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是上午十點多打過來的。我爸說,你媽病了,昨天晚上住的院,不過現在沒嘛事,你看看要是有時間能不能回天津看看。你媽不讓我告訴你,我想了想,還是得跟你說啊。我掛了電話就開始訂票,手里還有點事兒得處理,算來算去只能訂了第二天凌晨的一班。
飛機不但沒晚點,還早到了十五分鐘,我等著取行李,大廳里燈都沒開,廣告燈箱也暗著,只有幾個安全標識發出一點熒光。我從洗手間出來,履帶才開始啟動,哐哐響,好像大早晨的就讓人給弄醒了,老大不樂意的勁兒。凌晨的航班,乘客都很疲憊,很少有人說話,大廳本來就暗,沉悶就顯得更加濃郁,履帶周圍像站了一圈沉默的影子,有點恐怖。我給小敏發了個微信,說,我媽病了,我回天津看看。又想寫幾句別的,想想,還是給刪了。等了一會兒,她也沒回,我知道她肯定看見了,她起得很早,畢竟果果小,她得忙乎。
時間太早,馬路上還沒什么車,我從車窗里看出去,天地融在一起,灰蒙蒙一片。車開進中環線,才真切地想起來,自己已經好幾年沒回來過。也不知怎么,到了一定的歲數,時間就突然濃縮成一個小點,徒剩輪廓,沒有細節。年輕時沒有這種感覺,過一天是一天,結結實實。可現在一切都現出原形,也不知是誰改變了這一切。我恍惚覺得,在更高的地方也有人控制著我們生活的燈光,現在,有人給關了,只留我們在黑暗里摸黑生活。
我媽狀態比我想的要好。我進門的時候,她正在喝粥,旁邊放著一個暗紅色外殼的保溫杯,杯內壁是那種紫砂材質,看著歲數比我還大,我爸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往前探著身。他們都瘦了不少,平時視頻里看不出來,這一見面,覺得挺明顯,我爸的腿可能還沒我胳膊粗,一走路,褲腿直晃。我爸把餐具收走,扶我媽躺下,我走過去,她說,你回來干嗎,我都說了不讓你爸跟你說。我爸在旁邊說,我能不說嗎,這么大的事,不說回頭落埋怨。我攥我媽的手,手冰涼沒勁,我就知道不太對。我問我爸,具體怎么回事?我爸往外走,說,讓你媽睡覺。我跟著出去,我們倆在樓道的長椅上坐下,我爸說,腦梗阻,晚上吃完飯,突然說不好受,我問哪兒不好受,你媽也說不出來,一會兒捂胸口一會兒捂腦袋,從椅子上出溜下去了,我嚇壞了,打了120。
醫生正好來查房,身后跟著幾個實習生,我站起來打招呼,說是8床家屬。他點點頭,翻了翻病歷,說一會兒到辦公室談吧,就風風火火地進病房了。我隔著小窗戶看,醫生在我媽跟前也沒站一會兒,對著實習生們只說了幾句話,就去看另外的病人了。這敷衍倒是讓我有點放心,覺得我媽的病應該不太重。
我問我爸,你吃飯了嗎?他搖搖頭說,吃嘛啊,吃不下去。我說,那不行,你回頭再病了,我不更麻煩了嗎,跟我下樓吃飯去,我也餓了。我爸擺擺手,沒動換。我說,那我下樓吃一口,給你帶點上來。他歪著腦袋,伸手在兜里翻東西。我說,你別在這兒抽煙啊。他不言語,癟著嘴,不太樂意搭理我的樣兒。
醫院不分早晚高峰,一整天都在峰值里,一樓大廳里嗡嗡一片,都是患者和家屬。病痛理應讓人們變得軟弱,但也不知怎么,都顯得亢奮,可能被疾病和痛苦激發出了不安與慌張,恐懼和絕望在不知不覺中刺激著所有人做出了應激反應。醫院是最小單位的末日。
我從這末日里闖出去,走出院門,門口的車排出去好幾個路口,比賽著按喇叭。馬路對面的幾家商店分別售賣鮮花、水果、壽衣和骨灰盒,租售輪椅輪床氧氣瓶。我在兩家壽衣店中間找了個小飯館,點了碗面和一份涼菜拼盤,素什錦里的芹菜接近脫水,豆腐絲干得有點拉嗓子,老板顯然沒心氣兒真的搞餐飲,顧客也沒心氣兒真的來吃飯,食客都是患者或者家屬,手里大都拿著核磁共振片子,大家來這兒吃飯無非是維持生命體征,和去馬路對面的醫院目的一樣。
我掏出手機看,小敏還是沒回我消息。有個甲方在群里找我要報價和方案,其實我昨天已經發過了,我也沒提,就又發了一遍。吃完飯,我打包了兩個肉夾饃回醫院。病房和樓道里都沒找著人,我給我爸打電話,他從拐角的防火門里露出半個腦袋沖我招手。我走過去,發現幾個大爺躲在樓道里抽煙,一片黑暗之中亮著幾個紅點,一亮一滅,鬼鬼祟祟的,偶爾有人大聲咳痰,聲控燈就亮起來,幾個人都低下頭,仿佛這樣自己就不在場。我把肉夾饃遞給我爸,說,我先去找大夫。
大夫問我,你是家屬?我說,對,患者是我媽。他點點頭,翻了翻病歷,說,不太好。我有點驚訝,問他,我看著還行啊,精神狀態也還湊合。大夫搖搖頭,說,表象,梗阻壓迫位置不好,而且還有斑塊沒脫落,也解決不了,反正你們得有心理準備,而且她還有冠心病。我說,對,以前心臟換過瓣兒,好多年前的事兒了。大夫說,嗯,那會兒技術不好,現在也是個不利因素。現在所有指標都不太穩定,你父親那邊情緒要照顧好,提前說一說。大夫把電腦屏幕轉過來,指指點點給我講解病情,我一知半解,但聽著確實不太樂觀,也就沒再說話,有別的病人家屬推門進來,看見我坐在那兒,站門口進退兩難。我想了想,覺得再繼續談下去也沒什么用,跟大夫客氣了幾句,轉身去找我爸。
我爸在病房里跟我媽說話,我走過去,發現我媽的右臉和左臉不太對稱,說不清具體哪兒不對,就是覺得整體向下垮。她張嘴叫我,聲音嗚嚕嗚嚕的,她自己也意識到異樣,停下來咽唾沫,卻又被嗆住,開始咳嗽。我趕緊給她扶起來拍背,過了一會兒才安靜下來。我扶她躺下時,她一直驚恐地看我,眼神里有些復雜的東西,不甘和不解、恐懼和悵然,說不清楚。我想,這才幾個小時啊,怎么突然變成這樣。有個詞在腦子里蹦出來:每況愈下。我突然覺得,這詞突然出現,不只是因為我媽的病情。
醫院不讓陪護,沒地兒待,到點得走,我打了個車跟我爸回家,一路上他也不說話,扭頭往窗戶外邊看。我覺得應該說點話,但也找不到話題,起了幾次頭兒,都不太成功。車到小區門口,我爸讓司機停了,我說開到樓下吧,你那膝蓋不是不好嗎。他說,沒事,里面亂,不好掉頭。
我下來跟他慢慢往里走。向陽樓這一片已經拆得差不多了,對面的工大也搬郊區去了,剩下一大片空地,一刮風,圍擋里到處揚塵。居民樓拆了一多半,又停下來。前兩年一直鬧鬧哄哄說都要拆完,我爸媽也在做準備,后來拆到跟前了,又沒了動靜。我跟他們商量過,是不是干脆換個房子,他們都不答應,一是怕真的能拆遷,提前搬走算是虧了;二是周圍都熟悉了,人上了歲數,不想折騰。我也就沒再堅持。說實在的,我也沒資本堅持,我能出多少錢呢,自己公司一腦門子官司,家里一攤子事。我給他們拿錢,小敏怎么說,果果眼看就大了,還得換個房子,也就就坡下驢了。
有幾個老頭一人抱著一個大保溫杯坐馬扎上聊天,旁邊臥著一條狗,看不出品種,毛兒挺長。老頭們看見我爸都打招呼,又看看我,說,兒子回來啦?我爸點頭應付,我朝那幾個大爺笑笑,他們一直看我,也沒表情。
家里有點亂,門口堆著一摞折起來的紙箱,飯桌上有幾個碗還沒刷。我讓我爸去休息,自己去廚房刷碗,又順手把廚房收拾了一遍,臺面挺油,人一上歲數很多事都顧不上。從廚房出來,正想著跟我爸聊聊我媽的病情,就看見他躺在床上哭,背對著我,一抖一抖的。他們感情不好,兩人打了幾十年,一個禮拜沒有幾天消停,上歲數之后才好一點,但也不是因為變得恩愛,只是體力不支,畢竟憎恨和吵鬧是最小規模的戰爭,需要體力和精力作為支撐,人一老就容易顯得慈祥。
以前我總在想,他們中間總有一個會先走,另一個至少會感到解脫,但現在看見我爸在被子下哭得發抖,我有點不知所措。我走回廚房泡了杯茶,端過去,假裝什么都沒看到,說,給您倒杯水啊。我爸背對著我坐起來,窗子朝北,采光不好,他佝僂著坐在床邊,像這狹窄房間里的一塊瘢。
他喘了口大氣,說,你媽不太好,對吧?我琢磨了一會兒,說,嗯。他說,我就知道,都有感覺,你媽自己也跟我說了,大夫還背著我,只跟你說,背著我有嘛用,早晚不得知道嗎。我說,您得注意身體,也得有心理準備。他說,就沒辦法了嗎?我說,咱想辦法。我把杯子給他放床頭柜上,也不知道為什么,沒敢看他的臉。他沒再說話,繼續躺下。我轉身把門給他帶上了。
果果朝我跑過來的時候顯得特別歡快,跟一只小狗一樣,一顛一顛的。我伸手抱她,她卻突然在我眼前站住。我說,果果你怎么了?她愣著不說話,臉上漸漸沒了表情,轉身向后看,我順著她的眼神望過去,看見她媽正站在遠處背對著我。我站起來喊,小敏,小敏。霧從遠處圍攏過來,我低頭四處看,卻發現找不到果果,急得大喊,霧開始逼近,像暴漲的水位,漸漸將我吞沒。我掙扎著醒過來,一半身子已經掉下沙發。這沙發是我媽幾年前換的,她說腰不好,坐不了軟的,非要換成硬木,雖然鋪了一層棕繃墊子,但還是硌得我整個后背疼。
我爸正在做飯,我走過去,跟他說,別做了,咱出去吃。他不理我,我湊過去看看,說,你做打鹵面啊。他說,嗯,你媽下禮拜生日,提前過,明天給她帶醫院去。我說,帶過去,面不都坨了嗎?他說,你甭管。
我就知道他沒心思做飯,面條都煮過火了才撈,一拌就碎,都成糨子了,我就舀了一勺鹵子,還是咸得齁嗓子。我剛要說話,看見我爸悶頭吃面,眼神落在遠處,我就沒再言語。
過了一會兒,他問我,果果怎么樣?我說,還行。他又問,小敏呢?我說,也還行。他拿了一瓣蒜,咬了一半,把另一半扔進碗里,說,問你嘛,你都還行還行。我說,那我能說嘛呢,就是還行啊。他說,果果在幼兒園沒有別的小朋友欺負她吧,她太瘦了。我說,哪跟哪啊,誰欺負她啊,您凈想點子沒用的,您想點有用的,比如您那血糖,這一大碗面條下去,那血糖不得上20了?他嚼著面,也不接我的話,說,這段時間,果果也沒打個視頻,她奶奶挺想她。我說,嗯,小敏這不休假,帶她回姥姥那兒了么,玩瘋了,回頭我讓她給你們打一個。說完就有點后悔,小敏一直不回我信息,我媽在那兒躺著,按理說無論如何都應該讓果果給奶奶打個視頻,但我也沒什么辦法。我對很多事都沒什么辦法。
我把碗摞在水槽里,又看了看手機,小敏還是沒有動靜,我又發了一條信息,說,我媽挺想果果,你看看明天找時間讓她給奶奶打個視頻?我本來寫了一句,我媽不太好。最后還是給刪了,看著好像我用苦肉計一樣,沒意思。我把手機放進口袋里,準備刷碗,扭頭突然發現我爸倚在門框上看我。我說,嘛事啊,嚇我一跳。他說,你跟小敏怎么樣啊?我把水龍頭開大,讓水聲響起來。我爸又問了一遍。我有點生氣,說,不都說了還行還行呢。手里有個碗,本來就有道裂兒,我往旁邊一撂,徹底兩半兒了。
我和小敏怎么走到這一步的,我說不清,她做錯了什么,還是我做錯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者我們誰都沒做錯。不知不覺過了這些年,時間悄悄改變了一些東西,就像那個碗,裂紋是漸進的,累積的,到了某一個時刻,某個契機,它才徹底碎掉,到底是誰的責任?我們慣于責備最后的肇事者,但實際是此前的一系列動因無從考證,所以他們寧愿編造和虛構出一些因果。我不想虛構諸因,只想面對結果,其實,如果可以選擇,我連結果都不想面對。可我沒有選擇。
第二天,我爸帶著一個保溫桶去了醫院。路上,他跟我說,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我還用這個保溫桶給你買過刨冰。那會兒大夏天的多熱啊,哪有空調啊,連電扇都沒有,我騎了40分鐘車買回來,給你吃完,你媽給你扇著扇子哄你睡覺。我說,好家伙的,這都什么年代的事了,這保溫桶還能保溫嗎?再說,醫院應該有微波爐吧。我爸沉默了一會兒,說,萬一沒有呢,不能讓你媽吃涼的。
我媽一共沒吃兩口,吃飯喝水都嗆,眼皮越來越耷拉。她扭頭看了我一眼,好像有好多話要說,但又無能為力。我去找大夫,大夫又指著片子給我講了一遍血栓的位置,說沒辦法手術。后面我基本沒聽進去,滿腦子都是我媽剛才看我的眼神。
第二天下午,醫院來電話,讓趕緊去人。我進病房的時候,我媽已經昏迷了。大夫說,之后怎么樣,就看72小時內的情況了。老太太一直挺利索,逢年過節還燙個頭,挺愛美,這幾天在醫院弄得蓬頭垢面。到第三天早晨,我找了個護工給她擦擦身子。等護工走了,我弄了盆溫水,給她洗頭,好幾天沒洗,都味兒了。她頭發前面是黑的,發根長出半寸的白,病房里特靜,就我們娘倆,不知道哪個儀器嘀嘀響,跟倒計時一樣,我突然就有點扛不住了。
我一邊給她洗頭一邊跟她說,媽,我公司那邊不太好,現在人吃馬喂的都有點難,到明年就不知道怎么樣了。小敏一直不回我消息,不接我電話,我們倆其實這一年多都沒怎么說話了,我昨天讓果果給您打個視頻,也沒打。好多話我也不知道該跟誰說,我這幾年怎么過成這樣了。媽,你要是能好起來,就趕快好起來;要是實在太累,您就放心,不管怎么著,我爸和果果,我肯定得照顧好。
我一直忍著,但是給我媽擦頭發的時候,看見有液體從她眼角滑下去。開始我以為是水,給她擦干,卻看見眼角又涌出一滴。我實在忍不住,抱著我媽哭了一陣。
宣布死亡的時間是當天晚上九點零三分,我倒是很平靜,我覺得我媽聽見了我說的話,我該說的、想說的都對她講完了。我爸狀態不好,捂著心臟瞇著眼坐在一邊,身上一股速效救心丸的味兒。我爸媽的同事來了好幾個。寶軍在群里問我家里的事怎么樣,一直催我聚聚,我就跟他們說了一下情況,本來不想告訴他們,跟人家添麻煩。后來想想都是多少年的朋友了,故意不告訴也不太好。寶軍拉著呂哲,還有幾個朋友都趕過來了,忙前忙后的,都說完全沒想到。我說,是啊,誰也沒想到。寶軍給我介紹了一個大了,說在這一帶挺有名,倍兒能操持,嘛也不用管。
過了一會兒,人就到了,個兒不高,平頭,挺敦實,脖子和右手腕子上都掛著大金鏈子。他跟我說了情況,報了價。我跟我爸商量,他也沒什么心思,擺擺手,說,你看著辦吧,都沒嘛用,心意到了就行。
靈棚搭在小區樓下,糊了紙牛,擺了花圈,家里親戚陸續到了,我忙著招呼,陪著行禮。折騰到半夜,我好說歹說,才讓我爸去睡覺。我看著他吃了一片安眠藥,給他關了燈,回到客廳里。廳里本來就局促,又擺著冰棺,幾乎無處落腳,大了交代第二天晚上九點四十三分起靈,第三天一早送路,又吩咐我需要準備的東西和事務。我都一一記下來。
到半夜,親戚走得差不多,我跟寶軍、呂哲他們說,你們也都回去吧,沒必要在這兒耗著,明天你們再來。大家都說沒事,也很長時間沒見了,在這聊聊天。我說我真沒事,就算有事也得撐著,我爸還在那呢,我不能有事啊。他們也都點頭。我說,明天早晨你們還得送孩子呢,趕緊回去吧,愿意幫忙明天晚上再來,多謝兄弟們了。寶軍站起來,跟他們說,你們撤吧,我再待會兒,我回去也是一個人,這個月孩子跟他媽住。呂哲說,真羨慕你,我兒子嘛時候能跟他媽住去。大家都笑,陸續站起來,氣氛松弛了一些。
屋里就剩我跟寶軍,我們倆坐那兒抽煙,寶軍問我,果果和她媽明天過來?我說,商量了一下,孩子太小,說是這種事兒對太小的孩子不好,也不折騰了。我爸也是這意見。寶軍點點頭,又嘬了一口煙,說,果果挺好的吧?上中班了?我說,明年才中班。他說,哦,你跟小敏怎么樣?我說,還行。我疑心他看出了什么,就把煙掐了,站起來去廚房倒水。回來的時候,我爸起來去廁所,他跟我爸寒暄了幾句。
等屋里又安靜下來,他突然問我,你還記得大勇嗎?我說,記得啊,怎么不記得呢,我們一塊玩過樂隊啊,這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20年了吧?他點點頭,說,對,20年了,那會兒咱還上大學呢。我問,大勇現在怎么樣,干嗎呢?他說,你猜。我說,讓富婆包了?他笑了笑,說,他還在八里臺干那個破音像店呢。我說,還在干音像店?現在還有人買那些玩意嗎?他說,誰說不是呢,根本沒客人。我說,那他靠嘛吃飯呢?他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突然想起來,好多年前,我還沒辭職自己干,每天上班下班,閑得難受,就在豆瓣寫點咸的淡的,偶然寫的一篇影評被頂到了首頁推薦。有個人給我發了個豆郵,沒頭沒尾地跟我說,沒想到在這兒碰見了,你還玩樂隊嗎?給你看看我最近收的盤。下面是幾張照片,我放大了看,都是重型樂隊的專輯,有一個不認識,其他幾個確實都是尖兒貨。他也沒說自己是誰,我點擊他的頭像,進入主頁,主頁的背景是一面墻的CD,墻上貼著我們當時那個樂隊的logo,這才確認了他的身份。我給他回了信,簡短說了幾句自己的情況,又詢問他的近況,但是再也沒有等來回信。
我去深圳之后,手機和電話號碼換過幾次,他的聯系方式早就找不到了。那一陣畢業不久,忙著適應,工作、生活也都亂七八糟,顧不上想起任何舊人和舊事,一心向前狂奔,仿佛有什么目標,但實際上并沒有,沒有我盼著的,也沒有盼著我的,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推動著。后來想想,似乎也不是什么力量,無非是慣性,甚至是某種恐懼。
后來,我遇到了小敏,她在我合作的甲方公司工作,一來二去就熟悉起來。她外向、活潑,對生活充滿熱情。我覺得自己可以被她帶領、被她點燃、被她激發,但多年以后,我厭倦于此,和小敏之間出現了一道裂隙。
喪事都辦完之后,中午要請親朋吃飯,我一桌桌敬酒、感謝,等到把大伙都送走,終于松了一口氣。回到家,把我爸安頓好,我躺在沙發上睡了一覺。什么也沒有夢見,小敏、果果、我媽,誰都沒有出現,只有一片濃稠的黑暗,像一片無聲的海。
我醒過來,覺得精神終于恢復一些,看看表,不過睡了半個小時。小敏仍然沒有回復我的消息,我點進她的朋友圈,只剩一條線。這兩天我爸并沒有提起小敏和果果,準備白事兒之前,我和他提起孩子太小,怕不適合這種場合。話還沒說完,我爸就點頭稱是,然后就再沒提過。我刷著手機,幾個工作群倒是積攢一堆紅點,我公司的人在催尾款,客戶公司在催貨柜,互相都不太客氣。我想回應幾句,最后想想還是算了,隨便吧。
我爸關著門,沒動靜,估計在睡覺,這幾天他也累壞了,吃飯睡覺都成問題,每天只能靠安眠藥,眼見著瘦。我想找點事干,就去我媽那屋收拾遺物。
我畢業去外地之后,這房子他們倆正好一人一屋,互不打擾。我媽那間小一點,她又不愛扔東西,單人床,一個我留下的書架,還有一個衣柜,基本就沒別的地方了。我把衣柜打開,把衣服打包,一共也沒幾件,還有一些年輕時的衣服,看著挺有年代感。我將衣服堆在地上,準備找個大袋子裝了送給收廢品的。低頭的時候發現床下有一堆黑乎乎的東西。我拉出來看,才發現是我以前的兩把吉他,尼龍琴套上一層浮土,一把箱琴,一把電琴,電琴是山東產的假Fender。我把琴套擦干凈,把琴拿出來撥弄了幾下,手感全無,但感覺很奇怪,既陌生又熟悉,像多年以后又和初戀見面,知道彼此都變了,但總是浮現出當年面貌,想噓寒問暖卻又不知所措。
當年我就是用這把琴組了個樂隊,最初翻唱槍花和潘多拉,后來開始搞原創,走死亡金屬的路子,頭發留到腰,riff彈得倍兒狠,穿一件食人尸樂隊的T恤,胸前全是大骷髏。那時候,我是吉他手,大勇是主唱兼節奏吉他,我們倆是校友,不在一個校區,我學國際貿易,他學英語言文學,還是在論壇上認識的。貝斯和鼓手是他找的,美院的,一個學油畫,一個學環藝。寶軍是我隔壁宿舍的,學新聞,喜歡紀錄片和搖滾樂,經常拿著個DV跟著我們樂隊拍。
我們在美院附近租了個地下室當排練室,沒暖氣沒空調,也不通風,冬天凍得手指頭不分流兒,夏天排練一首歌得上來緩半小時。那一片基本都拆遷了,就剩這一排地下室和一層的幾個小平房。我們在那兒排練不會擾民。那會兒我和大勇經常蹲在院門口抽煙,房子都拆了,但是樹沒動,夏天遮天蔽日,蟬聲擾攘一片,周圍沒人沒車,顯得特靜。一到秋天,梧桐葉子掉一地,開始泛一層油光,蠟一樣,然后慢慢變薄變脆,碎成一地金子,消失于土里和風里。
那時候也不知道以后能干點什么,覺得時間漫長,未來也都像當下一樣不會改變,一切凝固,像活在一塊琥珀里。大勇整天憧憬著我們樂隊能四處演出,以后靠此謀生,就像我們每天穿著的那些T恤上的樂隊一樣,但我始終懷疑,懷疑自己的技術、毅力、決心和運氣。多年之后我似乎能夠確定,自己沒有那么熱愛搖滾樂,當時熱愛的無非是擺出的那種姿態,以此換取一點虛榮。
快畢業的時候,我拿到了個深圳的工作機會。那時我一心離開天津,覺得這華北平原上的直轄市死氣沉沉,所有人小富即安,毫無野心,攤煎餅馃子都自己帶雞蛋,會過日子在這兒是唯一美德,大家對所有變化都嗤之以鼻。我覺得這一切像沉重負擔拖拽著我,一心想去個沒有故鄉的地方。我退出了樂隊,畢業要去工作是很正當的理由,其他幾個人也都沒說什么,我在心底長舒了一口氣。
畢業前夕,開始面試的時候我剪了頭發,本來以為會不舍,但看著鏡子才發現,這個形象似乎更令自己感到真實。剛工作的那幾年,我偶爾還去四處看看演出,維系一點殘存的東西。陪客戶去KTV時,大屏幕上偶爾掠過某支外國樂隊的錄像,記憶會被突然煥活,但那感覺也稍縱即逝,很快被酒精和叫嚷遮住。那會兒,從QQ換成MSN,又換成微信,一波一波替換了聯系人,新聯系人也都愈發切近于當下,留下的舊的聯系人就剩下那么幾個,大勇和那幾個樂隊成員已不在其中。
我把琴裝回琴包,決定去看看大勇。我打了個車,給寶軍打電話,跟他說我要去看大勇,他顯得挺高興,說,行啊,找時間咱一塊喝點吧,今天晚上不行,我這兒有活。我說,行,我先去看看,有嘛情況咱隨時說。我又問他地址,他說,八里臺新文化市場早拆了,你知道吧,現在都挪到八里臺立交橋那邊去了。進樓有個小門,不太好找,你到那兒問問吧。大勇那店就在二樓,右拐一直頂到頭,把角兒,我先掛了啊,我一會兒把他微信給你發過去。
我聽見他那頭亂哄哄的,笑鬧一片,才想起來,他從電視臺辭職以后現在主要干婚慶,婚禮跟拍,從接親送親一直拍到婚禮現場,有時候遇著文藝點的小年輕,還能給人家制作一個不太一樣的片子,找對方要談戀愛時候的素材,自己剪輯、配樂,收費不低,蒙上一個是一個。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紀錄片的一種,也許算,但又肯定不算。大學時我們一起看的紀錄片里沒有笑聲,大都黑白色調,里面的人過得不好。但我想,現在這樣也挺好,我們已經過得不好,再把鏡頭對準那些更不好的人,我們又該怎么撐下去呢。所以還是得像現在這樣,拍點歡聲笑語,草長鶯飛,自己也能被感染,但我不明白,每天拍婚禮,寶軍怎么還離了,他離了之后還繼續拍婚禮,拍的時候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車拐上電臺道,我讓師傅靠邊停了。他挺高興,說,前邊倍兒堵,您自己遛達遛達其實更快。我說,問您一下,那個八里臺新文化廣場搬哪兒去了。他說,咳,拆完就基本散了,剩下一小部分搬后邊那樓去了,就天大那校門,一直往前走,過了橋就看見了,根本沒嘛人去。我從電臺道往前慢慢走,天空一片鉛灰,有點冷,道路兩邊依然開著不少小飯館,沒走多久,就到了八里臺新文化廣場。外面有一片圍擋,藍色彩鋼板上擰著鐵絲,門口醒獅琴行的招牌還在,就是燈箱的布被扯掉三分之一,在風里晃蕩。我那把箱琴就是在這兒買的。
我去深圳之后,大勇又找了個吉他手頂替我的空缺,但實際上除了他本人,其他隊員也都意興闌珊。那倆美院的哥們小我們一屆,但很快也得考慮以后,誰都得顧著前途。上大學的時候閑著沒事,玩玩樂隊,到畢業若還想著樂隊的事,就像個笑話。但大勇覺得這不是笑話。樂隊正式解散的時候,鬧得挺不愉快。那時候我在物流公司做貨代銷售,每天晚上流連于各種酒局,白天昏昏沉沉,他跟我念叨這些的時候,我覺得一切已經離我很遠了。再后來,我知道大勇沒有找工作,自己開了家音像店,后來結婚了,和一個總來看我們排練的女孩小鹿,之后的消息就斷了。
我在一家小店買了半斤糖炒栗子,一邊吃一邊往前走,栗子剛剛出鍋,栗子仁還有點燙。
我過馬路,穿過八里臺立交橋,再向前,看見了那棟樓,門前花里胡哨的。玻璃門關著,里面還掛了一層棉門簾,顯得挺蕭條。我推門進去,里面倒是暖和,就是沒人氣兒。一樓都是賣各種小商品的,廉價的銀飾、各種小擺件。我從電動扶梯上去,右拐一直走到頭,看見了那間音像店。店門口沒什么裝飾,門頭燈沒開,大勇坐在角落里的一張椅子上,頭發比以前短點,但還是扎著個馬尾,扒拉著一把電吉他,吉他沒接音箱,聽不見聲音,只能看見他彈得搖頭晃腦的。
我掏出手機,加了他微信,看見他的手機亮了一下。他有點不耐煩,把琴抱在懷里,拿起手機看,表情變幻,眼睛虛起來,湊近又拉遠,有點驚喜又有點疑惑,最終通過了我的微信。我說,大勇,好久不見啊。他說,是啊,你還在深圳嗎?我說,你抬頭。
可能是因為這兒實在缺少人氣兒,也可能因為隔壁是廁所,這店里有股紙箱子泡水之后的那種霉味,店里又沒怎么開燈,總覺得又濕又冷。
大勇使勁抱了我一下,說,咱多長時間沒見了,你來就來吧,還給我買栗子干嗎。我說,誰給你買栗子,我自己吃的,還剩幾個,給你吧。他笑著給我讓座,也不知道從哪兒翻出來一把那種釣魚用的帆布折疊椅,打開之后發現縫隙里都是食物殘渣,他又找抽紙往下撣。我說,行了,甭費勁了,我站會兒得了。他說,咱倆必須好好聊聊,今天得喝點。我說,行。
坐下以后,他看看我說,你胖了點啊。我說,不是點兒,22斤。他說,你這頭發嘛意思。我說,你問它,這不歸我控制,上個月我們家下水道堵了,我找師傅來掏,最后里面掏出來的頭發比我腦袋上的都多。他笑起來,回手從底下拿出兩罐啤酒。我才發現,音箱旁邊還放著一個小冰箱。我說,你過得不錯啊,家伙什兒挺齊,人看著也沒嘛變化。他拉開易拉罐遞給我,說,都說我變化不大。我說,看來你是不操心。
我拿著啤酒,在店里轉了一圈,他跟著我四處介紹,這是誰誰的新專,那是哪款限量,最靠里一面墻上貼著:私人收藏、非賣品。他一排排指過去,說,看看,看看,怎么樣?我掃了一眼,都是80年代到90年代經典的重金屬樂隊的專輯。我想起當年一起排練時的畫面。
我看完全部收藏,發現有幾個樂隊我不認識,大勇顯得很興奮,把來龍去脈前世今生都給我講了一遍,還小心翼翼選了一張拿下來,放進唱機里。我聽了一會兒,跟大勇說,你趕緊關了吧,我現在聽這些腦仁疼。大勇把聲音調小,問我,你現在都聽嘛音樂?我說,我聽嘛,我給你唱一段吧:我是全家的小寶貝,有爸爸媽媽天天相隨,每天高興嘿嘿嘿,天下最快樂的小寶貝。每天我閨女進幼兒園,跟老師鞠完躬,走到教室里,這歌正好循環兩遍。他喝了口酒,問我,你閨女多大了?我說,四歲零倆月。他說,比我兒子小一點,閨女好,小子太淘了。
我們正說著閑話,一個老人急火火地進來,穿一件薄羽絨服,袖口都飛邊兒了,下擺蹭得倍兒亮,竄出幾根羽絨。大勇站起來接東西,說,爸,你看這是誰。我才意識到,那是大勇的父親。老人回頭看我半天,也沒認出來。叔叔,我是武強,以前和大勇一塊玩樂隊的那個,您還記得嗎?他爸臉色柔和起來,說,哦哦,強子,想起來了,變樣了啊。我說,是,可不變樣了唄,我都四十了,您還挺精神。他爸擺手,說,精神嘛啊,高血壓,去年心臟還做倆支架,到醫院一查,血糖24,都快出酮體了,還一直以為沒嘛事呢。
他爸把無紡布袋子揉成一團揣口袋里,說,那你們哥倆聊吧,我走了。我說,您坐會兒吧。他爸已經出門了,回頭喊,還得接孩子。
大勇擺弄桌上的幾個飯盒,我說,你爸還給你送飯啊。他說,對,每天接孩子順道,我這就一個人,店里不是離不開嗎。我說,你自己叫外賣不得了,那么大歲數了,還跑嘛啊。他說,我也這么說,我爸非要送啊。他搛了個雞翅放嘴里,嗦嗦手指頭,說,咱出去吃,這我放冰箱,明天再吃,今天就這樣了,關了。我說,得了吧,咱要是吃,就店里隨便吃點吧,我再出去買點,咱就這坐會兒,出去有嘛可吃的,這挺好,氛圍挺懷舊。他說,那行,我去買,再捎點酒。我說,你坐著吧,我去,萬一有人來買東西呢,我再把你那收藏的給賣了,多不合適。
五點多了,商場里根本沒人,好多店都開始落鎖,拉得卷簾門哐當哐當響,偶爾還有開著門的,老板也都不太有心氣兒做生意,歪在椅子上刷手機。
天已經黑了,有霾,顯得又冷又悶。我沿著衛津南路往天塔走,路右邊有個賣醬貨的小店,我買了一只扒雞、半根玫瑰腸、半根二廠老拐頭,切了點豬耳朵。旁邊有個人推個車賣拌菜,我挑了兩樣,又在小超市拿了兩打麒麟和一瓶蘆臺春。進門的時候,大勇又在扒拉琴,我把東西放桌上,說,你彈的嘛啊?也不接箱子,聽不見啊。他說,我自己編的一段solo,沒寫完,收尾呢,哎,我把音箱給你接上,你彈一段?我說,我這手都快長蹼了。
我們倆坐下喝酒,白的下去小一半兒,我問他,你還組著樂隊嗎?他說,以前組過倆,現在沒了,現在那幫小崽子玩的都是嘛啊,沒勁,玩不到一塊去。他在啃雞脖子,努力把每一塊小骨頭都嗦干凈。我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氣氛挺好,放著一張齊柏林飛艇的專輯,音色飽滿又瓷實,幾十年前的東西,毫無花哨,讓人覺得踏實。
大勇問我的工作,我大致說了,但沒說最近遇到的情況。我們見了面之后覺得挺親,畢竟認識的時候還是小孩,知根知底。他說,挺好,你自己當老板了。我說,你不也一樣嗎?他笑笑,沒說話。我說,我這個老板,很快可能就不是了,也不知道能干點嘛,再去打工,連工作都找不著,這歲數了。大勇說,是啊,一閉眼還都是咱一塊玩樂隊的事,眼巴前兒一樣。我說,大勇,你現在就靠這店生活啊?我在這坐一下午也沒見著人,靠這能吃上飯嗎?小鹿沒意見?他嘆了口氣,又抿了半口酒,說,咳,還行吧。我也不知道該接什么,想起我爸對我說的,問你嘛,你都一句還行。
我們又聊了點別的,基本上都與音樂有關,說是聊,其實都是他在說,我在聽。我喝得有點急,加上啤的白的兌著,覺得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遠,音樂聲反而越來越近,仿佛置身演出現場。也不知道幾點,應該挺晚了,店門突然開了,人走近,我才認出是小鹿。她變化到底是大是小也說不上,倒也沒怎么胖,就是所有輪廓都模糊掉了,頭發胡亂挽在腦后,灰色衛衣套個羽絨馬甲。大勇很興奮,站起來沖她說,小鹿,剛才我們還說起來你,看看誰來了。她明顯挺生氣,但是突然認出我,又有點尷尬,想把表情變得柔和一點,笑容和怒氣堆疊到一起,卻顯出了一點憤恨,繼而有一點悵然。我說,小鹿,好久不見啊。她笑笑,身后露出一個小腦袋。大勇說,冬冬,喊叔叔。
我們仨圍坐在那兒,大勇他兒子在旁邊拿著兩輛小汽車玩得有模有樣,自己配音,一會兒爆炸,一會兒來救護車,擬聲效果高超。我說,小鹿,你來個啤的?她搖搖頭。我說,不好意思啊,沒看點兒,賴我。她說沒事,聲音很輕。我酒醒了不少,和大勇繼續聊天,他話挺多,舌頭有點大,顛三倒四的。
過了一會兒,小鹿自己開了罐啤酒。我問她,你還在以前那公司嗎?她點點頭,說,對,家里給找的,沒想到還挺穩定。我說,挺好,這年頭穩定比嘛都強。她說,是啊,我再不穩定,我們家就徹底不用穩定了。說話的時候她扭頭看著兒子,我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小伙子正拿著小汽車從他爸的吉他上開過去,越過旋鈕和弦橋,沿著琴弦一路上行,轱轆壓著二弦和四弦,如履薄冰。
當初,我和大勇一塊玩樂隊的那會兒,小鹿經常來,她在財院讀書,商貿管理這一類的專業。他倆在我們的一次演出上認識的,我們排練,她就在一旁看,也不說話,排練結束就和我們一起去吃飯。有時候和一個女孩一起來,有時候就只有自己,吃飯的時候也不太說話。小鹿那會兒很瘦,個子不高,穿得挺保守,眼神里總有一種執拗的神情,完全不像喜歡這種暴躁音樂的女孩。當然,也許她那會兒也和我一樣,只是為了某種姿態,選擇一種迥異于自己熟悉的東西,用以稀釋、化解與對抗,只是她在當時也無法意識到這些。一度,我甚至有點懷疑,小鹿是不是沖著我才頻繁地來看排練,但很快,吃飯的時候,就看見她和大勇的手牽在一起。我沒有想到他們會一直走到今天。
大勇喝得有點多,又從冰箱里拿出幾罐酒,打開給我。我說,別喝了,咱就杯中酒吧,太晚了。大勇擺擺手說,沒事,不晚,咱難得,幾點都喝。
我正要推辭,就聽見小鹿說,這對你來說難得嗎?你不每天都能這樣喝嗎?大勇把易拉罐蹾在桌子上,說,我怎么就每天了,我哪每天了,啊?你不也一天天不著家嗎,孩子不是我爸接送嗎?小鹿平靜地說,我不著家是因為得上班,因為家里最起碼得有人掙錢,得養孩子,我得養倆,一個四歲,一個四十。大勇把筷子拍桌上,筷子是一次性的,挺輕,拍在那兒也沒力度,像啞火的槍,效果有點尷尬。
我站起來說,大勇,你行了啊,今天就到這兒,早就該走了,孩子都困了。小鹿沒理我們,站起來扯著孩子往外走,羽絨馬甲也沒穿。我跟大勇使眼神,讓他趕緊追出去,他往后一靠,沖我說,愛去哪兒去哪兒。我說,你差不多得了啊,你這讓我多下不來臺,這么多年沒見,給人家小鹿來這個。
他點了根煙,癱在椅子上,四仰八叉地抽。我踹了踹他的椅子腿兒,說,你動換動換,你這死尸不離寸地的給誰看呢。他慢慢坐起來,我以為他要去找小鹿,沒想到他回身把琴拿起來,抱在懷里,插上音箱,開始彈。我漸漸聽出來,他彈的是《教父》的那首著名主題曲。
當年槍花樂隊的現場演出中傳奇吉他手slash彈奏過,已成經典,每個玩樂隊的人幾乎都練過這首曲子。我和大勇也不例外,技術上倒是不難,速度不快,彈的是個味道。當時我們年輕,沒什么耐心,彈著彈著總下意識加速。現在大勇彈得極慢,推弦揉弦里的變幻都讓我心里打戰,曲子如泣如訴,如一個孤獨男人獨自回味蒼茫一生,卻不愿為外人道出一字。他坐在這家冷清的店里,瞇著眼,仿佛置身闊大舞臺,明明只是一把琴的solo,我腦中卻都是排山倒海般的交響之聲。很多事涌上來,縈繞在高處,如雷聲滾滾,逐漸迫近。我轉過身,拿了小鹿的衣服出去了。
走了沒多遠,就發現小鹿和孩子在街心公園里。小鹿坐在長椅上,孩子在旁邊的秋千上。公園樹叢里有幾個地燈,挺暗,映不出人的面貌。大路被路燈照得杏黃,霧和霾混在一起又滲進光里。
我在她旁邊坐下來,把衣服遞給她,說,小鹿,不好意思啊,他喝多了,甭搭理他。我剛才說他半天,主要也賴我,這不多少年沒見了么,沒看時間,給你道歉啊。她沒說話,應該是在哭,我沒敢扭頭看。過了一會兒,她說,你知道這些年我怎么過來的嗎?我說,咳,各有各的難處,家家一本難念的經,都不易。她說,最起碼你們過的都是正常日子,我們這過的是嘛日子啊。我想,我這是正常日子嗎?到底什么樣的日子叫正常啊?但我沒說話。她喘了口大氣,開始跟我念叨。
畢業之后,大家都在找工作,但是大勇一點工作的事也不考慮。家里說給他使使勁,他也不搭理,借口要考研,說復習一年,實際上根本沒這回事,每天還在那兒彈琴,扒譜子。
小鹿的爸媽知道她有這么個男朋友,催著想見見。大勇別別扭扭,她死說活說終于給帶過去了。見面弄得挺尷尬,可以想見,一個男的,大長頭發,穿個都是骷髏的T恤,也沒工作,確實不像回事。她爸媽不同意,跟小鹿吵了一陣,小鹿也就不再和家里提這些事了,該上班上班,家里給安排的相親也都去,但就是沒下文,還一直跟大勇在一塊。
晃蕩一年,考研的借口沒了,大勇自己也知道一直這樣下去不行,多少得找個事干,但就是不想上班,說太受人管,又沒時間練琴,最后就開了那個音像店,錢是找家里拿的。他爸媽挺寵他,雖然老兩口也不富裕,但是兒子需要,多少都給。最開始,還有點生意,租金也不貴。但是很快就不行了,再也沒人買那些CD和磁帶,租金卻一直翻著番兒地漲,又趕上八里臺新文化市場拆遷騰退,弄得挺狼狽。
時間就這么過去,兩人歲數都不小了,小鹿爸媽讓她磨得沒脾氣,加上又都是本地人,倒是有地方住。兩家老人見了個面,說了說情況,大勇家里拆遷,給了兩套房,他爸媽一直住著小的,留一套大一點的給他結婚用。小鹿爸媽覺得大勇雖然不著調,但是家里老人挺踏實,覺得他現在這樣是因為年輕,成家之后多少就知道顧家了,到時候再給找個工作,也就算拾起個兒來了。但很多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誰也沒想到,大勇就一直留在原地。
小鹿從包里抽了張紙擤鼻子,然后對我說,我自己想想,這些年跟做夢一樣,也不知道怎么一晃就過來了。這中間其實有好多事啊,結婚、生孩子、每天的柴米油鹽,到底是怎么過來的呢?我也想不明白,好像都記不起來了。有時候我覺得我是不是被大勇催眠了,我當時怎么就死了心跟他在一塊呢?我也總結不出來,但是你問我后悔嗎?我也說不出后悔,但你要說我不后悔吧,我現在也沒當初那個倔勁兒說硬氣話了。
我在那兒聽著,也不知道該怎么往下接。
過了會兒,她接著說,這些年算下來,日子就是我一個人在過。大勇就沒怎么往家里拿過錢,偶爾他出去給哪個小演出調調音響,還兼職教過一陣琴,加一塊掙了沒幾萬塊錢。他這些年可能也是活在夢里,他的可能是美夢,我的是噩夢。或者倒過來,我的才是美夢,他一直是噩夢,不知道,不清楚。有時候跟同學聚會,跟同事聊天,也覺得和人家過得好像都差不多。上班下班,弄孩子,看老人,也都抱怨,我就覺得有點放心,但是仔細想想又覺得肯定不那么一樣。別人到底怎么過的,我也弄不清楚,很多事,沒法問,我怎么活成這樣了呢?我說,是啊,咱當年想的不是這樣啊,可想的又是哪樣呢?
起了點風,樹葉一團團在地上滾,一會兒融成一團,一會兒漫天飛舞,我盯著那堆樹葉出神,心里堵得慌,想吐又想繼續喝。
冬冬跑過來,偎在小鹿旁邊,扭來扭去,問她什么時候回家。她捏捏他的小臉,說,咱現在回家。她站起來,我說,你怎么走,我給你打個車啊。她說,不用。她走到拐角,我才發現那邊停著一輛電動自行車,她給兒子戴好安全帽,騎到我面前,說,武強,不好意思啊,這么多年沒見,跟你說一堆這些個沒有用的,讓你見笑了啊。我說,這是嘛話啊,聊聊挺好,你說得對,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過來的,跟假的一樣,過家家過成真的了。她嘆了口氣,說,是啊,跟假的一樣,行了,我先走了。我捏捏冬冬的小臉兒,說,慢點兒騎吧。
馬路上行人很少,車速都很快,撞破一團團霧,一地落葉被卷飛又慢慢落地,我慢慢向前走,不太想回家,但也沒處可去。我掏出手機想給小敏打個電話,想說很多話,但又覺得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剛剛按亮手機,就看見她給我回了條微信。我趕緊點開,發現對話框里寫著:小敏撤回了一條消息。我不知道她發送了什么,又為什么撤回,突然之間,我覺得想說的話都消失無蹤了。
我站在原地,感覺一滴雨落在頭頂,接著,無數雨滴毫無預兆地落下。
突然之間,從旁邊那棟樓里,傳出了巨大的轟鳴與嘯叫。我扭頭,看見大勇那家店鋪的窗戶開著,他在窗前站成一道剪影,琴挎在腰間,身形仿若當年。音箱里的電流聲漸漸止住,樂聲突然躥出,那是來自槍花樂隊的《November Rain》。那段solo如此凄涼,卻又如此恢宏,像綿密的竊竊私語,又像撕心裂肺的吶喊,像不甘,像不解,像大聲質問,又像自我解答。
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20年前我們彈琴唱歌,想起我和小敏的初見,想起我媽的最后一面。然后一切又都漸漸破碎、幻化成濃重煙霧和細碎灰塵,像當年排練室門前深秋的樹葉一般,碎成一地,消失于土和風中。樂聲大作,響徹深夜寂靜的街頭,但街上的人都無動于衷,緩緩行走或急速駛過,沒人回頭,無人駐留,我沖著他們大喊,你們聽見了嗎?聽見了嗎?沒有任何回應,如同我并不存在,我的嗓音漸漸嘶啞,與樂聲融成一片。
楊時旸,影評人,資深媒體人,近兩年開始寫小說。出版有影評集《孤獨的影獵人》,長篇小說《人偶》《楊天樂買房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