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古街的溫柔

入口處，男女老少仍絡繹不絕，有的進了沿途店鋪，有的直奔舞臺。高聳的門牌樓下，幾個年輕人駐足，他們仰頭看著燈火映照下的“瞻岳”二字，用手機認真地拍照，想要把每個細節都收入記憶。少頃，他們說說笑笑地朝古街縱深而來，步履輕盈，活力四射……

那是秋季的一天。

在聲嘶力竭的鳴笛聲中，一列蒸汽機車猶似氣喘吁吁的老牛，緩慢停靠在京漢鐵路一等站——保定府站。很快，幾位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下了火車。朝四周遙望片刻，在其中一位氣宇軒昂的高個男青年帶領下，他們朝西城門快步走來。進了城，順古城西大街一路東行，到了與唐家胡同交叉的十字路口，又南行數米，停在路右側一家客棧門前，欣然入住。后來，這里有了“第一客棧”的名號。

翌日，與三十余名來自湖南的青年學子一起，他們游覽古城，參觀蓮池書院，又登上整體輪廓呈“靴”狀的古城墻，深情眺望廣袤的華北平原……

這一幕，史冊有如下記載：

1918年10月6日至10日，為安排湖南籍學生留法勤工儉學事宜，25歲的毛澤東第一次專程趕到位于燕南趙北的古城保定，同他一起前來的，還有24歲的蕭子升和23歲的蔡和森。

哦，這些神情堅毅的年輕人，這支激情澎湃的生力軍，注定會給中國歷史帶來深遠影響。

多年以后，時光這臺穿梭機將我也載到古城，住進一個叫“北唐”的小區。小區有兩個出口，一個在東，出去就是唐家胡同，向北約百米，路西即第一客棧。北口，則直接開在西大街上，青石鋪路、灰墻夾道。出門西行八九十米，就到了西大街的門牌樓，其上兩個金色大字——“瞻岳”。

我在這里生活了十年，閑暇時也會漫步古街的青石板路。在這段漫長卻又短暫的時光里，我知道了“瞻岳”寓意古城西門瞻望古北岳恒山，知道了西大街有著“直隸第一街”的美譽。如今的西大街，已處市中心，西起恒祥大街，東至蓮池大街，整體建筑具有明、清、民國時期的風貌特色。街道兩側，萬寶堂、樂仁堂、稻香村、槐茂醬園等老字號招牌凝重靜默。房屋呢，多為兩層，坡頂灰墻，“清風民韻”建筑風格的壁柱、半圓拱頂門窗，立面隨處可見優美的裝飾線、花飾，還有保存完好的傳統磚雕工藝，山墻則為傳統民居風格的馬頭墻。

不過，那時的我，尚未能將西大街與歷史風云、文化交融等聯系在一起，更未在心房的某個角落將它捧上書案，細細品讀。只因在我眼中，它是那么蒼老，甚至難掩凋敝——房屋年久失修、私搭亂建嚴重、店鋪雜亂無章……這條從宋代淳化年間蹣跚而來的古街，衣衫襤褸、面容憔悴，看上去隨時會風化掉。

后來，我搬去古城東南角，與西大街拉開了距離，除定期到唐家胡同的理發店理發外，很少在這里出現了。人到中年，事情更多、工作更忙，閑暇成為奢侈，西大街那些青磚黛瓦，漸漸沉沒于我記憶的深處。

忽有一日，聽說西大街的違章建筑已被安全拆除，又聽說西大街要按傳統工藝進行“修舊如舊”。

只是，小驚喜終歸抵擋不住庸常生活的洪流，很快也忘卻了。

然而，該生長的一切，仍在蓬勃。那是個初夏的傍晚，又該剪發了，于是騎電動車直奔唐家胡同。店里候著四五位顧客。回吧，路途不近；不回吧，干等易抓狂。于是，轉身出門，朝西大街信步而來。

我剛剛出現在煥然一新的西大街，就情不自禁“哦”了一聲。這還是當年那條古街嗎？但見夜色蒙蒙，斑斕光影擁抱著青石板路、親吻著黛瓦青磚，恍若童話世界。

哦，這是從悠長時光隧道里奔跑而來的童話世界。

這種遠超想象的變化，令我有了微醺的感覺，整個身心瞬間松弛，腳步也變得輕盈了，像身邊來來往往的那些俊男靚女一樣。

“撥開天空的烏云，像藍絲絨一樣美麗，我為你翻山越嶺……熱鬧的城市，搜索你的影子，讓你幸福我愿意試……”

有歌聲從西大街深處飄來。年輕人加快了腳步，有對老夫妻也加快了腳步，人群在光影的渲染下朝著同一個方向匯聚。那里，簡易的露天舞臺上，一位帥氣的年輕小伙兒正在歌唱。歌聲仿佛深情鼓動的帆，驅動西大街這條舊貌換新顏的古船，由浪漫駛向浪漫。

在附近店鋪門前，我瀏覽了西大街改造簡介，看到其中一段話：

這座城市的“味道”，源于歲月長河中發酵出的煙火氣。讓古老的街巷環境整潔、顏值提升，打造成充滿煙火氣息、古風古韻的老街形象，讓過去與現在完美融合，讓現在與未來無縫銜接，是西大街改造的初衷。

是的，以西大街改造為契機，人們實現了古城發展軸線的連接，在兼顧生活服務區與歷史風貌區的基礎上，讓這些浸潤著時光的古老街道，串聯城市功能，打通文化脈絡，以文旅新質生產力，帶動古城繁榮，提升人們的生活品質。

此刻，歌者已小憩，悠閑地坐在舞臺旁的長腿圓凳上，灼灼目光卻時不時掃向古街的西入口處。

入口處，男女老少仍絡繹不絕，有的進了沿途店鋪，有的直奔舞臺。高聳的門牌樓下，幾個年輕人駐足，他們仰頭看著燈火映照下的“瞻岳”二字，用手機認真地拍照，想要把每個細節都收入記憶。少頃，他們說說笑笑地朝古街縱深而來，步履輕盈，活力四射……猛地，我的視線恍惚了，仿佛看到一百多年前，毛澤東和他的同行者們，也正步履穩健地行走在西大街上，而他們求索的，恰是讓所有人過上如今這般的生活。

他們同學少年、風華正茂，他們深情豪邁、慷慨激昂，他們是蒼穹中最閃亮的星。

哦，他們都是恒星。

選自《河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