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一個冬天的夜晚,我的后父不在了。得知消息后,我連夜驅車往沙灣縣趕,那夜正刮著北風,漫天大雪,在昏暗的車燈中,從黑暗落向黑暗。那場雪仿佛是落給一個人的,因為有一個人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趕到沙灣縣時,后父的遺體已被家人安置在殯儀館,他老人家躺在新買來的紅色老房(棺材)里,面容祥和,嘴角略帶微笑,像是笑著離開的。
后來聽母親說,半下午的時候,我后父把自己的衣物全收拾起來,打了包。母親問他,你收拾衣服做什么?
后父說,馬車都來了,在路上等著呢,他要回家。
我母親說,你活糊涂了,現在啥年代了,哪有馬車。
后父說,他聽到馬車轱轆的聲音了。馬車在路上來回地走,那些人在喊他,他要回家。
又過了幾個小時,后父安靜地離開了人世。
我后父年輕時在村里趕過馬車,馬車轱轆在地上滾動的聲音,也許一直留在他的心中。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個小時,他聽到了那輛他曾經趕過、在鄉村大道上奔走多年的馬車,過來接他了,他被那輛馬車接回了家。
后來,我們給后父操辦那個還算體面的葬禮時,我想我們所做的一切,都跟他沒有了關系。他已經坐著那輛馬車回到家鄉。那個家鄉,是他從小長到老,葬有他母親和父親的太平渠村,也是我在《一個人的村莊》中所寫的那個村莊。
在縣城殯儀館的喧囂聲中,我想遠在縣城近百公里之外的太平渠村,葬有我后父家人的墓地上,他早年去世的母親,一定會聽到自己兒子的腳步聲從遠處走來。一個兒子的魂,在最后那一刻回到了家鄉。
后父是太平渠村的老戶,幾代人的祖墳都在那里。
我八歲時先父不在,十二歲時母親帶著我們到了后父家。記憶中我沒有去過后父家的祖墳,只是遠遠地看見過,有幾個墳頭佇在村北邊的堿蒿蘆葦中,想起來都覺得荒涼。后父是家里的獨子,每年清明,他一個人去上自家的墳。我們去上先父和奶奶的墳。平常我們像是一家人,到這一天突然成了兩家人。
我們在這個村莊生活了十年。這也是我從少年長大到青年,對我的人生影響最深的十年。我工作之后,把家從太平渠村搬遷到離縣城較近的村莊,過幾年又搬遷到城郊村,后來終于進了城。
后父跟我們在縣城生活了三十年,一開始住平房,后來住樓房。我們居住的環境遠比以前村莊的要好許多。他跟我們生活的時候,盡管也時常趕馬車回太平渠村,去看他那院已經賣給別人的老房子。我后父的馬車,直到家搬進縣城前才賣掉。他活著時沒有抱怨過現在的家,也沒說過要離開我們回他的村里去。但是,臨死前他說出了要回去的那個家。
后父的話讓我頓時心生悲涼。這么多年來我們在縣城和他一起生活的那個家,那個有兒有女有妻子的家,就這樣不作數了?在他離開人世的時候,這個家可以輕易被他扔掉。他要去回另一個家,那個早已沒有了親人,只留有父母墓地的荒蕪家園。
那個家是他一個人的,那條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跟我們都沒有關系。
他的死分開了我們。但我又分明感到他的死亡在連接起我們。
前不久我去養老院看望老丈人,他因腦梗不能自理生活而住進養老院。
我陪老丈人在院子散步時,碰見一個老奶奶,她向我打聽去一個團場的路怎么走。那個團場的名字我好像聽說過,卻又不知道在哪里,便只好對她搖頭。后來院里的負責人告訴我,這個老奶奶在養老院住了七八年了,她見人就問去那個團場的路怎么走,院里的人都被她問遍了,那是她的家,自從進了養老院就再沒回去過,她每天都想著要回去。可是,沒人告訴她那個團場怎么走。那個她只記住名字卻忘了道路的團場,被養老院的人隱瞞起來了。養老院成了她最后的家。
后來,我再去養老院時,那個老奶奶已經不在了。
我想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她會回到那個天天念叨的地方,那是她的家鄉,被她忘卻的道路會在那一刻全部地回想起來,沒有誰能阻擋她的靈魂回鄉。
選自《鄉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