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錄”的前身是“答記者問”,是與現代報刊同時共生的新興文體,關注的是被訪者及其言論的“新聞價值”。這種文體的閱讀魅力在于記者發問的單刀直入,而且緊貼時事和現實,犀利、深刻,但也可能與時俱化,迅速被新的熱點取代。“答記者問”進化(或退化)為“訪談錄”之后,就變成一種平和穩重的“你問我答”了,不再緊貼時事和現實,反而傾向于發掘陳年舊事(“你是如何開始寫作的呀”),建構一種“懷舊客體”,多多少少向著史料學的方向發展。采訪者的身份也從報刊記者擴展到了學界同仁、年輕學子和學術活動的策劃者了。
我自己一向害怕被采訪,并非因為錢鍾書“見了雞蛋不必見母雞”這樣霸蠻的理由,而是生性內向,不善言辭,尤其害怕單刀直入的發問,也不愿意被動地回憶不堪回憶的往事。幸虧采訪我的人不多,這是我一直深感幸運的事情。這回山東畫報出版社的編輯朋友要來出一本我的“訪談錄”,直覺的反應是我沒做過幾次訪談呀,怕很難湊夠一本小書。
自己揀點了一番(大部分是由年輕的朋友從網上搜羅了寄我),發現有訪談的時段大約在2010至2020年間,集中在兩本書(《灰闌中的敘述》增訂本和《文本及其不滿》)出版的前后,話題也大都圍繞這兩本書展開,有時會追溯到三十多年前跟錢理群、陳平原合作鼓搗“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陳年往事。因為話題的集中,訪談中多有重復的內容,猶如祥林嫂的絮叨,于我也是無可如何之事。
作為廣義的對話錄,我重讀這些文字時最大的感激,是對話者打破了我倦怠已久的麻木狀態,迫使我反思自己說過的話、寫過的書,思索的神經重新活躍而敏感,有可能回到與“同時代人”“無限交談”的震蕩之中。
2023年6月17日于北角炮臺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