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著輕罪治理時代的來臨,在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指導下,檢察機關對于輕微刑事案件的起訴秉持著審慎克制的態度。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布的全國檢察機關主要辦案數據:自2019年到2023年,不訴率從9.5%升至25.5%。但不起訴僅意味著不用承擔刑事責任,針對被不起訴人的行為仍然可能需要追究其行政責任,這就需要行刑反向銜接機制的介入。
所謂“一事不再理”,是指就特定被告人之特定犯罪事實,只應受到國家一次性追訴,國家不得重復追訴相同被告人的同一犯罪事實。在刑事訴訟中,一事不再理的表現便是同一案件之禁止再訴,包括判決確定前禁止再訴(即禁止重復起訴)和實體判決確定后禁止再訴。對于一事不再理的生效時間節點,一般認為一事不再理與偵查階段無關,相關的理論探討也都聚焦于起訴及之后的審判階段。
一事不再理原則以保障人權為價值取向。隨著現代社會文明的不斷發展,公民的人權意識已逐漸加強,每個公民的權利都應該得到社會的尊重和維護,被追訴人也不例外。一事不再理避免被追訴人再次經歷刑事訴訟程序所帶來的不便,使被追訴人盡快回歸正常生活。如果檢察機關可以就同一行為對行為人反復追訴,這就會導致被追訴人可能反復經受包括逮捕、取保候審等強制措施。刑事訴訟作為一種國家強制性活動,其啟動與進行勢必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被追訴人的正常生活,司法機關應依法使用刑事司法權不給公民個人權利造成不必要的損害,以實現國家公權力的自我限制和公民個人權利的保障。
一事不再理原則在刑事訴訟中的適用具有其理論正當性,但能否適用到行刑反向銜接中需要深入研究和討論。筆者認為,行刑反向銜接不應當適用一事不再理原則,理由如下:首先,一事不再理原則對行為人的保護開始于檢察機關提起公訴之時。換言之,對于不起訴的案件,檢察機關后續是可以提起公訴的。既然還能追究刑事責任,那么追究其行政責任也自然可以,因此在行刑反向銜接中沒有適用一事不再理的余地;其次,從一事不再理的價值取向和公平原則來看,在行刑反向銜接中也不應當適用一事不再理,具體論證如下。
行政處罰程序對公民權利的限制遠小于刑事訴訟程序。
程序對公民權利的限制主要表現為強制措施的適用。在理論上,根據作用對象的不同,強制措施可以分為對人和對物兩大類,前者主要是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后者主要是限制公民的財產權。
在限制公民人身自由方面。行政機關主要適用盤問、傳喚、保護性約束措施等限制程度低的行政強制措施,很少適用立即拘留這種限制程度高的行政強制措施。刑事偵查機關在對犯罪嫌疑人進行傳喚、拘傳后,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會采用刑事拘留,刑事拘留期限也往往滿30日并且除刑事拘留外還有逮捕羈押措施。
在限制公民的財產權方面。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強制法》第二十五條、三十二條的規定,行政機關查封、扣押、凍結的期限最多為60日?!吨腥A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則沒有規定刑事偵查機關查封、扣押、凍結的最長期限,司法實踐中查封、扣押、凍結措施通常伴隨著不起訴書的作出或判決書的生效被解除,查封、扣押、凍結的期限短則數月長則數年。
由此可見,行政處罰程序對公民所造成的限制,無論是在人身自由還是財產權方面都遠不如刑事訴訟程序。除此之外,反向銜接是一次性的,即行政處罰程序也只會啟動一次,因此行為人在反向銜接之后其生活即可回歸正常。
行政違法事實的認定難度低于犯罪事實的認定難度。
從證據審查角度看,刑事訴訟先嚴格規定刑事偵查的程序要求,然后將違反程序要求獲取的證據分為可補正和不可補正兩類,對于無法提供補正和本就不可補正的證據予以排除。相比之下,行政處罰程序一方面對于行政調查的適用條件、適用手段、適用對象、適用期限等方面的限制較少,另一方面對于證據進行審查也并不如刑事訴訟嚴格,從而保留更多的證據來認定行政違法事實。
從證明標準來看,刑事訴訟中對于案件事實的認定有著最高的證明標準,需要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在行政處罰領域,雖然《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處罰法》沒有規定行政處罰程序的證明標準,但實踐中的具體運用通常是低于刑事訴訟中的排除合理懷疑標準的,這也是與行政處罰對個人權益影響程度相適應的。
由上可知,行政違法事實的認定難度是低于犯罪事實的。那也就是說,在檢察機關因證據不足而對被追訴人決定不起訴后,并不意味著對其行政處罰同樣缺乏證據基礎。行政機關完全可以依據公安、檢察機關已經收集、固定的現有證據,再根據需要調查收集其他證據,然后依法對行為人作出行政處罰。
行刑反向銜接中適用一事不再理原則將違背公平原則。
此處的公平原則是指:“實施行政處罰必須符合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特定的行政主體在決定和實施行政處罰時應當平等地對待當事人各方,平等、公正地適用法律﹐同樣事項同等對待?!彼?,如因一事不再理原則否定行刑反向銜接,將導致行為處置的不公平。例如,針對某一犯罪行為,檢察機關因犯罪情節輕微而酌定不起訴。在沒有反向銜接的情況下,對行為人將沒有任何實質性懲罰。但是,如果該行為危害性更低一點而不構成犯罪,則相應機關將對行為人施以行政處罰。這就導致了危害性更重的行為因檢察機關不起訴而懲罰缺失,更輕的行為則被處以行政處罰。由此可見,如因一事不再理而否定行刑反向銜接將違背公平原則,造成處置結果的失當。
當前我國刑事訴訟法并沒有關于一事不再理的規定。相反,無論是再審制度還是重新起訴制度,均肯定了對于同一犯罪行為的重復追訴效果。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五十三條,人民法院應當重新審判的情形包括:有新的證據證明原判決、裁定認定的事實確有錯誤,可能影響定罪量刑的;據以定罪量刑的證據不確實、不充分、依法應當予以排除,或者證明案件事實的主要證據之間存在矛盾的?;原判決、裁定適用法律確有錯誤的?;違反法律規定的訴訟程序,可能影響公正審判的?;審判人員在審理該案件時有貪污受賄、徇私舞弊、枉法裁判行為的?。
因此,在由“刑”到“行”的行刑反向銜接領域,不應該適用一事不再理原則。
(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刊立場)
編輯:沈析宇" " 175556274@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