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問我，為什么

現在孩子們的視力越來越糟，譬如一個班50名學生吧，往少了說，也有七七四十九副“小眼鏡”——剩下那一個“漏網之魚”，于家長而言，也未見得就是好事。家長未必高興，也許哭還來不及呢……此話怎講？——太容易惹禍了！！！中國古人早就警示過，“察見淵魚者不祥”……安徒生也在童話里，隱晦地告誡家長們，管好自己的熊孩子！中國的熊孩子，眼神再好，也就往水里嘚嘚瑟瑟指指點點，攪擾攪擾隱蔽的魚們，尚且被家長擰著耳朵往家里拖，“就你眼睛尖，就你眼睛尖，悄沒聲地，怕別人拿你當啞子、瞎子？”——這也就罷了，若是在丹麥大城，事兒就大了。

話說皇家衛隊簇擁著鑾駕盛裝巡游，后面緊隨著滿朝文武，花簇簇的，一隊隊人馬，浩浩蕩蕩；全城百姓傾巢而出，挨挨擦擦擠在道兩旁看熱鬧。人人爭夸皇帝陛下的新裝有多么多么華貴，前所未見，絕勝以往，直是天上難找地下難尋……嘖嘖聲四起。忽然鬧嚷嚷的人群中，爆一聲脆脆的童音，“皇帝什么也沒穿啊！”熱鬧喧囂的大城，登時按下“靜音鍵”：“皇帝什么也沒穿啊！”“皇帝什么也沒穿啊！”“皇帝什么也沒穿啊！”——如同一套蛋殼薄的瓷器當空摜下石板坡，啷啷啷一陣脆響……這熊孩子惹出這滔天大禍……嚇煞人也……全國上下，里里外外，從宰輔到將軍，自專家至學者，外加千千萬萬眼睛雪亮的“忍民”群眾。噢，人家眼睛都瞎？就你個高低深淺任嘛不懂的熊孩子來窩頭翻個兒？

家長掐死孩子的心都有了。此處可以參看哪吒鬧海后托塔李天王的焦躁及霹靂手段……

唉！沒辦法，誰讓你養了這么個倒霉孩子！……好在皇帝慈悲，也就賞了孩子20悶棍，并給熊孩子、熊孩子的家長、當地教育局局長、學校校長和老師，噢，對了，還有街坊四鄰——辦了個學習班，提高提高思想認識覺悟；弄了個典型案例，逐級傳達，汲取教訓，也就罷了。真真大慈大悲，肚子里跑航母。孩子家長、教育部門負責人、老師校長及街坊四鄰，感動得一塌糊涂，不由自主熱淚滾滾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就是熊孩子童年時期的“壯舉”。

好不容易把熊孩子熬大了，該升學了；戀愛了；成家了；家長也好把那顆一直懸著的心，踏踏實實落肚子里。

學業倒是連哭帶喊完成了。好歹也就業了。就是戀愛高不成來低不就，一直單著。

這會兒，熊孩子的網絡簽名叫“納西索斯”——你品，你仔細品！冒冒失失的熊孩子，陡變一闕花間詞，身子多病復多愁，儼然迅哥筆下那孱弱的書生：在秋天的薄暮，吐半口血，兩個侍兒扶著，懨懨地，到階前看秋海棠。——只是“侍兒”與時俱進，置換成了自己的老爸老媽，多少有點不盡人意，湊合。這不，整日就知道捧個手機——那手機也不是手機了，宛若方塘半畝，天開一鑒，“納西索斯”臨流照影，照啊照，愈照愈美，乃至失魂蕩魄。

時代畢竟是進步了，希臘神話里，美少年是清早來到了小河邊，一不留神愛上了自己的水中倒影，最終變成了水仙花兒。浪漫是浪漫，浪漫過了頭，就不足以警世了。

不若吾國《紅樓夢》來得深刻。賈瑞那廝照的是風月寶鑒。道士千叮嚀萬囑咐，千萬照不得正面，要看背面，要緊，要緊！否則，后果自負。賈瑞果然是爽快人，自負就自負，并不連累別個，自己沒幾天就屁顛屁顛到閻王老子那兒報到去也。

這則希臘神話，說的是精神之戀；曹公的風月寶鑒，鑒的是肉身的墮落；還是前者，格高。所以你看，沒人給自己微信也好微博也罷，簽名為“賈瑞”，是吧？“納西索斯”！多洋派，多蘊藉，多典雅！自然也不僅是在名字表面做文章啦，更重要的是，這則神話深刻揭示出了愛情的本質——是的，無論是誰，你真正愛上的那個人，本質上都是自己的倒影。沒有例外。只要是驚魂動魄的愛，發自靈魂深處的愛，都是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到對方身上所致。換句話說，你之所以能愛上這個人，是你在他或她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投影，準確地說，是你理想中自己的影子。這影子脫胎于你，又比真實的你，完美，完全符合你內心的理想，是你的升級換代版。

愛情的本質是自戀，是“精神美顏”下的自戀。希臘神話果然厲害，一箭命中靶心。納西索斯啊納西索斯，每個被愛神射中的人，芳名都喚作“納西索斯”。

最后呢，最后的最后呢，愛而不得，輾轉反側。繳械吧，從俗吧，抓一個結婚的對象，堵住悠悠眾口。

案上從此多了一盆水仙花。那是自己的愛情之靈位。

結婚了。野馬上了籠頭。有了“軟肋”了——任何人都可以拿你的“軟肋”來脅迫你了……這時候的你，芳名喚作“西西弗斯”。是的，每天每天，天一蒙蒙亮就滾石上山的西西弗斯，996的西西弗斯。到了黃昏時分，沉重的巨石又會順著陡坡滾滾而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周而復始……你迎著朝霞滾石上山。踏著暮色，滿身疲憊，拖著沉重的腳步，下山回家——滾石隆隆，比你先抵山腳，在山腳下等你一萬年；它說愛你一萬年，你跑不了，跟定你了！除非死神塔納托斯發了善心，掠走你……塔納托斯偏不。他就喜歡觀看西西弗斯的苦役大片。

看不厭。

故而有一位大國作家感嘆，“死亡是終將降臨的盛大的節日！”

——別問我，為什么是大國作家，而不是其它。

選自微信公眾號“紅塵謫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