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只畫眉
七里河北岸,你望見一只小巧的鳥兒,是一只畫眉,正吃著矮冬青葉兒,一滴晶瑩的露珠兒。你停下急匆匆的腳步,出神地遠遠望著它。只見它揚起細黃色的脖兒,仿佛將露珠兒一飲而盡;又見它嘰嘰兩聲輕若囈語,心喜若花兒沁出的清香。
你愣住了。它在吃露珠兒,你擔心驚擾了它。它吃著露珠兒。它就是一滴晶瑩的露珠兒。它偶爾愜意地清唱一句,更像露珠兒亮晶晶的模樣。它在矮冬青托舉的綠葉之間翩翩然輕跳著。它覓著橢圓的露珠兒,葉沿兒上一剎那欲滴的露珠兒。
你踟躕不前,你不忍打斷它吃露珠兒。或你不想打斷邂逅的美妙瞬間。
你了然一只畫眉,或歌唱家,它已然潛心做回了自己。
你在晨跑,跑過七里河南岸,繞北岸回雙子樓,心中自然嘹亮了許多。你呼吸著河水氤氳而來的淡淡水汽,感覺就像吃著晨曦的清甜、吃著露珠兒的光亮。你想喊一嗓子,每次你都會喊一嗓子,可這一次高聲已到了嗓門兒卻被咽回了喉嚨。后來你想,如果那一嗓子吼出來,準會驚嚇不遠處的歌唱家——畫眉的。你沒有像隔岸女聲的悠揚婉轉(zhuǎn),或清風徐揚。你會刺疼了晨曦的朦朧和清涼的。
隔岸的雙子樓在七里河的水底晃動了幾下。你看見幻影時如此想象,禁不住慌張?zhí)ь^張望,仿佛雙子樓豁然不見了。你穩(wěn)穩(wěn)扶住河岸的大理石欄桿,輕輕撫一陣兒胸口,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再長長吁出來。你睜開雙眼時雙子樓仍穩(wěn)穩(wěn)矗立于云霄,依然實實地存在著。你仿佛是一只從七里河水底鉆出來的水鳥,此時全身心已經(jīng)濕漉漉的。
你欣慰自己是實實在在的一個人。你曾經(jīng)擔心你是某一個故事里被虛構的人物。你擔心你生活在一位造夢師的杰作里。隔岸的雙子樓是你的公司所在。它是摸得著的東西,也是你唯一的答案。你不是無家可歸,你有父母、兄弟、姐妹,你有妻子、兒子、女兒。有時候你認為,你有丈夫、兒子、女兒。你四十一歲,或你認為是四十三歲。若干年后你會是祖母,或祖父。有時候你甚至搞不清你是誰。有時候你若有所思,即使你是虛構的人物,你相信答案也永遠不會是唯一的。有時候你甚是清醒,雙子樓也不是唯一的,實在和虛幻都不是唯一的。
一陣釋然之后,你欣然望著七里河澹澹淙淙向下流去,瀲滟波光卻逆流而上。七里河水底的星星已經(jīng)杳然不見,只有月亮淡白地懸著,孤獨得尷尷尬尬。此時已有霞光隱現(xiàn),若淡紅皴染的輕紗。七里河水底的雙子樓呢?若馬賽克遮蔽掉了。它只在你的臆想中,存在和虛幻的間隙中,若隱若現(xiàn)或恍若不見。
你從上游繞過大橋,你已經(jīng)習慣從北岸向下散步或碎步小跑。
你四十一歲,或你認為是四十三歲。十八年或二十年來你都活在雙子樓中。你或另一個你,都是實在之物——雙子樓的組成物件。世上再也沒有比雙子樓更讓你熟悉和安心的存在。可這雙子樓卻不是你的歸宿。它只是一個你記憶深刻的名字。你看不見它,就像你看不見自己。

七里河。你想到七里河的水面或鏡面都只是某一種裝置,或某一種程序。你看見的不是它。你看見的也不是你。你看見七里河的水中有一只鴛鴦。只是一只,就像此刻的你,只是你一個人。一只鴛鴦,這不僅僅是一個巨大的諷刺,簡直就是一個悖論。一只鴛鴦永遠不會名副其實,也根本不能名實。鴛鴦是合體,若是兩只鴛鴦,那是幾只呢?兩只或是四只?
你假設自己是一只鴛鴦,那自己是鴛鴦呢,到底是鴛還是鴦呢?
你是合體的人,就如合體的鴛鴦,但你不是悖論。你固執(zhí)地認為,你就是人,你不是男人或女人,你就是一個人。你望著水中自由嬉戲的一只鴛鴦。你感到一絲嬉戲的快樂。你心中升騰著無限的自由。你仿佛就是這一只鴛鴦,糾纏不清的概念或名字都煙消云散了。你就是它,它并不孤獨。
一只鴛鴦它并不孤獨,沒有咖啡伴侶的香甜,它只有顧影自憐和自享清苦。它在水中自由自在。倒影中它也想象著自由自在。它分不清自己和倒影誰更香甜,誰更清苦。誰是咖啡,誰是咖啡的伴侶呢?此時你心有靈犀,仿佛得到明確的答案:它既是咖啡又是咖啡的伴侶。
你回到現(xiàn)實,或回到自己。你看見河水依舊淙淙澹澹地向下流去。那一只鴛鴦,或另一個它,你看見它們隨波逐游。你想看見自己。你側(cè)身河岸,卻看不見自己的倒影。你沿岸向下慢慢走去,倒影中的你早已隨波流遠。如果你是你,河水或鏡中的你又是誰?那個你為何舍你而去呢?你不是鴛鴦,你既不是鴛也不是鴦。你只是你,你不是你,哪個是真的你?七里河岸上慢走的你,還是水中或鏡中走遠的你?
你實實在在,七里河河岸實實在在,大理石路面堅硬而冰冷。
你狠狠拍打大理石欄桿,啪啪作響。疼痛火辣辣地鉆進你的手掌。你的手掌還長在你的身體上。你手掌中的疼痛裹著血液的浪濤,狠狠沖擊了你的心臟。心臟狂跳著。你的腦子嗡嗡作響,仿佛另一個你把此時的你拍得暈頭轉(zhuǎn)向了。你狠狠拍打大理石欄桿。你咧著嘴巴,齜著牙,使勁兒在通紅的手掌上連連吁氣。
你知道這是真實的你。你疑神疑鬼時,卻更喜歡水中的或鏡中的你。
沒有疼痛,沒有執(zhí)念,或一切羈絆皆無了。那只是你。如果水中的或鏡中的是一個你不能想象的存在,這七里河岸上的你只是一個虛構,或高緯的一個被成像的點兒。一個點兒,你是一個點兒,一個活著的點兒,你仿佛洞悉了你或奧秘。
第四十一年,或第四十三年,也只是一個點兒,一個活著的點兒。第四十一歲的你和第四十三歲的你,可以重合,可以是一個點兒,可以是活著的一個人。你看見自己,你感覺你是一個點,簡單地說是一個逗點兒。若沒有一篇文章,你就是孤零零的逗點兒,永遠沉睡在某一個時刻或規(guī)章制度中;若有一篇文章,你就活在了句子與句子之間。這一時刻呢?你感覺你活在七里河兩岸,你活在雙子樓,或你活在你的記憶之中。
一個點兒,或一個逗點兒,只是某一個地點或時刻。
你莫名其妙地想折回去,折回原路時你看見了自己。你是一只畫眉,是第一只畫眉,或第四十一只畫眉,或第四十三只畫眉。有自己陪伴,有無數(shù)個自己陪伴,你不感覺孤獨。你歌唱或囈語,你晨練或冥想,都是在找回你自己。無數(shù)個自己會接踵而至,你知道無數(shù)個自己也會荒野四逃。你不再恐懼,也不再憂傷。若是憂傷你沒有七里河中的魚兒更憂傷,若是恐懼你沒有落單的鴛鴦更恐懼。
七里河上游的大橋已經(jīng)清晰可見。你徘徊一陣,莫名其妙地再次回身。你不知道你為何回身,或許這是習慣,硬生生拉你回身了。你仿佛是被編程的機器人,沿著七里河岸再次向下游慢跑。你瞅一眼七里河中的水面,仍是波光粼粼,仍是水草靜謐,仍是晨曦如謎。
沒有什么不讓你快樂。你碎步慢跑時,你微微喘息,額頭沁出微微的汗珠兒。你記得你跑過此地時曾長長吁出一口氣。你毫無預兆地再吁出一口氣。你驚愕一陣兒,你知道你跑到前方的石墩旁,衣水會給你打一個電話。你是女人,衣水是個男人,你也知道衣水會告訴你,你頭發(fā)里有一根白毛。你很惱火,你不是惱火衣水揭露你的白發(fā),你是惱火你的頭發(fā)里竟然真長出了一根白毛。你一氣之下,胡亂抓一把亂蓬蓬的頭發(fā)。你發(fā)現(xiàn)你竟然抓掉一根頭發(fā)。這根頭發(fā)竟然就是一根白毛。一陣懊惱之后,你把它狠狠地扔進了七里河里。
你碎步慢跑,你在驗證這一時刻。你跑到石墩旁,你的手機果然叮咚咚地響起來了。仍然是衣水給你打電話。你是個男人,衣水是個女人,衣水告訴你她唇邊長出一根粗黑的胡子。你驚慌失措。你已經(jīng)不是你。衣水也不是衣水。不過你很快鎮(zhèn)定了。你明白每一個人都活在“是”與“不是”之間。你是不是你,衣水是不是衣水都無傷大雅,只是上帝高興的時候在擲骰子玩耍。
再跑過一個石墩,你會碰巧看見一只可愛的鳥兒。是一只畫眉,正吃著矮冬青葉沿兒上一滴晶瑩的露珠兒。你決定不再停留、不再瞅它、不再被它的美和優(yōu)雅吸引。你正盤算著,卻聽見七里河的水面撲通一聲響。是河沿兒上的一只青蛙被你嚇壞了,慌不擇路地跳進了水里。或許不是,是七里河中的大魚躍出了水面。你只聽到了聲音,卻沒有看見活生生的它們。你呆呆地望著水面上濺起的水花和圈圈散開的漣漪。
這只是一段插曲,或是你虛構的某一個鏡頭。你感到快樂,全身心都快樂無比。你已經(jīng)知道,沒有什么能讓你不快樂。你當然知道,唯有快樂才是此刻的你。
你聽到第一只畫眉的歌,你聽到第二只畫眉的歌,你聽到第三只畫眉的歌。你聽到第四十一只畫眉的歌,你聽到第四十二只畫眉的歌,你聽到第四十三只畫眉的歌。你聽到無數(shù)時間點的畫眉的歌,一齊兒在你的腦海里像無數(shù)的花朵兒爭奇斗艷著。
沒有什么能讓你不快樂。你當然知道,唯有快樂才是此刻的你。
你想著雙子樓,你想著你在公司的辦公室談業(yè)務、簽合同。你想著你在會客廳接待商業(yè)伙伴和朋友。你想著員工熙熙攘攘來上班了。你想著你的上億身價。你想著你的父母和親生兒女。你還想著你的其他……
沒有什么能讓你不快樂。你當然知道,唯有快樂才是此刻的你。你再跑過一個石墩,你終于看見一只靈巧的鳥兒。是一只畫眉。
是一只畫眉,就是剛才的那一只畫眉,正吃著矮冬青葉沿兒上一滴晶瑩露珠兒的畫眉。你不再逗留,你不再出神地望著它。即使它是一只吃露珠兒的畫眉。即使這一只畫眉就是一個露珠兒。你信心滿滿地跑過它。你回到實實在在的雙子樓。你發(fā)覺你跑過一個圈兒,一個圈兒又一個圈兒。
你微笑著跟永遠年輕的保安打招呼。這是你多年來養(yǎng)成的謙遜習慣。永遠年輕的保安是一個生化人,他熱情熟練地給你敬一個禮。你心情愉悅快樂。沒有什么能讓你不快樂。你當然知道,唯有快樂才是此刻的你。
你是正常的人,你是真實的人。可這個早晨,智能人臉識別器根本無法識別你。
你被阻拒于雙子樓的大門外。
無論你把臉怎么放正,人臉識別系統(tǒng)只有一個回答:
“查無此人。”
花香
1
我叫麻天寶,是都市頻道《DV觀察》的通訊員,是不拿工資只賺稿費的行當。我聲明我不是無業(yè)游民,可常在《DV觀察》露臉,各行各業(yè)的朋友都以為我在《DV觀察》工作。
各位朋友,我拍的短片里有我的聯(lián)系方式,你身邊有什么新鮮事兒就打我手機,我隨叫隨到。按照慣例,我介紹說我高富帥,大家肯定認為我瞎說,我說我高和帥,這就實事求是。我終究會富貴,今年二十八歲的我,有這樣一雙勤勞的手。
我這么說,舉起這么一雙普普通通的手,也是舉起這么一個廉價的DV機。我跟《DV觀察》的編導混得熟,就成了哥們兒。編導私下說,麻天寶,你這是搞征婚?我說,機會難得,誰讓我還光棍兒一條?編導說,就給你個機會,片子不再刪減,全播。
這上面那一小段自我介紹是我錄制好給《DV觀察》的。《DV觀察》年度優(yōu)秀DV短片評比,我有幸沗列。不過我高興的不是年度優(yōu)秀與否,而是那五千塊錢獎金。
從《DV觀察》欄目組出來,我摸摸揣在懷里硬邦邦的五千塊錢。五千塊錢啊,就是這五千塊錢,也不是這五千塊錢,讓我的心憋得突突地叫。
不可得意忘形,我想到編導遞我五千塊錢獎金時說,再接再厲。
再接再厲,我舉著DV機對自己說。
這時候有電話打來,一看是我熟悉的陌生號兒,給我打電話的大都是陌生號。不過這陌生號也不陌生,它是景雅麗的,只是我沒存在手機上。景雅麗是我獲獎DV短片的女主角,男主角當然是她老公寧海濤跟另一個小伙。景雅麗不會知道得這么快,我剛獲獎,就要宰我一頓?我跟她還沒熟到那個份上,雖說拍過后,她再提供給我的新聞線索諸如醉漢橫臥馬路丑態(tài)百出等,都是爛掉的大白菜不新鮮了,播都沒播出來。
麻天寶,景雅麗說,我被人跟蹤了。
聽景雅麗這么急促,我先是一愣,我知道這是百年不遇的拍攝題材。可轉(zhuǎn)念一想,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哪有那么多壞人?
也怪我這段時間兇殺電影看多了。
年輕男人追你看,這不正常嗎?
沒有這么追著看的。
怎么追看?
追我兩條街了。
你不打扮就很漂亮,今天梳妝打扮就更漂亮,我揣測說,年輕小伙追你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我行我素就行了。
這是初春,包裹一冬天的小姐姐們,春天就是她們的畫框,她們裸露的曼妙身材和冰清雪肌就是畫框里誘人的景色。
男人都有這么一點心思,看到你這樣的美女,瞅兩條街才是真男人。
這兩個家伙不像好人,景雅麗大聲叫,穿戴不整,滿身灰泥,我感覺他們動機不良。
景雅麗如此說,我方有些擔心,她萬一真要碰上歹人……
報警吧?
景雅麗遲疑,不要報警。
那給你老公打電話?
寧海濤這個人,景雅麗悶悶地說,比警察還麻煩。
那怎么辦?
你暗處偷拍他們。
我有些猶豫,不是我不想幫忙,省會的春天里,男人追看漂亮妞,滿大街都是,也不新鮮。不過跟在男人后面偷拍男人,這可是很新鮮。萬一被同行偷拍,我就另類了。
我坑坑哧哧,感覺這事兒不靠譜。
他們一直跟蹤我,我已經(jīng)走投無路。
按說景雅麗這樣傳說中的美少婦,請我這樣的大齡男幫個忙,我是求之不得。可景雅麗畢竟是個少婦,一個有夫之婦,你就是想入非非,那也只是非非幻夢。一般男人都這么想,我也不能免俗。
2
我不想同景雅麗關系密切。自從給他拍了短片后,景雅麗主動聯(lián)系過我?guī)状危f她喜歡拍DV短片。
景雅麗打電話向我請教,叫我麻老師,叫得我身心舒泰,我當然愿意跟她聊DV短片。電話聊不過癮,景雅麗邀我去咖啡廳。
一個美麗少婦的邀請,說不定還是桃花之約呢。
我很是興奮,理所當然就很興奮地赴約了。
咖啡廳環(huán)境好,尤其雅間,不但是談天說地的好地方,更是談情說愛的好去處。我跟景雅麗聊得很投機,她確實喜歡拍短片,她拍的短片給我看,盡管瑕疵很多,可我鬼使神差的感覺,景雅麗很有拍短片的天賦。
什么時候喜歡DV的?
很早以前。
什么時候開拍的?
這時候我注意景雅麗的DV機是品牌,高出我的一萬塊了。
這個風韻縹緲的少婦,我眼睛瞅著DV機,腦子卻全塞滿了她。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大臉盤兒白皙白皙的,高鼻梁挺直挺直的,飽滿的下巴圓潤圓潤的。
真漂亮。
我伸出食指,摸索DV機外殼,外殼上細微的顆粒紋理硌在我的食指肚上,也硌在我心尖上,感覺通體舒泰。
兩萬多塊的品牌機,能不漂亮嗎?
我抬眼瞅著景雅麗,瞅著她不動情卻含情脈脈的雙眸。
你的眼睛真漂亮。
我不知是哪里來的勇氣,竟然當面贊揚她。
很多人都說我的眼睛很漂亮。
景雅麗把蔥白兒一般的食指伸過來,按在我摸索DV機的食指上。我激靈靈渾身顫抖,是景雅麗的手指戳在了我的某個柔軟的地方。
麻天寶,景雅麗笑吟吟地說,我就拜你為師吧。
拍DV有什么可學?我瞅著她說,我一直都在瞅著她,你的DV機是高端品牌,會拍出高清畫面,我相信你會拍得非常好。
我的理想不是拍DV短片。
我很是驚訝。
我是先拍短片練手,以后拍微電影,以后拍院線電影。
沒想到這個俏麗的少婦心比天高,我心里一陣慚愧。多年以來,我竟然只想拍DV短片,自感七尺須眉碌碌無為,此刻我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巾幗不讓須眉。
這短短一輩子,我得干些有價值的事。
景雅麗深深觸動了我,我立刻決定,這輩子我也要干一些有價值的事。
我以師長的姿態(tài)跟景雅麗閑聊,沒想到半路上是她在引領我。我感覺我們無話不談,我感覺我們才是親密的一對兒。
得意忘形之際,寧海濤什么時候走過來,我們竟然一無所知。
我認識寧海濤,男主角。寧海濤走過來,提醒景雅麗,雅麗,你跟麻老師學習兩個小時了,你不累麻老師還累呢。
真沒想到景雅麗出門還帶著寧海濤,帶就帶吧,提前不說也不引薦也不坐一塊聊。
我悶悶不樂,暗罵,景雅麗你真是個奇葩。
寧海濤既然如此說,我只得起身告辭。
這以后景雅麗再邀約,我一概回絕。景雅麗越是誠懇,我越是感到別扭。這中間景雅麗拍過幾個短片,讓指正一二,也被我推脫。
有一次景雅麗終于發(fā)火,說,出來喝個咖啡,我能把你吃了?
我確實忙,你把短片發(fā)我郵箱,回頭電話聯(lián)系。
電話?景雅麗說,那不等到黃臉婆了?
我沒細想景雅麗的話外之意,慌忙看她發(fā)來的幾個短片,發(fā)現(xiàn)有一個非常棒,就推薦給《DV觀察》了,沒想編導當天就播出來了,還有三百塊錢稿費。我打電話給景雅麗,她興奮地說請我吃飯。我說咱們喝個咖啡都有監(jiān)工,吃飯你再弄幾個保鏢,你們是把我想成壞蛋了。
景雅麗沉默不語。
把銀行卡號和真實姓名發(fā)我手機上。
寧海濤整天疑神疑鬼,景雅麗說,閨蜜聚聚他都跟著,我真是煩透了。
跟景雅麗交往會遭遇很多麻煩,這麻煩不在景雅麗,在寧海濤。我那獲獎DV短片,就是說寧海濤沒事也要找點事的事。那一天撂下景雅麗的電話,我突然想反芻那個短片了。
3
我終于明白,女人長得漂亮也是男人一塊心病。
鏡頭有些晃動,這是32路公交車上,寧海濤和一個小伙打得頭破血流。我接到景雅麗的電話就立刻趕來。兩個小伙在鏡頭前格外激動,仿佛是專門為我拍下打斗場景,還原現(xiàn)場一樣又干了一架。
寧海濤臉上血跡斑斑,小伙臉上也血跡斑斑,不過這血跡已經(jīng)干涸了。
帶到所里先,帶頭警察說。
我這才注意到景雅麗,短片需要的那個女主角。
我跟拍到附近的派出所。
本來就不是事,警察對寧海濤說,這小伙公交車上多看你媳婦幾眼,你損失什么了?
警察瞅一眼景雅麗,再瞅一眼寧海濤說,你媳婦確實漂亮,比范冰冰還漂亮一截。再說,眼睛長人家頭上,他多看幾眼,你能挖人家眼睛?
寧海濤木呆呆地站著,一言不發(fā)。
洗把臉去。
警察回頭瞅那小伙,文文靜靜,不過二十三四歲。警察瞅他,啞然失笑。
能肆無忌憚地用眼睛剜人家媳婦嗎?
小伙滿臉通紅,有血色,也有羞色。
我沒聽到景雅麗說一句話,她只是瞅著寧海濤,不知是慍怒還是含情脈脈。這時她正往我這邊瞧,我在鏡頭里看見她,便把鏡頭拉近,給她一個大特寫。景雅麗占據(jù)整個屏幕,我?guī)缀蹩辞逅牡难塾啊?/p>
我一直跟拍,沒細看景雅麗,也沒弄清事情原委。這一刻我看仔細了,感覺寧海濤也真可憐,媳婦被別人多看了幾眼,他就憂心忡忡,就肝火旺盛大打出手,早晚還不神經(jīng)嗎?
寧海濤從洗手間出來,竄進我的鏡頭。我不敢使勁拍景雅麗了,要是讓他知道我在DV里上上下下把他媳婦欣賞個遍,他還不把DV給我摔了?好在短片播出時,編導把景雅麗的大特寫給刪掉了。
我現(xiàn)在看的是未刪減版。
寧海濤一竄進鏡頭,我慌忙把鏡頭偏向警察。
人家媳婦漂亮,你冷不丁看一眼不就成了?
小伙唯唯諾諾。
警察叫寧海濤,讓他們各自向?qū)Ψ降狼浮f(xié)商解決后,小孩找媽各回各家,這案子算是結(jié)了。
短片到此結(jié)束,不過《DV觀察》編導加上一個短評:
娶個漂亮媳婦是福分,誰不愿媳婦漂亮點?媳婦雖說名分上屬于你,可也不能整日藏在家里。婦女也需要工作,需要拋頭露面,婦女是我們偉大事業(yè)的半邊天。你說我們走在路上,坐在辦公室里,碰見漂亮女同志,就都把眼睛閉上嗎?所以做漂亮女人的老公,能不能把心胸放寬一些?再說,這些漂亮女人的老公,能不能自信一些?能不能給自己的媳婦多一些信任?
看完短片,我撥通景雅麗電話。
你還是把銀行賬號給我吧。
就不給。
耍賴。
就耍賴,景雅麗說,你心里沒鬼,怕我作甚?
怕你?我說,我是怕寧海濤。
景雅麗剛拍DV時,幾乎天天給我打電話,我也很樂意聽到她婉轉(zhuǎn)的聲音。
有一次深夜,我卻突然接到寧海濤的電話。
麻天寶,你能不能不讓景雅麗給你打電話?她給你打電話,我一夜睡不著覺。
我們可沒說什么。
可我心里就是不舒服。
你去看看醫(yī)生?
你才有病……寧海濤咆哮起來。
有寧海濤這個奇葩,景雅麗的三百塊錢稿費,我務必要打到她的銀行賬號里。
4
我揣著五千塊錢獎金,厚厚一大沓硬邦邦地挨緊我。景雅麗說有兩個心懷不軌的家伙跟蹤她,彼時我還享受在五千塊錢獎金的熨帖里呢。
拒絕,還是應答?
景雅麗這個小妖精,四月的暖風一吹,她的小短裙就飄飄搖搖,高跟鞋會得得敲響水泥路面,圓潤的細腿白皙,上翹的小屁股就像掛在細腰上的兩面小鼓,真是會要了所有男人的老命的。
小妖精,只要是男人,見了你的裝扮,都會圖謀不軌的。
別扯,景雅麗急促說,我后背發(fā)涼。
寧海濤沒跟著?
他在工作……
我埋伏在一棵大樹后。我原本不用埋伏,端著DV在公園亂拍,也是一種掩飾。不過我對景雅麗言聽計從,按照她的要求去辦了。
景雅麗進入公園,搖搖擺擺走過來,手里拎著一個品牌坤包。
景雅麗第一次邀我見面,就拎著這個坤包,顯然是一個仿真名牌。我不會欣賞這種以假亂真的物件,保不準別人不會覬覦它,或許景雅麗說的兩個壞蛋,是搶劫呢?果真如此,做賊也好沒眼光,那個外強中干的坤包會真心讓他們失望的。
景雅麗得得地走過來,走過她設計的圈套,走近我,我開始忐忑了。這不是恐慌,是遇見一對細長且細膩圓潤的白花花的腿,不停驅(qū)趕我的眼球,骨碌碌地轉(zhuǎn),我心中的二十四根琴弦呼啦啦地撥動了。
難以想象,緊身裙兜起的是一個什么樣的熱烈世界?
她的腹,她的胸,她的脖頸,下巴,紅唇,面頰,一副茶色鏡遮住的雙眸,腦后是高高的發(fā)髻。
景雅麗一點一點進入我的鏡頭,我討厭的仿名牌也溜進鏡頭。我以為像景雅麗這樣的女人至少也要拎個品牌真包。如果我是他男人,就是窮瞎了也要買個品牌真包給她。
景雅麗是一個特寫,這個漂亮少婦,她總讓我想亂七八糟的事。我深呼吸,穩(wěn)定心神。我看見景雅麗拎著仿真品牌,很自然地在空中畫一個圈兒。
景雅麗提醒我,壞蛋就要登場了。
我把鏡頭從景雅麗身上拉回,對準公園門口。從公園門口到我躲藏的大樹,不到一百米。兩個農(nóng)民工模樣的人,從兩個圓點,一步步變成兩只貓咪,再大一點,成為兩個小人兒,終于走成兩個大人兒。
我確定這兩位不是劫色,那就是劫財。我暗自惋惜,這兩個家伙做賊也那么笨,劫這個女人的財,真是不長眼。首先這包不值錢,拎仿真品牌的女人,包里不會有大量現(xiàn)金,估計三二百塊錢就算多了……試想,兩個身強力壯的家伙,就是在工地搬磚,一天也掙個三百五百。
我正替兩個笨賊惋惜,景雅麗電話我她已穿過紫荊公園,要走背街道。
你要干什么?
景雅麗沉默不語,只顧走著,我能聽到她得得的高跟鞋聲。
這事得讓寧海濤知道。
敢讓寧海濤知道,老娘就不理你。
這可不能賭氣。
實話說吧,這兩個家伙跟蹤我三天了。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焦慮道,報警吧。
先不報警,景雅麗冷冷地說,我就是想知道他們到底要干什么。
你可不能拿小命開玩笑。
這不是有你嗎?你膀大腰圓,一個頂三個。
我能行嗎?我自己也不知道。
5
兩個壞家伙從我躲藏的大樹旁走過,他們不知道我在偷拍。這是一件很嚴肅也很荒唐的事,我不能有一絲一毫馬虎。
DV一直開著,DV是我的工具,此時卻是我跟蹤的掩飾。這時景雅麗已經(jīng)走進背街,兩個壞家伙也跟了進去。
我給景雅麗打電話,讓她拐進貧民區(qū),那里街道錯綜復雜,雖危險性增大,但也更刺激。
豬頭,景雅麗劈頭蓋臉罵道,你想害死我?
高跟兒鞋一陣兒急雨一樣敲打著地面。
掛斷電話,我心中暗自高興,呵呵,我不自覺笑出聲,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也怕了啊。在我看來,那兩個壞家伙肯定是看上她的品牌坤包了。
拐過一個路口,兩個蟊賊急追景雅麗。蟊賊要下手,他們已經(jīng)跟得不耐煩了。

兩個蟊賊正要追上景雅麗,只見她一扭身,鉆進另一條胡同。
我松一口氣,我知道景雅麗熟悉這些街道和胡同,她總能找到躲藏的地方。
這胡同叫三尺胡同,我以前來拍過老建筑。
我沒順著胡同走,而是繞過幾座木房,等在前一個路口。景雅麗一邊向我走近,一邊回頭瞅那兩個壞家伙。她已經(jīng)不那么慌張,好像走幾步停一停。你看她多從容自在,她顯然不是在逃跑,她是在引誘那兩個壞蛋。
我決定嚇唬她一下。
更近了,景雅麗的高跟鞋兒得、得、得,一下下敲打著我的心。景雅麗在往前退著走,她在懷疑那兩個蟊賊迷路了,沒有追過來。
我敢肯定,她溜著墻根兒,既想讓那兩個壞蛋追上來,又不想讓他們追上來。
我在墻壁一側(cè),幾乎看見她試探著伸過來的手。這一只手上,長著五根像蔥白一樣的手指,再次閃瞎了我的眼睛,我的心也跟著咚咚起來。
我一伸手,就把她拉過來。她很輕,我這一拉,她就像一只小鳥帶著香風,撲進我的懷里。她廝打我,可以說是手腳并用。我抱緊她,輕聲說,是我,麻天寶。
景雅麗這才平靜下來,捂住心臟說,你可嚇死我了。
脫險了,我說,咱們跑吧。
跑?景雅麗驚訝道,你真傻還是假傻?
我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讓你來幫忙,景雅麗說,就是想搞清楚那兩個壞蛋的意圖。
這好玩嗎?
好玩。
報警得了。
報警麻煩,景雅麗仰臉瞅瞅我,有這么膽小怕事的彪形大漢嗎?
沒事找事。
反正你答應幫我,后悔了?
我有DV我怕誰?我拍拍胸脯勉強道。
你藏前面路口,景雅麗說,老娘自有妙計安天下。
“安天下?”這個二十六歲自稱老娘的少婦,她粉嘟嘟的笑臉讓我瞅著既陌生又恐怖。
6
兩個愚蠢的壞家伙果然如景雅麗算計的一樣,一個人堵在她前面,另一個人堵在她后面。景雅麗把仿真品牌坤包舉到頭頂,驚驚恐恐,哆哆嗦嗦,像是劫匪命令她“舉起手來”。
我很著急,明知是“貓戲老鼠”的游戲,卻依然害怕景雅麗吃虧。
真是難以捉摸,真是出人意料。兩個壞蛋一個人點燃一支煙,悠然自得地抽著,還不時噴出一口漂亮的煙圈,那煙圈兒彌漫景雅麗的頭頂。我把鏡頭拉近,竟然能看清楚徐徐上升的青煙。
碰見了兩個文質(zhì)彬彬的賊。
兩位大哥,你們跟蹤了我三天,很是辛苦。你們是想要錢?
兩個家伙并不搭理她。
我就是一個上班族,不做生意不做官,還想從我這發(fā)財?好吧,我這品牌坤包還值個三五千,給你們吧。
一個壞蛋終于忍不住說,騙誰呢,一看就是個假貨,就你還拎著,要送我媳婦她裝蘿卜還嫌小。
景雅麗好大一陣沒出聲,我想她是氣糊涂了,按說她是不在乎包里三五百塊錢的,搶走就搶走了,可這個不懂憐香惜玉的壞蛋說她的坤包是假貨,她肯定把肺都氣扁了。
躲在拐角后面,我能聽清楚他們說的每一句話。
壞蛋甲說,這妞還真漂亮。
鏡頭里,我看見壞蛋乙瞇縫著眼睛,朝景雅麗的臉上噴去一個煙圈兒。
景雅麗屏住呼吸,可是煙圈兒就在她臉前縈繞,久久不肯離去。她終于憋不住,急促呼吸一陣。煙霧進入景雅麗的肺里,咳、咳、咳,她先是一陣難受的咳嗽。
壞蛋乙伸出一只手,用兩個指頭摸索景雅麗的下巴。
壞蛋甲也伸出一只手,去摸景雅麗的臉蛋。
這明顯是要劫色,我嘀咕,心中忐忑著。可感覺又不對,試想這雖是背街,可光天化日之下,他們豈能愚蠢到如此境地?
兩位大哥,劫道兒不過是想要點錢兒,你們開個數(shù),我老公會帶現(xiàn)金過來。
兩個壞蛋一陣冷笑。
開個數(shù)?
兩萬,怎么樣?壞蛋甲說,這就去柜員機取款。
靜觀事變,我把吊起來八丈高的心終于放在地上。
這卡里有三萬都給你們,景雅麗說,告訴我為什么跟蹤我,看你們面相都不是什么殺人放火的主。
我們就是殺人放火劫財還劫色。
壞蛋甲從腰間掏出一把閃著白光的匕首,在景雅麗面前晃了一晃。
我想立刻竄上去打跑他們,可是景雅麗說過,不到萬分危急,我不能露面。
兩萬塊錢,景雅麗鎮(zhèn)靜地說,不值得搭上我們?nèi)齻€人的命。
一陣沉默,壞蛋乙終于忍不住,雇主給我們兩萬,這女人也給我們兩萬,兩萬搭三條命和兩萬救三條命,我感覺還是救咱們?nèi)龡l命合算。
鏡頭里,我看見景雅麗粉嘟嘟的臉抽搐了三下,眼睛里強忍的淚水,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她被壞蛋乙的話嚇住了。
你們自己掂量掂量,景雅麗顫抖著說。
我們收雇主定錢一萬,再收這女人兩萬,里外掙三萬,壞蛋乙說,既不害人命,又能拿到錢,還能有命花錢。
壞蛋甲抽煙不語,仿佛是在盤算后路。
我們真把這女人殺了,壞蛋乙說,就是能逃出去,這女人她老公賴賬那一萬,我們也沒一點辦法,說不定他還會報警,說不定他還會誣陷我們見色起意殺了這女人。
閉嘴,壞蛋甲怒斥壞蛋乙。
我們就是工地上拉磚砌墻的,壞蛋乙不滿。
四萬,景雅麗冷冷地瞅著壞蛋乙,我只要從你們嘴里證實一個名字。
壞蛋甲的巨大沉默,仿佛是金。
不說我也知道誰,景雅麗說,我只想證實一下。
壞蛋甲瞅一眼壞蛋乙,壞蛋乙清理嗓子,聽說紅顏多命苦,是你老公,讓我們神不知鬼不覺要了你的命。
我看見景雅麗搖搖晃晃,差點暈倒在我的鏡頭里。
景雅麗慢慢蹲在地上,我的鏡頭也只能慢慢往下拉。兩個壞蛋拉住景雅麗的胳膊,她才險些沒摔倒。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個愛她到骨髓里的男人,怎么會雇人殺她呢?
景雅麗允諾四萬塊錢,這兩個壞蛋仿佛就是她的手下,對她唯唯諾諾。壞蛋乙還遞給她一瓶礦泉水,景雅麗咕咚咕咚喝上幾口,又問壞蛋乙,真是我老公?
寧海濤。
景雅麗剛才半蹲,現(xiàn)在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感覺景雅麗失控了,我立刻報了警。景雅麗不能出事兒,我看見兩個壞蛋為拿到四萬塊錢,正極力安慰她。
7
這是一個實錄的場景。我經(jīng)常打開看看,我認為這會增強我的自信。
你那三拳兩腳,景雅麗道,真是威猛。
英雄難過美人關。
你就不害怕么,他們可是有匕首的。
這么大塊頭,匕首一刀兩刀扎不死,我傲氣地說,你這么瘦小,一刀就會捅透氣。
這時候景雅麗趴在我肩上,咬住我的耳朵。這時候我異常高興,白撿一個漂亮的女人,我感覺整個世界就是我的了。
……
我在墻角的磚頭上架好DV便拐進另一條胡同。從那條胡同,我一拐一瘸向景雅麗奔去,大喊救命。
壞蛋乙蹲在景雅麗身邊,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一只手藏在背后。
我知道,景雅麗背后肯定有一把匕首。
壞蛋甲站在景雅麗和壞蛋乙前面,他把自己設置成一道屏障。我一邊跑一邊琢磨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稍有差池,景雅麗身上就會有一個窟窿。這個窟窿寧愿扎在我身上,也不能傷到景雅麗。我已經(jīng)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想,還有五米,三米,兩米,快到一米了。
我就像一個怒火沖天的火箭彈,隔著壞蛋甲直撲壞蛋乙。
壞蛋甲沒有反應過來,半蹲著的壞蛋乙看見我飛起了一腳,已經(jīng)踢到他的胸口上了。壞蛋乙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匕首哐當一聲拋在了遠處。
我一轉(zhuǎn)身,正好壞蛋甲迎面撲來,他手握的匕首,直直地向我胸口扎來。說什么都來不及了,匕首不能插進我的胸膛。我只是本能地抵抗,匕首穿透我的衣服,狠狠插進我的左肩。我把右臂掄圓了,一個拳頭直撲壞蛋甲的面門。
我看見壞蛋甲本能地舉起胳膊,他能擋得住嗎?我這一拳頭,可是帶著憤怒掄過去的,誰讓你們調(diào)戲我喜歡的女人了;這一拳頭,我預感要打掉他幾顆不知死活的大牙。
這一拳剛過,我抬起右腳狠狠踢在他的大腿上。
只聽撲通一聲,壞蛋甲應聲倒地,那扎在我左肩膀上的匕首也嘡啷一聲,摔在了地上。
終于擺平了這兩個壞家伙。
景雅麗仍舊坐在地上,臉色蒼白蒼白的。我知道她不是被一場驚心動魄的格斗給嚇壞了。她是傷心得喘不過氣來。
警車鳴著警笛終于趕來。
你是記者?
我是DV愛好者。
是你報的警?
DV里有證據(jù)。
8
我做夢都想不到,我會卷入一場兇殺案。
從派出所里出來,當天剪輯的DV短片當晚就在《DV觀察》播出了。只是播出一個上集《丈夫為何雇兇謀殺嬌妻》,至于下集,我還有待跟蹤報道。
第二天,多家媒體依據(jù)我的DV報道炮制了新聞頭條。這是一個值得挖掘的案件,也是值得發(fā)掘的新聞。我等上一天,警察沒有聯(lián)系我,景雅麗也沒有給我打電話,我覺得我有必要主動去派出所一趟。
第三天,當我走進派出所,發(fā)現(xiàn)各大媒體記者都擁在大廳里。我找到辦事警察,他說,你也是來做后續(xù)報道的?
我想知道寧海濤為什么雇兇殺人?
你不清楚?
我們不太熟。
因愛生恨,具體還有待審問。
雇兇殺人和殺人未遂,判刑不?
案件正在偵查,之后會移交檢察院和法院。
景雅麗什么情況?
精神受刺激了。
同樣的話,在簡易發(fā)布會上警察再說上一遍。我該怎么寫新聞稿?從派出所出來,我打景雅麗的電話,她竟然關機。有幾個媒體記者跟我熟悉,想從我這里找一些有價值的料。我說,別瞎忙乎了,好料在《DV觀察》里都播過,這后續(xù)報道我跟你們一樣摸瞎。
記者們散后,我再打景雅麗的電話,仍是關機。
我只好怏怏不樂地回家。
到下午《DV觀察》欄目的編導打電話催我,問我后續(xù)報道怎么樣?
一籌莫展。
案件一目了然,編導說,再怎么偵查還能偵查出花兒來?
我連連稱是。
能不能把原來拍的那個短片和《丈夫為何雇兇謀殺嬌妻》梳理一下,編導出主意,先剪輯一個短片應急?
我感覺編導是高人,便馬不停蹄干活。奮戰(zhàn)兩個小時,短片《紅顏禍水乎》誕生。這個短片,從歷史上漂亮女人誤國,到寧海濤雇兇殺妻,剖析中國男人兩千年來的畸形心態(tài)。
我長吁一口氣,卻突然想到,如果我有一個這樣漂亮的女人做媳婦,會不會像寧海濤一樣,整日神經(jīng)兮兮?我一時不知所措,好在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我接連幾次給景雅麗打電話,她都是關機。關機就關機吧,遇到這種事,即使天不寒地不寒心也寒。景雅麗是該暖暖自己的心,至少寧海濤和那兩個壞蛋罪有應得,她才會拋頭露面。
9
有關寧海濤謀殺案過去半年,沒有誰還會記得這樁事了。如果不是景雅麗突然打電話,我也把這個案件忘記了。
我感覺從景雅麗的身上,或許能搞清楚寧海濤雇兇殺人的真正原因。我按約來到那家咖啡廳,仍舊坐那個雅間。這是我第二次跟景雅麗喝咖啡,與上次不同的是,我不用再擔心寧海濤了。
景雅麗比半年前明顯憔悴許多,裝束也沒以前那么香艷、那么花枝招展,或許是秋天了,她一改妖艷之風,換了一件黑色大衣,嚴嚴地裹著自己,雖然樸素之至,看著卻舒服和親切。
為什么請我喝咖啡?
感謝你替我挨了一刀。
景雅麗長長吁出一口氣。
終于甩掉那個尾巴。
我驚詫不已。
你是說寧海濤?
景雅麗不再說話,只是從那個坤包里掏出一疊打印紙遞給我。
這張紙上內(nèi)容,我不妨部分實錄,當然要省去具體年月日、具體地點和具體人名:
××年××月××日,景雅麗應聘××公司,公司總經(jīng)理×××通知面試,我感覺景雅麗應該在家里靠我養(yǎng),不應去工作。
××年××月××日,××公司總經(jīng)理×××要求員工加班,我就去他們辦公室監(jiān)督。景雅麗跟公司很多男女員工關系融洽,我感覺是一種折磨。
××年××月××日,我和景雅麗結(jié)婚,很多男人贊揚她漂亮……可是我整日惶恐不安。
……
我說景雅麗,你哪里弄的?每一天每一事,寧海濤都記得清清楚楚,比賬單還清楚。
你先別說,接著看,看看下面幾頁,有一頁就是記錄我跟你學拍DV的事。
××年××月××日,在××公交車上,有一個壞蛋盯著景雅麗不放,我心里怒火中燒,就跟他打一架,去了派出所。
……
××年××月××日,景雅麗跟麻天寶學拍DV短片,我不想讓她學。景雅麗一根筋地要學,邀麻天寶在咖啡館見。我在大廳監(jiān)視,他們興高采烈,我在外面肝腸寸斷。
……
該死的麻天寶。
看到這一句,我渾身涼颼颼的,沒想到寧海濤這么痛恨我。
這是什么事?
接著往下看。我感覺寧海濤病態(tài)。
……
你怎么忍受得了?
他允許離婚嗎?景雅麗的話讓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他囚禁過你?
他說養(yǎng)著我,連工作也不讓我要了,你說這跟囚禁有差別嗎?
我無話可說,只好說,祝賀你,你已經(jīng)不是籠中鳥了。
10
編導讓我做后續(xù)報道,我感覺已經(jīng)沒有必要。盡管景雅麗是一個令人戰(zhàn)栗的少婦,然而這個世界,白天黑夜里新鮮事兒層出不窮,誰還會記得這一樁呢?
大概景雅麗受傷的心靈應該抹平了,一年后,她打電話說她要嚴肅地談一場戀愛。
我問她看上誰了,她竟然脫口而出說看上我了。
我既驚愕又快樂。
景雅麗邀我談一場戀愛,我理所當然不能拒絕,天下所有正常的男人應該都不會拒絕。兩個月后我們終于結(jié)婚了。
一天晚上,我問景雅麗,什么時候看上我的?
從一開始就看上你了。
一開始是什么時候?
拍的那個短片之前。
我們認識嗎?
你不是有博客、有微博嗎?不是有你上傳的短片嗎?不是有你的手機號碼嗎?
我愣愣地瞅著景雅麗,不可否認她說的是實話。
你一開始就是有預謀的?
一開始我只喜歡短片。
你什么時候想跟我好?
有人無法救藥。
什么時候?
就是那個短片后。
為什么不看醫(yī)生?
管用嗎?
這心理畸形也不至于在短期內(nèi)就能發(fā)展成雇兇殺人?這時候景雅麗躺在我的懷里,卻突然爬到我的背后,用牙齒咬住我的耳朵。
是有人自己發(fā)展到這一步的。
誘因呢?
我每天都穿得花枝招展,打扮得既時尚又性感。
還暴露?
還經(jīng)常跟男人打電話。
比如?
比如你,比如同事。
他就瘋了?
我不知道。
我為景雅麗擔心,我說,難道你不害怕?
你指什么?
雇兇真把你殺了。
我豁出去了,我已經(jīng)無法忍受他了。我緊緊抱住景雅麗,讓她感覺透不過氣來。
不過有一句話我沒說:
你就是罪魁禍首。
我抱著這個軟綿綿的少婦,竟然惶恐不安。有一次出差回來,我看見她正跟一個不知是誰的男人熱情地通著電話。
我說景雅麗,別忘了,你是一個兇手。
景雅麗憷一下鼻子,她聞到從樓下飄來的花香,我也聞到了。景雅麗打了一個噴嚏,我知道她有花粉過敏的毛病。
花兒怎么是兇手呢?
遙遠的狼
1
陰歷十二月的一天下午,天空收斂得仿佛一個透亮的冰窟窿。
父親說,我騎在村口的一棵老柿子樹上,一邊呼吸著寒冽的空氣,凍得肺疼;一邊啃著石頭一樣堅硬的干柿子,硌得胃疼。
被一個寒冬風吹日曬,再被一個寒冬霜打冰凍,父親說,干柿子像石塊一樣堅硬,就連啄木鳥也啄不動它了。
凍成石塊一樣的干柿子,能救人一命的干柿子,我想象著父親當年的窘迫,他一口一個白印地啃著干柿子,嘴巴都啃麻木了。
我冷不丁一低頭,父親說,竟然瞥見老柿子樹下蹲著一條狗。
是羊倌張四方的牧羊狗。
在父親看來,這條牧羊狗也餓瘋了,它人模人樣地蹲著,像等著自然掉落的干柿子來拯救它冒著縷縷青煙的小命。
我把啃過一半的干柿子扔給它,父親說,奇怪的是,張四方的牧羊狗竟然紋絲不動,它蹲在那里就像一塊沒有一絲熱氣的大石頭。
我瞅著牧羊狗的眼睛,牧羊狗也瞅著我的眼睛,父親說,我發(fā)現(xiàn)它的眼睛射出綠幽幽的光,是饑餓的綠光,我看見它的饑餓了。
多年以后,當父親給我們講述他遭遇的一頭饑腸轆轆的狼,我看見一向沉穩(wěn)的父親竟然帶著一臉的驚恐和不安。
我已經(jīng)辨認出來,父親說,蹲在老柿子樹下的那個家伙,絕不是張四方的牧羊狗,我確信無疑,它是一頭比牧羊狗更兇惡的狼,是一頭吃人的狼。
一頭饑腸轆轆的狼,一頭發(fā)瘋的狼,它一直盯著我。這頭狼已經(jīng)瞅準,父親說,這頭狼已經(jīng)盤算過,我終將會是它的一道美味大餐。
我騎在樹干上,早冷得渾身發(fā)抖,或是害怕得渾身發(fā)抖。這頭惡狼瞅著我,我瞅著它,父親說,我不由自主地爬上一個更高的樹干。
太陽已經(jīng)落山,嗖嗖的寒風嗚嗚地叫,刀刃般肆意地削著,我感覺全身冰冷,就像削掉皮兒的蘋果。
我摘下幾個干柿子,狠狠砸那頭可惡的狼。我要進攻,父親說,我實在無法忍受零度以下的傍晚,我要回家。
父親的進攻是徒勞無益的,那頭可惡的狼根本就不曾挪窩兒。
父親已經(jīng)凍得哆哆嗦嗦,即使他穩(wěn)定心神,瞄準那頭可惡的狼,那頭狼仿佛預知一切,只是歪一歪腦袋,就輕巧地躲過射向它的子彈。
2
父親坐在沙發(fā)上,笑瞇瞇地望著我們。大哥幫他點上一根香煙。
那一年我十六歲,正長身體的年齡,就像現(xiàn)在的你們。父親指著我們兄弟幾個,拍拍大哥的肩膀說,如果有你們這么優(yōu)厚的生活,想吃什么有什么,我早吃得結(jié)結(jié)實實了,別說一頭羸弱的母狼,就是一頭強壯的公狼,我也不會害怕的。
后來我在百度上查閱歷史資料,各種資料顯示,父親的青年時代,在普通的鄉(xiāng)村,人們一天只能吃上一頓飯。就是這一頓救命的飯,也只是一個巴掌大小的玉米餅和一碗沒有油水的菜湯。
真是難以想象。
當知道這些,一想到騎在老柿子樹上的父親,我就頭皮發(fā)緊,也感到父親和一頭餓狼,很快就有一場驚心動魄的較量。
當占據(jù)更多資料,我只能沉默,我只能慶幸父親居然能活下來。畢竟父親的青年時代餓死過好多的人,包括父親的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父親輕輕吐一口煙霧,這煙霧仿佛彌漫進久遠的故事里。
那是一頭皮包骨頭的母狼,它肯定比我更饑餓,父親說,它眼睛的兇光就像羸弱的火苗,慢慢熄滅了。
我從父親的講述中知道,那頭可惡的狼是一頭母狼,它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
父親夾著的香煙,還剩下半截兒。
我們能打個平手,父親自信地說,我想我能戰(zhàn)勝它。
父親決定爬下老柿子樹,他要斗一斗那一頭母狼。這讓聽故事的我們頓時興奮了,也驚恐起來。
即使是白癡也知道,那頭母狼不但兇惡,而且還狡猾,十六歲的父親哪能是它的對手?我們自然忐忑不安,都怕父親被母狼吃掉,那我們也就不復存在了。
父親夾著的香煙燃盡,已經(jīng)燒著他的指頭了。
我不敢貿(mào)然從老柿子樹上下來,父親猶猶豫豫說,但是我同那頭母狼已經(jīng)較上勁了,我們一定要斗出個勝負不可。
進攻是最好的防御,父親強調(diào)。
3
父親去世多年,當我想起他講述他的親身經(jīng)歷,我能想象他騎在老柿子樹上瑟瑟發(fā)抖的情景。盡管父親在我們面前總表現(xiàn)出一股氣勢滿滿的英雄豪氣,但我們內(nèi)心深處,父親是斗不過餓瘋了的母狼的。
父親已經(jīng)不是哆哆嗦嗦了,老柿子樹上的寒冷仿佛鉆進他的身體。父親說,他從里到外都是冰冷的,他說他好像是一根會喘氣的冰棍。
夜幕降臨,父親說,狼的眼睛射出的綠光仿佛是叫喊,這叫喊又像鬼火一樣在黑夜里奔跑。現(xiàn)在我弄清楚了,我確實膽怯了。父親面色難堪地說,它是一頭給狼崽捕食的母狼。
父親確實膽怯了。不過他繪聲繪色講述故事的激情一點也沒有減少,反而高昂了許多。
我呼叫了一陣,想得到救援,可那是一個饑腸轆轆的夜晚,誰也不會聽到一個少年在寒冷的村頭呼救。一頭饑餓的母狼,一頭不惜一切代價給狼崽捕食的母狼,它是不會放過吃掉我的機會的。
父親深諳故事講述的藝術,他在鋪墊他的極端危險的處境。
那頭母狼已經(jīng)摸透了像我這樣的少年,父親說,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可憐蟲。盡管我豪氣干云,父親說,我也只能老老實實待在樹上。
沒有誰愿意被一頭餓瘋了的母狼吃掉。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父親說,霜花已經(jīng)密密麻麻地下在我身上。結(jié)局,我想到結(jié)局,你們想想,快零下十度的夜晚,即使我不被那條母狼吃掉,也會活活凍死在老柿子樹上的。
父親抽完一根煙,大哥慌忙給他續(xù)上。我們圍攏一圈,個個都焦躁地望著父親迷惑的臉,等他講述驚心動魄的脫險情節(jié)。

大哥忍不住了,急切地問,爸爸,您想出脫險的辦法沒有?父親不說話,只是不慌不忙抽著香煙,足足沉默一分鐘,我感覺有一年那么久。
你們說我想到?jīng)]有?父親終于說話了。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肯定是想到了。
你們不愧是我的孩子,父親說,不怕你們笑話,那時候你爸爸——那個十六歲的少年,哪想出什么對付餓狼和寒冷的辦法。
4
三弟剛過完五歲生日,他經(jīng)受不住父親身陷絕境的驚恐,竟然哇的一聲哭了。父親慌忙抱起三弟,摸摸他的小腦袋,逗他說,爸爸是在給你們講故事呢,這都不是真實的事兒,三娃莫怕。
三弟將信將疑,很大一會兒才破涕為笑。
我已經(jīng)過了八歲,我當然知道父親講述的所謂故事就是他親身經(jīng)歷。
我心驚膽戰(zhàn)地問父親,爸爸,那您不是死定了?
我坐在樹枝上哆哆嗦嗦,父親說,確實想過“我死定”了。
父親的話,把作為故事主角的他再次推向絕境,這讓我和大哥也心驚膽戰(zhàn)。我們都知道,父親十六歲那年的命運終究是決定我們命運的。倘若父親十六歲的某一天殞命,從生物進化線上講,我們都會不復存在的。
那么,現(xiàn)在的我們又是誰呢?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父親,爸爸,按常理說,您已經(jīng)身處絕境,早晚都會被那頭母狼吃掉,或被凍死在老柿子樹上,可現(xiàn)在你不是正給我們講故事嗎?你是存在的,我們也是存在的。
父親望著我們,向半空吐出一個橢圓形的煙圈。
我感覺我們都沉寂在飄忽的煙圈里,靜靜地瞅著父親焦灼的眼睛。
父親開始虛構他的故事高潮。
你們不會想到,當時我也不會想到,根本也沒有人能想到,那頭餓瘋了的母狼竟然會開口說話。那頭母狼的一言一語我聽得明明白白,我的一言一語那頭母狼也都聽懂了。
我們和解吧,那頭母狼嗚嗚地說,我們不應該消滅對方,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是朋友;我們已經(jīng)同病相憐,你餓得啃樹皮,我餓得也走不動了。
我怎么能跟一頭母狼為伍呢?我嗚嗚地說,我怎么能跟一頭惡心的母狼講和呢?你們狼群已經(jīng)禍害很多的人和牲畜了,你們就是牲畜。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高談闊論,我得意揚揚地瞅著那頭可憐巴巴的母狼。
人是人,狼是狼。母狼說,僅僅是兩個種族,我們最要緊的是活命,你何必斤斤計較以往的種種不堪?
我當然知道,這一頭走投無路的母狼,它說的話是對的,可是我怎么能跟它為伍呢?
5
我們聽得目瞪口呆,個個都張大嘴巴。我們怎么也想不明白,狼怎么會說人話?但我們都期望父親跟母狼和解。
我們攥著拳頭,都希望父親脫險。
父親一點也不著急,他不緊不慢虛構著一個只屬于他的親歷故事。
我怎么也不會想到,也不可能想到,我會同一頭可憐兮兮的母狼并肩作戰(zhàn)。這一次偉大的行動,父親說,這次行動的結(jié)果,不僅救了母狼,也救了我,也救了我們一家人。
我至今還會想念那一頭走投無路的母狼,后來我也知道了它是一頭有一群狼崽的母狼。
我決定合作,我對母狼說,我很久都沒嘗過肉味了。
只要精誠合作,母狼說,我們都會活命的。
可我對父親的這個說法,三十年來一直存有疑義。
首先,我想到的是狼不可能會說人話。
其次,狼和人之間向來都是敵人,怎么可能合作呢?
再次,狼根本聽不懂父親的話。
多年以后,當我再次追問父親有關他講述的他跟狼說話的情節(jié),父親矢口否認他曾講過這樣的故事。
(父親經(jīng)不住糾纏,只好這樣給我解釋:我和母狼確實沒有說話,我們在對視中已經(jīng)和解。母狼又餓又冷,我也又餓又冷,我們都凍成了冰棍。我看見那頭母狼綠幽幽的眼睛裝滿絕望,我的眼睛也裝滿絕望)。
拋開父親多年以后的解釋,再次回到他虛構給我們的故事,顯然這個時刻是故事的高潮。
我拍拍凍僵的手腳,從老柿子樹上爬下來;那頭母狼半蹲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我對它擺擺手說,走吧,我們各回各家。可母狼仍舊半蹲在地上,仍舊紋絲不動。我看見它用前爪扒著地,似乎想告訴我一個秘密。我遲疑片刻,終于鼓起勇氣,指著生產(chǎn)隊羊圈的方向,母狼立刻站起身。我拍拍母狼的頭,示意它去村里偷羊;母狼也拍拍我的肩膀,我們立刻達成偷羊的協(xié)議。
我告訴母狼,你去打獵,我在羊圈后面放風。
母狼同意了。
母狼扒著我的肩膀,使出全身力氣跳進羊圈。我知道,如果沒有羊圈里的羊,那頭母狼無論如何都不會跳那么高的,竟然有一人多高。
我聽見羊圈的羊撲通撲通撞在一起,慌亂一團;它們咩咩的叫聲,扎透夜幕,毛骨悚然的凄厲,狠狠扎進我的耳朵。
可以想象,一頭饑寒的母狼,一口咬斷一只小羊的喉嚨,汩汩的鮮血,肯定噴射母狼一頭,一身;但那條母狼,它早下定決心了,要給狼崽們帶回一只羊的,哪怕是一只又瘦又小的羊。
父親說,我只要一條羊腿。
6
父親獲得的獎賞,當然不止一條羊腿。
那頭母狼把咬死的一只瘦羊急匆匆拖到村外,再用它那陰森鋒利的牙齒撕掉半只,叼著就走了。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父親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敢相信那條餓瘋了的母狼,竟然那么慷慨、那么仗義、那么誠信、那么公平,竟然留給我半只羊。
我拎著半只羊回家,父親說,著實把你們爺爺嚇了一跳。
父親虛構的故事,據(jù)我理解,高潮已過。我們的心也都放進肚子。我知道,父親的故事快到結(jié)尾;我也知道,父親的故事一定有一個團圓的結(jié)局。
你們奄奄一息的爺爺,一看見血淋淋的半只羊,父親說,竟然從門板上蹦起來。我們絕不敢公開吃掉這半只羊的,一家人只好等到后半夜,才敢把半只羊煮到鍋里。
父親說,我足足吃了半條羊腿。
你們知道,父親說,生產(chǎn)隊的羊少了一只,第二天肯定會引起軒然大波;不過所有的村民,包括生產(chǎn)隊長,都會認為這是一頭狼在行兇作案。
張四方,生產(chǎn)隊長惡狠狠地說,狼要是再叼走一只羊,你就別想喝稀飯。張四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隊長狠狠踹他一腳,算是了結(jié)。
村里的人就是想破腦袋也絕不會想到,父親說,生產(chǎn)隊的那只瘦羊竟是我跟狼合伙偷走的。
三弟一直認為,父親講述的有關母狼的故事僅僅是逗我們玩耍的,那并不是他的親身經(jīng)歷。有時候我也這么認為,父親的故事就是這個世界上的天方夜譚。
可三十年后,我親眼看見父親向顫巍巍的生產(chǎn)隊長道歉。
老隊長,父親說,您記得當年生產(chǎn)隊里一只羊被狼叼走的事情嗎?
有這回事兒,老隊長說,那狼也是餓瘋了。
是我跟狼合伙作的案,父親說。
你娃也當爺爺了,老隊長說,你就逗我玩吧。
我跟一頭母狼達成協(xié)議,共同殺死生產(chǎn)隊的一只羊,父親說,我知道您不會相信,是我跟一頭母狼偷走生產(chǎn)隊的一只羊的。
你娃當初才十六歲,生產(chǎn)隊長翹著雪白的胡子笑一陣說,你怎么會跟一頭母狼達成協(xié)議?你能說狼語?還是狼能聽懂人話?胡說八道。
生產(chǎn)隊長根本就不相信父親的話。那時候,沒人相信父親的話,我們當然也不相信父親的話。我們都知道,那只是父親逗我們玩耍的故事。
7
這是爺爺給我們講述的有關父親和狼的另一個故事。
你父親懂狼語,爺爺說,你父親小時候救過一頭折了腿的狼崽,養(yǎng)在咱家的南墻根兒。一頭母狼每晚都會來喂它的狼崽,卻不把它帶走。三個月后,那狼崽折了的腿康復了,沒想到它竟能像狗一樣聽懂人話。
這個故事跟我今天講述的故事毫無關聯(lián)。
8
父親先我爺爺過世。對于爺爺講述的有關父親和狼的故事,我根本無法求證。不過我不會懷疑,父親在我們幼年講述的有關他和狼的故事的真實性。實話實說吧,我出生以來就沒見過狼,我只是在自己的想象里把狗想象得更兇猛,狼就是更兇猛的狗。
狗當然可以聽懂人的語言。
三十年過去了,人們都說狼是一種非常狡猾的動物,它能夠?qū)W人走路、學人穿衣服;尤其在我讀過賈平凹的長篇散文《懷念狼》,說狼能夠扮作人,同人一樣走路說話;我就越發(fā)相信父親和他的狼故事。
有關父親虛構的故事和有關父親的故事,確實有一個真實的發(fā)生。
爺爺常說,生產(chǎn)隊時你父親差點餓死,不過我們還是艱難地挺了過來。
有一天夜晚,爺爺說,你父親撿到一條羊腿,我就用那一條羊腿煮一大鍋羊肉野菜湯,讓全村的年輕人都喝到一碗羊骨湯,吃到一口羊腿肉。
是那一條羊腿,爺爺老淚縱橫地說,救活村里一群奄奄一息的孩子。
你們知道嗎?爺爺說,你父親十六歲時,他說他跟一頭狼合謀殺死了一只羊。
全村的人都不相信,爺爺說,你相信嗎?
我相信,我說,這在敘事詩學上叫情感真實。
爺爺望著我說,我不懂你說的什么敘事詩學,但我相信我兒子。
我也相信我爸爸,我說。
我至今仍會想念一頭狼,爺爺說,如果沒有那一頭狼,你爸爸活不過十六歲,當然也就不會有你們。
爺爺說著,已經(jīng)淚眼婆娑。我知道,爺爺不僅僅是在想念一頭狼……

衣水,青年詩人、作家,現(xiàn)居鄭州,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學生學習報》社副總編。著有《十個故事》《愛情如此多嬌》《午夜猿人》等多部小說集。部分作品散見《人民日報》《湖南文學》《四川文學》《青年作家》《莽原》《創(chuàng)作與評論》《安徽文學》《山東文學》《陽光》《福建文學》等報刊。散文集《獵物志》曾獲鄭州市第二十一屆文學藝術優(yōu)秀成果獎、孫犁散文獎,小說曾獲第五屆駱賓王青年文藝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