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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帶雨林

2025-02-05 00:00:00水笑瑩
特區文學 2025年1期

午餐只吃了半碗番茄雞蛋湯泡的米飯,酸味占據了趙銘的胃袋,說不上是番茄的味道,還是饑餓引起的胃酸反流。他決定不把注意力放在這些無法解決的事情上。沒有人上門買東西,趙銘干脆在柜臺上攤開作業本,一開始是數學,然后是自然,比起數字,他更喜歡看自然課本上畫的植物插圖。夏日午后有太多讓他從作業中分心的事,從店里向外看,春天出生的小貓,這個時候已經能靈活地跳上對面的圍墻了,直起身用前腳拍打越出圍墻的石榴果實。趙銘喜歡聽微風吹過石榴樹的聲音,石榴樹多枝,風貼著枝條吹過,枝條刮著粗砂覆蓋的墻壁,不急不緩,白噪聲一般讓人昏昏欲睡。風大的時候,趙銘更愛聽房間外的那棵梧桐樹發出的聲響,梧桐葉夏天的時候最密,下雨的夜晚大風吹過,總有一些聲音會被留在樹冠上,搖擺著,顫抖著,發出悲吼。陽光直射進小巷,一切都是可以被看見的,仿佛這個世界不再有秘密。因為熱,也因為姐姐不允許趙銘開空調,他干脆一直開著店門,讓風大剌剌地進來,談不上涼爽,空氣的流動倒是能緩解一部分的悶熱。

又餓又無聊,并非嘴饞,而是胃對食物的渴望太過強烈,趙銘不甘心就這么入睡。有時他想象自己是隨便哪種植物,只要站在太陽下,張開嘴巴,就能進行光合作用。眼下,他徒勞地用鉛筆一點點填充著課本中的空白書頁,想給自己找點事做。那是一株捕蠅草,它呆呆地立在那里,等著昆蟲上門,然后一口吞下——他從沒見過這么聰明的植物,一般的植物都乖乖等著被吃掉。譬如石榴,石榴是好吃的,可是不頂飽,還容易造成便秘。他嘗試過,摘了好多結在圍墻外的石榴,后面幾天他都在馬桶上徒勞掙扎。他看到網上說,如果吃石榴的時候不吐籽,最后肚子會被石榴籽堵住,需要剖開腹部才能取出來。他開始懷疑自己有沒有好好地吐石榴籽,也許太餓了,吃的時候不注意忘了吐籽,他覺得這不完全是自己的錯。但他不敢和姐姐講這些,摘石榴的事被她發現,是會被罵的,他們惹不起鄰居——事實上他們目前必須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猜疑和恐懼中過了幾天,他的腸道終于攢夠了廢棄物,排泄了出來。

距離下午上學還有一個多小時,趙銘的頭離作業本越來越近,描畫的手一點點慢下來,直到整個人完全貼在柜臺上,進入了混沌的夢境。

“小孩,來一包南京。”

趙銘被驚醒,他分不清自己身處何處,大約三秒鐘后,大腦才重新開始工作,像一張底片被送進暗室,世界的畫面慢慢地印在上面。媽媽說過,這是睡著的時候魂魄出去游蕩了,靈魂要慢慢歸位才能恢復生命。她也老這樣失魂落魄,有時她淘著米,或者洗衣服,腦袋里卻想著別的事一般,不是忘了關水龍頭,就是洗衣粉加了兩次,爸爸總說她心思不在家里。在趙銘看來,爸爸實在沒有資格這么說,他常常夜不歸宿。此刻趙銘像個失焦的相機,慢慢把鏡頭調整好,才看到來的是一個年輕人,比自己大,但應該還不到二十歲,他可以肯定。二十歲的人,身上帶著一種特別的氣質,趙銘想不出一個詞語來形容二十幾歲的人身上的“成熟感”,或許就是凌晨獨自在街上游蕩也沒關系的那種氣質。

“沒有南京。”趙銘說。

“真的嗎?你把作業挪一挪?!蹦贻p人用手指敲了敲柜臺上的玻璃,沒有經過趙銘同意,年輕人把趙銘攤在柜臺上的作業本挪開,低頭檢查了一番煙柜里的香煙:“真的沒有,小孩,你家煙有點少,連南京都沒有。”

天氣預報上說今天最高氣溫有三十七度,年輕人卻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看不大清眼睛,讓趙銘聯想到隱沒于叢林之中的豹子。

“你看起來也不像個大人!”趙銘在心里想,不過,他不打算在這個人身上浪費太多時間,現在是特殊時期。

“還沒來得及進貨,你看玉溪行不行?”

“行吧,拿一包?!彼梦⑿艗吡隋X,環顧四周,問道,“小孩,你家大人呢?”他把煙拆開,叼了一根在嘴里,沒有點火,他說話的時候,煙隨著嘴唇的動作亂晃。趙銘感到有點煩,敷衍道:“大人送貨去了?!?/p>

“送貨?”年輕人繼續追問,“小孩,你們店里的貨架怎么空了這么多?最近生意這么好嗎?光送貨,不進貨?”

趙銘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他無法回答年輕人的問題。從進門開始,年輕人或許就在打量這家店了,剛才自己坐在柜臺后打盹的時候,天知道他都做了什么。但趙銘不想跟他過多糾纏,要是他偷了東西,趙銘也打算就這么認了。

“本店開到月底?!壁w銘敷衍著回答他,他總不至于一個月后再回來驗證真假。

“原來如此呀。”年輕人笑了笑,“小孩,那我走了?!?/p>

年輕人走后,趙銘才發現自己手心出了汗,他不確定要不要告訴姐姐這個消息。事實上,并不是沒有人注意到這家小超市的經營異常。前段時間,房東已經來催過一次房租,趙銘和姐姐那時才知道,父母只付了一年房租,到這個月月底,合約就要到期。爸媽并沒有按照協議支付下一年的房租。房東當然聯系不到他們,他們已經消失好幾個月了。媽媽跟著李叔叔,這會兒估計在新疆,說不定正在吃烤羊肉和哈密瓜。爸爸呢,說是要去山上出家,斬斷塵緣,也可能發現自己受不了那種清苦,去別的地方同另一個女人一起生活了。

姐姐拿出近期幾乎所有的營業額,只夠兩個月房租,幾乎總是這樣,當他們好不容易存下一點錢,打算進點貨時,總有這樣或那樣的事發生。房東離開時,用巴拿馬帽扇風,禿了的頭頂上泛著油光,他對姐姐說:“妹妹,你爸爸好久不接我電話,我才上門來,你媽也不在家嗎?”他長著一雙鼠眼,雖然不大,但仿佛能看穿趙銘和姐姐的窘迫。姐姐說,爸媽出去旅游了?!班蓿菃幔俊狈繓|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踅到一旁的貨架上,順走了一瓶白酒,臨走之前對姐姐說:“妹妹,叔叔最近弄了幾條蛇,正適合用這個酒泡一泡,你爸爸回來的話,告訴我一聲,我給他一些嘗嘗。”

房東走后,趙銘被姐姐要求每餐只能吃半碗米飯。姐姐一開始還會拿店里的臨期火腿腸炒雞蛋,后來,餐桌上幾乎只有土豆和南瓜一類的食物。好在姐姐種的西紅柿終于結了果,果子沒有紅透,姐姐就摘了幾個下來。趙銘用西紅柿雞蛋湯汁拌了飯吃,酸味反倒刺激了他的食欲,吃完只會感到更餓。姐姐告訴趙銘,如果還是餓,就多吃一些南瓜,然后喝水。長期的饑餓讓趙銘沒有辦法集中精力聽課,放學的時候路過小吃街,趙銘幾乎是忍著淚水屏住呼吸跑過。姐姐每天都在期待西紅柿全部成熟,她說自己從書上學會了怎么制作番茄醬,要是有番茄醬的話,即使只是普通的炒白菜,也會變得好吃。趙銘看到姐姐在燭光下擰開煤氣罐開關的右手,骨骼突出,燭光從下往上打在她的臉上,她的面部呈現出凹陷狀態——姐姐也在忍受饑餓。

讓人感到害怕的不是夜晚本身,而是天即將黑下來的時候,趙銘知道自己將要又一次懷著對夜的恐懼入睡。黑夜將人和一切隔絕開來,睜眼和閉眼似乎沒有太大差別。在寂靜的夜里,聽覺會被無限放大,一開始,店里冰柜制冷的聲音切碎了他的睡眠,他時不時被那不規律響起的聲音吵醒。月初,冰柜里的冰棍賣完了,姐姐決定不補貨,冰柜的電源線被拔掉,如同死掉一般不再發出任何聲響。寬帶綁定的是爸爸的手機,但也已經失效了,想必爸爸徹底拋棄了那個電話號碼。可以預見的是,接下來這座房子內的空調、洗衣機、電風扇等電器會一一死去,僅僅剩下最基礎的照明和燃氣功能,維持它的庇護所功能。

姐姐這么做的目的是節約用錢,柜臺后放錢的柜子早就空了,錢被姐姐藏到了自己的房間,趙銘不知道錢究竟還有多少。姐姐擁有錢柜的鑰匙,自從爸爸離開家后,鑰匙就一直被她保管,趙銘沒有機會提出異議,因為他從前經常光顧校門口的網吧,已經失去了管理財產的信用。在繳納電費和進冰棍之間,姐姐選擇了前者,她預見了漫長的夏天,每一根電線、每一個開關都在渴望電力。實際上,月初供電局已經在他們的大門上貼了繳納電費的通知。從那天起,姐姐就要求趙銘非必要不開燈,不使用電器,她必須省下錢來滿足必要的生活需求。趙銘則覺得與其苦熬,不如趁夏天到了賣冰棍,顯然能掙到一筆錢,但與他的愛冒險相比,姐姐要保守很多,她沒有采納趙銘的建議。

為了節約電費,姐姐從倉庫里找來一些蠟燭。這些蠟燭從父母盤下這間店時大概就存在了,它們大多都斷了,但燭芯連著斷處,看起來仍然像一整支。趙銘懷疑它們存在的時間比自己在世上的時間還要久,因為電力的普及而漸漸被拋棄。姐姐讓趙銘去找啤酒瓶做蠟燭臺,這樣方便拿放蠟燭。他來到后院,看見仍有一絲光線留在院墻上的絲瓜藤上,黃色的絲瓜花張著口,將花蕊吐出。絲瓜是媽媽在春天的時候隨便撒下的,這種植物生命力頑強得可怕,媽媽并沒有怎么管它。到夏天,它已經沿著地面匍匐到最近的電線桿,再順著電線桿爬上圍墻了。趙銘很討厭吃絲瓜,它們滑溜溜的,像鼻涕一樣,他考慮要不要偷偷摘掉一些絲瓜扔掉——他寧愿挨餓。

租下這間院子是去年七月,在那之前,他們一家生活在廣州的一個城中村,父母都在一家制衣廠打工。起先,他不覺得這種生活有什么問題。對他來說,最大的煩惱就是曬衣服。他們一家租的兩間房都朝北,樓與樓的間距過窄,一天之中,能見到陽光的時候并不多,他們的衣服只能掛在室內飄窗上方的晾衣桿上。不知道是媽媽節約洗衣粉,還是不見陽光的緣故,即使是洗過后的衣服,也殘留著一股汗液的味道。直到他四年級時擁有了一臺二手手機,在網上看到關于城中村的報道,才知道他們的生活被定義成了貧窮。姐姐六年級時,趙銘讀五年級,因為升學問題,也因為制衣廠倒閉,他們一家便搬回了老家,在老城區租了一個小院。小院原本租給了一個開小超市的人家,前院一間做門面,后院三間房自住,接手過來就能營業。父母做出這個決定并沒有跟趙銘和姐姐商量,但即使只是個小學生,趙銘也看出了這里的問題。這個小院處在一個老舊社區的邊緣,再往前就是一片菜地,每到下午,會有戴著橡膠手套的老人拿糞瓢給蔬菜澆水,盡管他們聲稱澆的是水,店里還是時不時能聞到糞的臭味。小巷七縱八橫,周邊盡是自建房,有些還畫上了“拆”字。房東告訴他們,這里說拆已經很多年了,放心吧,原先光景最好的時候都沒拆掉。年輕人對這里似乎沒有留戀,來買東西的大多是會為一兩毛錢斤斤計較的老人。連同房子在內,整個社區給趙銘一種即使推土機不來,再過幾年也會原地坍塌的感覺。

趙銘進了后院其中一間房,這里原本是父母的臥室。床前掛著婚紗照,已經有點褪色,據說是爸媽剛結婚時拍的,這張照片跟隨家人經歷了好幾次搬遷,相框上有磕碰的痕跡。趙銘覺得相片里的爸媽有點奇怪,倒不是因為爸爸的頭發日漸稀疏,又或者是媽媽的面色早已不那么白凈。他們離開不過幾個月,但即使對著照片,趙銘也難以調出關于他們相貌的記憶——父母的臉變得陌生了。

光線過暗,姐姐不在,趙銘開了燈,才留意到桌子上落了一層灰,小的蜘蛛吐絲而下,趙銘用手捏死了它。要找酒瓶并不難,桌子上有一支江小白,一瓶五糧液,皆去了大半。趙銘晃動著酒瓶中的液體,希望將它們混在一起,反正爸爸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思索片刻,他還是決定不動這兩瓶酒。他在床下發現兩個青島啤酒瓶,一個用過的避孕套和一些花生殼。他幻想父母在這間房間的生活,但他很快感到一種恥感,隨即出了房門。

姐姐用抹布擦去啤酒瓶上的灰塵,順便讓他擦擦手,她把蠟燭插在啤酒瓶口,將它當作一個簡易的燭臺。

“褲子上也擦一擦?!苯憬阒钢w銘褲子上的灰塵。

“好奇怪,門明明關著,也沒人住,怎么會有這么大的灰塵?!?/p>

透過窗戶,趙銘看到天空已經變成了冷而深的藍色,光線幾乎要被盡數收走了。趙銘覺得夜的降臨很具有迷惑性,起先是一點點變暗,當忍不住開燈后,才發覺窗外已是夜晚。趙銘曾一次次等待黑暗降臨,試圖對黑夜脫敏,卻總忍不住在天完全變黑前開燈。

“灰塵沒準不是從外面進去的,是這座房子自己抖下來的,你沒聽說過嗎?如果房子太久沒有人住,它就會倒塌,先是落下灰塵,再是天花板一塊塊脫落,最后是整個屋頂。”姐姐說著,按下打火機,橙黃的光從她的面部下移,她點燃了兩根蠟燭,把其中一根遞給了趙銘,“拿著吧,今晚是你值班,手機的電要省著點用?!?/p>

“那如果,房子塌了怎么辦?”趙銘舉著蠟燭,光是暖的,隨著他說話時吐出的氣息發生輕微搖擺,并不足以完全驅逐黑夜。

“那個時候我們也已經長大,可以離開了。”

見趙銘并沒有表現出相信的意思,姐姐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一支筆。

“要不要玩一個游戲?”姐姐說著,在紙上寫上了“yes”和“no”兩個字,“和我一起握緊這支筆。”

姐姐的話似乎有魔力,趙銘沒有做過多思考,便握住了筆。

“你要專心一點,可以想想你最想知道的答案。筆仙筆仙,我這次月考能進年級前十嗎?”姐姐盯著那支筆發出疑問,趙銘感到手中的筆在往“yes”上挪動,他懷疑是姐姐在暗中使力,以得到想要的答案。

令趙銘感到意外的是,這個時候的姐姐最想知道的居然是成績。居住在城中村的時候,墻上貼滿了姐姐的獎狀,在這個滿是爭吵和不安的家中,只有姐姐的成績是唯一溫和而確定的東西,至少父母從來沒有因為這件事不快過。他當時不知道,以為姐姐是出于虛榮心作祟。要再過好多年,趙銘才能發現姐姐當時這么做的真實動機——在即將坍塌的房子中,姐姐唯一能把握的就是自己,她害怕聽到別的不確定的消息。

“筆仙筆仙,爸爸媽媽還會回來嗎?”趙銘相信,自己問出的問題,其實也是姐姐想知道的。

手中的筆在“yes”和“no”之間來回,突然,趙銘抽出了手,與其說不耐煩,不如說害怕聽到不好的回答。

“真沒勁。”姐姐說著,收起紙和筆,然后對趙銘說,“除非緊急情況,否則不要用手機,現在是特殊時期,需要節約用電,流量也要省著用。”

因為害怕關于黑夜的都市傳說,趙銘干脆讓自己的腦子放空,不去想床底下忽然伸出的一只手,或者窗口前閃現的人臉,但隨之而來的是徹底的無聊,似乎是因為漸漸拋棄了恐懼,他才習得了麻木和遲鈍,又或者與之相反。他學會用牙齒一點點啃自己的手指甲來應付這種百無聊賴,漸漸地,他掌握了適合的力度,既不至于將指甲咬碎,又能體會咀嚼的感覺,他顯然掌握了一門無聊的技藝,用以分散注意力,不被恐懼吞噬。

爸爸的離開,早已有些許跡象。因為媽媽離家出走,他變得自暴自棄,總是睡到中午才起床,天一黑,就回房間喝悶酒,超市的生意越來越差。其實過去媽媽在的時候,爸爸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要么和一幫狐朋狗友在店里玩老虎機,要么外出喝酒,店里的生意幾乎是媽媽一個人照料。當媽媽搭上他朋友開的卡車離開后,爸爸應該感受到了作為男人最強烈的恥辱感——來自妻子和朋友的雙重背叛。他同那些朋友斷絕了往來,盡管他再沒妻子可以失去了。他經常用手機聽佛經,企圖找到妻子離開的真相。

新學期開學后,需要同時支付兩個孩子的校服費和資料費。趙銘已經記不清具體數字了,但想必這筆錢讓爸爸感到困擾。吃飯的時候,他放下筷子,點燃一根香煙,吸一口,吐出來。姐姐讓他不要在屋子里抽煙。他重重地拍了桌子,爸爸說,還輪不到你們管我,吃我的喝我的,就知道要錢。姐姐沒有再說話,低頭吃飯,她應該在借著吃飯的名義隱藏想要哭泣的心情。后來,爸爸賣了超市里的一些酒和煙,并沒有再進貨,趙銘以為是在為他們籌錢,但爸爸拿著那筆錢走了。

趙銘記得那個早上有霧,他剛睡醒,從店里的貨架上拿出一包餅干當早餐。媽媽走后,爸爸允許他們吃貨架上的零食,但很多時候,這就是他們的正餐。透過窗,看到爸爸穿著黑色皮夾克,躍進停在路邊的那輛二手小皮卡。趙銘記不起他臉上的表情,或許是霧太大,又或許是隔著窗戶的原因。皮卡車發出咽喉炎患者咳嗽一般的沉悶聲響,然后一頭栽進前方的霧中。趙銘趿著拖鞋跑出去,霧色甚濃,看不清皮卡車的去向。他感到自己像一塊海綿,正在一點點吸納水汽,很快,他的頭發被霧打濕了些許,他感到有點冷。那個時候他安慰自己,或許爸爸是臨時出去有事,他沒有告訴姐姐,照常去上學。中午回來后,他發現超市的鐵門仍然保持自己出門時的緊鎖狀態,直覺告訴他,爸爸不會回來了。

晚上,爸爸打來電話,說他已經到了山上,沒有說是哪座山,趙銘聽到電話那頭有長長的鐘鳴聲回蕩,爸爸讓姐姐聽電話。掛下電話后,趙銘問姐姐,爸爸還會回來嗎?

“他會回來的,要是他的錢花完了,沒有人會要他的?!?/p>

“那大概要多久?”

“可能幾個月,也可能一兩年,總之在那之前,我們得想想怎么生活。”

姐姐花了一個晚上做出了計劃表,最要緊的是每天的開支不能超過十五塊錢。

“其他的貨物還好,但是爸爸拿走了很多煙和酒,現在剩下的這些一定要保護好,記住,我們不可以隨便吃或者拿店里的東西,都是要賣錢的。從今天起,我們輪流值班,一人一天,晚上支個折疊床睡在店里,防止小偷。我們能不能活下來,就靠店里的這些貨物了?!?/p>

但他們顯然低估了維持一個店面運作的難度,要是店鋪照常營業,他們兩個中必須有一個不上學。趙銘倒是不介意不去上學,反正在學校他也學不會什么東西,姐姐卻堅持要他去,他們只能將營業時間縮短到中午和晚上。這樣營業額就少得可憐。爸爸走后,一直為他們家供貨的人上門討要過幾次貨款,姐姐又低價出手了一些煙和酒,才把賬還上,似乎是看出了店里的經營狀況不大好,供貨的人沒再上門。他們處在只出不進的特殊時期,趙銘提議,干脆把店關了,我們就靠店里的零食生活。姐姐說,等食物吃完,爸媽要是還沒回來呢?她堅持開門做生意,哪怕賺得很少,她也要把握這個可能性。

為了緩解危機,姐姐在院子里種下了蔬菜,原本這是媽媽要做的事,但她在這個春天無心打理菜園,甚至不怎么待在家。趙銘以為自己會恨媽媽。媽媽跟著離開的那個人,是他們搬到這里后,爸爸領回家的第一個朋友,當時爸爸讓他和姐姐叫這個人李叔叔。李叔叔開一掛大貨車,當時剛從東北運貨回來,販回來不少貨物,趙銘記得當時燈光昏暗,爸爸在店里支起了折疊小飯桌,媽媽從后院的廚房中端出一碟毛豆炒蝦米,撲出來的熱氣被光打成橙色,他看不大清李叔叔的臉。他把一盒長白山人參塞到媽媽手里說,嫂子,這個給你和大哥補補身子,明年再生個大胖小子。李叔叔的豪言壯語還在趙銘耳邊回蕩,他說賣出這批貨,能買套像樣的房子了。爸爸說,那真好,你也是時候成家了。李叔叔說,先不著急,明年去新疆,見見祖國的大好河山,順便賺點錢。

趙銘說不上討厭李叔叔,畢竟他來的次數并不算多,比起爸爸的其他愛在店里順手牽羊的朋友,李叔叔回回來都帶著禮品,再不濟也有一份給孩子吃的蛋糕。爸爸老說,家里開超市的,還能少你這點東西,但每次還是會收下。媽媽會站在廚房門口對趙銘招招手,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紙幣,要趙銘去鹵味攤買鹵鴨回來。趙銘通常會貪下幾塊錢,他那時倒希望李叔叔能多來幾次。李叔叔顯然很討媽媽的喜歡,上個冬天,媽媽多了一件大衣,李叔叔送的。趙銘不大相信那是貂皮的,也許是狐貍皮,也許是兔子毛,也許根本就是人造的。媽媽并不管這些,她對著鏡子照了照,要姐姐給她盤頭發,然后說要出去打麻將。晚上回來脫下大衣的時候,她的熱情似乎已經退去了,嘆了口氣說,要不是生了他們姐弟,說不定自己也能去新疆青海西藏逛一逛。

蠟燭燃燒了一大半,趙銘終于吹滅了它。天氣炎熱,姐姐為了節約電費,不要說空調,電扇也不允許他用。趙銘用課本當扇子,避開蠟燭能被吹到的角度,給自己扇風。他感到自己的背部幾乎要在涼席上熔化開,因為貪戀那一絲風,他選擇了熄滅蠟燭。

他計算過倉庫里蠟燭的數量,如果省著用,可以支撐兩到三個月。爸爸和媽媽走后,他學會了計算,過去他只知道自己一餐要吃兩碗飯,現在他淘米的時候會精準地知道要舀幾勺。但趙銘還是時常感到饑餓,尤其是在晚上,發育期的男孩,身體里仿佛有一座巨大的熔爐,不間斷地燃燒著,投進去的食物全部化作了向上生長的火焰。帶著饑餓入睡的趙銘,夢見自己身處一片森林,巨樹遮擋了天光,他被饑餓驅使著向前走去,只找到一些蘑菇,幾乎沒有咀嚼,他就吞下了那些蘑菇。因為是在夢里,他感覺不到味道,但隨即他感到渾身發癢,蘑菇從自己的耳朵中、皮膚下、嘴巴里鉆出來,直至最后,他成了另一株巨大的蘑菇。

他從夢中醒來,肚子發出一陣咕嚕聲,背部滿是汗水,膀胱被尿液壓迫得發酸,好在有月光,他跳下床,去后院上廁所。隨著尿液的排出,他感到一陣爽快。再次返回店中,他看到貨架旁有一道黑色的影子,他能肯定那不是自己的幻覺。在黑夜之中,那個身影似乎在挑揀貨架上的東西,趙銘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在喊叫和阻止之間,他選擇了暫時的呆滯。

不管哪種情況,要是被姐姐知道的話,趙銘一定會比死更難受。他并不是沒有預料到會有偷東西的人,事實上,他和姐姐輪流睡在店里正是為了防止小偷。但姐姐從未告訴過他,碰到小偷要怎么辦。

也許是門沒關好,也許是窗沒關好——實在太熱了。

他從廚房拿起一根搟面杖,決定先繞到小偷身后,他屏住了呼吸,想要出其不意,給對方一擊。他甚至想好了辯護詞,假如對方傷勢嚴重,他就說自己是出于正當防衛。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力氣,當搟面杖落到對方后腦勺時,那人并沒有如想象中那樣應聲倒下,而是轉過頭,看著趙銘。借著月光,趙銘認出,他正是白天來買煙的那個人。

在姐姐起床之前,趙銘早已將地上的花生殼、火腿腸包紙、泡面桶和啤酒瓶扔到街道邊的垃圾桶里。很久沒有飽著入睡,趙銘沒有繼續做噩夢。如果說有什么擔心的地方,那就是姐姐會不會聞到泡面和啤酒殘留的味道,因此他一直開著窗戶,又把花露水灑在地上。姐姐沒有看出端倪,因為他是從貨架最里面拿的,只要不到每半個月一次的點貨,他暫時是安全的。

那個人告訴他,自己叫陳桑平,因為太餓了,所以才來偷泡面。趙銘覺得不解,如果餓得慌,怎么有錢買香煙。陳桑平說,香煙是這個世界上最能給他安慰的東西,就像有的孩子一直到很大還要吮吸母親的乳房,有的人每天要靠酒精生活。因為同情,又或者是對饑餓感同身受,更多的是出于身高和力量上的差距,趙銘決定不計較他的闖入,但空空的胃袋不合時宜地發出了聲響,那里有一個空洞等著被填滿。

“你也餓了是嗎?干脆我們大吃一頓吧。”

“什么?”

“小孩,你們家沒大人不是嗎?”陳桑平用輕松的語氣戳破了趙銘的處境。在此之前,不管是房東還是顧客,來到這家小超市時,免不了四下打量,但都抱著事不關己的態度。至于父母的親戚,據趙銘所知,爸爸并不是本地人,他有一個繼母,原來的那個家是繼母和弟弟們的家,他不到二十歲就離開了,四處打工為生。趙銘見到過爸爸二十幾歲時的照片,他那時頭發茂盛,穿一條黑色泳褲,叼著一根煙,站在沙灘上,身后的藍色大海卷著微浪。媽媽也很早就離開了家,據說是跟隨同村的幾個姑娘一起出來的,山路不好走,也或許是出于對未來的恐懼,有兩個女孩子走到半路就決定回去,其他的人沉默而堅定地走完了剩下的路。趙銘想象不出媽媽懷了多大的決心才走出大山,然后經人介紹,跟爸爸結婚。除了一張拍攝于20世紀90年代的全家福,媽媽似乎與原來的家沒有半點聯系。在那張照片里,趙銘看到了早已不在人世的外公外婆,以及另外兩個舅舅。媽媽告訴他,因為老家距離這里很遠,即使舅舅們站在他面前,他也聽不懂他們說的方言。

“不要胡說,我爸媽只是暫時外出了?!?/p>

“他們離開多久了?”

“半個月!”趙銘撒了個謊。

“他們是不是說,要出去打工,等過年就回來?!标惿F降恼Z氣忽然變得有點嚴肅,音量也變大了,“我猜他們一開始還會給你打電話,往后電話會越來越少?!?/p>

趙銘把中指豎在嘴唇邊,提醒他小聲點,如果姐姐被吵醒,局面就難以收拾了。

“我爸媽一定會回來的?!?/p>

好在陳桑平似乎并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的打算,他從貨架上拿出兩桶泡面,又找到兩瓶啤酒和一些零食:“小孩,你喝過酒嗎?”

趙銘相信身上起疹子是對自己的懲罰,不僅因為喝了酒,還因為對姐姐的欺騙。從前他以為酒精是個好東西,平時嚴肅木訥的爸爸,在喝完酒后臉上會露出微笑,他甚至很少對趙銘笑。但真的喝過以后,除了讓他惡心和起疹子外,他并沒有發現任何奇妙之處。一整個上午,趙銘在教室里坐立難安,隔著衣袖不停地撓自己的胳膊。好不容易熬到放學,在經過回家必經的巷子口時,他看到了正在踢石子玩的陳桑平,他依舊戴著那頂鴨舌帽。

“小孩!”他朝趙銘吹了個口哨。

因為害怕放學的姐姐撞見自己,趙銘暗示他跟著自己走,到了另一條巷子,他才敢跟陳桑平說話:“你有什么事嗎?”

“小孩,下午不要上學了,我們去網吧打游戲吧!”

趙銘搖了搖頭。

“那去游戲城?”

趙銘依舊搖頭。

陳桑平靠在墻上,百無聊賴地說:“我還以為我們是一伙的?!?/p>

趙銘將衣袖擼上來,上面出了不少紅色的疹子:“你看,我昨天喝完后就這樣了?!?/p>

“你需要對酒精脫敏。你知道嗎?之前我在西雙版納割膠,有個老頭,不喝酒不能上工。你知道這一行多辛苦嗎?凌晨兩三點就得往雨林里鉆,只有那個時候的膠質量最好。蚊子咬我們,卻不敢咬那個老頭,他說因為他的血液里都是酒精,蚊子聞了都怕。他一喝酒就臉紅,老板讓他少喝,說這是酒精過敏的表現。他說年輕時因為喝酒昏過去幾回,現在越老越能喝?!?/p>

“你去過西雙版納?”

“我在那里待了四年。被困在那個地方四年,熱帶雨林,每天凌晨作業,割膠的時候還有燈,更多的時候要摸黑,摸黑做飯,摸黑上廁所……我的眼睛在那個時候適應了黑暗,當你身在橡膠林的時候,你別無選擇,只能適應。現在在外面,我都要戴墨鏡或者帽子?!标惿F嚼^續說,“放了幾天的膠會很臭,他們說是蛋白質腐爛的味道,和人死了的味道有一點像。”

“說得好像你聞過死人的味道一樣?!?/p>

“你不信就算了。”陳桑平悻悻地說,“小孩,你不想玩的話,想賺錢嗎?”

“怎么賺?”

“我們可以把你家的煙酒拿到學校,你看,在別的地方賣,你很難加價。我觀察了一下,學校周邊都是書店或者小吃店,不賣煙和酒,但是你們學校,一定有不少學生躲在廁所偷偷抽煙吧,如果我們能在學校賣的話,肯定能賺一筆?!?/p>

“不行,我原來也想拿零食來學校賣,姐姐說,學校有規定,要是被發現的話,我可能會被開除!”

“你很想讀書嗎?讀書有什么好?”

趙銘一時語噎。

“你們現在是不是很需要用錢?”陳桑平問,“我看你們連冰棍都沒有在賣了,夏天快到了,不賣冰棍還怎么賺錢?”

“或許是姐姐沒有錢進貨了。”趙銘知道,交了房租后,姐姐常常在做飯時出神或者嘆氣,原因只有一個。

“對呀,所以你這么做,其實也是在幫助你姐姐,只不過要冒一點風險?!?/p>

趙銘一時想不出答案,但想到姐姐在燭光下記賬的樣子,趙銘覺得一陣心酸。讓他更加害怕的是,要是姐姐在周末盤點貨品時,發現自己偷拿了酒和零食,趙銘無法交代。但如果接受陳桑平的建議,賣出的錢不僅能補給貨物,還能有盈余買些吃的,趙銘覺得自己在做一道過于復雜的算術題。

“在橡膠林工作的時候,老板常常借口我們割的膠摻了很多雨水,扣我們的工資,我們就偷偷拿橡膠去賣?!?/p>

“你們不怕被發現嗎?”

“一次拿一點,不會被發現,我們只是跟雨林討飯吃的可憐人,有時候要吃飽飯,你就得丟掉一些東西。”

“那你們為什么不逃跑?”

“他們有很多辦法讓你不能順利離開。小孩,等你再大一點,出了社會,你就知道像你和你姐姐這樣,只會被人欺負?!?/p>

“那你后來是怎么逃出來的?”

“我自有我的辦法??傊?,你要相信我,這個辦法對你和姐姐都有好處,我嘛……”說罷,他將食指和中指夾緊,假裝那里夾著香煙,送到嘴邊,再對著趙銘的臉吐出一口氣,“你賺到錢,只要分我點煙錢就行,不過分吧?”

趙銘鬼使神差地點點頭,一方面因為陳桑平的話不無道理,但更多的是因為饑餓。處在發育期的趙銘有時渴望自己真的是一株生長在雨林中的捕蠅草,只需要站在那里,就有食物送上門。他甚至在饑餓難耐的夜晚,去偷過附近菜地里老人種的玉米,因為害怕被姐姐發現,他不敢使用廚房的鍋爐,只能生啃玉米,將扒下來的玉米皮和玉米須塞到書包里,在上學路上再丟掉。生玉米的澀味讓他在飽腹的同時,經歷了胃部不適,他只能一杯一杯地灌下溫水,卻迎來了躥稀。他不明白,姐姐是怎么忍住饑餓,每天把自己收拾整齊按時到校,還能不耽誤學習的。

如同往常一樣,趙銘來到男廁的第二個隔間,敲了敲門,里面傳來三聲叩門聲,扔出揉成一團的五十元紙幣。趙銘熟練地將一包用黑色塑料袋包好的香煙從隔間下方遞進去,對方收到貨后,并沒有像約定的一樣再敲三聲表示滿意,而是忽然打開了隔間門。

趙銘看到了班主任的臉。

姐姐幾乎要給班主任和校長下跪,她祈求不要開除趙銘。校長說還是讓家長來談談吧,我們保證不會冤枉任何一個無辜的孩子。在回去的路上,姐姐沒有同趙銘說話,而是自顧自地往前走。日光很大,趙銘看到姐姐的影子在日頭下萎縮成小小的一團,像跳動的燭光,仿佛下一秒就要熄滅,讓他感到不安。過馬路的時候,姐姐也不等趙銘,而是在綠燈的最后幾秒沖到了馬路對面。趙銘被紅燈阻攔,看著姐姐的身影越來越遠,她穿一條碎花連衣裙,這原本是媽媽的衣服,因此有些寬大,風把裙擺吹得鼓鼓囊囊,姐姐用手拼命壓住往前走。車子不斷在趙銘眼前駛過,他覺得有些眼花,用手揉一揉,揉出了眼淚。

沒有責怪,也沒有訓罵,姐姐只是默默地做作業、做飯、吃飯,趙銘倒寧愿姐姐責罵他。趙銘像影子一樣在姐姐身旁,兩人之間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主動將蠟燭塞進啤酒瓶里,并提出今晚由自己值班,姐姐依舊沒有說話。

陳桑平像往常一樣在窗外學夜貓的叫聲,趙銘沒有理會,而是翻了個身,繼續睡覺。很快,陳桑平不死心,翻窗入室。

“小孩,今天香煙賣得還不錯吧?!?/p>

趙銘起身,用打火機點燃蠟燭,橙黃的光將夏夜照得更加悶熱:“你把紗窗關上,蚊子都進來了?!彼莺莸嘏拇虻粢恢痹谒觳采吓恐奈米樱粝乱荒ㄎ米友?。他一邊撓胳膊一邊說:“被發現了,學校要開除我,你以后不要來找我了。”

“怎么這么不小心?!?/p>

趙銘壓住心底的怨氣,畢竟這個時候發生爭執,只會引來姐姐,他不想讓姐姐更加失望。

“沒什么,原本我就不是讀書的料,我想了想,要是我出去打工,沒準還能供姐姐讀個好大學。”

“你對你姐姐真好,不過,你姐姐肯定不這么想,女人最無情了,等她讀完書,就會像你爸媽一樣離開,最后只有你哪兒也去不了?!?/p>

趙銘有點兒生氣:“你這么懂人性,也沒見你混得好到哪里去?!?/p>

陳桑平背靠著貨架,燭光在他臉上跳動,影影綽綽,照得他的眼睛周圍一圈陰影。趙銘擔心惹怒他,只好說:“我現在也是真的沒有辦法?!?/p>

“小孩,不讀書也不是壞事,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澳門吧,我們在那里闖一闖。”

趙銘又拍死了一只蚊子,為了掩蓋自己的慌亂,他不停地撓著被蚊子咬到的地方,直到出了血:“我不了解澳門?!?/p>

“以前割膠的時候,有個人告訴我,等拿到工資,他就去澳門,他說那里到處都是錢。實在不行,去了澳門后,我們轉道去香港、去澳洲、去美國。我肯定比你姐姐對你要好,不會讓你吃這些苦。”

趙銘感到渾身發癢。陳桑平問他是不是又喝酒了。趙銘搖搖頭,使勁吞了一口口水,他不明白陳桑平為什么一定要拉著自己。

敲門聲暫時將趙銘解救出來,他示意陳桑平躲在一排貨架后面不要出聲。趙銘拿起蠟燭,起身開門,房東的臉出現在燭光下。“怎么搞的,黑漆漆的,也不開燈?!彼趬ι厦鞯介_關,啪的一聲,白熾燈的光亮讓趙銘下意識用手遮住了眼睛,好一會兒,他才適應。

房東顯然喝醉了,嘴里叼著根煙:“小弟弟,你爸媽到底去哪里了,房租還交不交了?”

趙銘吹滅了蠟燭,將裝蠟燭的啤酒瓶放到地上,剛想反駁,不是才交完兩個月房租嗎?但對方嘴里噴出的酒氣讓他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兩步。也許是打牌輸錢了,也許是別的地方需要錢,他擺明了想出爾反爾。房東告訴他,必須繳滿一年的房租,他們才能繼續住下去,趙銘下意識想呼喊姐姐,但卻怎么也開不了口,即使把姐姐吵醒,也無濟于事。房東在貨架前徘徊,順了幾包零食在手:“小弟弟,來點酒?你叔晚上口渴,你這半大小子,喝過酒嗎?拿瓶酒出來,叔叔教你怎么喝……”房東突然不再說話,他聽到了貨架倒地的聲音。陳桑平高估了自己的靈活度,在躲避房東的時候,絆倒了貨架,整個人趴在地上。一開始,房東沒反應過來,想上前拉他起來,但很快他察覺到了不對勁,“你是來偷東西的!”他扯住陳桑平的衣袖,或許是酒精壯大了他的膽量:“好呀,敢來我的房子搗亂……”

房東將陳桑平翻過來,想一拳制伏對方,但在看到陳桑平的臉后,他的拳頭停在半空:“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但他并沒有太多調取記憶的時間,日光燈滅了。趙銘摸索著找到打火機,點燃腳下酒瓶里的蠟燭,搖曳的暖光并不足以照亮整間屋子。

他們欠電費已經很久了,剛才房東開了燈,想必花掉了最后一點電費額度,才會徹底斷電。絕大多數時候趙銘和姐姐依靠蠟燭的光亮照明,房東的眼睛不適應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他罵了一句“哪個狗生的把燈關了”。陳桑平趁他分心,從他手中逃脫出來。陳桑平奪過趙銘手中的啤酒瓶,劇烈的動作導致蠟燭脫落,掉到地上,最后的一點火光也熄滅了。房東沒有機會繼續抱怨,趙銘聽到玻璃敲擊物體的聲音,然后是開門聲,接著是房東的哀號聲,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陳桑平用啤酒瓶敲了房東的腦袋,也只有他在雨林中練就的視力,能在黑暗中精準找到房東的腦袋。

從派出所出來,姐姐坐到了路邊的長椅上,她穿著一條綠色的連衣裙,同樣是媽媽的舊衣服,她用一根腰帶將略顯肥大的腰部束了起來。姐姐拍一拍身邊的座位,要趙銘坐下來。

“那個人已經進去了,我們去求求校長吧,說你只是被壞人教唆?!苯憬銢]再責怪趙銘,她堅信趙銘是受到了不良少年的影響。事實上,他們也算因禍得福,警察出警后查明了事情緣由。他們訓斥房東:“他可是逃犯,你能活下來算運氣好,當天他沒帶刀,用的是啤酒瓶子,以后別再干這種欺負人的事?!?/p>

這件事上了網絡,通過警情通報,趙銘斷斷續續拼湊起關于陳桑平的身世。他真名叫陳吉,同爸爸一樣,來自一個重組家庭,十幾歲出去打工,起初在川菜店做墩子,苦吃了不少,練就了一手刀功。后來去西雙版納割膠,同老板因為工錢的事不快,醉酒后發生爭執,將對方砍成重傷。警察都覺得不可思議,在滿是電子眼的今天,他是怎么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來的。實際上他的通緝令在網上流傳了一段時間了,要不是房東剛好在網上看到過,認出了他,被他敲了腦袋,誰也不知道他還會逃到哪里。警察問趙銘,除了偷賣店里的香煙,陳桑平還有沒有對他做過什么。趙銘搖搖頭,說他并沒有傷害自己,不像電視上播的那種滿臉戾氣的罪犯。警察告訴他,“罪犯”兩個字是不會寫在臉上的,說不定他只是想利用你的身份證潛逃出境。

敲完房東腦袋后,陳桑平并沒有逃太遠,就在附近的巷子里,看來是懼怕被電子眼鎖定。當他被警察從巷子里一間洗頭房中押出時,連帶著出來的還有一個穿著包臀吊帶裙,驚聲尖叫的女人。女人一邊用包打著陳桑平的頭,一邊向眾人訴說被他綁架這幾天所受的罪。街上眾人的目光一時間不知道該落到哪里好。趙銘剛好在這條街上晃蕩,看到陳桑平的雙手被手銬銬住,目光交匯。陳桑平忽然大聲說:“小孩,你還是別喝酒了,那個酒精過敏的人最后喝死了?!本炝⒖虒⑺吹乖诘?。人群消散后,只剩趙銘呆立在原地。

也因為這件事,警察發現趙銘和姐姐沒有大人看管,他們通過身份證號找到了趙銘爸爸的行蹤。他最后一次出現,是買票去某個游樂園,看來他的確過不慣山上清苦的生活。警察告訴趙銘姐弟,他們很快就會找到爸爸,讓他回來盡撫養義務。學校尚未對他做出處分,在等待的間隙,警察幫他們墊付了房租和電費,還留下了一筆生活費。趙銘感到房子一點點活了過來,他滿意地聽著冰箱的響聲入睡。因為暫時不用去學校,他甚至愜意于這特殊時期。

天氣預報說臺風將來,學校放假,趙銘和姐姐仔細地檢查著房子。搬過來這么久,他們從未如此近地審視這個院子,撥開墻體外的爬山虎,它才露出表面的馬賽克裝飾,那是20世紀的流行樣式,有些地方已經脫落,露出青磚堆砌的墻體。水泥澆灌的屋頂也有幾條細密的裂痕,趙銘和姐姐從五金店買來補屋頂的丁基防水貼膠,想趕在暴風雨來臨前修好屋頂。

他上了屋頂,看到天空是灰白色。最近即使在白天,整個世界也呈現出半透明的灰色,他一度認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蛟S因為天空過于灰暗,地面也只能反射灰暗,作為介質的空氣也染上了那種色彩。他加快速度,一點點沿著裂縫貼上丁基貼膠。傍晚,天際線旁出現了橙色的霞光,那是水分子折射陽光所造成的艷麗景象——臺風已經很近了。接著,天一點點暗下來,橙色也被黑夜驅逐,很快街上的人們打開了燈,風也開始吹起來,世界充斥著風在電線間穿過時留下的哨聲。

警察說過,他們已經聯系到爸爸了,他答應會回來。從趙銘所在的位置看過去,能看到巷子口,要是爸爸回來,他定能第一時間看到。至于媽媽,他相信當她受不了新疆的干燥氣候,或者厭煩了李叔叔后,搞不好也會在某天出現在這個巷子口。但他已經不在乎這些了,他只想在臺風來臨之前修好屋頂。黑夜一點點降臨在他的身上,直到他看不太清手上的動作,他想象自己在雨林里行走,在那里,黑夜也并不是一件值得讓人害怕的事。

水笑瑩,1992年生,安徽蕪湖人,小說創作者,作品見于《北京文學》《長江文藝》《十月》《上海文學》《特區文學》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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