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黎明,金星如同一滴晶瑩的露珠掛在東方的天邊上,欲落未落。此刻環宇,天色澄清肅降,深靛藍漸盈,充斥著亙古天地。
后半夜,大街上有了車馬的響動。鋪了青石板的街道已被凈水沖刷過,馬蹄踏在上面發出嗒嗒地脆響,仿佛含了清泠的水聲。天上的金星也在這有節律的響聲里閃一下,再閃一下,然后進入東方一片紅亮的云彩里。
太陽快出來了,朝霞渲染了東方的天際,又是一個好天氣。
今天是集日,昨夜打烊的時候,已經吩咐過伙計,要在門前灑水凈塵。還特意吩咐伙計,店門東側的高臺要認真清刷,明天要把小臺桌早早放在高臺的一側。高臺大約有十個平方左右,如果靠門這邊坐人,小臺桌正好在左手位上,可以隨手放一些東西,比如,一把茶壺,一個錢搭子,或者是一頂用來遮陽的草帽,也或者是手里正在使用的一件家伙什。
這個囑咐自店伙計甫一到來便開始了。伙計很聽話,老板如何吩咐,自己便如何去做,沒有絲毫偏差。店伙計想不明白,每個集日清刷干凈的高臺都會被一個走村串戶的篾匠獨占。集散,老板必定客氣相邀,篾匠從未推辭過,一個菜,一壺老白干,外加三個杠子頭火燒。這是篾匠的標配午餐。
肥碩的紅燒肉盛在一個外部淺黃色、內里深褐色的陶盆里。陶盆的外圍描摹了兩條并頭相連的鯉魚,鯉魚頭部的上方標注了四個篆體字:連年有魚。紅燒肉泛著紅光,勾引著食客肚腹里的饞蟲。
篾匠是左撇子,每次吃紅燒肉,總是先放在鼻子下細細地聞過,才將冒著紅光的紅燒肉填進闊大的嘴巴,肥厚的嘴唇猛然關閉后快速蠕動起來,腮幫子上顯現出咀嚼肌的紋理。肥膩的油汁從嘴角的縫隙里滲透出來一路下滑,在下巴不斷凝聚成油珠,掉落在篾匠面前的大巾上。篾匠的脖子有好幾層肥肉,大巾的吊帶勒進肥肉的紋縫里。大巾上部還能看得出原始的靛藍色,及至向下到了底部已經是深黑褐色了。
飯莊叫作春風閣,老字號,紅燒肉是大廚的看家菜,聽聞當今皇上還是皇太子時,刻意便服到過春風閣,只為來品嘗一次紅燒肉。店伙計一直想不明白,老板為什么從來不吃紅燒肉。店伙計第一次看到篾匠吃紅燒肉,作為條件反射,暗自吞咽了幾口哈喇子。時間過去差不多十年,見多了食客們的各種吃相和美味佳肴,味蕾早已麻木。
昨天生意不錯,近子夜時分客人才散去。店伙計收拾停當店內,顧不得一天的疲累,便去后院打水。木桶扔進水井里,提上來時,一彎清月裝在水桶里,粼粼地晃著。青石板已經落滿塵灰,井水帶著清月的輝光一同撒了過去,沒有消散的水跡映射了黑夜清幽幽的光。
門前的石板街有多少年了,現在的人們都說不清,春風閣的老板也說不清。石街上的人們換了一代又一代,春風閣也換了好幾代掌柜了。來來去去的人,和流逝的歲月將石板毛糙的表面和棱角打磨的光滑,隱隱透射著清幽的光澤,如穿越了時空的智者,用超然的眼神看著繁鬧的世間。
春風閣久居此地,好像是從祖爺爺的祖爺爺那代就有了,如果細細計算下來,得有幾百年了。老板牢記祖訓:勤儉持家。老板平時也讀一些圣賢書,書里會經常看到祖訓的影子,便時時感嘆祖上是具有大智慧的。祖訓里有一句話,是一句勸謂:少吃肉,多吃菜。老板一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不明白但不代表不認同、不執行。老板的記憶里,父親,還有祖父好像都沒有吃過肉。每次看到那些食客,特別是看到篾匠在紅燒肉面前那種自足的樣子,老板就心生懷疑。他的懷疑有兩點,一點是紅燒肉真的有那么好嗎?另一點是我為什么就不能吃肉?如果吃了會有什么反應?老板雖然是想了,但不代表能嘗試。如果克除祖訓,老板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我自幼便不喜歡吃肥肉,難得吃一次肉全是五花肉,還是包餃子時候,母親總是把肉細細地剁碎,不像別人家是切碎的,可以清晰地看到紅白相間的細小的肉丁。母親的想法非常簡單,讓我吃一點兒肉,補充我生長需要的營養,與同齡孩子相比,個頭沒有差異,只是瘦骨嶙峋。
很遺憾,母親剁成肉泥餡的餃子也是難以下咽,每次都是堵在喉嚨上,從胃里反饋上來的信息是惡心嘔吐,如同被掐住了咽喉后再釋放開的那種感覺。先是窒息狀態,然后是干嘔,鼻涕眼淚俱下。
每次吃餃子都是一場戰爭,母親敗下陣來,我也敗下陣來。母親無奈之下只能是向后退,餃子兩種餡,一種肉餡的,一種素餡的。素餡簡單,切一點兒蔬菜,抓一把蝦皮,打一個生雞蛋,淋一點兒豆油,我必會吃的肚腹滾圓。
父親吃著肉餡的餃子總是說,多香的餃子。父親衡量餃子的香是以餃子餡里是否有肉,還必須是有肥肉的。我喜歡一切素餡的餃子。父親說:你的命里沒有肉啊,以后工作不能去飯店了。父親從我不喜歡吃肉竟然聯想到我今后的工作方向。
父親這樣說是有來歷與出處的。早年父親在本村的加工廠負責跑供銷,有一年暑假,加工廠需要去縣城拉一批物資,父親跟隨押運。機會難得,我吵嚷著非要跟著一起去,遙遠的縣城令我充滿了向往。記得清楚,那一年我上小學四年級,暑假后就上五年級了。那天清晨,太陽還沒有出來,我已經被母親妝扮利落,一件白色的襯衣,一條學生藍褲子。襯衣扎在褲腰里,忘記穿什么鞋子了。
通往縣城有兩條路,一條是206國道,平坦、開闊,距離遠;一條路是下道,沙土路,距離近。父親和拖拉機手商量后決定走下道,這樣可以節約一些時間,去逛逛商場,還有我心心念念的新華書店。
拖拉機沒有駕駛室,全視野,父親和我站在車斗里,雙手把著車斗前面的欄桿。套用當時寫作文的一句格式用語:迎著朝霞,我們上路了。沙土路坑坑洼洼,一路顛簸。很快地,剛上路時的新鮮感消失殆盡,隨之便是久站后的疲累。行到一處山地,遇到采石場放炮,我們在路邊的小屋后面躲避從天上落下的飛石。重新上路之前,父親用麻繩把車斗兩邊的護欄連了幾道,像現在的繩床,讓我坐在上面。那時父親正是壯年,從村子一直站到縣城。
有沒有去商場忘記了,但一定是去了新華書店,買了小人書。吃中午飯的時候去了一個叫向陽紅的飯店。服務員是女的,上身穿著潔白的工作服,一頂白色的帽子,兩根黑亮的大辮子搭在了屁股上,跟隨著走動晃來晃去的。服務員很清脆地向后廚唱菜名“面條兩碗”。唱叫出來的“碗”字帶著兒化音,拖得極長,清脆響亮。在我聽來,似百靈鳥的鳴叫,婉轉動聽。因為我不吃肉,父親要了一個雞爪。我現在還記得那些雞爪是濃郁的醬油色,近乎風干,我極挑剔,吃得少。
回來后,我便會時時想起那個大辮子服務員的唱菜,也會說起那些醬油色的雞爪。父親便說,長大去飯店干廚師或是服務員吧,最好是廚師。有句俗話說:大旱三年餓不死炊事員。父親的認知里,廚師應該是天底下最好的職業。當然,這是他所處那個年代和大背景下對我今后工作方向的一個單純的想象,之前他曾因為我不吃肉斷定不能去飯店工作的。幾年后,我被當地的一家行政機關錄用,準備報到的前一日晚間,父親高興,喝了少許酒,微醺狀態下給我說了一句話:碗外的飯不好吃,也不要吃,你千萬記住了。我記住了,直到現在,我用父親的話叮囑我的女兒。
大堂內的光線令人感覺仿佛無處不在,卻又無處可尋,光線的設計效果恰到好處。深棕色的木質隔斷將眾多的餐桌隔離開來,形成獨立的空間,也能隔斷那些酒食的香味與陸離的色彩、杯觥交錯的聲響。人語帶了刻意,低低地聲息,訴說的是各自的人生際遇,只在獨立的空間里盤桓往復。
我在餐桌前坐下的時候,暗黃色的光線從頭頂上方投射下來,將面前的物品從餐桌上勾勒出來,陰影細致地擺放在白色大理石桌面上,桌面的反光相似擦去了物品的表層一般,裸露出柔和的深層內里,呈現出木板刻畫的效果。此時,各種物品給予人們一種沉靜的氣質,甚至可以讓人忘記這是一家喧鬧酒店的餐廳。
餐桌在餐廳的外圍,緊挨著一扇落地窗戶,窗戶外面是喧鬧大街。暗夜跟隨著天空滿布的陰云早已降臨,遠處有清晰的閃電劃過暗沉的夜空,行人各自形色匆促,路燈的光線被窗戶玻璃過濾后看不出色彩,只是模糊的光映在他的身上。此時,他的神色是木訥的,直到我在他的對面坐定,他還保持著木訥的神態,好像此時的喧囂塵世早已與他無關。我甚至想到,他的木訥是因為前段時期的經歷給他形成了習慣使然。直到餐廳的服務員過來問我們是否可以上菜,他才從木訥狀態迅速清醒過來。忙不迭地說著:上菜,上菜。
菜品陸續地上來。兩個人,四菜一湯,都不擅飲,各自一杯茶。紅燒肉是這家酒店的特色菜,其它的菜是本地的小海鮮,湯也是本地小海鮮熬制的,廚師烹飪手段到位,大海的氣息被激活,在唇齒之間奔騰突襲。
他有五年的時間不在喧囂人世生活,因為自身的一些原因被施以刑罰。去探望過他,一顆明晃晃的光頭,與他早先的意氣風發給我造成了斷裂的感知。各自無話,好像說什么都不適合,何況我們有太長的時間沒有認真交流過。五年的時間在各自的人生軌跡上運轉,只是他的軌道被外來的力量設計過,是為了糾正他跑偏的道路。我的軌道按部就班,這都是命運的手給以的安排。
清晰地聽到雷聲,風撲到窗戶上,帶著細微的沙塵,幾滴碩大的雨點打在玻璃上,把沙塵描摹出緩慢滑墜的樣子。我們看著窗外的時候,服務員端上了最后一道菜品,聞到了肉香,也聽到了服務員悅耳的嗓音:本店的特色菜——紅燒肉,兩位慢用。
我現在也可以吃一點兒紅燒肉了,早年的飲食習慣早已被我打破重組,重組的契機與原因早已忘卻。因為紅燒肉,我有了一個新的習慣。朋友們聚會,餐桌上如有紅燒肉,我就會把早年聽來的關于篾匠的故事講一遍。此地有句俗語:會聽的聽個門道,不會聽的聽個熱鬧。聽者眾,各取所樂。現在,肉香被牙齒、舌尖不斷地咀嚼、攪動,與鼻孔聞到的香味達成一致。記憶被調動,與紅燒肉有關的一些細節被提及。
篾匠走村串戶,早年是一根扁擔,肩挑手?,扁擔的后面放著幾張新簸箕,幾圈用來扎制簸箕笸籮(pu-lu)邊框的木條,扁擔的前面放著一些修理工具。后來就是一輛木制的手推車,一根盤帶拴了兩個手把,盤帶搭在脖子上,幫助胳膊多承載幾分重力。一身看不出顏色的衣衫,穿著一雙或露出腳趾,或露出腳后跟的布鞋,鞋底子很厚,手工納的千層底,腳踩上去瓷實也軟和,適合于長途奔走,鞋面上落滿灰塵,烏突突地。如果不是肩挑手推的那些用于維修簸箕笸籮的工具,給篾匠換一個籃子,再給一根木棍,活脫脫地一個乞丐的形象。
簸箕笸籮總有用壞的時候,或者是哪家娶了新媳婦后要分家另過,簸箕笸籮總要置買一些新的。聽到大街上有篾匠的吆喝聲:簸箕笸籮賣了。有時候聲音極大,有時候聲音極小。我總是分辨不清篾匠吆喝的究竟是“賣了”還是“壞了”。篾匠是外鄉人,是從很遠的地方依靠雙腳一步一步走到我們這里的。他們操著異樣的音調說話,往往會吸引了一眾小孩子們的尾隨圍觀。
老人們在閑散季節都會扎堆講一些故事,多是在鄉間口口相傳,無外于狐怪精靈等等,篾匠的故事也被不斷提及。及至年長識字讀書才發現,老人們早年講的那些傳說都會從《聊齋志異》里看到它們的影子,而篾匠的故事卻沒有被記錄,是不是這個故事獨屬于我們村莊呢?
不用刻意選擇擺攤的地點,誰家先拿出需要維修的簸箕笸籮,誰家的院墻外便是篾匠的停歇地。好事的人們圍攏來,一邊熱鬧地和篾匠拉著呱,一邊探問著擇(zhai)一張簸箕或笸籮需要花費的錢數,然后在心里細細地盤算一下維修舊的還是買新的合適。
我是一個例外,在聽了篾匠的故事后,就想過故事的主人公是不是以前到村里來的篾匠。以前來的篾匠年紀大,他不吆喝,手里拿著一個灰白色的貨郎鼓,看得出貨郎鼓年歲的久長。老篾匠手腕發力,貨郎鼓兩邊拴著的鼓槌被帶動著飛舞起來敲打著鼓面,鼓面發出喑鈍的聲響。
今天來的篾匠年輕,圍攏過來的人們早已問明白了他的年紀,還不到三十歲,早前來的篾匠是他的老子。人們說,這么年輕就出徒了,正是好時候。年輕的篾匠有氣力,發出的嗓音渾厚,像銅鑼一樣。在村大街上放好手推車,一聲吆喝,全村都能聽得到。人們調侃他,你這是吃馬蓮棒槌了,氣門兒這么足。篾匠也不惱,好像也巴不得有人們給他捧場。剛來這里不是新鮮么,等中午來,就沒有這么大的氣力吆喝了。人們不明白,吆喝的聲音大小怎么還得分早晨中午。篾匠說,中午不就是晌天了么,早晨吃的飯都消化了,就沒有氣力吆喝了。篾匠的話引來圍觀人們的嬉笑。
說話的間隙,住在大街上的鄰居端了大搪瓷缸子出來,笑意藹藹地給篾匠,趕路著急了吧,來,喝口水潤潤,再使勁吆喝幾嗓子。篾匠也不客氣,雙手接過,一通牛飲。哎呀,水里放了糖,這么甜。人們繼續打趣,他家有個未出嫁的閨女相好你了。篾匠也不急惱,嘿嘿地樂。說話的人們想不到,篾匠的老子和端著搪瓷缸子出來送水的鄰居早就給他們定了親,只是沒有公開罷了。年輕篾匠到村里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是間接相親來了。
眼見著人們和篾匠言來語去的,我卻只能聽,插不上話。篾匠擺置好場地,從擔子上拿下一個高馬扎,戴好大巾,順手拿起一張送來的爆邊的簸箕細細地打量著該如何下手。圍觀的人們少許的安靜,我感覺到此時是一個機會,漲紅了臉,湊到篾匠面前,膽怯地問:你吃過紅燒肉嗎?篾匠根本就無視我的存在,反而是圍觀的人們爆發出哄堂大笑。篾匠從專注于手里的簸箕上抬起頭來,不明所以地看著我。不待我再問,別人就代替了我,他問你有沒有吃過紅燒肉?
紅燒肉?沒吃過。你是不是吃過?篾匠不再看我,轉頭繼續忙著手里的活計。
我不想吃,我不喜歡吃肉。
不想吃問什么問,問了也白問,我要干活了。篾匠假裝惱怒的樣子,我悻悻的不知所措。
那時,他是我們一眾小孩子里個頭最高的一個,也比我們年長一歲,好像能看得出我的窘況,從人堆里將我拉了出來,其他的小孩子也跟著跑了出來,邊跑便喊:小篾匠,穿得破,腰里掖個破鐵鍋;小篾匠,吃得多,見了我叫哥哥(guo-guo)。
“早年聽的那些故事,誰能想那么多?”他說,“不像你對這些故事的認知那么深刻。你說,咱們那么一大幫子小孩子,只有你能去問篾匠有沒有吃紅燒肉,真是服了你了。”
稍頓,他喘了一口氣粗氣,“如果,我能明白那些故事,也不會有今天。”他自揭傷疤,我卻不能再加以重手,他現在領悟也不算晚,只是,當年的他即便是對那些老故事有深刻的認知,他能做到趨吉避害嗎?!
沉默,無邊的沉默。早已不似少年時,嬉笑怒罵皆隨時隨心。
窗外,一道明亮的閃電耀眼于窗前,大雨迅疾,玻璃被雨水涂抹出萬千意象,之前那些穿越玻璃的色彩被雨水分解的破碎。
雨,依舊不管不顧地砸落下來。
早晨尚晴天麗日,中午時候漫天的云朵就飄了微雨下來,細細斜斜的,人們以為無非是秋雨,不像下大雨的樣子。秋風來了,幾個呼吸時間,已經是鋪天蓋地的水世界。那些趕集買與賣的人被雨攆回了家,篾匠手腳慢了一刻便被雨擱在了春風閣。俗話說,“人不留天留”。何況,還是被留在了春風閣。
照例,一陶盆的紅燒肉,一壺老白干,三個杠子頭火燒。
照例,一雙赤箸,一個人。
只是偌大的春風閣只有篾匠一人,少有的清閑。店伙計不急不慢地擦著光亮的餐桌,老板在柜臺后閑坐,右胳膊支撐著半個腦袋打盹,偶爾地驚醒過來看一眼篾匠大快朵頤的樣子。作為回應,篾匠會對著老板舉一下酒盅,或者是用那雙赤箸指指面前陶盆里的紅燒肉。老板慌不迭地趕緊擺擺手,好像紅燒肉已經被篾匠用赤箸夾著伸到了自己嘴邊一樣。篾匠笑笑,搖搖頭,夾一筷子紅燒肉,嘬一口老白干,然后看著外面的雨穿越春風閣的堂門嘩嘩地一直下。
紅燒肉吃完,陶盆里余了湯汁,篾匠把杠子頭火燒細細地掰碎了泡在里面,只有麥香和火香的杠子頭火燒也有了紅燒肉的味道。老板向店伙計招招手,小聲吩咐著,“再去后廚拿一盆紅燒肉送過去。”
新端上桌的紅燒肉更有誘惑力,篾匠在紅燒肉填進嘴巴的瞬間將舌頭重重地咬了一下,忍不住叫了一聲。俗話說“饞咬舌頭瘦咬腮”,這兩種情況在篾匠這里按道理都不應該存在。篾匠有些許汗顏,疼得只能在心里哼哼。老板不知表里,慌得趕緊過來查看情況。篾匠擺擺手,表示無有大礙,老板也不急著離開,順勢坐在了篾匠對面的椅子上。篾匠好似看出了什么,吩咐店伙計再拿一雙筷子來。店伙計拿來了筷子,篾匠卻不接,指了指對面坐的老板。老板明白篾匠的意思,也不接。篾匠只好接過筷子,雙手遞給老板,一句話:我在你的店里吃了快有二十年的紅燒肉了,往日說忙,沒有時間,今日清閑,一起吃。如果嫌棄我是一個篾匠,今后我不再踏進春風閣半步。
老板無奈雙手接了筷子,心里把祖訓再捋了一遍,好像也沒有一條是明令禁止吃紅燒肉的。老板伸出的筷子帶著猶疑,在店伙計看來好像還有一些戰戰兢兢。老板小心翼翼地夾了一塊紅燒肉填進了嘴里,感覺有一股奇香瞬時充滿口腔,還沒有來得及咀嚼,那塊紅燒肉好像識得食道的位置,急速地滑了過去,堵在食道口上,不下去,也不上來。瞬時,老板白凈的臉憋得紅彤彤地,細長的眼睛瞪圓了,眼見著白眼球向上一翻,整個身體向后跌了回去。剛才還悄無聲息的春風閣大廳,爆出悶雷一般的聲響。
老板倒下去的時候,這邊急壞了篾匠和店伙計。篾匠慌不迭地扶起了老板,一邊大聲叫喊著,一邊伸手在老板鼻子下的人中穴上死力按壓著,店伙計已經沖進了大雨里,去石板街東首的不老春藥鋪找老中醫。老板倒下去的時候,腦子還是清醒的,雖然閉著眼睛,可是篾匠和店伙計的一舉一動,甚至是大廳里的情況都清清楚楚,好像是用眼睛看到一般真實。
此刻,老板感覺自己是站立的,又感覺是斜依在篾匠的身上。感覺很真實,他益發迷糊了,這是怎么回事?老板不敢往深處里想,我不會是死了吧?老板想問問篾匠,可是,這句話就憋在嗓子眼上發不出去。他想睜開緊閉的雙眼,卻感覺眼睛就是睜開的。他分明看見篾匠正在急乎著忙地用肥厚粗糲的雙手時而掐一下他的人中,時而拍拍他的臉頰,而他根本感覺不到篾匠做的這一切。
雨持續下,遠處有閃電急速劃過,聽不到雷鳴。外面傳來了腳踏泥水奔跑的聲音,耳聽著聲音越來越近,及至到了春風閣的門前,看到店伙計背著不老春的坐診老中醫進來了。老中醫爬在店伙計的背上,身上早已被雨水澆淋的透徹,也顧不得擦一下臉上的雨水,一手拉起了老板的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枯瘦的食指中指無名指搭在了老板的寸關尺上。脈象遲緩,雖弱,也規整。數息數吸,不及正常的一吸數息。再細看眼瞼,眼球正常,鼻息遲弱,不細聽,或能判已斷絕呼吸。老中醫不由得皺緊了眉頭,好似假死的脈象。按照這樣的脈象說來,應該是病人受了精神的猛烈刺激才能有此癥狀。老中醫已經問過在場的篾匠和店伙計,答案自是原原本本說來,并無有精神上的猛然改變。
眾人無奈,只能是先將老板抬入內室,先行觀察。老中醫也不離去,在篾匠早先坐的桌子前坐了下來靜觀其變。篾匠也過來坐,店伙計去照應老板。春風閣的大廳在大雨里安靜下來……
然而,這瞬時的安靜給老板帶來更大的恐慌。他想去外面清涼的雨里淋一下,或許會清醒一些。老板抬腿向外走,他發現那些雨根本就淋不著他,好像他在瞬間掌握了一種魔法,可以使遇到的萬物給自己讓路。他張皇失措地奔跑起來,此刻選定的任意一個方向都是背向著春風閣,不管他如何奔跑,春風閣就緊隨在他的身后。春風閣里的篾匠和老中醫還在那張桌子上對坐,聽不到他們有任何的言語交流。
他想起剛才自己沒有問出口的那句話,只是一個閃念,卻有一個陌生的聲音瞬時肯定了他的那句話。陌生的話音剛落,老板的面前便幻化出一座宏偉的宮殿,宮殿的門楣上橫掛著一塊匾額,上書:閻羅殿。閻羅殿大門兩邊分別安放了兩面大鼓,每一面大鼓都比春風閣高大,鼓面上鑲嵌著黑色的太陽,黑色太陽的四圍是兩條首尾相連的游龍。老板徹底慌了,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會到了這里?他回頭張望,一眼便看到春風閣,大廳里依舊安靜,老中醫、篾匠還是在那張桌子上面對面坐著,誰也不說話,店伙計不知去了哪里……
以前故事講到此處時候,講故事的人必定會賣一個關子。他知道這是故事的高潮部分,他需要停頓一下。
大殿上坐定了一位官員,威勢不可言說。大殿里空曠,如同黑夜中的野外,岑寂、啞靜。沒有任何的流程,老板站在大殿,不等閻羅問話便細數自己陽間所行所為并無傷天害理之情狀,正是英年,卻要早早喪命。閻羅問他,可記得祖訓中有一句話:少吃肉,多吃菜?老板自是記得。是了,閻羅說,你命里沒有一口肉,只有粗茶淡飯,這一口肉足以使你斃命。
老板不甘,申辯說,看那篾匠,不過一粗使之人,他能一日三餐不離肉食,想我承繼祖業,偌大的食店,幾百年的字號,一口肉也不行嗎?閻羅不再解釋,只是吩咐老板隨他去庫房看看。
傳說閻羅殿的庫房儲藏著一個人投胎時帶到人間的食糧。庫房密匝,閻羅帶著老板先找到標記了篾匠的庫房,推開房門,看到里面堆滿了山珍海味,便是那紅燒肉還有幾口大鍋在冒著熱氣。閻羅示意老板跟上,找到老板的庫房時,庫房的門早已打開,閻羅示意老板自己進去看。進得庫房,里面箱箱柜柜倉倉廩廩里裝滿了粗糧咸菜,并無丁點兒的肉與腥。老板驚異。
閻羅問老板,你可知原因了嗎?!老板不再申辯,只是苦苦哀告,求閻羅允他還陽,余生不再糾結于一口肉食,善事多做,善行多為。閻羅念老板并無惡行,允他還陽離去。此一刻,老中醫和篾匠還在春風閣的大廳里相顧對坐,聽得內室傳來猛烈地咳嗽聲,老中醫和篾匠對看了一眼,這是店老板的聲音,急忙著慌地前后跟隨著進了老板的內室。
內室里,老板趴在床頭上,店伙計一手扶著老板的上半身,騰出的一只手拍打著老板的后背。床頭下有一團嘔吐的穢物,穢物里有一塊糜爛的紅色東西。老中醫近前細細看過,原來是一塊肉。篾匠也來看過,這是店老板剛才填在嘴里的紅燒肉。不到一盞茶的時光,老板神情恢復,并無異常,剛才的事情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醒來后的店老板對于昏迷后的情狀卻是記得清清楚楚……
后來,看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其中記錄了三個酒鬼的故事。最有代表性的是其中一位叫張子儀的,與春風閣店老板的經歷頗相似。張子儀,嗜飲。五十多歲那年的一天,他因感冒死了,但裝殮的時候,人突然又蘇醒了,對驚魂未定的家人說:“我的病好了。剛才到了地府,見走廊上有三個大酒甕,甕上均有‘張子儀’封題字。只有一個啟封了,但其中還有一半酒。我估計三甕酒喝完了,我的路才會走到頭。”接下來“復縱飲二十余年”。二十多年后的一天,他又對家人說:“這回差不多了,昨晚夢里到地府,見那三個甕都空啦。”沒過多少天,張子儀無疾而終。
陳眉公醒世三十六語中有一句話說:才過咽喉成何物,饞什么?
如果明白了于這世間面對的所有一切,不過是一團虛像,還有什么可以值得追逐的,何況還只是一口簡單的用來飽腹的食物。在明白這一切后,只有一句感喟罷了:
是啊!饞什么。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