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發了那條熱搜到自己的主頁,還評論了一句“我喜歡榴梿”。不到十二個小時,包含轉發、放下手機、睡覺、起床、送老郭去機場、獨自開車返回、再拿起手機點開App的十二個小時,她爆了。
起先,她沒想到她會爆,評論區也還算客氣,不是罵她蹭流量,就是說她腦子有問題、眼瞎了之類的,要不就是諷刺挖苦她是事件中“反派”的走狗,收錢“洗地”,頂多就是罵她喜歡吃屎。生氣嗎?生氣的。委屈嗎?委屈的。我喜歡草莓,我在和不喜歡草莓的人爭論是非高低對錯輸贏,我們在你死我活,你居然在這個時候跳出來說你喜歡榴梿?!——我們,是敵人了!
小意思,可控!如果有什么經驗可以分享出來,那就是不慣著。世界那么大,要尊重人類的多樣性。有段時間,她每個周末都泡在一個即興戲劇劇團里,“Yes-And”幫她打開過新世界的大門。說我收錢洗地?Yes,我收了錢,and,你哪里不舒服?大部分人接不住。是的,接不住。那時,她還沒想到她會爆。流量“10w+”,算不得爆,別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不過好像也挺厲害的啊,不是五十塊才能買到一千五百的流量嗎?現在這些要是買的話,得花多少錢呀?哎喲哎喲,算不過來,算不過來啦,嘻嘻。
她兢兢業業地懟了一個小時,只有一句:對不起,我不證無。冷靜、理性、有邏輯,且傲慢。突然,她發現懟不過來了,不管她怎么點,消息欄上總是出現新數字,罵她的人越來越多,范圍也擴大到她的性別、年齡、職業、學歷、出身、籍貫、相貌、打扮、愛好、膚色……而她,好死不死的,頭像是練瑜伽時的照片。她當時覺得這張以空曠教室為背景、人小小的、手機還遮在臉前的自拍照,沒提供什么個人信息,但于網上的人而言,似乎已足夠豐富,瞄準起來毫不費力,隨便開一槍,都夠她疼上一會兒的。
她慌了,有點招架不住,還有點責備自己,為什么要發那張照片呢?直到看見有評論說,你長這么黑,配吃榴梿嗎!底下有人回復,?菖傭就愛吃榴梿!自己不舍得花錢買,吃主人的肯定不心疼……
一剎那,心狂跳,手腳冰涼,臉卻是燙的,一直燙到耳根。宛若初次登臺臺詞講到一半,忘詞了,臺下滿滿當當的觀眾看著她,她想逃,卻被釘在那里,寂靜里突然爆發出一個笑聲,所有人都跟著一起哄笑起來。她一寸寸地矮下去,矮下去……
黑是她和別人的不一樣,成了她的七寸。
六十八萬。更多的點贊,更多的轉發,更多的評論,負面評論。偶爾有個把條評論是中立的,那個人也被迅速圍剿,直到主動刪除評論為止。只有她一個人站在那兒啊。一寸寸地矮下去,矮下去……
她被提醒了,要不我也刪了吧?何必呢?惹這個閑氣干嗎呢?今天事情這么多,房間要打掃,衣服要洗,還約了美容,想在做的時候趁機補一覺,完事精神百倍地和閨密看電影去!難得的假期,要被一句話莫名其妙地拖進深淵嗎?
然而心中那個正義的小天使又在給她打氣:為什么刪?你做錯了嗎?你怕了嗎?你了嗎?你想讓那些“鍵盤俠”得逞嗎?你要為正義而戰!
她被自己感動了。她被自己激勵了。她覺得自己肩上擔負著沉甸甸的責任。說到底,她只是說了一句“我喜歡榴梿”,不違反法律法規,不違背公序良俗。你不愛聽是你的事,為什么要我改?你們的人多,你們罵的聲音大,我就要認嗎?休想!老子不慣著!就不刪!
她開始打掃房間,洗衣服、拖地板、擦玻璃、擦灶臺、擦抽油煙機……她不讓自己去碰手機。后來她想,她故意忙碌,強迫自己不去看手機,其實就是了。她害怕看見那些評論,她承受不起。那個聲音哪里是正義的小天使啊,那是把她架到火上去烤的小惡魔。
好死不死的,美容院的美容師給她打來語音通話,接起來對方就是一通道歉,說搞錯了前面那位客人要做的項目,約錯了時間……
“說重點。”她沒好氣地說。
“你生氣啦,喬諾姐?”
“你說呢?明明是你犯了錯,卻要我來承擔后果!”
“那你來吧,我們安排別的美容師給你做。”年輕的美容師也不客氣地回她,“指定我做,只能改時間。”
她被噎得說不出話,隔了好幾秒才說:“你什么態度!”說完立刻后悔。她應該抓住“說重點”,讓美容師把“約錯了時間”后面的話說完,得到一個更有誠意的“對不起”。可現在……唉。可以預見,后面一定是不愉快翻倍。果然——
“我什么態度?我一開始就跟你道歉了呀!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還想怎樣?去投訴呀,隨便!”年輕的美容師怒氣沖沖地掛了電話。
這倒成她的錯了?
作為一個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的成年人,她知道不管是對美容師還是對網上的人,都不能再說話了。說多錯多。她之前的可憐經驗雖然告訴過她,認真交流,即使觀點不同,也能彼此尊重,成為朋友,她那一百六十七個粉絲里,有幾個就是這么來的。但這一次不一樣——快破百萬了!人們發來的評論像泥石流,迎面涌過來,砸過來,她的全部力氣都花在站著,站在那兒,站住了,不然就要被推倒,被砸倒,被淹沒,被碾過……她應該是,爆了。
她是個純素人,說過了,只有一百六十七個粉絲,就這么爆了?就因為一句“我喜歡榴梿”爆了?如果是別的情況,可能會高興吧,平時不過才一兩百的流量啊,現在這可是——“你一個挖煤的有什么資格說話!老老實實撅起屁股掰開腿等著被?菖去吧!”這就是爆的結果嗎?等等,這些流量是不是平臺推流的結果?流量或許是平臺給用戶的福利,那些評論可是實打實地扎心啊,AI編不出來。是真的。她爆了,爆黑。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數據出現在她的主頁里。這潑天的……生殖器問候、長輩問候、對全家的詛咒、對職業的性描述……她成了一個可以擺出各種姿勢、滿足各種需求、因膚色黑生意變得格外好的“婊子”。
她的腦袋有點短路,好像還有點耳鳴,呼吸費勁兒,身子打晃。后來她才反應過來,她是被罵蒙了,跟迎面過來一群人,每個人都抬手掄圓了給她一個大耳光是同一效果。那些臟話太超綱,全是知識點!她現在才承認自己其實沒見過世面,看點書,去點新店,學點新東西,經常出門旅行,就以為自己見多識廣?就敢說自己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的成年人”?你也配!你哪里見識過人類的多樣性!還他媽的尊重呢!跟林黛玉說尊重焦大一樣,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只是幸運,生在大城市,家庭條件不錯,求學順利,工作體面,身邊都是和你條件差不多的人,主打一個不差錢……你他媽的就是會投胎而已!你知道什么叫底層生活人間疾苦嗎!
直到閨密出現在她家,她都沒想出她可以為自己做點什么,就那么站在客廳中央,就那么站著。圍繞在性別、年齡、職業、學歷、出身、籍貫、相貌、打扮、愛好、膚色……上的攻擊不斷刷新著她的認知,對,“plus版”的。他們宣布她是什么,她就是什么,像個法官,把她給判了。申辯嗎?她不證無,她自己說的。罵回去?那得經過多專業訓練的才可以呀,她不會。復制粘貼還不會嗎?啊,她明白了,即使是復制粘貼,她都覺得臟了嘴,她會因她用這種方式回擊而瞧不起自己。真矯情。那就把他們罵她的話截圖發出去,讓大家評評理,讓他們羞愧!把自己扮演成祥林嫂,讓柳媽來做你的青天大老爺?開玩笑!
閨密直接用指紋開了鎖,進門,換拖鞋,身上穿著松松垮垮的名牌居家服,手還提著一袋熱氣騰騰的包子。“豬肉三鮮的,為了你特意沒放雞精,趁熱吃!”閨密說。她沒打電話就直接過來,大概率是因為孩子的事和老公吵了架。她們住得很近,剛出鍋的一屜包子拎過來還是熱乎的。
閨密把包子遞給她,把自己安置進沙發前,先去廚房給自己拿了罐啤酒。嘭——噗,銜接得如此緊密的聲音,觸發了A就一定會得到B。如同她。她是爆了,爆黑。還是個“ing”,現在進行時。嘭——噗!一百四十五萬了!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數字,腦袋暈乎乎的,轉不動,下意識地和閨密搭話。
“大外甥剛上初一,有點不適應,正常。學習有點跟不上,也正常。身高在全班男生里排倒數第四,正……”
“正常個屁!”閨密咂了口啤酒咆哮道,“我和大寧,我一米六八,大寧一米八,大寧初一已經一米六四了!他現在還不到一米五,你敢說正常?”
一百五十萬。
“我心說,那幾年孩子沒運動、不長個兒,咱補回來不就得了嗎。我給孩子報了個籃球班。一年三萬多塊錢,貴嗎?我還沒讓他學冰球呢!就算貴吧,孩子在籃球班里又能運動,又能交朋友——你沒孩子你不知道現在這幫小王八蛋,見面先問在哪個服,拿出手機進游戲里聊天……”
一百五十八萬。
“倒霉該死的大寧就是不愿意陪孩子去!還說我虛榮?!小區會所有籃球館,拿個球就練了,有必要報三萬多塊錢的籃球班嗎?就是為了發朋友圈曬,虛榮!我心說,我給你留面子你還好意思說我?現在還能給孩子花三萬塊錢學籃球的得是什么家庭?我讓他帶孩子去不就是為了給他拓展人脈嗎!我要是說這么白,你一個大老爺們兒臉還要不要了?!你吃呀,不吃涼了!為了你特意沒放雞精!吃呀!喲,怎么了,這是?”
往常到這個時候她已經完成了站隊,全心全意力挺閨密,一起怒罵大寧。閨密只是想宣泄一下,希望有人關心她的感受:“又不是來聽道理的,世上的道理那么多,誰缺你那二兩?”
“你是不缺,但架不住別人認為你缺。”
“哎喲,多大點事呀,你把你發的刪了不就完了嗎!又沒人攔著你!你又不是網紅,還怕有人給你截了圖,將來笑話你?你刪了不就完了嗎!我跟你說,你別看你流量高,點贊多,可你轉化率低,你看你漲了幾個粉?別聽他們說黑紅也是紅,你沒有轉化率沒用!我那個代課老師,教古箏的那個,還記得嗎?發了幾個用英語教古箏的視頻,爆了,就以為自己行了,辭職,結果呢?每天起早貪黑直播八個小時,穿著尿不濕直播!才賺四千!還不如給我干的時候呢!前兩天還給我發微信問我,宏姐,咱那兒現在怎么樣?不就是想回來嗎?你紅了回來,咱遠接高迎,我還能蹭蹭你的流量,你又沒紅,拿我當備胎?喬諾,咱這個歲數,就別動那個心思了啊!聽我的,刪了啊,乖!一會兒帶你去吃好吃的!……”
就是這樣,每個人都在說,沒有人在聽。遠遠地,每個人都帶著自己轟轟烈烈的價值觀走來,對著你一頓輸出,當完裁判轉身就走,管你呢!
“我不刪,我沒錯。”
“你那脾氣我知道!你肯定干了什么,你自己沒覺得。就這么一句話,就這么罵,罵這么難聽?不可能吧。”
閨密沒說出口的是“你得好好反省反省,這么多人同時針對你,你一定有問題。當然,他們罵你不對,但是,你得先反省”。
是啊,得有一個因果關系。網上的人也是這么認為的。你不這么說,我能那么做?我有病啊?一定有一個因果關系在!車廂里那么多人的屁股他都不摸,只摸你,難道不是因為你穿了超短裙?沒穿?穿的是褲子?那一定是你化了濃妝!沒化妝?還戴了口罩?那就是你身上的香水太香了!沒噴?不對,肯定有原因!你好好想想,你怎么刺激他了!什么?他精神失常,是慣犯?進去好幾次了?看,我就說你肯定刺激著他了吧!你沒事刺激瘋子干什么?躲還躲不過來呢……
受害者有罪。
“你回去吧。”她說完,丟下閨密,進了廚房。
“哎,我這暴脾氣。別人罵你我又沒罵你!辦法都告訴你了!你就是舍不得那點流量!”
二次傷害。妥妥的。
閨密摔門走了,電影毫無疑問地取消了。就算沒有這出,她也沒心思出門。一個被大幾百條評論追著罵的素人小白,哪有出門看電影的心理素質呀!但是,她堅定了,就不刪!
她才不在乎流量呢,她又沒想靠這個流量干什么,到底是十萬還是現在的兩百萬,對她的區別只是罵她的人多和少而已。既然這樣,為什么不刪了呢?挨罵有癮是嗎?自虐狂是嗎?還是證明你沒錯?行啦,你證明過了,你根本證明不了。恢復你平靜的生活吧!大幾百條評論全是罵你的呀,沒有一個人是挺你的啊,你當真不需要反省一下嗎?所有人為什么只罵你啊!
兩百一十二萬。平臺發來私信,提示她評論區可能存在風險,建議她積極管理評論區,刪除評論,屏蔽帖子、用戶等。平臺都看不下去了嗎?一瞬間,一股暖流彌漫全身。有力量在支撐她。等等,平臺為什么不動手清理?就是說,現在這樣的評論,還在平臺允許的范圍內?是不是真的是她有問題?她是不是太敏感,太玻璃心了?她是不是也犯了被群嘲過的“我認為是性騷擾就是性騷擾”?她是不是真的有問題而不自知?她檢視起主頁里的其他內容,是不是這些內容“有問題”?比如這條西餐擺拍,比如那本簽名版的暢銷書,比如……
兩百七十萬。她迎來了第一個抨擊她的“大V”。大V在視頻里并沒有“批評”出什么新花樣,只是總結了評論區點贊最高的幾條,進行靈魂拷問:你為什么喜歡榴梿?我們物產豐富水果無數,你卻偏偏喜歡榴梿?是你無知嗎?不!是因為你不愛國!看你長那么黑就知道你不愛國!你指不定是哪國的串兒!你故意在這兒惡心我們!你為什么在喜歡草莓的人面前說你喜歡榴梿?你在炫富!你在嘲笑辛苦打工吃點草莓都覺得很奢侈的上班族!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們!你瞧不起我們,為什么還要蹭我們的流量?滾回你的……
臺上慷慨激昂,臺下叫好連連。她沒力氣以戲謔的心態來看這場“表演”。她莫名其妙地從當事人,變成觀眾,變成這場罵戲的道具。為什么是“罵戲”不是“罵戰”?參戰得有雙方啊!
“你是來罵她的?”
“是呀,是呀,你快點罵,你罵完了我還要罵。”
“別催!這個點別人罵過了,我再找一個。”
“重罵一遍怎么了?你看她,到現在還沒刪,蹭流量的臉皮多厚!難怪那么長那么黑……”
緊接著,陸續有“中V”“小V”出來發聲,基本照搬大V的文案,措辭略有不同。原來人們說的抄文案、“洗稿”是真的,只要是爆款,大家一起抄,這就是流量密碼。墻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別和大家唱反調!唱反調沒流量!
她疑惑地看著,她終究只是說了一句“我喜歡榴梿”。雖然她也沒料到這句話可以指引著陌生人對她進行全方位無死角的攻擊——要是能夠站在那些陌生人的角度看自己,她也會又驚又奇吧?世上竟還有壞得如此全面之人?一個百分之百的純壞人?不可能,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事!可如果告訴她,那人是為了蹭流量,她是不是就覺得合理了?是不是也就不會質疑了?
物極必反,物極必反。這是事物發展規律啊!她堅信這個。可幾百萬的流量,上千條評論,只剩一種聲音——“24K純謾罵”,是現在還沒到“極”的時候嗎?她還能撐到那個時候嗎?刪了吧,真的刪了吧。快四百萬了,你主頁里的所有東西都被扒了一遍,都被拿來作為新證據、新槽點、新靶子,別撐了,你撐不住!
四百萬!還在漲。閨密打來電話,語氣有點硬。
“喂!干嗎呢?我們家大寧說我錯了,得給你打個電話。我們都看了,那些……大寧說,這是網暴……喬諾……”
閨密在電話里哇的一聲哭了,驚天動地、抑揚頓挫、起承轉合。她也感受到了來自閨密的心疼,隔著浩渺的時空與閨密擁抱在一起……等等,她為什么要把閨密的哭形容成“驚天動地、抑揚頓挫、起承轉合”?她是在諷刺挖苦閨密嗎?為什么?因為受了攻擊天底下就沒好人了嗎?可閨密是好人啊,她是在關心你啊,你這樣想,她心里該多難受啊!等等,為什么呀,為什么這個時候她還要為別人考慮這么多?她就不能任性嗎?憑什么別人可以肆無忌憚地說任何話,她就不可以!等等,不就是說個“謝謝”的事嗎?多大點事啊,怎么就不能說了?不就是刪了嗎,怎么就不能刪了呢?
“喬諾,你到我們家來吧,我們現在過去接你。大寧說你家可能已經不安全了,你很可能已經被‘人肉’了!”
她心里一驚。人肉?電影里演的那種嗎?網上倒也見過。不過……她配嗎?潛意識里,她覺得她不配。她只是一個素人。說破大天只是一句“我喜歡榴梿”啊。她不配。她不值。還有,最重要的,為什么呀?她理解不了。她想象不出啊。
“你看他們都說了什么!”閨密心疼地嚷嚷起來。
是的,太多了。她沒刪自己的,也沒刪別的——“從你看到這條私信的那一刻,你全家都死光光”“你是不是?菖癢,等老子……”,還有……太臟了,她想著都費力,心都在哆嗦。哆嗦,不是形容詞,是她實打實地能感到心在哆嗦。《天道》里丁元英得知芮小丹的死訊,心疼到吐血。那是真的。心疼不僅是一個形容詞,它是真的可以引起生理上的疼。
“沒事,他們不敢,那是違法的。”她走到大門前,把門反鎖了。
也許她呈上這些嶄新的、血淋淋的傷口,她就能得到同情,讓別人也開始站隊站到她這一邊?但那得有前提啊,得她自己有力氣再次去面對才行啊。那些字,她只瞄了一眼,卻像被人拿小刀刻在了心上,還在嘩啦嘩啦吧嗒吧嗒地冒血呢!她沒有力氣呀。
“哎喲,等他們干了,等警察把他們抓起來了,你早讓人扒得連褲衩都不剩了!想想你爸媽,想想你單位,想想老郭!你就說了一句話,就被他們罵成這樣,可別對人性有什么幻想了!”
要不要期待人性?還是要的。但不能期待流量颶風下的人性。
“你最起碼也把那些罵你的人舉報了呀!”
“我尊重他們說話的權利。”
“你是不是被罵傻了?就他們罵的那些話,你大外甥隨便挑一句罵同學,他都能被別的家長撕了,我們也都跑不了!你還尊重?神經!”
“誰不是被這樣一路教育大的?到了網上不還是能說出這樣的話……”
“你!你怎么說話呢!你是不是真有病!”
閨密氣呼呼地掛了電話。她反應過來。她說話時沒多想,而閨密聽到時想多了。算了,不解釋了,誤解她的人那么多,不差這一個,不解釋了,她的力氣只夠站著。
她莫名地生出悲壯,一下就和馬克·吐溫的《競選州長》共情了。她搜出原文,默默背誦。“你的忠實的朋友——從前是個正派人,可是現在成了偽證犯、小偷、盜尸犯、酒瘋子、舞弊分子和訛詐專家的馬克·吐溫。”他一定沒被網暴過,才能說得這么輕松幽默。真正經歷過,哪笑得出來?要么就是馬克·吐溫段位高、格局大,不把這些當回事?等等,咋被罵還真被罵出自卑感來了?
她放下手機,不是不想再看看網上怎么說,而是真的沒力氣。她很快睡著了,如果她看了時間,就知道還不到十分鐘,真快啊。
她被電話吵醒。她一個激靈就醒了,仿佛沒睡過,半秒回到清醒的世界。是老郭。有點意外。他從不在假期和她通話,連微信都沒有。他每個假期都回老家陪孩子,和前妻一起陪孩子,雷打不動。
你怎么理解這段話都行,怎么理解這幾個人之間的關系都行。嗯,她被馴化得嚴謹了許多。
“喂……”她接了起來。
“你作什么妖了!你在網上說什么了!”
老郭劈頭蓋臉地吼,她被吼蒙了。
“你看看那些視頻!朋友圈都刷屏了!那些博主說的都是你!?菖人大媽!?菖傭吃屎!人家看笑話呢!”
手機咬手了。她掛斷了。她只覺得滿天的稿紙掉下來無數方塊字,那些字在腦袋周圍亂哄哄地飛,辨不清是什么。隔了一會兒,微信響了。她猜,可能是老郭要把沒罵完的罵完。要不要看?看吧。反正已經這樣了。剛睡了一覺,恢復了一點力氣,大概能接受雪上加霜,試一試吧。
“本來想改簽機票回去,孩子發燒了……”老郭在語音里沉默了,不是可以把這句先發過來嗎?為什么要留著這個沉默?他吸了口氣,又頓了一下,接著說:“那什么,別怕,等那熱搜不熱了,你就沒事了。他們就是想炒熱度,把你給捎上了。沒事!別怕!這幫人,噴子!神經病!跟瘋狗一樣,逮什么咬什么!你不用跟他們講道理,面對面一個大嘴巴!立馬老老實實,規規矩矩。要……”
她在這條語音的陪伴下看了一眼窗外,窗簾是拉著的。這窗簾的遮光性也太好了吧?也許就像老郭說的,熱搜的熱度一過,她就“沒事”了。熱度,過了嗎?打開App,腦袋嗡地一下,又漲了,未讀信息里“99+”……手沒有抖,果然是被幾千條評論罵過的人,心理素質就是不一樣了。她迅速打開,快速瀏覽,沒有懸念,清一色還是“24K純罵”。只是收到了更多的私信,“plus版”的性侮辱,“pro版”的全家詛咒,以及排著隊來的“蹭不該蹭的熱度,就要付出成百上千倍的代價喲”。
十幾個人,或者更多?一模一樣的話,連標點都不差。這是威脅嗎?要不要報警?怎么跟警察說?要不先跟平臺投訴?別再尊重了!先保護好自己!把這些話截圖發出去,讓別人看到!
她顫抖了,冷得打哆嗦。老郭的電話再次打來,她立刻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
依舊是一個沉默作為開場白,老郭才緩緩說道:“要不你還是把你發的刪了吧,咱又不想當網紅,帶貨,直播,干嗎蹚這個渾水?你沒看出來嗎?你不刪,這事就沒完!現在不是你蹭熱搜的熱度,是他們在蹭你的熱度!現在你是熱搜!只要罵你,他們就有熱度。為了熱度,他們就得罵你,罵不出新花樣他們就會把你所有的事都扒出來,你沒看過那些被人肉的人有多慘嗎?工作沒了,家里人也不得安寧,我這邊還有孩……”
她沒聽完就直接掛掉了。不是因為手機咬手,是咬心。她錯了。她說錯了話,她做錯了事,她沒有考慮到廣大陌生人的感受,她徹底錯了……但是我“改錯”的方式絕不是刪掉我說過的話!就是不刪,不刪。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好像又睡著了。好奇怪呀,怎么都沒有夢呢?
開鎖的聲音,她好像又醒了,她睡過嗎?不過大門沒有被打開,她把門反鎖了,門鈴響起,是閨密,換了套衣服,鮮艷的紅色,很難不被注意到。為什么要換衣服?過去多久了?新的一天了嗎?她突然發現時間消失了,可她又不在乎,不在乎是哪天、幾點。六百六十八萬,這數真吉利。
“擔心你!怕你想不開!喏,吃飯!”
她撇下手機,接過,坐到餐桌前吃了起來,身后的閨密自顧自地在房間里游蕩。她覺得餓。這讓她對自己好奇,不是應該遭遇這樣的“打擊”寢食難安才對嗎?她吃得飽睡得著的,哪有一點受害者的樣子?
受害者。她喝著蛋花湯笑了。她憎惡受害者敘事。她討厭自己是一個弱者。而且,在獲得同情之前,她得先審查自己是不是一個完美的受害者。人們會同情電影里的“不完美受害者”,知道要為那個角色吶喊、發聲。但是人們不同情現實中、網絡上的“不完美受害者”,是人們雙標嗎?也許只是因為在成為“不完美受害者”之前,人們只能看到“不完美”,看不到“受害者”。到底是為什么啊?難道是因為從小學起,考九十八分都只能得個B,只有一百分才是A,才是唯一的出路,人們因此變得苛刻嗎?還是,看完一部影片只需要九十分鐘,看完一個事件……誰他媽的有工夫看完!
身后突然傳來吧嗒一聲手機解鎖的聲音,她猛地回過身去,閨密背對著她站著,手里拿著什么。她丟下蛋花湯快步沖過去,閨密拿著她的手機,已經點進了那個App,正要刪除“我喜歡榴梿”。
她一把奪過手機,氣得發抖。
“是老郭給我打的電話……”閨密在解釋。
“我們是在幫你!”閨密在強調。
“你懂不懂!”閨密更大聲。
“滾。”她說。
“你自己不好意思刪,我們替你刪還不行嗎?是我們不好,我們是壞人,我們刪了你的!你還是勇士,你還是戰士,你捍衛了你的信仰!你偉大,我們狹隘!我們只想保護你!我們是為了你好!”
“滾!”
信仰?我謝謝你,我都不知道我自己信什么!
射箭的聲音。她專門為平臺的系統消息設置的特殊音效。手機在哪兒?哦,在手里。她舉起手機,是二十四小時內的平臺數據報告。平臺按照慣例對內容、點贊、評論、轉發、粉絲等,一一進行分析,特別恭喜她出了一條“爆款”,粉絲畫像明確標出了性別、年齡、地區、手機操作系統。她驚訝地發現,某個性別比例竟高達百分之七十九點八。就是說那些攻擊大多來自……
她倒在地板上,感覺不到地板的溫度,她什么都感覺不到。終于還是倒下了啊。秒針的聲音漸漸傳來,也許是幻覺。她是睜著眼睛的,只要眼珠稍微轉一下,就能看到墻上的時鐘,但她就是連眼珠都一動不動。她到底在堅持什么啊!
那次,最后是劇團的兩個人把她扶下臺。團長安慰她說:“沒事,我們第一次也都這樣。告訴你個竅門,你就看著最遠的那道光,臺下是一個人還是一百個人還是沒有人,都不重要,你都看不到,你只能看見那道光,你就看著那道光……”她點著頭,再也沒去過那家劇團。她到現在都想不起來后半段臺詞是什么,就卡在了“往事……”上。當時劇本就在包里,她掏出看一眼就知道了,她就是不掏。回到家把整個包扔進壁櫥,再也沒碰過。她沒力氣。
她到底在堅持什么啊!
“喂,喬諾姐,3床生了十個小時了,開了十個,還看不見頭!”同組的小護士在電話里急吼吼地說。
“十個,還不見頭,八成是男孩。”旁邊的老護士插了一句。
“3床自己也這么說。也不知道哪個大師給算的。”小護士又和老護士聊上了。
她們的語氣好像和平時一樣。她們還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裝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嗎?真的嗎?
“喬諾姐,你什么時候能到?”小護士問她,“3床點名叫你來。”
她是助產士,在這家私立婦產醫院小有名氣,很多從未謀面的產婦在最后一刻點名要她。她們不認識她,但她們信任她,要在關鍵時刻把兩條命托付給她。
“二十分鐘。”她看了看表。時間回來了?她沒意識到。猛地翻身爬起來,叫了網約車。她不準備開車,心思不在那兒,別出交通事故。她還是理智的,但又難免有點手忙腳亂,仿佛內存過載的手機,切換到新程序總會有點卡頓。在客廳原地轉了一圈,桌上有食物,唔,她吃過東西,嗯,有力氣了。謝謝閨密。走到玄關,麻利地戴上帽子、墨鏡、口罩,說不清為什么,可能只是想多給自己點時間恢復體力。不,是安全感。打開門的一剎那,她才意識到,她害怕。深吸一口氣,想起手機,才發現手機一直死死地攥在手里,連戴帽子口罩都沒放下。
她一路跑著鉆進網約車后座。司機是位大姐,扭過身子打量她,問:“有急事?”她拽了拽棒球帽的帽檐,說:“去接生。”唔,天好黑啊,是墨鏡的緣故嗎?大姐開啟風馳電掣模式,打開雙閃闖紅燈。她有點替大姐擔心,大姐說:“沒事,有行車記錄儀,證明咱是去醫院,不會被罰的,現在的交警很有人性。”說著,又闖了一個,緊接著,卻是一個急剎車,慣性推著她向前撲去,頭撞在前座椅背上,摔掉的墨鏡順暢地滑進前座底部,再被慣性拉回到后座椅背,帽子也掉了。唔,天還是亮的。
“沒事吧?”大姐慌張地從后視鏡看她。
墨鏡掉了,帽子飛了,羞愧和慌張彌漫全身。認出她了嗎?她躲閃著大姐的目光,又想從那目光中得到答案。帽子呢!她側著身子伸手去撿隔壁座位下的帽子……啪!她分辨不出是口罩帶子崩斷的聲音先來,還是臉上的疼先到。完了,她什么都沒穿。她是光著的。她的眼淚瞬間噴出。
她破防了。
“她破防了”是評論區里送給她的“祝福”。他們都等著看呢!她可能就是靠著這句“激勵”走到現在。偏不給你們看!現在……成年人的崩潰果然就在口罩繃開的一瞬間。
大姐遞過來一包紙巾,她慌張地接過,抽出好多張捂在臉上。
“沒事,沒事,我就是……剛才摔了一下,以為,沒事……”她說著,抽出更多的紙巾捂在臉上,止不住的眼淚讓她無法說下去。
“當時沒覺得疼,這會兒……我、我好疼啊,好疼啊!”她說著,抽出更多的紙巾捂在臉上,更多的,把臉埋起來,把頭埋下去。
她感到大姐的手輕輕地放到了她的肩上,沒有拍,也沒有摩挲,就那么放著。她哭得更加大聲了。扯著喉嚨,拼了命地哭。她只有一個念頭,把心掏出來,用生理鹽水沖一沖,洗凈傷口。她想捧著那顆心看看,上面的傷口究竟有多大,是需要縫合,還是貼個創口貼就行?可她知道,她掏不出來,她看不到那傷口有多大。她看不到傷口有多大,她就沒辦法治愈它,她就只能哭。
良久。多久?好久。
“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活了。”大姐說。
她猛地止住了哭,一個激靈,3床!3床和3床的孩子!
她直起身子看著大姐,大姐也看著她,笑了。
“沒事了吧?”
她嗯了一聲。
“那咱出發?”
她又嗯了一聲。
大姐轉過身,掛擋,嗖,她們又起飛了。
“我生我閨女的時候,孩子就是不哭,護士拍她,那巴掌啊,啪啪的,孩子哭得那個慘,我恨死那個護士了,心怎么那么狠啊,敢情不是你孩子!后來才知道,孩子生出來不會自己……那叫什么?”
“自主呼吸。”
“對!可咱當時不懂啊。我遭了那么大的罪生她,就為了讓你打?”
她看下表,還有五分鐘,足夠了。她閉起眼睛,飛快地打開壁櫥,拽出包,翻出劇本。她清了清嗓子:“網,是一個子宮。每個人都要在她里面,重生一次……”她放下劇本,望著最遠的那道光。
“……孩子也受罪啊,在媽媽肚子里有吃有喝暖暖和和,這一出來先打五十殺威棒……可你能把她憋在肚子里不讓她出來嗎?時候到了就得出來。既然出來了,就可著勁兒地哭,告訴老天爺,我是活的!我來了!”
那里有光。那里有光。她信這個。
原刊責編""" 陳克海
【作者簡介】章元,作家、編劇、戲劇制作人。2003年在《青年文學》發表處女作《我不是你的蝦米》以來,在各類文學報刊發表作品五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九部,創作戲劇、影視作品若干。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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