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火

A：避火術

祝火怕水，他從不洗澡，也不碰水，身上總有股焦臭的味道。他說他對水過敏，水落到身上又燙又痛，跟硫酸一樣。喝水怎么辦？祝火不喝水，只喝自家釀的高度白酒。他十歲出頭，酒量如牛，喝完只覺渾身有火苗燃燒，他說他享受那種感覺。

同學們都嫌棄祝火，嫌他邋里邋遢成績不好，都五年級了還不會拼音，分不清abcd，一股腦兒混讀。老師揪他耳朵也改不過來，氣得跳腳罵，你這燒煳的豬腦殼。

祝火常年體溫三十九攝氏度，他總以發高燒為由逃課。

同學們也不喜歡我，看我時眼睛大多斜著。我學習最好，老師拿我當寶，讓我當大隊長、班長不說，還兼三四個班委，出盡風頭。同學們都有意見，可拿我沒轍，只能避得遠遠的。

我原本不喜歡祝火，可他言聽計從、呆頭呆腦，跟班一樣黏著我。他不叫我名字，老是“第一第一”地喊我，跟他在一塊，我的優越和虛榮會放大很多。我時常捉弄他，約好在路口會合一起上學，我會提前溜掉，害他等很久而遲到。老師罰他不準聽課，在門外站一上午，我隔著玻璃對他做鬼臉。他揮拳一笑，事后還是會相信我、等我。

農村小學離家遠、上課早。冬天上學，路上黑黑一片，又是風又是雪。我戴手套仍生凍瘡，祝火什么也不戴，只穿件薄夾襖，胳肢窩處還開線了。他讓我和他“連火車”，他走前面我走后面，手反握我的手。他的手真熱啊，隔著手套仍能感到那暖心的溫度。

最冷的時候，逝川凍得比宮殿還堅固，我和祝火常去滑冰，冰下的世界影影綽綽，有另兩個我們在里面笑鬧追逐。祝火怕水，可他很喜歡滑冰，滑得極好，會好幾個高難度動作。他最拿手的是高速沖刺在空中騰起，落地后轉一圈用手攏住右腿不斷抬高，左腳腳尖釘在原地轉圈，越轉越快，轉出虛影。

壞就壞在轉圈上。時令已過立春，那次轉著轉著冰面開裂，祝火掉冰窟窿里去了。一瞬間水花騰起，他哭著喊叫。我剛要沖過去，心里無數個我緊急攔住，不要命了？你也想掉進去？著急四望，沒有稱手的工具，我愣在遠處看著，渾身發抖。祝火身上成團冒熱氣，像在開水中掙扎，他嗆著水喊，疼疼疼，第一快救我！第一快救我……

我腦子一亮，忙褪下褲子外套連著一綁。還不夠長，再褪下毛褲秋褲毛衣秋衣連起來。救命繩夠長了，不會把我拉下去。我赤身趴在冰上，捉住一頭，扔過另一頭。祝火拉著掙扎上來，離開冰面躺在地上，皮膚呈紫紅色，跟燙傷了一樣。我凍得失去知覺，忙解開衣服穿上，濕衣服箍緊我，更冷了。祝火大口喘息，熱氣不散，整個人像在沸騰，他說，你再不救我，我就熄滅了。我摸了下他，手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問，怎么這么燙？他說，水火不容，我剛才在和水拼命。

事后祝火要感謝我，說讓他干什么都行。我說，你那魔術打火機讓我玩兩天。祝火很糾結，說，這個不行。我問，為什么？祝火說，打火機里有火種，那火失控就完了。這不廢話嗎？我說，那你教我那個玩火的魔術。祝火為難說，這個也不行。

祝火會變玩火的魔術，這是我唯一不如他的地方，我很嫉妒。魔術很簡單，他用圓珠筆在手心畫一團火苗，像跳舞的“山”字，打火機打著沖火苗一點，真正的火苗就會從手心一下躥出。火苗燃燒，越燒越旺，祝火一點不疼，還能笑著唱歌，是一首粵語兒歌：我最中意星星火，火的好處真真多，趕走黑暗多威風，光輝溫暖都給我。你要取暖可生火，你要煮飯應生火，冬天干燥多火災，火種不要家中播。

祝火讓我用火柴點亮一根蠟燭，他繼續唱歌，手靠近蠟燭。只見燭焰不停發抖，攢足力氣后，一躍離開燭心，跳進祝火手上的那團火苗，像參加酒會一樣相擁舞動，頃刻匯融。我眼睛不眨，喊聲我？菖，火苗不斷躥高，都快燒到頭發了。祝火覆手急急一握，火苗一瞬消失，空中似還有火苗的殘影。祝火攤開掌心，圓珠筆畫的火苗不見了。

我問他燭焰怎么會跳走。祝火說他手心的火能吃掉普通的火。我問這魔術怎么變的。祝火說一要有魔術打火機，二要會避火術。那打火機的火是特制的，里面的火種聽他指揮，時刻保護他。避火術是咒語，念了之后火燒人不疼，火焰會失去溫度。我問咒語是什么。祝火又唱了遍兒歌，笑說，就是這個。他還說這咒語只對魔術打火機里的火有用，普通火燒誰都疼，唱什么都不管用。

救了祝火，我非要他把魔術教我，這風頭我也得出。祝火拒絕說，第一，這是我家祖傳的魔術，不讓外傳，再說很難的，外人也學不了的。我有點生氣，說，學不學得會是我的事，教不教就由你了。你欠我條命，不教可以，欠我的還我吧。祝火說，我暫時還不了。我說，那我們絕交。祝火定了很久，說，我可以教你避火術，但火聽不聽你的我可不敢保證。

趕緊教吧，你屁話可真多。

這兒歌真好聽，祝火唱，我跟著唱，粵語發音很難，我老是咬舌頭。學了半天，終于學會了，一股陜西味。祝火說，不行不行，再唱唱，這魔術人能控制的只有咒語部分，一定要原汁原味，唱劈叉了那火燒起人來得要命。

我一通猛唱，唱得頭腦發昏口干舌燥，直到標準得嚴絲合縫。祝火拿起圓珠筆問，第一，這魔術有風險，畫左手還是右手？我說右手，我是左撇子，吃飯要用左手。祝火說，你可想清楚，右手還得留著寫作業。我回道，咱們那作業有啥難度？我用腳都能寫。

祝火為我畫了好幾堆火苗，打火機輕輕一點，火苗慢悠悠搖上來。我學舌唱著，我最中意星星火，火的好處真真多。那火特別毒，疼痛地震一般在我身上亂躥，疼得我唱歌加速，疼得我一瞬拉尿。避火術不起作用，我像祝火那樣急忙握拳，一握更疼，掌心攤開火苗繼續燒，越燒越旺。我手心不停往身上搓，火苗咬著我不松口。我喊著，疼疼疼，祝火快救我，祝火快救我。祝火忙掰開我的手，另一只手在我掌心猛地一掃，攥拳一握，火焰頃刻消失。祝火的拳頭不停緊攥研磨，仿佛手心在咀嚼什么。

我手掌燒焦癱在地上，左手握住右手哭得渾身抖。祝火給我抹了點藥，說，這藥我家祖傳的，我爸經常燒傷，不管傷多重，抹上這藥三天管好。

后來，我常去祝火家抹藥，三個月也沒見好。我問他什么原因，祝火撓撓頭說，可能這藥只對我們家人有效。我說，祝火，你可欠我一條命，你他媽就這么還的？祝火小聲嘟囔，學校天天說不要玩火，是你非要玩的。我準備動手，可一只手又打不過他。我說，祝火，那魔術我不學了，你解個密總行吧。祝火歪著頭，手在后脖頸不停搓，說，魔術最怕解密，一解密魔術就死了。我說，沒有我，你早死了，你的命換不了一個爛魔術？祝火說，這魔術真解不了。

絕交！我們絕交！

祝火長久沉默，攤開掌心盯著說，我解了你也會覺得我在胡說。

趕緊解吧，你屁話可真多。

祝火說，其實這不是魔術，我們家代代玩火，這能力是祖傳的，說成魔術是怕你嚇到。我們家有祖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才違背讓你看的。

你誆誰呢？還違背祖訓，違背又怎么的呢？

祝火說，火會懲罰我。

看我不信，祝火拉我到他家供堂，取下他爺爺遺像，遺像后用毛筆寫著幾個大字：“事以密成，語以泄敗。引火燒身，人神不覺。”看到祖訓，祝火反悔又不解密了。我一腔怒火，祝火，你真是夠了，愛說不說，這朋友徹底沒得做了。祝火拉住我，讓我發誓誰也不說，只要保守秘密，他就告訴我。

祝火說他家代代玩火，首先體現在名字上。他叫祝火，他爸叫祝炎，爺爺叫祝焱，爺爺的爸爸叫祝燚。能力越強，名字里的火越多。他說他先祖叫祝融，玩火鼻祖，什么火都聽他的。我問，是讓梨那個？他說，那是孔融，不知你第一名怎么考的。祝火說他先祖祝融跟盤古是好交情，開天辟地那會兒就在了，最初是他把火種帶到人間的。

這牛吹的……

他說這火種可不一般，來自開天辟地那一瞬，叫原火。原火是火的源頭，身份尊貴，普通火見了都爭相融入，融進去就能變成原火。做原火有什么好處？原火能永不熄滅，普通火就此永生。我說要有永不熄滅的火，地球不早燒光了。祝火說不會，他們祖輩專門看護原火。

祝火說人類沒學會鉆木取火前，用火只能聽天由命，靠雷電降火。為方便大家生活，給人留存火種，他祖輩到處放火，放完再及時滅掉。原火怎么滅？原火永不熄滅，是滅不了的，但聽他祖輩指揮，能被他們的身體吸收掉。祝火說手心滅火就是這原理，火不是撲滅了，而是被吸收了。

因此，他的體溫常年比別人高。

祝火說人類學會鉆木取火后，造出了普通的火，到處亂用，導致火災肆虐。他祖輩不用再放火了，滅火成了主要任務。哪有火災，他祖輩就往哪兒趕，用身體燃起原火，火災中的火焰爭相融入，他祖輩將其吸收，如此火便滅了。火勢若小，他祖輩大多能瞬間吸收，火特別大時則需要費些時間，對能力損耗很大，能力耗盡之前如果火還沒吸收完，人就燒死了。祝火說他爺爺就是這樣丟命的，一九八七年大興安嶺火災，他爺爺在那兒當護林員，老爺子以火滅火出了不少力，終因火勢太大吸收不了，最后只留下一個打火機和一堆粉末。

我問，你說的能力是什么？祝火說，吸收原火的能力，一次耗盡得花好久才能恢復。我問，不是有避火術嗎，還能被燒死？祝火說，避火術只對原火有用，普通的火融入原火變成原火，避火術讓原火失去溫度，我們便不怕火了。如果能力耗盡，身上的原火會一瞬退化成普通的火，避火術失去效用，救治不及時，人就燒沒了。

我問，那打火機有什么用？祝火說，打火機是我們的護身符，原火的火種在里面存著，需要時就點著，讓原火在身上燃燒。我爸在景區表演口吞火炭、腳踩燒紅鐵板全靠這個。你沒看他每次表演前，都要用打火機往嘴里和腳板點上火。別人以為他在增加難度，實際上不點原火他啥也不是，吃剛出鍋的包子都燙得跳腳。

我說，你就吹吧，原火都開天辟地了，那會兒哪有打火機？祝火說，那打火機看著像打火機，實際上是個隕鐵做的小方盒，蓋子打開火苗跳出，蓋子合上火苗縮回。原火能燒光地球上的一切，只有來自外太空的隕鐵能困住它。整個地球就剩這點原火了。打火機平時我爸掛脖子上，誰也不讓碰，我趁他喝得不省人事才偷出來讓你開眼的。你想借走玩兩天真不行，那打火機是他的命。避火術在你那兒不管用，看來原火認血脈，你雖然也姓祝，我估摸咱們血脈不同，你沒有抵抗原火的能力。

不就是一個爛魔術，祝火竟編出這么一套鬼話。避火術是粵語兒歌，祝融施個咒還得唱這個？誆鬼呢？祝火解釋粵語上古就有，他先祖祝融就是那么說話的。至于兒歌純屬誤會，避火術是咒語，得說透火的一切，還得簡單明了朗朗上口。說罷，他又唱一遍：我最中意星星火，火的好處真真多，趕走黑暗多威風，光輝溫暖都給我。你要取暖可生火，你要煮飯應生火，冬天干燥多火災，火種不要家中播。唱完他說，這詞多到位啊！

祝火東拉西扯半天，我竟挑不出漏洞。他媽的，魔術不教就不教，他還天生異能，裝？菖裝全套。我說，祝火，救你一命，我當救了條狗。從沒人這么玩我，咱倆不是一類人，以后做不成朋友了。

祝火委屈地說，怎么不是一類人？沒那打火機，我和你沒任何區別啊！

B：燒傷

準備一桌好酒菜，打完幾個電話，就等李東他們來了。村子里年輕人沒幾個，后天我要辦婚禮，諸事忙亂，沒他們幫忙可不行。好幾年沒見了，大家平時也很少聯絡，好在情誼沒變，電話剛撂沒多久，院子里就人影交雜，喧騰起來。

林峰、阿奇、劉桐先到，啤酒喝一輪，幾個人“奪命連環call”，李東才慢悠悠晃來。他沒進門先高喊，我沒到就開喝，不夠兄弟啊！大家紛紛起身迎了過去，我說，首富來了啊，放心，今晚喝死你。李東皮帶勒大肚，走路有重影，細細一看，他身后還藏了個人。走到跟前，那人輕輕走出來，夜里燈光暗，認了好一會兒，我才說，是祝火啊！祝火有點扭捏，戴一雙白紡線手套，掰著手說，什么時候回來的？我說，下午剛進村，這不晚上就給兄弟們打電話了。

說完我很后悔，臉上一團火辣。我沒給祝火打電話。

李東嫌啤酒檔次低，從后備廂搬了一箱茅臺。見是茅臺，大家酒興高漲，喝礦泉水一樣一人領一瓶。骰子搖不停，不一會兒他們就瘋言亂語對我盤問，問我岳父是不是北京哪個區的區長？夸我老婆長得天仙一樣，是不是“一手貨”？我解釋說岳父不是區長，他在一個部委管后勤，人管不了幾個，桌子椅子倒管挺多，不過級別是跟區長差不多。至于我老婆是不是“一手貨”我沒問過，好看就行，反正最終是我的。

祝火不喝酒，坐在塑料椅上喝冰紅茶，他不說話，一直附和笑著。我說，不對呀，祝火小時候酒量如牛，現在怎么不喝了？祝火臉漲通紅，不停僵笑擺手。我問祝火，戴手套干嗎，不熱嗎？祝火把手藏在身后說，不熱，你婚禮活多，干活方便。祝火給每個人倒酒，沒人看他，仿佛他是院子里的一棵樹。李東提議罰我，上好大學、找好工作、娶好老婆，什么好事都讓我占了。李東說，第一，憑什么他媽都是你呀？你得喝！大家紛紛應和，找了個面碗，把著酒瓶往里面倒。看倒得差不多了，他們說一口悶掉，這是罰酒也是祝福。我心尖打著戰，吸一口氣，捧著碗閉眼猛喝。剛喝完又要罰我，他們說我岳父在北京送了我一套別墅，聽我爸說的。

唉，這牛吹的……

喝完，我以為差不多了，李東又讓大家把酒往碗里倒。他說，剛才是假罰，現在是真罰。我舌頭都有點翹了，說，還、還罰、罰他媽什么？李東說，你給哥幾個打電話，把咱火哥忘了，你幾個意思，是不是該罰？我嘴硬說，我以為祝火在新疆呢！林峰說，你別裝，在新疆的是我。

祝火臉紅耳朵紅，始終笑著，想說什么又什么也沒說。我捧碗欲喝，李東攔住說，火哥，新郎官要給你道歉，你不添點怎么行？祝火說，我不喝酒，就不添了。李東說，添冰紅茶，現在城里流行茅臺咖啡，茅臺冰紅茶絕對不錯。祝火搖著手說，不了不了，那喝著多惡心呀。李東把著祝火的手添上，我端起碗說，祝火，哥們兒疏忽了，該罰。我渾身打著擺，吸一口氣，捧著碗閉眼猛喝，喝一半全吐了。眾人搖著身子哈哈笑，祝火最清醒，跑過來扶住我。

半夜吐到婚床上，天仙一腳把我踹地上，我借酒勁回踹了一腳，她哭著說這婚結不了了。她哭她的我睡我的，第二天自扇四耳光，讓她回踹六腳，這婚又能結了。祝火來得最早，跟我打了個招呼就四處幫忙，貼對聯掛燈籠，搭雨棚搬喜桌，哪兒缺人手，就聽人喊著祝火祝火。

結婚一事，我一個月前打電話通知好友，林峰人在新疆，說一定回來。阿奇和劉桐在省城，說看工作到時候定。李東在村里開豬飼料廠，他嚷嚷著，屁話少說，回來給你飼料管夠。我沒給祝火打電話，是覺得情分不夠，祝火若結婚我是不會回來的。

我上大學后，很少見到祝火，偶爾碰到也只打個招呼。根據借錢定律，最怕久不聯系的朋友突然問候。病毒肆虐那會兒，我住的地方封控，祝火常常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口罩，要不要蔬菜包還有自家蒸的饅頭，他都能弄到寄給我。我一一拒絕，說我啥都不用。他轉入正題，問能不能借點錢，給他爸治病用。

聽我爸說祝火家里著火，他爸燒癱瘓了。我心里發笑，祝火不是吹他們一家都是玩火能手會避火術嗎，還能燒癱瘓了？

我一貫的原則是幫忙可以，借錢沒有。我發給他一張余額截圖，卡里還剩七百九十塊錢，再發一排哭泣的狗頭。錢是真沒有，有也不借。想起那避火術我就來氣，明明是個魔術，他不教就算了，還用打火機燒傷我的手。高考沒考上清華，全怪右手有傷提不起筆速，空了好幾道題，只上了個普通985高校。到現在，只要下雨，右手疼得不敢動。

回鄉前不久，祝火發了我一張圖片，上面全是韓文，是款燒傷藥膏。他讓我在北京找找，看能不能買到。我殷勤說好，隔了三天說找遍北京沒有，上海也托人問了，依舊沒有。實際上，圖片我都沒點開過。

“囍”字由林峰幾個負責，他們山豬一樣草草貼完，聚在客廳打牌。天仙是處女座，驗收不過非要重新貼，叫我幫忙我下不了牌桌。祝火腦子笨玩不了牌，他踩在人字梯上，滿心歡喜和天仙合作。天仙反反復復折騰，祝火一一配合，像自己結婚一樣把所有“囍”字細細撫摸，用手熨平貼好。

天仙很滿意，夸獎說，祝火你真細心，以后誰嫁你絕對享福。祝火撓頭一笑，說，我家那情況，誰會嫁我呢？天仙不知怎么接，忙說，會的會的，我有個堂妹很好，我回北京了給你介紹。祝火擺擺手再一笑，問，拉花高度咱再調調？他雙腳卡著人字梯，踩高蹺一樣來回挪動，沒看到地上有水，打滑摔倒了。

人無大礙，右腳骨折，醫生說養養就好。

第二天接親，六點起床祭祖，村里幫忙的人往來走動，大嬸居多，她們在準備喜宴。院子里煙熏火燎，祝火坐在角落刮魚鱗，我走過去說，火哥，你腳都那樣了還跑來干啥？祝火摳掉臉上的鱗片說，刮魚鱗坐著就行，用不到腳。過了會兒，我看見祝火又在扎婚車拉花，拉花滿滿一堆，小雞一樣偎緊他。祝火給圍觀的小孩一人一個，孩子們揮舞拉花圍著他追跑。

接親隊伍出發，把天仙從縣城酒店接回家，好兄弟全上車，那邊不配合就破門搶人。祝火也想去，李東說，你個瘸子多不吉利，去了還得找人扶。你守在這邊把婚房門堵好，等接完親，兄弟替你把禮金賺回來。

大力出奇跡，堵門的伴娘胳膊撞青好幾個，天仙回來罵了一路。大喜的日子訓我如同馴狗，我暈車嚴重，抿緊嘴窩火難受，心想給她三分鐘，三分鐘后還罵就吐她身上。好在順利到家，響鞭炮撒彩花，跨火盆進婚房。好兄弟堵在門口，說要給我去霉運，說完拿細竹竿狠狠抽，疼得我原地跳。李東說，這是“武抽”，你可以選“文抽”。什么是“文抽”？一人給五百就能“文抽”。我趕緊掏錢，他們一人抽五下，疼得我繼續原地跳，罵道，這文武他媽沒區別呀！他們哈哈笑。

祝火沒抽我，他用手在我身上撲簌個遍，說，掃一掃，掃走霉運煩惱；撣一撣，撣走晦氣災難。新郎新娘多富貴，生活幸福又美滿。

匆匆換完衣服，要舉行儀式了。客人滿滿當當在雨棚下落座，棚前搭了個簡易舞臺，一群小孩在臺上蝴蝶一樣追著跑。主持人趕走小孩，音樂一響，鑼鼓喧天，儀式正式開始。我從岳父手中接過天仙，交換戒指互相表白，天仙一說話就哽咽。我一直想吐，沒在哭的狀態。

沒有證婚人，主持人玩花活，讓親朋好友父老鄉親集體證婚。他念一句臺下跟一句。我是證婚人，今天我們在這里共同見證……臺下很亂，扭秧歌助興的一直在跳，兩個小孩在不遠處卡著脖子摔跤，李東他們都劃上拳了。亂歸亂，不影響大家證婚的熱情，他們滿懷高興，紛紛扯著脖子喊：祝賀你們在萬家燈火中找到歸宿，愿你們從此以后，共享喜悅歡樂，共度艱難困苦……人太多，喊不齊，祝福如同二重唱，一浪又一浪。氣氛很戳人，我不暈車了，一浪又一浪的感動從后背往腦后沖。祝火坐在不遠處，喊得最起勁，不停給我鼓掌加油，像是他在結婚一樣激動。愿你們的愛情矢志不渝，愿你們的生活美滿幸福。喊完這句，我看見祝火手心手背不停抹，認真望著舞臺落淚。祝火哭什么？眾人歡呼著問，新郎，你愿意嗎？我深情望著天仙，腦海莫名來回閃爍祝火落淚的畫面，一時被傳染般鼻子發酸眼淚攔不住，啥也看不清了。

晚上，我媽拿著禮簿比對，算送出去的人情收回沒。少給的罵人家薄情，多給的說等人家有事要還更多回去。她感慨說，你那些狐朋狗友，屬祝火給的最多，李東那么大的老板才給了八百。我問祝火給多少，她說，兩千。

怎么那么多？

我媽說，祝火平時種地之外就在附近打零工，一分一分攢，給他爸看病的錢都不夠，還給你兩千。這禮太重了，你給他退一千回去。

兩千的確太多了，這份情意讓我有些駭然。我心中疑惑，也一時感慨。若是祝火結婚，三百是我的極限。

祝火讓我找的藥，我托了個在京的朋友，沒費工夫就買到了，航空快遞隔天送到。拿著藥走到祝火家，院門開著，叫半天沒人應。難道在睡午覺？我挑簾進房間，果然在睡覺，大夏天蓋棉被，還蒙著頭。我說，祝火，祝火，你不熱啊？揭開被子，我“啊”一喊，里面蜷縮了個人，只剩頭和身子，胳膊腿干枯萎縮了。那人的臉被燒得沒了內容，手腳燒成小球，一身的疤東拉西扯，像裹著燒壞的塑料布。他只有一只眼睛能用，驚慌一看，嘶啞著說，誰讓你進來的？

我一聲怪喊，慌不擇路跑出來，整個人驚懼窒息，像快熄滅了一樣。在路上碰到祝火，他說幫別人搬個煤氣罐，沒想到我來了，邀我去家里坐。我連連擺手，不停搖頭說不了不了。我把藥交給他，說，藥找到了，北京上海買不到，托人在韓國買的，所以費了好些時間。祝火很感動，非要拉我去家里坐，我推脫家里有事，塞他個紅包走了。

他愣住喊道，啥意思啊？

離鄉前一天，祝火約我到逝川邊走走。水越發細了，也可能是我們都大了。祝火問，藥錢沒算咋還給我個紅包？我說，你給的禮太重了。藥沒幾個錢，用完再跟我說。祝火說，那藥一支五百多呢，我在網上查了。他掏出紅包，比之前厚很多，說，哪有隨禮還退回來的。

我沒接，岔開話題問，你爸怎么燒得那么重？祝火說，他自己燒的。幾年前吧，他把火炭撒在床上想燒死自己，被我救出來了。祝火沒戴手套，我這才發現，他手上全是燒傷。你爸為什么要燒死自己？祝火說，他那個打火機丟了。

我問，一個破打火機哪有命重要？

祝火說，沒了那打火機，原火火種就從他那兒斷了。

我問，你家不是有祖傳燒傷藥嗎，還能傷那么重？

祖傳燒傷藥只對原火燒傷管用，普通火燒傷還得靠韓國藥。

祝火說，打火機丟沒丟、火種斷沒斷，我倒無所謂。現在這樣多好，不吸收原火，我體溫恢復正常，不用天天喝那巖漿一樣的家釀烈酒，能喝水也能洗澡，再也不會渾身焦臭了。

祝火嘆了口氣說，可我爸接受不了，他覺得沒那打火機，他就成普通人了。

我問，你爸不就在景區表演節目，不是普通人是什么？

祝火輕輕說，他現在什么都不是了。

祝火把紅包塞給我，說，你在這河上救過我一命，欠你的，我一直記得。我推回去，說，小時候的事，誰還記一輩子呢？祝火說，我也沒其他能給你的，收下吧，這樣我欠你的能少點。

我堅決不收。

祝火問，從小到大，你是不是從沒把我當朋友過？

我一時怔住，攤開手心問，我要是沒把你當朋友，這傷疤從哪兒來的？

祝火苦澀一笑，說，第一，燒傷你的手，都怪我。當時，我不愿你和我絕交，怕失去你這個朋友，又不爽你什么都想要。第一，天下的第一是爭不完的，我想著用原火燒你一回，你就什么都懂了。

祝火握著我的右手，望著傷疤說，我爸從小教導我，世上只有一種罪不能被原諒，那便是故意的殘忍。現在想想，我有什么資格燒你呢？你又沒做錯什么。

祝火把紅包放我腳邊，拍了拍我的肩，擦身走過。他走了幾步回頭說，第一，謝謝你的藥。我欠你太多了。

回到家，我從柜頂抽出一個生銹的餅干盒，一吹灰，眼睛瞇了半天，眼淚直流。費勁打開，鐵盒封存著過去的時間，那些回憶還在。一只干枯的蝴蝶標本，一套小浣熊水滸卡片，一枚破損的少先隊大隊長肩章，肩章下面藏著一個鐵皮打火機。祝火他爸參加完別人的婚宴，喝得不省人事睡路邊。從此，他的打火機便不見了。我把打火機藏在餅干盒里，從沒打開過。要殺死一個魔術，除了解密，還可以讓它再也沒法變。

現在，我把打火機握在手心，傷疤隱隱作痛，像在被什么召喚。打火機的體內有永不熄滅的原火，機身隱隱發熱，仿佛兒時冬天上學時，祝火手心的溫度。那會兒他的手真熱啊。祝火教的避火術我一直記得，那首粵語兒歌我偶爾還哼唱。打火機滿身是銹，一股點著它的沖動在我身上游走。最終，沒出現半點火星。打火機躺進餅干盒，被我塞進柜頂最深處，開始更長久的沉睡。祝火編的故事很生動，我原本不信，可又怕那火真會永生，無休無止燒下去。它會燒光我擁有的一切，燒盡過往的種種。到時候，沒人能熄滅它，除了祝火。原刊責編""" 俞車越

【作者簡介】陳小手，男，1993年生，陜西蒲城人，魯迅文學院青年教師，現居北京。作品見諸多文學刊物，出版有小說集《離開動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