕生出來。盡管你還從未給別人看過。

“我寫詩。”她伸出手。過了片刻,你才意識到她是要握手。你連忙小心地握了握她的手。她很用力地攥住你的手,上下?lián)u晃了兩下。她的手指很涼。她像是自我介紹似的說,她研究生是在阿根廷讀的創(chuàng)意寫作,回國后在一家出版公司工作。她上班剛一周,小區(qū)就封了,只好居家辦公。她正在編的稿子是一個阿根廷詩人,叫阿爾圖羅·艾拉(這個名字當(dāng)時你沒記住),受到他的啟發(fā),她也開始寫詩了。

也就是說,你在心里想,這是她當(dāng)詩人的第一周。她說,今天剛寫了一首,還挺滿意,出來慶祝一下。她所謂的慶祝,就是獨自坐在亭子里喝冰鎮(zhèn)灌裝啤酒。她遞給你一罐,冰得刺手。你平日里很少喝酒,酒量也很差,于是雙手捂著冰涼的鋁罐,仿佛想要溫暖它。

過了一會兒,她起身準備走了。你隨她一起離開了亭子。她租住的樓就在你書桌的正對面,二十年間,你幾乎每天都面對著那一排排的窗戶。那些窗戶你最熟悉不過了,從小學(xué)到此時此刻,你每天都要眺望它們無數(shù)次。有時你會想,如果你的眼睛有某種魔力,恐怕對面那一排窗戶的某個點早就被你的目光穿出洞了。由于太過熟悉,對面那棟樓實則對你隱身了。它一直佇立在那里,因此也就相當(dāng)于消失不見。

現(xiàn)在,因為趙栗的出現(xiàn),它又重新浮現(xiàn)出來。你盯著那一排排已經(jīng)逐漸亮起來的窗戶(因為黑夜降臨了),想到其中有一盞燈正在照耀著她。你想,這無疑是一種奇妙的緣分。人與人之間的際遇,其中包含著無法解釋的神秘性。假如那天你沒有進入亭子,沒有坐到趙栗的身邊,你們也就不會相識;甚至假如那天你的心情非常好,她也可能不會向你搭訕,假如……相識的條件如此苛刻,缺一不可。這使你感到莫名的惶恐。

無論如何,有一個前提是非常清晰的:你倆原本不會相識。這是一場偶遇,而不是注定會發(fā)生的事。即使你倆沒有相遇,這個世界也不會因此有絲毫改變。就像你屋子里的臺燈,無論你打不打開它,都不會有任何事發(fā)生。黑暗籠罩住了你。你感覺手頭的小說越來越難以為繼了。

第二天中午,趙栗給你發(fā)來了短信:“出來抽根煙?”煙和酒不一樣。雖然小區(qū)已經(jīng)封閉,還是可以叫外賣。外賣的架子就放在小區(qū)的幾個大門口,自己來取就好了。但煙是無法叫外賣的,托人買也很是麻煩。因此,煙成了某種程度的稀缺物。你平時很少抽煙,也沒有煙癮,但當(dāng)你知道煙變得稀缺時,煙癮卻突然變大了。你抑制不住地想要吸煙,前所未有地想。

你們見面的地方還是那個亭子。正午時分,人少了許多。你看見她坐在向陽處的長椅上,俯下身用筆在一張紙上寫著什么。你坐在她身邊,她沖你笑了笑。果不其然,她在寫詩,不過只寫了一句。她把圓珠筆遞到你手上,解釋說這是一種詩歌接龍的游戲,每個人接著上一個人寫下去,最后連貫成一首完整的詩。后來她還對你說,據(jù)說那個叫阿爾圖羅·艾拉的阿根廷詩人就是這么寫的。他們曾有一個詩歌小組,五六個人,每個人輪流寫。艾拉成名后,當(dāng)初小組里的人曾站出來對媒體披露,里面許多詩歌是他們一起完成的,由此引發(fā)了不小的震動。

雖然趙栗用了“震動”一詞,可你畢竟此前連艾拉的名字都沒聽說過,地球另一端的“震動”遠不如小區(qū)突然封閉使你感到震動。不知是不是陽光太過充沛的緣故,你感到了片刻的恍惚。你想到人們對自己生活半徑以外的許多事實一無所知,而它們正在每時每刻地發(fā)生著,就像一塊大石頭砸下來,只有落在自己頭上的人才會真的感受震動。

“我不會寫詩啊。”你推托道。

“不要把它想象成詩。”趙栗說,“你不是寫小說呢嗎?想怎么寫都可以。”

于是,你們一句一句地交替寫下去。其中有些句子使你感到臉紅,有些句子則令你驚訝,它們根本不像是你會寫出來的。直到整整一張紙都寫完了,趙栗才將筆收起來。陽光原本照耀著長椅,現(xiàn)在已經(jīng)挪到另一邊了。

你們起身活動身體,一起摘下口罩抽煙。這時你們才第一次看清彼此完整的臉。氣氛似乎沒有之前自在了。你們沉默地吸著煙。

“這首詩我就留著了啊。”臨別前,趙栗對你說。

你當(dāng)然沒有異議。

現(xiàn)在,你在進行的是一項最使你痛苦,又最令你愉悅的活動:你泡一杯咖啡或是紅茶,舒舒服服地窩在椅子里,或是仰面躺在床上,往電腦里輸入幾個字,又刪掉,如此反復(fù)。你腦子里想著許多故事,有些荒誕不經(jīng),有些似是而非。它們就像一個個金色的粒子徘徊在你周圍,想抓住它們可并不容易。

你希望寫下真正屬于自己的故事,但是現(xiàn)實與故事有時難以區(qū)分。你總覺得自己缺乏虛構(gòu)的能力,又不甘于描述現(xiàn)實——你正是想要逃避現(xiàn)實才開始虛構(gòu)的呀。作為折中,你會倉促記下一些生活片段,期待它們有朝一日成為真正的故事。當(dāng)你再次打開那些文檔,你找到了當(dāng)時記下的一件小事。

那天測核酸時,你回頭看了看,在隊列之中,你看到了趙栗。她沒有給你發(fā)短信邀請你一起抽煙,因此你有些猶豫不決。測完以后,你還是站到一旁,默默地等待她。

“昨天我遇見了一個小孩兒。”完事后,她很自然地來到你身邊,不等你開口打招呼便說了起來,“他說看見了一只會跳舞的貓。”

她是在停車場旁邊那片空地遇到那個叫小高的男孩的。當(dāng)時他彎著腰,在一片雜草叢中晃悠,好像在尋找什么。那股不尋常的認真勁兒吸引了她,促使她上前與男孩交談。男孩告訴她,他正在尋找一只貓,純白色,毛發(fā)飄逸。他形容說,就像他姥爺?shù)念^發(fā),沒有絲毫雜色。重要的是,他看到那只貓時,它正在跳舞。

你以為她在編故事,或是逗你。但你很快意識到,那個孩子和他的姥爺你也見到過,他們就住在你家樓上。男孩每回下樓都大呼小叫,嘴里發(fā)出“呃呃呃”的噪聲;而他的姥爺,那個滿頭白發(fā)的老者,偶爾也會慢騰騰地下樓,遇到你便露出親切的笑容。你對老人的印象很深,除了那一頭銀發(fā),還因為他長相斯文,眼神明亮。只不過,你從未將男孩和老人聯(lián)系在一起。現(xiàn)在你知道了,老人原來就是男孩的姥爺。

“他說,那只貓會在夜里跳舞。”趙栗說,“像人一樣,直立起來,然后緩緩地旋轉(zhuǎn)、跳躍,對著天空伸出雙臂——”她情不自禁地也伸出手臂,模仿起男孩口中貓的動作。你不知道男孩的鬼話和她的輕信,哪個更讓你無語。總之,你沉默了。趙栗覺察到了你的心思,你看到她第一次向你流露出輕視的目光。你們都戴著口罩,遮蔽了面部表情,因此任何一種目光都顯得比以往更為熾烈。

“我小時候也能看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她對你說。七八歲的時候,她曾見到過幾個白色的小人兒,就在家門口的草地里,圍著一簇藍色的火焰跳舞。可之后她問家里人,別人都以為她生病了。“孩子能看到的,和大人不一樣。”她確信地說。可是,你小時候從未看到過任何特殊的東西。以前,你是一個尋常的小孩;現(xiàn)在,你長成了一個尋常的大人。

一天夜里,你和趙栗,還有那個叫小高的男孩,一起去停車場旁的荒地,找會跳舞的貓。你覺得這事太荒誕了,可你還是感到興奮。你很少這樣做,你總是因為有某種目的才去做某些事。你們在那片空地里找了一圈。沒有路燈,只有晦暗的月光,將周圍的一切都照得朦朧。空地上堆著一些似乎早已廢棄的建筑材料,此外就是從石磚里冒出來的野草,已經(jīng)能沒過腳面了。不要說會跳舞的貓,你們連一只尋常野貓都沒看到。

小高并不是個討人喜歡的男孩。看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了:總是臟兮兮的,鼻孔里總是有流淌不完的鼻涕,由于擦了太多次,鼻頭變得通紅;他的神態(tài)也給人一種鬼鬼祟祟的感覺,就好像他總是在謀劃什么惡作劇,或者只是單純地想要挑釁你。那晚,你們在空地上搜尋了好幾圈,又等了很長時間。你最初的興奮感逐漸被不耐煩所取代。你感覺有點冷,想回家睡覺了。你清楚自己根本不相信有什么會跳舞的貓,你只是想要借著這個機會,跟趙栗多待一會兒而已。

“它被嚇跑了。”小高嚴肅地說。你們送小高回家。剛走進單元門時,迎面下來一個神色焦急的中年女人,你覺得有些面熟。果不其然,她是小高的母親。一看見小高,她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你去哪兒了?這孩子,成天讓大人著急。”小高媽媽就在樓道里數(shù)落起來。她猛地將小高拽到自己旁邊,仿佛這才有工夫抬眼打量你們。她立刻叫出了你的小名。

很久以前,你的爸媽還住在這里的時候,他們曾是鄰居。如今,似乎已經(jīng)沒有“鄰居”這么一說了,大家都是陌生人。可是在這樣的老樓里,鄰居還算是一種特殊關(guān)系。她原本陰沉的面孔明朗了起來,換成了笑容。不過,她只是隨便與你寒暄了幾句,沒有問你的父母,顯然她知道,他們已經(jīng)分開了。她也瞥了瞥趙栗,不動聲色地問:“女朋友?”你連忙否認,說只是朋友。雖然你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但被熟人撞見帶著女孩回來,還是會感到不好意思。小高媽媽會意地沖你笑了笑,拉著小高上樓去了。

你和趙栗站在樓道里,相對無言。聲控?zé)魷缌耍愫斓乜人粤艘宦暎瑹粲至亮似饋怼!拔宜湍慊厝ァ!蹦阏f。“好啊。”趙栗打了個哈欠,好像困了。于是,你們再次下樓,穿過兩棟樓之間的健身器材區(qū),來到她家樓下。“你想不想上去坐會兒?”趙栗說。

世間究竟有沒有會跳舞的貓呢?上樓時,你腦子里莫名想到這個問題。趙栗家的門鎖是電子鎖,她輸入一串?dāng)?shù)字,門開了。你聞到了某種香薰的刺鼻味道。房間的構(gòu)造與你的住所別無二致。你曾聽父親說起過,這個老小區(qū)的樓房樣式叫“赫魯曉夫樓”,遵循的是蘇聯(lián)赫魯曉夫時期的風(fēng)格,以實用為主,空間狹小,并且沒有客廳。他曾問父親為什么,父親解釋說,赫魯曉夫認為,只有資本主義的腐朽生活才需要客廳。

雖然如此,廚房前面還是留有一小塊空間,你看到那里勉強放了一張雙人沙發(fā)、一個小茶幾,還有一臺冰箱。沙發(fā)左側(cè),見縫插針地立著一個類似鞋柜的窄小書架,里面塞滿了書。你們在沙發(fā)上坐下,由于有茶幾的阻擋,雙腳難以伸直。你迅速地掃了一眼茶幾上的東西:煙灰缸(里面有三個煙蒂)、打火機、紙抽、喝了一半的可樂瓶、燃盡的香薰、玻璃花瓶(插著一枝枯萎的月季)。由于沙發(fā)狹窄,你和趙栗的肩膀緊緊靠在一起。她起身從冰箱里拿出兩瓶罐裝啤酒,遞給你一罐后,她坐到茶幾旁邊的折疊椅上。

你們一邊喝酒一邊閑聊起來。她說這個房子是兩個多月前租的,于是你順口問了租金。你驚訝地得知,這里的租金居然比她在阿根廷住的房子貴很多。“但那里的治安不太好。”趙栗說,她住在一個叫里瓦達達亞的街區(qū)上,那里的住戶主要是低收入群體,到處都是酒鬼和流浪漢,趴在墻角或是巷子里。半夜經(jīng)常有警笛劃破寂靜的夜空。其實她可以住在治安環(huán)境更好一些的街區(qū),但里瓦達達亞有某種氣質(zhì)吸引了她。是什么呢?她也說不上來。

趙栗說,那里的房子大多是藍色的;那里的人都是自己制作鞋子和衣服,很少去商店里買;人們開心了就會在街上唱歌跳舞;流浪藝人穿得破破爛爛,一口爛牙,唱出來的曲子卻比劇院里的演員還令人感動;年輕人聚在一起,餓著肚子,卻是在討論文學(xué)。那里好像人人都寫詩,關(guān)系好的人就會玩詩歌接龍,互相修改、借用彼此的作品,這是他們?nèi)粘I畹囊徊糠帧T诶锿哌_達亞,你可以不會踢足球,但如果你不寫詩,人們會覺得你是病了或是怎么了。因此,當(dāng)里瓦達達亞的阿爾圖羅·艾拉成名后,那里的人很驚訝,因為他們寫詩從來都不署名,更沒想過“霸占”某首詩的署名權(quán)。在里瓦達達亞,如果你堅稱你是一首詩的“作者”,人人都會笑你腦子出了毛病。

你們很快就喝完了各自手里的酒。趙栗問你要不要繼續(xù)喝,你覺得腸胃有點難受,便拒絕了。她也不再喝。你們沉默了一會兒,趙栗提議帶你去她的房間聽音樂。趙栗的房間有一種柔和的色調(diào)。房間構(gòu)造很簡單:床,衣柜,書桌,書架。書架里擺滿了書,下面鋪著一小塊地毯,顏色五彩繽紛,似乎繡了許多五顏六色的飛鳥。書架與地毯之間擺著一個藍色的懶人沙發(fā)。你坐在上面,整個人都陷了下去,感覺柔軟而舒適。你聽到趙栗說:“這塊地毯是我從里瓦達達亞帶回來的。”她直接坐在地毯上。音樂是一首舒緩的爵士樂。你想象自己正躺在里瓦達達亞的一間小屋里。

這是一段久違的甜蜜時光。你們輕松隨意地聊了一會兒,你看到她笑意盈盈的目光。然后,你歉疚地說,你要上個廁所,剛才的酒使你的膀胱鼓脹。你走出趙栗的房間,打開燈,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你看到在慘白的日光燈下,有一個長頭發(fā)的男人正趴在陶瓷馬桶旁。他的臉枕在已經(jīng)放下來的馬桶蓋上,睡得正香。

這是一個叫佩德羅·古斯曼的智利男人。是趙栗的合租室友。當(dāng)時,你將雙臂伸進古斯曼的腋下,緊緊鉗在他的肩膀上,試圖一點點將他從衛(wèi)生間挪到房間里,趙栗則時不時地抬起他的雙腿,不使他撞到什么東西。很顯然,他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了,濃重的酒精味直往你臉上沖。古斯曼是個高個子男人,身材說不上壯碩,但也并不瘦弱,拖起來死沉死沉的。你們將他拖進房間后,已經(jīng)累得快虛脫了,無力再將他搬上床,就讓他躺在地板上。趙栗從床上拿了一個枕頭,墊在古斯曼頭下,并讓他保持側(cè)臥的姿勢。你活動著酸脹的雙臂,低頭看他。古斯曼的嘴唇有點厚,下巴周圍留著一圈柔軟的胡須。你總是難以判斷留胡子的人的實際年齡,只能說,他看起來比你和趙栗都要大不少。他的睫毛格外長,像是兩把小扇子,使這張平常無奇的拉美人的臉上平添了一股孩子氣。

休息了一會兒,你才有閑心打量古斯曼的房間。這個房間與趙栗的房間完全是不同的風(fēng)格,非常簡約,除了幾件必備的家具外,最顯眼的就是沿墻根碼放的高高矮矮的酒瓶。桌子上放著一個薩克斯的樂器盒子。暖氣旁邊有一只打開的超大旅行箱,里面胡亂堆著許多衣物,就好像房間的主人是第一天住進來。總之,房間透露出濃濃的單身漢味道。

趙栗解釋說,古斯曼原本在一家西班牙餐廳打工,如今待業(yè)在家。“你們在阿根廷就認識了?”你問。“不是。”趙栗看向躺在地板上睡熟的室友,“不過他以前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開公交車。他來中國好些年了,我是回國后在一家酒吧跟他認識的,他業(yè)余兼職演奏爵士樂。當(dāng)時他租的房子到期了,而我剛好正在找房子。”

沉默。唯有古斯曼深沉的呼吸聲。有些人醉酒后會鼾聲大作,他顯然不屬于此類人。你想,你該走了。“抽根煙嗎?”趙栗問。你們來到樓下抽煙。此時已是凌晨,小區(qū)里靜寂無聲。你們的臉龐被煙頭微弱的火光映照著。“你知道嗎?”趙栗說著吐出一口煙,煙霧先是形成一個完美的圓圈,又漸漸飄散,“如果從我們腳下的土地垂直往下挖,等你再次冒出頭來,可能會發(fā)現(xiàn)置身于阿根廷的潘帕斯大草原。”她笑著說,“如果稍微偏一點,也可能會挖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甚至里瓦達達亞,如果偏得更厲害,就是智利,那個在地圖上像帶魚形狀的國家。”她再次吐出幾個煙圈,還是那樣完美。你幾乎被迷住了。

“那不就是各自的世界盡頭嗎?”你說。她深深地看了你一眼。“世界沒有盡頭。”她說,“我不支持地平說。”說完,她又笑起來,輕輕拍了拍你的胳膊,“這笑話太冷了。趕緊回去睡覺吧。”

你們互道了晚安。你穿過如同雕塑般的體育器材區(qū),來到單元樓門口。昏暗的燈光中,一只黑貓倏忽跑過。好奇怪,自從你聽說了會跳舞的貓,如今只要看到貓咪,就會不自覺地想:這是一只會跳舞的貓嗎?

次日早晨,你、趙栗和古斯曼在樓下的健身器材區(qū)見面。古斯曼戴著口罩,仍擋不住他茂密的胡須。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頭發(fā)顏色很淺,在腦后扎成頭髻。他穿著一件墨綠色運動夾克,雙手插進夾克的兜里,看起來比昨晚長醉不醒的模樣年輕了幾分。健身器材區(qū)大多是老人和孩子,他們都好奇地打量著古斯曼。“抱歉,昨晚太失禮了。”古斯曼對你說。他的中文水平出乎你的意料,雖然能聽出濃重的外國口音,但交流起來幾乎不費什么事。“昨晚我喝多了。”他說,“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邀請你去家里吃飯。此前他在一家西班牙餐廳打工,雖然只是幫廚,廚藝還是大有長進。

他幾乎拿出了家里儲存的所有吃食——烤雞、土豆餅、冷湯、燉菜。你不免有些擔(dān)心地說:“你們之后吃什么?”古斯曼笑著說:“省著吃就沒問題。”趙栗說:“我飯量很小。而他只要有酒就行。”

飯菜確實很好吃。整頓飯,古斯曼始終都沒有喝酒,也許是怕勾起你昨晚不好的回憶,也許只是為了節(jié)約來之不易的物資。你自己做的飯很難吃,已經(jīng)很久沒吃到這樣的家常菜了,何況還是你沒吃過的智利做法。古斯曼似乎總擔(dān)心你吃不飽,一直在勸你多吃。到最后,你只好向天發(fā)誓自己真的飽了,再也吃不下了。吃完飯,趙栗泡了茶。你們就圍坐在那個小茶幾旁邊,有種很親密的家人氛圍。但你知道自己是客人,他倆正在一心招待你。你和趙栗無論是吃飯還是喝茶,幾乎都沒怎么說話。說話最多的是古斯曼,他似乎很喜歡和你交談。

你問他,為什么要來中國,中文為什么學(xué)得這么好。古斯曼說,學(xué)中文是一次意外。大學(xué)時,每個學(xué)生都要選擇一門外語,他那時對中文毫無了解,只是覺得那是一個遙遠國度的語言(雖然他也喜歡中餐)。也許正是那種遙遠吸引了他,那時他每天想的都是怎么離開家,跑得越遠越好。可那時他沒有條件,大學(xué)畢業(yè)后先去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當(dāng)了一名公交車司機,其間繼續(xù)自學(xué)中文。他好像把逃離的沖動都寄托到中文上了。異國的語言成了他的烏托邦。后來,他認識的一個阿根廷兄弟(“其實他比我大很多,是我父親輩的人。”古斯曼解釋說,“但他要求我叫他兄弟。”)正籌劃去中國開餐廳,他家的幾個親戚已經(jīng)先行一步過去了。于是懂得中文的古斯曼,也以雇員和翻譯的身份一同來到中國。不過沒多久,疫情就來了,餐廳生意慘淡,他只好去酒吧吹薩克斯維持生計。他甚至還接了一些給西語文學(xué)刊物翻譯小說和詩歌的活。然后,你們又玩起了詩歌接龍。是古斯曼寫的第一句,大意是說,鱷梨的滋味遠不如櫻桃。你們?nèi)齻€寫了滿滿一大張草稿紙,這讓你們都有點興奮。

你們又到那片空地上找會跳舞的貓。小高也跟在后頭,不過這次他遠沒有上回積極。他仿佛正心不在焉地散步,左瞅瞅,右看看,不時發(fā)出怪叫。如果真的有貓也被他嚇跑了。趙栗不滿地看著他,然后說:“你這樣還怎么找貓?”小高停下來,回視她,接著又恢復(fù)成無所事事的模樣。他說:“會跳舞的貓是找不到的!它不會讓我們找到的。”

“我們可是全出動了,就是為了幫你找貓。”趙栗站在原地,雙手叉腰。確實,吃過晚飯,我就被她叫出來找貓。還有古斯曼,也醉醺醺地跟在她身后,像一條晦暗的尾巴。小高顯然也是被叫出來的,因為他并不是很情愿的樣子。但是意識到一群大人都在他的感召下出門找貓,他似乎又開心起來。“你到底還想不想找了?”趙栗問。“一大群人是找不到的。”小高耐心地解釋道,“它一般都會躲到?jīng)]人的地方跳舞。人多了它害怕,就變成普通的貓了。”“有道理,”古斯曼說,“貓很害羞。”趙栗站在荒草中,若有所思。“那我們回去吧。”她說。快到樓門口時,小高忽然轉(zhuǎn)過身,問:“你們想不想見見我姥爺?”好像是為了阻止你們找貓的補償,又說:“我姥爺很厲害。他坐過牢。”

那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人樂呵呵地坐在床上,用孩童般清澈的目光望著你們。你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樓道里遇到他了,現(xiàn)在想來,你們的所有相遇都是在樓道里,從未有別的地方。盡管如此,誰又會閑得沒事想起一個只在樓道里相遇的老人呢?他在你的生活里已經(jīng)消失很久了,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家里,你感到有些不安。

這個房間的整體構(gòu)造、大小、朝向,幾乎和你住的房間別無二致,但它的的確確是一間全然不同的屋子——床小而簡陋,好像是用幾根鐵架子隨隨便便支起來的;地面是木板而非瓷磚,有的地方已經(jīng)鼓起來,踏在上面會發(fā)出嘎吱嘎吱聲;床的正對面有一個非常古舊的黑色皮箱,上面放著一臺小小的灰色電視機。屋子是向陽的,陽光端端正正地照在老人身上。老人穿著一件干凈的淺藍色POLO衫,臉剃得很光滑,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看到你們出現(xiàn)在自家門口,小高媽媽顯然非常吃驚。“這是我的客人。”小高驕傲地宣稱。小高媽媽先讓你們站在門口,回身取來酒精噴霧,在你們身上噴了又噴。“特殊時期……”她似乎懷有歉意地嘟囔著,將你們讓進門。

“這是我姥爺!”小高介紹說。

老人依舊坐在床上,伸出手,和你握了握。老人的手很軟,仿若無骨。

“老劉。”他笑瞇瞇地看著你,“那是嫂子吧?”

“我姥爺經(jīng)常認錯人。”小高連忙替老人解釋,“他現(xiàn)在記性不好。”接著他坐到老人身旁,讓他姥爺講故事。

“講什么呢?”老人笑著問。

“就講坐牢的事。”小高興致勃勃地說,“那年,你被打了。”

“被打倒了。”老人微笑地糾正。

“因為替領(lǐng)導(dǎo)抄作文。”小高說。

“是講話稿。”老人摸了摸小高的頭。從這里開始,老人的話變得零零碎碎。不過,你還是大致拼湊出了他的遭遇:先是領(lǐng)導(dǎo)出了事,因為老人替領(lǐng)導(dǎo)寫過講話稿,也被牽連進來,罰了勞動改造。他住在一間終日不見陽光的小黑屋里,每天除了勞動,就是寫材料交代問題。有一天,他勞動之余迷迷糊糊地走到附近的一面大湖旁。他想,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望著幽深的湖水,他產(chǎn)生了跳進去的沖動。也就是那時,老人遇到了會跳舞的貓。

“一只白貓,在湖邊跳舞。”老人的眼睛更加明亮了,愉快地笑起來,“我還以為看錯了……沒錯,確實是一只貓。”他躲在一旁偷看了好一會兒,直到監(jiān)工怒氣沖沖地找過來。從那天開始,不知為何,他沒了跳湖的念頭。他總是想著那只貓,想要再看一眼。“死了就看不到了。”老人微笑著說。

“您后來又見過那只貓嗎?”趙栗問。

老人眨巴著眼睛,似乎已經(jīng)講累了。

小高媽媽走過來,責(zé)備地看著兒子:“怎么還不讓姥爺休息?”剛才,她一直在忙忙碌碌,不是打掃衛(wèi)生就是洗衣服。你沒有看到小高的爸爸。你對這家人一無所知。“姥爺要休息了。”她說。

你回到家里,燒了水,給自己泡了杯熱茶。其實已經(jīng)很晚了,你看了看表,都晚上八點多了,茶可能會讓你失眠,但你還是想喝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你都會感到莫名的失落,就好像這個世界無論多么熱鬧,此刻就只剩你一人。書看不進去,你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那一道道縫隙你即使閉上眼也能數(shù)清楚,還有那盞愈加昏暗的燈,與你相對無言。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啊?或者說,你究竟想要過一種怎樣的生活?你忽然發(fā)覺,自己從未嚴肅認真地考慮過這個問題。可是,你之所以沒有考慮過,不正是因為即使想破頭,也不會得出什么答案嗎?

你喝著茶,卻嘗不出滋味。你想要繼續(xù)寫小說也失敗了,一個字都寫不出。你鬼使神差地給趙栗打了電話。當(dāng)你意識到自己正撥打趙栗的號碼時,你甚至都嚇了自己一跳。還不等你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接通了。好在趙栗并未有不快的語氣,仿佛你已經(jīng)不止一次打給她了。你們先簡單聊了聊小區(qū)里的情況,很快就轉(zhuǎn)換了話題,聊到了貓。你說,顯然會跳舞的貓是小高從他姥爺那里聽來的,然后他謊稱自己也看到了,或者是他希望自己也能看到。越多人相信他的話,這件事就越像是真的。你們只不過是配合他完成了這場游戲。

“在智利確實有跳舞的貓的傳說。”沉默片刻,趙栗說道。那是古斯曼跟她說的。從老人家回來,古斯曼就不聲不響地悶在屋子里,開始上網(wǎng)查資料。還真讓他找到了——智利最北端的阿里卡省,流傳著據(jù)說來自印加人的民間傳說:貓會在某個時刻起舞,人類不得打擾,否則會引發(fā)災(zāi)禍。古斯曼很小的時候聽媽媽講過這個傳說,因此腦子里一直有模糊的印象。老人講的故事又重新激活了他的記憶。

“印加人的貓會在什么時候起舞?”你問。

“這個要古斯曼給你解釋了。”趙栗說,“不過改天吧,他現(xiàn)在又爛醉如泥了,似乎情緒很不好。”

第二天,你見到古斯曼時,并未看出他情緒糟糕或是宿醉的樣子。他看起來清醒得很,給你們做了香腸燴飯。雖然沒有上一頓招待得豐盛,但還是足以讓你風(fēng)卷殘云,并質(zhì)疑平時自己做的究竟是些什么。吃完飯,你們到趙栗的房間里,圍著書架慢騰騰地喝一小瓶葡萄酒。時間已過下午一點。

古斯曼似乎有意不提起會跳舞的貓,而是與你東拉西扯。其間,他忽然想到似的問你是否還在寫小說。“開頭已經(jīng)有好多個了。”你對他說,“個個都像世界名著,但沒有一個寫下去的。”古斯曼寬慰地笑了笑,說:“我雖然也讀書,但我一直有個疑問。”他放下酒杯,湊你更近,你能看到他下巴的胡子上沾著一小塊番茄醬。“寫作就真的那么有勁?”

“有勁是什么意思?”趙栗扭頭問。她正站在書架旁,隨意地抽出一本書,翻開看幾眼又放回去,如此反復(fù)。古斯曼靠在椅背上,撓了撓頭,而你舒服地陷在懶人沙發(fā)里。“比方說,我的主業(yè),是廚子。”古斯曼皺著眉,似乎正努力地將一個個中文聚攏在自己身旁,“廚子的目的是做好飯,讓每個顧客吃得開心,這就行了;我的副業(yè)是薩克斯手,目的也很簡單,就是吹奏能夠讓聽眾愉悅的曲子,也就行了。可文學(xué)似乎不是這樣,很多書是不會讓讀者開心的,甚至?xí)屪x者痛苦。以使受眾痛苦為目的,這種事在世間并不多見。”

“也有不少文學(xué)作品讓人輕松愉快呀。”趙栗說。“沒錯,的確如此。但它們很容易被認為是淺薄、不嚴肅,無法將讀者帶入更深的層面。”古斯曼說。“這么說,影視劇也不乏痛苦的故事。”趙栗又說。古斯曼點點頭,說:“是的。但是影視作品能夠動用的手段,遠比文字多得多,觀眾也更易于接受。”

你們沉默了一會兒。古斯曼的中文水平使你刮目相看,但他似乎也由于組織了太多語言而盡顯疲憊。他起身離開,返回時手里攥著一杯威士忌。跟之前一樣,他沒有問你們要不要喝。“我可不可以推理一下,”古斯曼喝了酒,又放松下來,“以使受眾痛苦為目的,其實是否因為文學(xué)實際上有更深的目的?”“文學(xué)可以記錄我們生活的時代。”趙栗說。古斯曼點點頭,將酒杯從右手換到了左手:“也許是這樣。但是新聞、影像資料、回憶錄、日記,甚至日后的考古學(xué)之類,都可以記錄得更清楚。”

趙栗坐在那塊有著飛鳥圖案的地毯上,抱著膝蓋。“但是文學(xué)可以記錄生于每個時代的人的心靈。”她喃喃地說。

“就是這樣!”古斯曼夸張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也是這么認為的,但問題就在這里。如果說閱讀他人的心靈,是為了人類之間互相理解,那么文學(xué)從未達到過目的。看看當(dāng)今的世界吧!那么多的作品源源不斷寫出來,那么多書!可是世界依然一團糟。”古斯曼搖搖頭,又看向你,“所以我覺得,寫作并不是一件有勁的事。”

“文學(xué)不應(yīng)該對這些負責(zé)吧。”趙栗反駁說。

“那么文學(xué)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呢?”古斯曼再次搖搖頭,“太模糊的東西,就很難讓人覺得有勁。”

“可你不是也翻譯小說嗎?”你問。

“翻譯就不同啦!”古斯曼露出笑容,“那只是工作,不用花費太多自己的思考。市場、機制有翻譯的需求,于是翻譯登場,就這么簡單。”

古斯曼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再次起身。“我給你們看看會跳舞的貓。”他說。

貓是古代印加人的神獸。現(xiàn)在出土的許多印加文物里,能夠看到不少貓的蹤影。有貓型的黃金頭盔,有貓圖案的披風(fēng),酒杯上也會雕刻惟妙惟肖的貓。印加人把貓看成具有神性的動物,認為它們能夠與“神”溝通。印加人信仰的主神是太陽神,但此外也信仰山神、地神、雷神之類。總而言之,印加人信仰的是自然神,或者說是“超自然”的事物,而貓扮演著能夠溝通人類與超自然之間的“使者”的角色,但似乎又不是那么簡單。

古斯曼移動著鼠標說,他查了許多資料,確實找到了幾處記載“貓?zhí)琛钡挠涗洝5牵c薩滿或巫師不同,貓?zhí)韪愃朴谀撤N“轉(zhuǎn)換”——具有靈性的貓吸收了人類的某些強烈的情感,轉(zhuǎn)化為神靈也能夠知曉的舞蹈。但是貓的舞蹈沒有目的,它不是為了向神祈福或是贖罪,而僅僅是為了消化吸收那些情感,以便于世界的“能量守恒”。換句話說,這只是一種向大自然的“告知”程序。

“或許在貓的世界里,人類的痛苦與歡樂沒有區(qū)別,都只是需要用舞蹈來消化的東西。”沉默許久,古斯曼開口說道,“這倒與文學(xué)有些類似——沒有目的,只是消化。”

不知為何,古斯曼的屋子讓你感覺很冷。也許是沒有任何裝飾的白墻散發(fā)著寒意,也許是那股總通風(fēng)不暢的味道讓人不舒服。你們?nèi)齻€不自覺地又回到了趙栗的房間。這次,古斯曼給你們都倒上了威士忌。

“我想起了阿爾圖羅·艾拉的故事。”在一陣共同的漫長失語狀態(tài)之后,趙栗仿佛接著剛才的話頭,很自然地開口說道。

阿爾圖羅·艾拉是一位出生于里瓦達達亞的詩人。就像之前趙栗對你說過的,里瓦達達亞人人寫詩,每個人都屬于某個(或某幾個)詩歌小組。他們從未覺得寫詩會是一件跟釣魚有任何不同的事。阿根廷政權(quán)更迭后,艾拉流亡到了美國,在異國生活了三十年,直到死后才為人所知,漸漸成為經(jīng)典作家。生前,他做過許多底層的工作維生,比如服務(wù)生、保安、卡車司機、酒店保潔員之類。他依然在不停地寫詩,可除了他的妻子以外,幾乎沒人知道他是個詩人。

“他第一回出名不是因為詩。”趙栗說,她的臉已經(jīng)因為酒精變得紅撲撲的,“而是由于他燒毀了一幅世界名畫。為了做艾拉的詩集,我讀了艾拉的日記和傳記,以及當(dāng)時的一些新聞報道。事情大致是這樣的……”

那是一幅名為《祈愿之野》的畫作。當(dāng)然比起梵高、畢加索、達利的作品,這幅畫并非那么知名,但確實已經(jīng)能夠達到“名作”的級別,想必已價值不菲。《祈愿之野》畫的是一個跌倒在地的女人,茂盛的草叢被風(fēng)吹得倒伏,幾乎將女人掩埋。觀者只能看到女人的背影,她伸出手,像是在向鉛灰色的天空呼喚著什么。當(dāng)時,艾拉是一家藝術(shù)館的安保人員,那幅畫正在藝術(shù)館里巡展。他很喜歡那幅畫,每次路過時,他都會多停留幾秒鐘。他站在畫前,似乎有一種情感在涌動,并獲得了某種精神安慰。那幅畫最吸引他的是其中傳達出的對于生命的巨大悲憫,他曾看到過有觀眾在畫前流淚。他也想流淚。

那時,艾拉的妻子生病了,很嚴重的病,他需要去醫(yī)院照顧她,所以請假越來越多。有一天,艾拉的主管把他叫到辦公室里,通知他被辭退了。他跟主管說了妻子的情況,那些請假、遲到并非故意而為。但主管不為所動,告訴艾拉,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與別人無關(guān)。沒錯,他怨不得別人。藝術(shù)館的規(guī)章制度明明白白,不可能為他一個人破例。盡管他也知道,主管想把自己老家的侄子安排進來,但一直沒有空缺。他不想抱怨任何人,交接完工作和制服以后,他順從地離開了藝術(shù)館。

艾拉再也承擔(dān)不起治療的費用,將妻子接回家里。他知道妻子年輕時也喜歡畫畫,又想到這家藝術(shù)館她居然一次都沒來過。于是在一個周末,他帶著妻子去了藝術(shù)館。她身體虛弱,常年的治療早就將她掏空了,無法長久站立。艾拉準備了折疊的小馬扎,這樣她可以坐著欣賞畫作。他特意將妻子帶到那幅他最喜歡的油畫前,打開馬扎,讓她安靜地觀看。和他預(yù)想的一樣,她很喜歡這幅畫。她表達喜歡的方式是流下了淚水。這時,一個安保人員走了過來,告訴她不可以自帶馬扎。他認出那正是主管的侄子。他們吵了起來,但他知道自己沒理。他只是想吵一架。

旁邊的幾個參觀者也加入進來,指責(zé)艾拉違反藝術(shù)館的規(guī)定。如果所有人都這么干,那別人還怎么參觀?他記得其中一個男人這樣說道。那個富有正義感的男人上前拉扯他的胳膊,而他慌亂的妻子為了保護他,握住了男人的手臂。或許是妻子病懨懨的模樣嚇住了那個男人,當(dāng)她的手觸碰到的瞬間,那個男人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彈開。那種眼神艾拉至死難忘——那是完完全全的生理厭惡,對一個病入膏肓、形如枯槁的女人。

兩個月后,艾拉的妻子去世了。之后的一天,艾拉再次進入了藝術(shù)館。后面發(fā)生的事眾說紛紜,沒人能說清他是如何將汽油帶進去的,又是如何輕易地將《祈愿之野》在光天化日之下取了下來,澆上汽油,一把火燒掉了。總之,直到畫作燃燒起來,他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事后,有記者問艾拉為何要燒掉那幅畫。艾拉的回答是他也說不清楚,只是想到人們寧愿為一張畫上的女人流淚,卻厭惡他因病將死的妻子,就生起一股沒來由的憎恨。

你們喝光了酒,沒有人動彈。“后來呢?”你問。

“我正要說呢。”趙栗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倚靠在書架上。

艾拉被關(guān)押了幾年后,輾轉(zhuǎn)到了一家精神病院。他在那里待了整整十五年。如果不是來自美國的記者、傳記作家艾爾伯特·布朗在探望姨母時,無意中看到病院看護正準備處理艾拉的遺物,恐怕阿爾圖羅·艾拉的名字將徹底消失。布朗看到了十多箱紙稿,每張紙上都寫著密密麻麻的字,全是詩歌,大多字跡難以辨認。不過,他還是被其中一些詩句深深打動了。從此,他開始致力于出版艾拉的詩集,并且用了五年時間寫了第一本艾拉的傳記。在生命的最后十五年,艾拉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面對著精神病院一成不變的白色墻壁,未曾停歇地寫下了大量詩歌。對他來說,這些詩歌的讀者只有他自己(或許還有他想象中妻子的靈魂)。布朗在艾拉傳記中寫道:“這些詩歌是在艾拉的心靈廢墟之上建立起來的,此前,它們幾乎算不上真正存在,但正因如此,它們恢復(fù)了詩最本真的狀態(tài),一個人,因為他存在,而發(fā)出某種聲音。僅此而已。”

你忘了趙栗和古斯曼又說了些什么,自己又是什么時候回去的。你只記得那晚你打開了電腦桌面上那空白已久的文檔,盯著閃爍的光標,記下了艾拉的故事。

秋深了,天氣變冷了。那段時間的記憶是十分混亂的。你記得有一回趙栗給你打語音(或是你打給她),說他們家的水管壞了,正在漏水。然后你們不知怎的,聊起了各自的父母。你說你父母在你大學(xué)時就分開了,現(xiàn)在住在不同的城市和國家,組建了各自的新家庭。不久前父親還跟你打電話,問你生活情況如何。得知你還沒找工作,他表示擔(dān)心,但比起工作,他更擔(dān)心你的吃飯問題,因為他覺得你每天都是叫外賣,很不健康。交談總會變得冗長而無聊,但父親似乎并未有結(jié)束的打算。有時他確實會如此,漫無目的地跟你閑扯一通,這似乎讓他有成就感。“我看網(wǎng)上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活得很累。”父親說,“你累嗎?”“呃……”你說,“累的時候很累。”父親說:“我理解。我們年輕那會兒,大家都一樣窮,活得也都差不多,人的心思普遍比較單純。現(xiàn)在可不一樣了。”“可不是嘛。”你敷衍地說。

母親打電話則會顯得更加焦慮。她生活在另一個國家,她說她那里每天都在死人,政府卻不管不問,任憑他們自生自滅。她感覺很害怕,想要回國,至少國內(nèi)讓她覺得安全,當(dāng)然這是辦不到的。

“父母是這樣的。”趙栗笑著說,“只要我們稍稍長大,就想要遠離他們,但會發(fā)現(xiàn)無論跑多遠都擺脫不了。”她跟你說起了自己的父親,他是八十年代的大學(xué)生,也曾寫過詩,至今家里還留著一本寫滿詩歌的筆記本。不過進入九十年代,她的父親放棄了文學(xué),開始經(jīng)商——對他來說甚至稱不上放棄,只是很自然地“遺忘”了。父親的生意還算成功,有時候父親會在酒后或心情大好時宣稱,等他的生意穩(wěn)定下來,他還會繼續(xù)寫作。趙栗清楚,父親的生意做得再大,也不可能回頭了。不知從何時起,她很厭惡這樣的父親,即使?jié)M嘴談的都是錢,但好像也要包裹著一層理想主義似的。她初中時就想逃離家庭,到讀研究生時終于如愿以償。她特意選了這個世界上離家最遠的地方讀書——阿根廷。

最初她覺得很開心,走在里瓦達達亞的街道上,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鮮的。然而,她總是能不經(jīng)意間瞥見和家鄉(xiāng)相似的樹,相似的建筑,甚至相似的人臉。仔細想想它們都并不相似,但她擺脫不了那一瞬間強烈的熟悉感。“不過也沒什么。”她說,“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真正想擺脫的東西跟距離沒關(guān)系。你逃得越遠,反而證明它影響你越深。當(dāng)你有一天真超越了它,就會發(fā)現(xiàn)它其實微不足道,遠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強大。”

現(xiàn)在,你坐在電腦桌前,屋子里很安靜,但你的頭腦卻喧囂不已。過往的事物在不斷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仿佛一場甜蜜的爭吵。你記得有一回趙栗忽然打過視頻來,問:“你想不想看我跳舞?”那是她在里瓦達達亞學(xué)會的弗拉明戈舞。視頻里,你看著她脫下鞋,光腳在臥室的地板上跳起來。鏗鏘有力的舞步,有著某種前進就不會后退的氣勢。她的表情專注而沉醉。與其說是你在欣賞她的舞步,不如說她在借助你的眼睛欣賞自己。你想,如果世間真有會跳舞的貓,跳的應(yīng)該就是弗拉明戈吧。

你記得一天晚上,趙栗打電話叫你看窗外。那時你正躺在沙發(fā)上憂心忡忡地刷著手機,連續(xù)兩個小時了,你什么也干不了。你放下手機,走到窗前,看到趙栗家的窗戶變得五彩繽紛,如同迪廳里的燈球。那是古斯曼之前從餐廳里拿回來的彩燈……

你從這篇故事中抬起頭。天依然陰沉,空氣中彌漫著雨的味道,然而從你樓下經(jīng)過的人都沒有打傘。也許剛剛下過雨了,你沒有注意。

趙栗和古斯曼如今都已經(jīng)離開了你的生活——小區(qū)解封后,由于房間一直漏水,房東需要大修,趙栗和古斯曼幾乎算是被趕出了你所在的小區(qū)。他們很快又找到了各自的房子。趙栗編完了艾拉的詩集,不過沒等到正式出版就辭了職,去了另一座城市。你們偶有聯(lián)系,但不算多,艾拉詩集出版后她特意給你寄了一本,書中夾著一張紙條,是你們曾玩過的“詩歌接龍”的某次成果。古斯曼回到智利,開了一家中餐館。

生活漸漸恢復(fù)了正常。半年前,樓上的老人下樓梯時不小心失足摔倒,撞到了后腦勺,半個月后在醫(yī)院去世。之后你偶爾會遇到小高媽媽,她穿著入時,每次看到你都會禮貌地微笑,不過你們幾乎從沒有過交談。唯有一次,你忍不住問起小高,因為你很久沒有聽到小高在樓道里“呃呃呃”地大呼小叫了。

“被他爸接走了。”小高媽媽說,因為小高已經(jīng)升入初中,在他爸爸的城市能得到更好的教育環(huán)境。她額頭上戴著墨鏡,穿高跟鞋,手里攥著剛買的面包紙袋。你們最后彼此點點頭,各回各家。

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寫詩,大學(xué)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有小說集《菜市場里的老虎》《我們終將被遺忘》,長篇小說《上京》《身外之海》等。

主站蜘蛛池模板: 毛片久久久| 久久香蕉国产线| 国产国产人在线成免费视频狼人色| 成人蜜桃网| 亚洲AⅤ无码国产精品| 国产欧美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在线观看| 久久精品国产国语对白| 最新国产在线| 日韩无码视频播放| 亚洲成aⅴ人片在线影院八| 老司机午夜精品视频你懂的| 欧美日韩亚洲综合在线观看| 日韩午夜伦| 综合网久久| AV无码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亚洲一区波多野结衣二区三区| 不卡无码网| 欧美视频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伊人婷婷色香五月综合缴缴情| 免费无码在线观看|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在线精品专区| 亚洲色图欧美视频| 永久免费AⅤ无码网站在线观看| 欧美69视频在线| 成年免费在线观看| 小说区 亚洲 自拍 另类| 国产精品久线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刺激对白在线| 老司机久久99久久精品播放| 99re经典视频在线| 国产精品亚洲片在线va| 久久99国产视频| 亚洲欧美不卡视频| 欧美日韩在线亚洲国产人| 欧美成一级| 国产精品欧美日本韩免费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久久久一区二区| a欧美在线| 最新日韩AV网址在线观看| 91尤物国产尤物福利在线| 漂亮人妻被中出中文字幕久久 | 国产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优播| 欧美一级片在线| 日韩大乳视频中文字幕| 中文字幕无线码一区| 99久久精彩视频| 欧美亚洲国产精品第一页| 国产玖玖玖精品视频| 美女被操91视频| 青草91视频免费观看| 又黄又爽视频好爽视频| 国产成人禁片在线观看| 欧美三级视频网站| 91国内在线视频| 九九九精品成人免费视频7| 国产亚洲欧美日韩在线一区二区三区| av在线手机播放| 在线播放国产99re| 亚洲综合中文字幕国产精品欧美| 第一页亚洲| 精品久久久久久成人AV| 午夜福利在线观看入口| 日本久久久久久免费网络| 欧美无遮挡国产欧美另类| 亚洲欧美一区二区三区麻豆| 国产成人精品第一区二区| 91精品人妻互换| 亚洲男人的天堂久久香蕉网| 亚洲美女高潮久久久久久久| 欧美日韩国产在线人| 久久99国产综合精品女同| 九色在线视频导航91| 一级成人a做片免费| 亚洲综合日韩精品| 亚洲国产午夜精华无码福利| 自慰高潮喷白浆在线观看| 久久久久国产一级毛片高清板| 国产亚洲视频免费播放| 久久久久九九精品影院| 亚洲天堂网视频| 丁香六月综合网| 精品伊人久久久久7777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