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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旦木也叫婆淡樹

2025-02-15 00:00:00楊方
小說月報 2025年1期

方尼婭出生的地方有著近乎無止境的日照,五點剛過,東邊天空就開始泛白,直至晚上接近十一點,西邊的天光還沒有完全黑透。李祖不一樣,李祖的白天和黑夜基本平分。

李祖是方海平出生的地方,他對白晝和黑夜的劃分習慣以李祖為準。身在其他時區,方海平會發愁白晝沒完沒了地延長,傍晚的霞光,像極光一樣永不消退。這大大擾亂了他的原生生物時間。原生這個東西,往往會伴隨著一個人的一生,直至死去。在和李祖有三小時時差的地方,方海平按照李祖的天黑時間開始打瞌睡,進入一種白日夢游的狀態。這就好像在水底睜著眼睛看東西。有一天下午,他漂浮在阿拉木圖的某個露天泳池里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看見水面漂浮著一片巴旦木樹葉。周圍沒有一棵巴旦木樹,連其他隨便什么樹種的樹都沒有一棵。方海平懷疑這片細長的葉子,是從他夢里掉出來的。他伸出手,將濕漉漉的樹葉撈起來。巴旦木葉子的形狀,和李祖水蜜桃樹的葉片有點相似。這讓他猛然想起,在此之前,他生活在一個叫李祖的地方,說語速極快且發音響亮的義烏方言。現在他置身另一個國家,有一個金發的妻子,還有一個混血的女兒。他操俄語,有時候也操哈薩克語。

于是在方尼婭六歲那一年,方海平帶她回了一趟李祖。這個丘陵地形的江南小村子,一年四季氤氳著水霧之氣,好像大地上的一切都在呼吸、吐納。畈田里青紗帳一樣的甘蔗林,晨昏時分被陽光照得如水般閃閃發亮。方海平每天領著方尼婭去認識李祖,一口淹死過人的水塘,水塘旁飛檐翹角、青磚黑瓦的建筑是方姓人家的祠堂,祠堂門口坐著的駝背老人是李祖的太太公。太太公剛生出來的時候肩胛骨的地方長著一對小翅膀,大人們用土布將那對翅膀緊緊地捆綁起來,沒法生長的翅膀,最后長成了難看的駝背。

方海平摸摸方尼婭的肩胛骨,方尼婭很瘦,肩胛骨很突出。醫學上這叫翼狀肩胛骨,屬于遺傳或后天形成。

李祖人的肩胛骨都很突出,好像有一對翅膀沒法長出來。方海平說。

那時候分散于各處的糞缸已經被移走,整治農村環境剛剛開始,村子里打算修建兩座公廁。方海平回來后慷慨地出了一大筆錢,由于這些錢修建兩座公廁綽綽有余,村里于是決定多修幾座,這樣多少可以彌補糞缸被移走后給村民帶來的不便。方海平帶著方尼婭從正在建造的公廁前走過,有種榮歸故里的感覺。一路上都有人和他打招呼。方海平用義烏方言回應他們,這讓一旁的方尼婭大為驚異,就好像聽見一只低嗓門的棕背伯勞,突然發出了南方柳鶯的叫聲。尤為讓方尼婭不安的是,李祖人當著她的面,熱烈地分析這個漂亮的洋娃娃,混雜的長相中哪些部分屬于父系血脈的遺傳,哪些部分屬于母系血脈的遺傳;在人類的遺傳中,到底是父系基因強大,還是母系基因更為強大。方尼婭看著他們的嘴快速地開合,覺得這些人的臉長得沒有太大的不同,人人都面貌相似,而且所有的人都姓方,仿佛來自同一個家庭。

叫李祖的村子沒有一個人姓李,這多少有點奇怪。就像叫李子的樹上沒有一個李子,反而結著另外一種水果。長著亞洲面孔的祖母,通過方海平的翻譯,勉強讓方尼婭明白最早生活在李祖的是姓李的人,后來方姓人遷徙至此,人口越來越多,李姓人就把村子禮讓給了方姓人,為了表達對李姓人的感恩,方姓人沒有改換村子的名字,而是一直沿用了李祖。

那么,那些方姓的人是從哪來的?那些李姓的人后來去了哪里?方尼婭的中國話有點生硬,但表達還算清楚。

亞洲面孔的祖母顯然回答不了從哪來、到哪里去這樣的問題。她伸出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方尼婭,拎著她爬上一把陡立的竹梯,上面是儲物間一樣雜亂的閣樓,祖母拍打著一口紅漆棺材,通過一些肢體動作,讓方尼婭明白這是她花了大價錢給自己準備的。為了保證死后可以腐爛得慢一點,每年都要請人給棺材刷一遍漆。

已經刷了六年了,跟你的年齡一樣厚。祖母比畫著說。

閣樓上很暗,有種天要黑下來的感覺。紅漆棺材在這種蒙昧的光線中出奇地紅,紅得發亮,像是一個嶄新的飛行器,懸浮在閣樓上。祖母把方尼婭抱到紅漆棺材上,讓她通過棺材上方一扇洞口一樣的窗欞,看她死后要埋的地方。方尼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片很空的天空。這讓她很疑惑。

你要把自己埋在天上嗎?

祖母顯然把天上聽成了山上,她很肯定地點點頭。不埋在那里還能埋在哪里呢?李祖所有的人死了,都埋在那里。

方尼婭聽懂了祖母用義烏方言說的這句話。有時候就是這么莫名其妙,原本聽不懂的語言,包括鳥的、魚的、貓的、狗的、蟲子的,好像有神靈幫忙給翻譯了一下,突然就聽懂了。

之后的某一天,方尼婭沿著梯子獨自爬上閣樓,先是踩在一個矮胖的咸菜壇子上,再踩在高一點的米酒壇子上,然后站到了紅漆棺材上。透過洞口一樣的窗欞,方尼婭看見落日正沿著畈田上的一座稻稈蓬落下去。這個影像讓方尼婭一直有個錯覺,稻稈蓬是太陽的落腳點、宿營地或驛站。以至后來方尼婭無論在什么地方,即便是荒涼得什么也沒有的戈壁灘、一望無邊的草原,又或是高樓林立的繁華都市,每到黃昏,她都覺得太陽最后一定是從一座稻稈蓬上落下去的。

那座稻稈蓬委實不夠美觀,潦草、歪歪斜斜。太陽如果落得快一點,極有可能把它撞散架。田畈里不止一座這樣的稻稈蓬,方尼婭猜想稻稈蓬可能是下雨天用來躲雨的,也有可能是用來放農具的,不知為什么,只有最歪斜的那一座,成了落日落下去的地方。方海平認為這是視角的問題,方尼婭個子矮,只能站在紅漆棺材上,通過棺材上方那扇窗欞看出去。其實從閣樓其他窗欞看出去,落日一定是沿著另外的物體落下去的,樹梢、電線桿、水牛的背、某個人頭上錐形的竹編斗笠。

方尼婭覺得這不是視角的問題,這應該是落日自己的選擇,它喜歡那座稻稈蓬。

方海平點點頭,沒有再提此事。他沒有告訴方尼婭,稻稈蓬里面其實是一口臭烘烘的糞缸。村里人將糞缸置于畈田,是為了澆肥方便。方海平十八歲前每到學校假期,都得跟著父輩在田間勞作,他曾用一柄桿很長的糞勺從糞缸里舀糞澆肥。有人偷砍他家甘蔗,他提著糞勺趕過去,像趙子龍提著亮銀槍。柄很長的糞勺,確有亮銀槍的威力,大有揮出去,可以蕩平一片的氣勢。方海平單槍匹馬地揮了幾下,就把幾個偷甘蔗的人給臭跑了。不上學之后,方海平挑著擔子雞毛換糖,最遠去過江西。二十三歲,方海平懷揣雞毛換糖掙來的不多的一點錢離開李祖,坐著綠皮火車一路向西,幾乎穿過大半個歐亞大陸。西部廣袤的天地讓他雄心勃勃,同時又有一種前路未卜的憂心忡忡?;疖囎詈蟀堰@個矮小瘦弱、充滿夢想的義烏人帶到了荒涼的邊境地帶。那里有一個剛剛開放的口岸,每天大批邊民帶著自己國家的物品在這里進行交易。方海平是第一個來到這里的義烏人。每一個義烏人,都是一個小商品批發部,方海平也不例外,他背著一麻袋義烏小工坊制作的廉價首飾,在塵土飛揚的口岸撐起一把太陽傘,做起了生意。那時候的口岸,還沒有來得及建設好,一切都是剛剛開始的樣子。幾排簡陋的紅磚平房,是口岸工作人員的辦公場所。用篷布搭起來的簡易飯店,蒼蠅興奮地在油膩膩的桌子上方嗡嗡歡唱。舊鐵皮屋子的小旅館,在陽光強烈的下午被風吹得咣咣響,有時候這種聲音來自另一種原因。人們在毫無遮攔的空地上鋪開塑料布,把貨物像垃圾一樣倒出來,堆在地上售賣。馬車車輪、拖拉機車輪、貨車車輪從旁邊碾過,任何一個移動的東西,都能揚起一大片塵土。塵土在半空中飄蕩著,要過很久才會重新落回地面。方海平腳邊那些閃閃發亮的廉價首飾,落難般蒙上了厚厚的塵土,依然被從邊界線那邊過來的人,毫不嫌棄地塞進蛇皮口袋帶走。那幾年,邊界線那邊的幾個斯坦國,經歷了一場經濟動蕩,物資匱乏、食品短缺,店鋪里的貨架幾乎空空蕩蕩。方海平毫不費力地從那些蒙塵的廉價首飾上掙到了大把的錢。他馬上用掙到的錢在口岸租了一個幾平方米的木頭房子當店鋪,扔掉了那把風一吹就倒的破太陽傘。木頭房子其實比太陽傘好不到哪兒去,四處漏風,開門的時候稍一用力,門板就有可能撲面掉下來把人砸暈過去。但不管怎樣,方海平還是給它取了一個響亮的名字:中亞首飾批發部。他買了瓶墨汁,找來一塊紋理粗糙的木板子,用小學生的書法水平,一筆一畫豎著寫好,然后舉著榔頭哐哐哐一陣猛砸,把木板子釘在了門邊上。

方海平每天在巴掌大的中亞首飾批發部里忙得要尿褲子。茅廁有點遠,其間要穿過一片停著馬車的空地。拉車的馬隨地拉撒,去茅廁的人,得在馬糞蛋子中穿行。方海平計算過,用最快的速度去一趟茅廁,來回也要十五六分鐘。方海平想不通,這里的人寧愿跑很遠的路,浪費很多賺錢的時間去上一趟廁所,也不愿就近多建幾座茅廁。而他的生意總是那么繁忙,來批發首飾的人,一波剛走又來一波,他連去撒泡尿的時間都抽不出來。有時候剛準備出門,來人就把他堵在了門口。中亞國家的男人,個頭有他兩個那么高。女人的體型也頗壯碩,乳房像兩個籃球那么大。他們不容分說,擠進店鋪,小小的空間立馬被塞得滿滿的,連轉個身都不可能。方海平擔心自己夾在其中會有無法預料的危險發生,因為個頭矮小,他的臉剛好對著女人的胸部,如果那個女人再靠過來一點,自己肯定會被悶死在那對乳房上。等他們離去后,方海平發現急不可待的尿意已經轉換成了其他難以啟齒的意。羞恥的同時,他奇怪那些尿液跑哪兒去了,是被憋了回去,還是變成了汗,從毛孔排泄掉了。他其他的想法,最后其實也是同樣的結果。方海平時常疑心自己的汗水里面挾帶著濃濃的尿味和荷爾蒙味。久而久之,他練就憋尿的本領,不到不得已,他一般不往茅廁跑。除了抽不開身,另一半原因是那座遮蔽性良好的旱廁,充斥著積怨般的臭氣,簡直能把人熏得一頭栽進糞坑里去。這讓他無比懷念起李祖的糞缸來。方海平自來到西部,吃喝方面毫無過渡地就能適應。撒著厚厚孜然粉的烤肉五毛錢一大串,冒著泡沫的啤酒兩塊錢就能買一大扎,拉條子一盤不夠還可以免費加面,對他這種飯量的人來說加面顯然有點多余。他更喜歡馕坑里剛打出來的熱馕,賣馕的女人看上去比熱馕還好吃,她跟她打的窩窩馕一樣圓鼓鼓的。每次方海平去買馕,她都要朝他拋眉弄眼一番。買幾個馕,你?得知方海平只買一個,她大搖其頭。這里的人都十個十個地買,你買一個,小氣得很,兒子娃娃的不是。方海平沒法反駁。

方海平聽見別人叫她阿娜兒。阿娜兒說話主語謂語隨便顛倒,聽得人很錯亂。這是邊民的語言風格。方海平得在腦子里把阿娜兒的語言重新組合一番,才能懂得其中意思。

哎,那個誰。阿娜兒這樣稱呼方海平。她對方海平說話的語氣帶著一絲調侃,也可以理解成挑逗。

一個馕,買起來不嫌麻煩你,我賣起來都嫌麻煩。阿娜兒很干脆地把一個馕送給了方海平。

后來方海平去買馕,每次都要帶上點小東西,一對玻璃珠子的耳環、一條假珍珠項鏈、兩個亮閃閃的塑料發夾。他不想白占女人的便宜,也不想在女人身上浪費時間。他的時間是拿來賺錢的。其他可以緩一緩,賺錢刻不容緩。方海平來到口岸沒多久,中國改革開放的商業大潮,一路磨磨蹭蹭,像一列極慢的火車跟在他后面,也從南方到達了這個邊遠的西部口岸。方海平和所有商業嗅覺靈敏的義烏人一樣,早于別人嗅到了發財的商機。在口岸還在規劃建設商鋪的時候,方海平拿出積累的錢,大膽下手,買了幾間還僅僅是設計圖紙上的店鋪,以至后來其他義烏人帶著各類小商品紛至沓來,方海平已經站穩了腳跟,獨占了首飾行業的批發。他那些亮閃閃的廉價首飾,通過口岸,呈放射狀覆蓋了中亞地區。每天無盡延長的白晝終于切換成黑夜的時候,方海平哈欠連連地對著一大堆不同國家的錢幣發愁。相較于整包整包地批發首飾,整堆整堆地數錢是一項更累人的活。他得把各種錢幣區分開來,一張一張數清數目,用橡皮筋一捆一捆捆扎好,塞進麻袋,然后扔在一堆裝著廉價首飾的貨包中間,這樣也許更安全。停電在口岸是經常發生的事,方海平單憑錢幣的手感和紙張大小,就能在黑暗中區分出是哪個國家的錢,以及錢的面值大小。他還熟知各種貨幣和人民幣之間的匯率,盧布、堅戈、蘇姆、里拉、馬納特,他覺得這些花花綠綠的錢幣,是一些普普通通的紙張,唯有人民幣,才是貨真價實的硬通貨。這就跟白天黑夜的劃分以李祖為準一樣。有時方海平會懷疑數錢的時候,自己很有可能處于一種睡著的狀態。理由是他在白天清醒的時候,經常會把錢數錯,而在夜晚迷迷糊糊的狀態中,卻從未數錯過錢。有一次,他從對面的鏡子里,觀察到數錢的自己,聳著肩,駝著背,勾著頭,仿佛睡著了一般,只有十根手指頭,清醒地、昂揚地點著錢幣,錢幣在他手中發出的響聲,像一隊錫紙兵在列隊走過。方海平被自己的樣子嚇了一跳,就好像看見夢中的自己,坐在一堆錢幣中,帶著做夢的表情在數錢。

數錢休息的間隙,方海平靠在臟兮兮的沙發靠背上,想起自己來西部的起因,總不免啞然失笑。他得感謝李祖那些分散于房前屋后的糞缸,那絕對是個獲取信息的重要場所。不像西部,茅廁蓋得嚴嚴實實,里面分隔出來的蹲位,竟然還要加上一塊遮擋的木板門,這簡直讓人不能理解,仿佛排泄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有一次方海平急吼吼地往茅廁跑,遲一秒括約肌就有可能括約不住。他在不知道里面有人的情況下闖進了一個隔間,結果那個體毛茂盛的男人,像個女人一樣尖叫起來,他掐住方海平的脖子,幾乎要把他的舌頭給掐出來。嚇得方海平沒完沒了地道歉。事后方海平實在想不通,一個大男人,反應那么激烈,好像遭受了天大的羞辱,至于嘛。方海平只能把這歸于地域文化的差異。李祖那些隨意分布的糞缸,僅有象征性的遮擋,幾把稻稈,或者幾塊長短不一的木板子,再不就是幾個破尿素口袋,小范圍地在后邊隨意一擋,前面則是完全的開放式。蹲廁的人,基本暴露于外。有人路過,打個招呼,或停下來聊幾句,不管男女,皆不避諱。和方海平家緊挨著的女鄰居,嗓門大,脾氣火暴,經常一邊蹲廁一邊和公婆吵架,老遠都能聽到。相親的時候,婆婆并沒有看上她,覺得她額方眉粗,顴骨高突,嘴角下垂,下巴短窄,一張臉長得哪兒哪兒都是克夫相。她氣惱地跟著媒婆離去的時候,不知是生氣還是茶水喝多了,感覺憋得慌,就在路邊糞缸蹲了下去。這種生理反應是會傳染的,媒婆也覺憋得慌,也蹲了下去。婆婆出于陪客禮貌,雖然不憋,也相陪著蹲在了糞缸上。媒婆不甘做媒失敗,想做最后的努力,她大夸女鄰居的某個部位長得比臉有福相,大而結實,圓而飽滿,旺夫不說,還能生兒子。婆婆伸頭一番觀察,后悔自己只顧著看臉上的風水,全然忘記了臀部的重要性。幸虧一起蹲了個廁,不然,就給錯過了。

一樁婚事,就這么在蹲廁的過程中確定了下來。女鄰居嫁過來后,確實旺夫,也確實生兒子,但是脾氣不好,不敬長輩,和婆婆一起蹲廁,總是比婆婆搶先起身。婆婆覺得這不合蹲廁禮儀,一般來說,有長輩在旁邊蹲著,長輩不起身,小輩是無論如何也不可以先長輩起身的,這道理就跟飯桌上須長輩先動筷子一樣。但女鄰居不管這些,為此婆媳兩人經常在蹲廁時吵架。女鄰居兇悍,婆婆吵不過,公公聞聲趕來,幫著婆婆一起吵。女鄰居坐在糞缸上與公婆對罵,毫無窘迫之感。

那一日女鄰居在蹲廁時和公婆又發生爭吵,方海平剛好路過,停下來勸架。公婆走后,方海平站著和女鄰居聊了幾句。出于對方海平的感謝,女鄰居向他透露了一個在她看來屬于商業機密的信息,中國西部尚有一片義烏人尚未涉足的空白區域,雖然偏遠,但靠近鄰國,剛開通的口岸,將會成為一個發財通道。而且據說,一條國際貨運鐵路線將從那里通過。她原本打算讓自己的老公先去那里看看,怎奈那個目光短淺的家伙認為西部窮得遍地都是石頭,去了那樣的地方,可能連根毛線都掙不到,更別說發財了。女鄰居在義烏鐵路貨運部門工作,雖然只是個負責抄貨單的臨時工,但有機會知道義烏的小商品通過鐵路線都發往了全國的哪些地方。女鄰居的腦子里,有一張義烏小商品分布圖,如果繪制出來,將是一個以義烏為圓點的放射性網狀輸出圖。中國版圖沒有被網羅在內的,也就剩下些邊邊角角的地帶了。女鄰居斷言,這樣的邊角地帶,未來肯定會有大好的商機。

方海平當即起了去的意。

方尼婭聽方海平說這些的時候十六歲。自六歲起,方尼婭再沒有回過李祖。她在一個和李祖有三小時時差的地方長大。她上學的學校不教漢語,每天放學,她穿過冼星海大街,經過冼星海的雕像,去一個中國留學生那里學兩個小時的漢語。她養的那條花斑狗,狗臉頗具人性。她跟花斑狗說漢語。有一天花斑狗咬爛了陳文秀的靴子,陳文秀把花斑狗賣給了游走的馬戲團,方尼婭自此堅持用漢語跟陳文秀說話,盡管陳文秀聽不懂漢語。

方尼婭對方海平的首飾生意從不感興趣,她甚至不清楚方海平在靠什么賺錢。她以為他們什么不靠也能生活。十六歲之后方尼婭就滿世界地跑。有一年方尼婭跟團去肯尼亞看動物遷徙,一輛焊著鋼筋護欄的敞篷卡車拉著他們在雨季的草原上追著食草動物跑,有人要方便,司機先下車偵察情況,確定沒有危險的食肉動物在附近,游客才敢下車,就地匆忙解決。女游客接受不了這種方式,為避免下車,一整天不敢吃喝。方尼婭和男游客一樣照吃照喝,下車解決也和男游客一樣,沒覺有什么障礙。又一年,方尼婭在中國的塔克拉瑪干沙漠玩沙漠越野,她撐開傘蹲下去的時候,一陣風刮走了她的傘,這時候剛好有一輛越野車開過來,從她旁邊開過去。方尼婭淡定地蹲著,只當車上的人全是眼瞎,看不見自己。方尼婭發現自己在這方面有李祖人的底子。

李祖如入無人之境的蹲廁文化,讓方海平獲得了賺錢的信息,也讓方海平在初到西部時吃了不小的苦頭。由于生意繁忙,方海平經常得把自己的膀胱功能使用到極限。拉車的馬從門前走過,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撒尿,那種歡快的排泄聲,嚴重刺激到了他飽脹的部位。方海平忍不住學馬在店鋪后面就近解決。此舉立刻招來一群戴頭巾婦女的胖揍,許多只手一起伸過來抓他的頭發,揪他耳朵,扭臉,摳眼珠子,連掐帶擰。腳上功夫也不比馬或者驢差,差點讓方海平從此以后都失去了撒尿的功能。離開的時候,每個女人都罵罵咧咧往口袋里塞了一大把首飾,算是對她們的賠償。其中有個每根手指都戴著戒指的女人,第二天哐當推開中亞首飾批發部那扇搖搖欲墜的門,要求方海平給她調換一枚戒指,那枚戒指鑲嵌的假珠寶掉了,看上去像是被挖掉了眼珠子一樣難看。方海平二話不說滿足了她。她手指上又長又尖的指甲讓方海平恐懼,他身上的很多掐痕有可能出自它們。另一個女人,在幾個月后來到店鋪,取下脖子上的項鏈,她覺得這條不夠閃亮,要求方海平給她換一條更閃亮的。方海平索性又給了她一條。他可不想再挨一頓揍。

阿娜兒的馕坑就在中亞首飾批發部斜對面,她蹲在馕坑上,越過一摞子的馕,目睹了方海平挨揍的熱鬧場面。這個義烏人像是經歷了一場劈頭蓋臉的沙塵暴,被飛沙走石擊打得一片凌亂。阿娜兒笑得差點掉進馕坑里。她告訴方海平,不用跑那么遠去上廁所,可以就近去她家。她家的茅廁在院子里最角落的地方,上面爬著隱秘的南瓜藤。

方海平去過一次后就不肯再去。這一帶邊民的茅廁頗有些講究,嚴實、隱秘,門上掛著繡花的布簾子,仿佛進去的是間閨房而不是茅廁。茅廁上方懸掛的一個大南瓜,讓方海平惴惴不安。那個南瓜實在太大了,方海平從來沒有看見過那么大的南瓜,他擔心它會突然掉下來,把他砸進糞坑里。最讓他恐慌的是茅廁的一角,拴著一只長角的山羊,自始至終,山羊都在盯著他看。在李祖開放的環境下,被人看到可以坦然淡定,但是在一個封閉的環境里,被一只山羊近距離地看,方海平覺得特別別扭,那只山羊的眼睛里,包含了惱怒、蔑視之類的內容,好像他當著它的面排泄,這種行為嚴重冒犯了它。它像那些包頭巾的婦女一樣,幾次試圖沖過來頂他,用它堅硬的角給他狠狠來上一下。幸虧夠不著。后來方海平寧愿跑很遠的路,穿過遍地的馬糞蛋子,捂著鼻子蹲在臭氣熏天的旱廁里,也絕不愿意再去阿娜兒家上茅廁。那簡直跟被審判一樣。

阿娜兒覺得最好的辦法莫過于雇個幫忙的人,這樣方海平就不至于跟馬一樣,當著女人的面撒尿。挨一頓打是小事,她們真發起火來,有可能會把他趕牲口一樣趕出口岸,永遠也別想再回來。邊民的習俗,女人是不容被這樣的行為冒犯的。馬可以不講究,人怎么可以不講究呢嘛。

方海平不想被趕走,這里的一切才剛剛開始??诎墩诮ㄔO中,每天巨大的貨運卡車轟隆隆地從口岸那邊開過來,帶來一陣小小的地震??ㄜ嚿系呢浳?,永遠讓人意料不到。有可能是當廢鐵拆下來的坦克履帶、大炮炮管,也有可能是某家工廠的大型機器、某艘航母上的零件。在這些卡車的重壓下,方海平感覺到了大地的顫抖,既興奮,又有點恐懼。他知道一個大冒險的時代到來了。在短暫的時間里,他又積累了一筆錢。他后悔商鋪買少了,他的錢應該全部拿來買商鋪。到時候口岸整條街的商鋪,都是他的。各種錢幣,中了魔咒般往他的店鋪里飄來。方海平覺得自己將來在口岸弄出一個義烏那樣的小商品批發市場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方海平向李祖的親戚朋友,包括女鄰居借了些錢,加上自己的積蓄,又買下了一些商鋪。他準備用他的方式吞下世界。

方海平向女鄰居打電話借錢的時候,女鄰居已經睡下,得知方海平所在的地方,太陽還要過兩三個小時才會落下地平線,女鄰居驚訝得瞌睡都沒有了。天哪,你那里的一天,差不多有四十個小時那么長,你賺錢的時間,要比這邊的人多出兩倍。

方海平想了一下,覺得女鄰居說得對。女鄰居總能發現別人發現不了問題。這里的一天,似乎真有四十個小時那么長。自己一天里面,似乎真的要比別人多出兩倍的掙錢時間。他沒理由不發財。

但首先,他得雇一個上廁所時幫他看店的人。如果在李祖一天只需去兩到三次廁所,那么,在口岸如此漫長的一天里,至少要去四次,這樣算來,他光上廁所就要白白浪費掉一個來小時的時間。就算濃縮成三次,也得浪費掉半個多小時。方海平找出一張紙,找人用維吾爾族文字與漢字寫了一張招聘啟事貼在門上。阿娜兒看見了,走過去歪著頭用漢語把招聘啟事念一遍,再用維吾爾語念一遍,念完一把撕下來,扔進馕坑里,動作透著粗蠻。她用主謂顛倒的句式告訴方海平,如果要招人的話,招她就可以了。以前口岸打馕的只有她一個人,隨著來口岸的人增多,一下子出現了七八個打馕的人,為了吸引顧客,他們打的馕花樣百出,油馕、玫瑰馕、肉馕、辣皮子馕、茴香馕、孜然馕、皮牙子馕。她只打最平常的馕,她的馕變得無人問津。

哎,那個誰,怎么樣?點個頭嘛你。阿娜兒朝方海平星星一樣眨眼睛。她只眨左眼,右眼睜著,負責眉歡眼笑。方海平弄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

方海平對著那只右眼拼命搖頭,但這種文明的拒絕方式毫不起作用。第二天,方海平來到中亞首飾批發部,看見阿娜兒站在門口等著,頭上手上脖子上,戴滿了他給她的那些廉價首飾,整個人亮閃閃的,像一個展示廉價首飾的模特。

方海平告訴阿娜兒,他想雇個男的,滿身腱子肉,扛東西走路飛沙走石。

阿娜兒打馕每天要揉一大坨面,力氣大著呢。她扛起裝滿首飾的麻袋,從滿是虛土的街上走過,腳步掀起齊腰高的塵土。一般來說,一匹馬跑過,或者一輛電動三輪車開過,才會產生這樣的效果。

不行,我不雇女的。方海平還是搖頭。

阿娜兒有些生氣。那個誰,你上過我家茅廁。阿娜兒說。

這句話跟她身上的廉價首飾一樣亮閃閃的,引得周圍人一陣哈哈大笑。

方海平想不通,他就上過一次,這竟然可以成為他雇用她的理由。他那時還不知道,這也成了后來其他很多事情的理由。

阿娜兒不管方海平怎么想,她像扒拉一坨面一樣扒拉開方海平,走進中亞首飾批發部,開始招呼這一天到來的第一波批發商。

阿娜兒根本不是個做生意的料,經常弄錯貨物,算錯價錢,而且大方得要命,動不動就給對方把零頭抹掉,或者像送方海平馕那樣,把方海平的首飾白白送人。這讓精明的方海平大為惱火。唯一讓他感到滿意的是,阿娜兒會說一點俄語。

阿娜兒會說俄語并不奇怪,鄰國曾以俄語為主,阿娜兒在那邊有親戚,親戚家婚喪嫁娶,阿娜兒都會過去參加,她跨過邊界,就像跨過一條虛線那么頻繁。對那邊的情況阿娜兒也熟悉得很,她告訴方海平,那幾個斯坦國的女人,沒有首飾簡直活不了,哪怕沒錢買列巴,女人也絕不能沒有首飾戴。她問方海平知不知道斯坦是什么意思,波斯語系里,斯坦是地方的意思。伊拉克以前叫亞述里斯坦,中國叫秦那斯坦,阿富汗叫阿富汗斯坦。中亞的這些斯坦國,曾經是古代絲綢之路商業貿易的中心區域。阿娜兒建議方海平去那邊做買賣,那邊的首飾生意,錢一定可以禿嚕禿嚕(大把大把)地掙。

方海平聽了直搖頭,那片區域對他來說陌生得讓人恐慌。誰知道在那邊會遇到什么。這個口岸曾是絲綢之路上的一個驛站,過往的商隊,在這里扎起綿延的帳篷,燒茶的炊煙在黃昏一股一股升起,駱駝和馬匹在夕陽最后的光亮中嚼著嘴里的草料。不過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個驛站像死了一樣,沒有商隊,沒有貿易往來。直至現在,這個口岸又活了過來,就像一個時代結束,另一個時代在他面前開啟。方海平看著通往那邊的商路,有時也會蠢蠢欲動,萌生出把他的生意做到中亞,乃至更遠的地方去。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事。但目前他得完成最初的財富積累。他是一個聰明的義烏人,絕不干那種沒把握的事。

方海平很快跟著阿娜兒學會了邊民的語言風格,他用主謂顛倒的句式和拖長的腔調說話,儼然一個本地人。他俄語學得也很快,他發現自己很有語言天賦,以他的聰明,沒用多久就能用俄語和批發商流暢地交流。隨著生意的做大,一些簡單的書面合同,不需要請翻譯他也基本能自己搞定。這讓阿娜兒佩服得不得了。阿娜兒伸出因揉面而變粗大的手指,敲南瓜一樣敲方海平的腦袋。

那個誰,你這里面全是腦子。

方海平懶得回答她,腦袋里面不是腦子,還能是什么?

我腦袋里全是大理石,太陽很大的時候,或者生氣的時候,我的腦子就會僵硬得什么也不能思考。阿娜兒說。

方海平表示認同。這個非常死板又倔強的女人,經常弄得他頭疼不已。她腦子里好像只長了一根筋,遇事不知道轉彎,就像拉車的馬,只會橫沖直撞地往前跑。她還喜歡自作主張,管這管那。不知道的人,都以為她是他的老板,更多的人是把她當成了老板娘。阿娜兒張羅著重新租了間像樣的紅磚平房,門上掛起顯眼的招牌,招牌上“中亞首飾批發部”這幾個字,阿娜兒別出心裁地用各種首飾拼起來,亮閃閃的,頗為引人注目。阿娜兒對自己的杰作沾沾自喜,方海平卻為白白用掉了那么多首飾心疼不已,明明拿塊木板,隨便寫幾個字就可以的事,偏要花那么大的成本??蓺獾氖牵⒛葍翰挪还芊胶F皆趺聪耄粵]事就坐在中亞首飾批發部的門口嗑瓜子,一邊嗑,一邊口吐花瓣一樣把瓜子皮吐得滿地都是。方海平一旦說她,她就會一扭身子,自他面前扭著屁股走開。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她那難以掩藏的狐臭,從衣領里飄散出來,令方海平苦不堪言。他幾次提出,現在的醫學,可以很輕易解決掉這個問題。如果她沒有錢,他可以借給她。再不濟,也可以噴點香水什么的,掩蓋一下。

方海平為了自己的嗅覺器官好受一點,買了一瓶香水送給阿娜兒,被阿娜兒嫌棄地扔到一邊。

那個誰,你知不知道,狐臭越臭的狐貍,越受狐貍歡迎,這就跟人的香妃一個樣。阿娜兒說。

你是人,不是狐貍。方海平說。

人也有自己的氣味。

可那是臭味。

臭味也是我自己的氣味。

熏得我頭暈。

習慣了就不暈了。

習慣不了。

時間長了就習慣了。

方海平氣得冒煙。你被解雇了,馬上走人。這樣的話他對她說過不止一次,他單方面做出的決定等于放屁,阿娜兒根本不做理會。

兩個人經常這樣叮叮當當地吵,無論方海平怎么抗議,阿娜兒都拒絕對自己的狐臭進行處理。她不僅不接受香水,也不喜歡用洗發水、沐浴露之類香氣很重的東西。她認為這些散發出化學味道的東西,掩蓋了人自身的味道。她如果用了,聞起來,就跟所有用了這些東西的女人是一個味了。

那樣的話,你就沒法通過氣味來辨別我跟其他女人的區別。很多動物,都是靠味道來識別喜歡的異性的。阿娜兒說。

我不是只長了鼻子的嗅覺動物,我可以用眼睛來識別。方海平氣惱得想撞墻。

可是,如果你眼睛看不見的話,你就得憑氣味聞出哪個人是我。阿娜兒說。

方海平不想繼續跟她談論氣味這樣的問題,也不想再過問她的狐臭。這些東西讓他們的雇用關系聽起來有點變味。阿娜兒打的比方也讓方海平不安,他擔心自己的眼睛有一天真的會看不見。這個亂說話的女人,用詞里帶著不好的暗示。方海平學西部人的方式,朝地上呸了三口口水。這有點愚蠢。方海平發覺自己越來越像西部人,身上甚至有了西部人的懶散和懶惰,義烏人的勤奮和精明在消失。不得不承認地域文化對一個人產生的影響,這就像是把蘿卜種在土豆地里,蘿卜會變得越來越像土豆。他現在已經徹底摒棄了李祖人沒有章法的蹲廁習慣,學會像西部人一樣,把上廁所當成一件隱秘的事情,并且學會了用小水壺里的水洗手。倒一點點水在手心里,盡管水量少到僅能打濕手,也要認真地把每一根手指都搓洗到。如此三次。那種儀式般的洗手,讓人覺得清潔自己是一項神圣的事情。西部缺水,方海平聽阿娜兒說在沒有水的情況下,他們偶爾也用沙子或土替代水來洗手凈身。這讓他很不解,那東西,怎么洗?阿娜兒指給他看一只雞是怎樣在土坑里替自己洗澡以此清潔羽毛的。毛驢也是,在地上打滾應該就是它們的洗澡方式。

方海平發覺自己正在被這個女人侵蝕。從說話腔調、做事風格,到思維方式。阿娜兒喜歡說慢慢來,這里所有的人都喜歡說慢慢來。這里的一切也是按照慢慢來的方式慢慢地進行著。這讓方海平很是崩潰,他從一個說話語速都極快的地方,跑到了一個什么事都慢慢來的地方,簡直就像一個急性子的人,坐上了一輛磨磨蹭蹭的毛驢車。商鋪的建造進度是那么緩慢,西部漫長的冬天耽誤了建筑工人的工作時間,凍土層要到每年的四月份才開始變軟,這個時節,地表的黃色野郁金香開始熱烈地開放,繼而是紅色的更為熱烈的野罌粟花。在這個地帶,所有的花開得都很短暫,風一吹就開,再一陣風吹過,花就落了。夏季也是極其的短,才看見建筑工人動手干活,不到十月就下起了雪,接下來又是漫長的封凍期。等商鋪建好,及至開張,野郁金香和野罌粟花已經不知道開了多少次。方海平也已經不再是那個初到西部,口袋里沒有幾個錢的年輕人了。他留起了小胡子,黑色短胡子增加了他臉上的執著表情。西部的飲食也讓他明顯發胖,這種體型讓人聯想到成功人士。

方海平留下了位置最好的幾間商鋪,作為自己的經營店面,其他的,全租給了后來來到口岸的義烏人。這些義烏人,簡直把義烏國際小商品批發市場照搬到了這里,義烏市場里所有的商品,這里都有。所有的競爭,這里也有。方海平辦理了護照,計劃著找個時機去中亞看看。他對那邊不再恐慌,隨著財力的增加,他的底氣也足了起來,那片廣大的歐亞腹地,變得對他充滿了吸引力。那里也許蘊藏著更大的商機也說不定。

方海平在打瞌睡的半下午時光,會有一種抽身而出的脫離感,他像一個旁觀者那樣,看著自己的生意,從最初的一把破陽傘,到幾平方米的木頭小屋,再到紅磚平房,最后擴展成了很具規模的歐亞首飾批發中心。這個名稱是阿娜兒改的,在她對漢語有限的理解里,“歐亞”比“中亞”大,“中心”比“部”大。這些詞語代表著她對世界的認知。方海平看著她蹲下身子,認真地在歐亞首飾批發中心的玻璃柜臺里擺放各種款式的首飾樣品,這些仿真貨看上去比真的還要漂亮,但是給人一種冷冰冰的感覺,反而是記憶里那些幾毛錢的廉價首飾,更能讓方海平生出熱愛。熱愛是一種有生命力的東西,可以一點點地生長,讓他從白手起家,生長成現在的規模。

方海平在琳瑯滿目的商鋪一角,修造了抽水馬桶式的衛生間,他再不用跑很遠的路去上廁所。通過阿娜兒,歐亞首飾批發中心招了十來個員工。其中幾個女人,方海平怎么看怎么眼熟,他在打一個大大的哈欠的時候,猛然想起,他曾經挨過這幾個女人的打。她們下手的時候一個比一個狠,有一個差點把他的耳朵揪掉?,F在她們落到他手里,他思忖是不是可以找機會報復一下。她們跟阿娜兒一個樣,干事喜歡慢慢來,稍微有點空閑,就坐下來一邊諞傳子,一邊嗑瓜子,口吐花瓣一樣把瓜子皮吐得滿地都是。這讓方海平很是惱火,他威脅要扣她們工資,辭退她們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她們明顯不怕他,她們學著阿娜兒的口氣跟他說話。

哎,那個誰,聽說你在阿娜兒家上過茅廁。她們嘻嘻哈哈,根本不把他當老板看待。有個年紀大點的婦女,開玩笑方海平上過阿娜兒家的茅廁,那就應該娶阿娜兒為妻。人家姑娘上的茅廁,都被你看見了欸。她說。

旁邊的男人們發出一陣猛烈的嘎嘎大笑,這是口岸邊民特有的笑。這種狂野的笑聲被阿娜兒的兄弟粗暴地打斷。阿娜兒有好幾個兄弟,其中一個是卡車司機,經常開車去附近的幾個斯坦國運貨;另一個是夜班車司機,也是經常跑附近幾個國家,他的大客車里坐滿了來口岸進貨的人。兩個兄弟人高馬大,手臂上長滿濃密的汗毛。他們所經之處,空氣中飄蕩著比阿娜兒濃烈一百倍的狐臭味??磥砗羰撬麄兗易鎮鞯臍馕?。這兩個喜歡用暴力解決問題的男人,大聲警告方海平最好別對阿娜兒起歪念頭,否則他們會切了他。阿娜兒兩兄弟隨身帶著刀子,拿出來切西瓜,切手抓肉,他們也有可能用刀切別的東西。

毛驢子才動歪念頭呢。方海平用義烏方言回懟他們。他弄不懂上了個茅廁怎么就跟婚姻大事扯上了關系,他上過阿娜兒家的茅廁,不等于看見過阿娜兒上茅廁。在李祖,就算看見了也沒什么大不了。他奇怪自己的命運似乎總和茅廁這樣不宜談論的東西聯系在一起。為了自身安全考慮,他決定辭退阿娜兒。

阿娜兒照舊毫不理會方海平單方面的決定,她也不理會兄弟們的態度。她對方海平說,不行我們私奔,去哈薩克斯坦,或者去別的什么斯坦。那邊的首飾買賣肯定比這邊更好掙錢。

方海平覺得阿娜兒瘋了,他想過去中亞那些斯坦國看看,可從來沒想過要和她一起去,更別提跨國私奔了。他不想丟掉他好不容易奮斗來的東西。但是阿娜兒才不管方海平怎么想,她大張旗鼓地著手準備私奔要帶的東西。那架勢,好像方海平如果不答應,她會扛麻袋一樣扛著他私奔。

口岸很快瘋傳出方海平要帶阿娜兒私奔鄰國的謠言。謠言像揚起的塵土一樣傳播得滿天都是,半天不落下來。其實也不能算是謠言,從當事人嘴里傳開去的話,怎么能是謠言呢?歐亞首飾批發中心的那幾個女人,一副等著看私奔的表情。方海平真正地恐慌了起來,這個又蠢又笨的女人,總是能把事情弄得一團糟??粗?,接下來還會更糟糕。方海平下定了決心要辭掉阿娜兒,這樣下去不是個事。

事情的結果是,在他開口前,阿娜兒旋風一樣跑到他面前,告訴他她的兄弟要來殺他。他們懷揣著切這切那的刀子,卷起袖子,露著長滿汗毛的胳膊,腳下騰起大朵的塵土,正穿過一家家店鋪,往方海平的歐亞首飾批發中心走來。他們走得很慢,有時候還停下來和人聊上幾句天,好讓阿娜兒跑到前頭去給方海平報信。

他們不會真殺了你的。阿娜兒安慰方海平。

方海平可不敢拿自己的脖子開玩笑。他揣上護照,飛快地往邊檢跑去,路上他摔了一跤,磕破了嘴唇。等他狼狽不堪地過了國界,遠遠看見阿娜兒兩個兄弟站在那一邊,揮舞著手里的刀子,朝他嘶吼。逆著的風把他們的聲音全吹了回去。

方海平轉過身,把他們拋在身后。他的面前,亞細亞的群山正籠罩在金黃的陽光下,風從那邊吹來,帶來那個方向廣闊的氣息。方海平深嗅幾口,品味出干燥的風中那片土地上草木和泥土的味道,還有一種遙遠的咸水湖的陌生氣息。方海平沒想到自己以被人追殺的方式,終于踏上了這片土地。

他隨便上了一輛車,一個小時后,揚著塵土的車把他帶到了一個叫雅爾肯特的小鎮。從口岸通往小鎮的路,被超載的大卡車軋得坑坑洼洼,一路上顛簸不堪,等到了小鎮,一下車就是拉客的司機和混亂的車站,這里大概是一個中轉站,去往中亞各國和去往中國的人,大都會在這里停留一下。

雅爾肯特給方海平的第一印象很糟糕,唯有馬路倒是很寬敞,馬路上有很多標注了限高五米的黃色管道,它們像毛細血管一樣遍布小鎮。方海平不知道這些管道是干什么用的,他站在這些管道下面,發愁地看著管道上的俄語字母。拼讀一番后,他基本弄清楚了黃色管道是煤氣輸送管。這個國家天然氣資源豐富,美女也不缺乏。方海平一轉頭就看見一個行色匆匆的長腿姑娘,小跑著走路,不時回頭看一下,好像后面有人追她。她轉頭時耳朵上一對亮閃閃的大耳環也跟著顯眼地晃動,方海平認出這對耳環出自他的歐亞首飾批發中心。

嗨,杰舞絲卡!

這個俄語里對姑娘的稱呼,從方海平南方口音的嘴里吐出來,聽上去有點不那么禮貌。

杰舞絲卡收住腳步。你好,謝謝,不客氣,再見,歡迎再來。她把會的漢語對著方海平全說了一遍,她明顯不懂每個詞的意思。

方海平抬起手,指指耳環。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她立馬點了點頭,然后迅速朝身后的飯館走去。方海平很快明白過來,她以為他剛才指的是飯館,而不是那對耳環。

杰舞絲卡走進飯館,一屁股在矮沙發上坐下來,等著方海平走進去。她的坐姿有點淫蕩,兩條長腿伸出去,懶洋洋地攤開來。方海平猶豫了一下,走進去,在對面坐下。

耶娃。她告訴方海平自己的名字。

兩個人一起吃了頓飯,還喝了點酒。高度的烈性白酒,讓方海平這個南方人有點不勝酒力。小飯館里鬧哄哄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耶娃毫不客氣地吃光了所有的東西,喝光了瓶子里剩下的酒,然后等著方海平付賬。走出飯館后,方海平在街頭暈暈乎乎地亂走。不會更糟了,方海平在心里想。他很快又想到,肯定還有比這更糟的。信不信,將來也許會非常糟。他想到自己有可能得丟下口岸這些年苦心經營起來的一切,就有一種割肉的感覺。不過也沒什么大不了,以他現在的能耐,完全可以去新的地方,開拓更廣闊的市場。邊境上的小口岸,早晚有一天,會再度恢復沉寂。被阿娜兒兄弟追殺,也許是一個契機。要不他會死守在那里,看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事實上生意已經一天不如一天了。人們不再愿意跑很多路,花費很多時間,越過邊界去中國進貨。口岸在它完全建好的那一天,就已經開始從繁鬧走向了日漸冷清。

耶娃寸步不離地跟著方海平,他去哪兒,她跟到哪兒。看上去他們像是一起來這個小鎮旅游度假的一對兒。但是兩人明顯地不般配,她的金發很招人,紅唇也很招人,她高出方海平一個頭還不止。如果他們接吻,方海平這個矮個子的南方人就算踮起腳也還是有點吃力。好在方海平磕破的嘴腫得老高,看上去就疼,這打消了他其他的念頭。他們就那樣很不般配地相挨著把雅爾肯特小鎮走了個遍,好像小鎮有他們深情的過往,有他們的故事,他們是來小鎮懷念什么來的。走到后來,他們挽起了手臂。

半下午的時候,方海平決定回到中國那邊去。他不能這樣在異國的小鎮浪漫地流浪下去,他得回去打理他的生意,他不在的時候,那幫不可靠的女人,包括阿娜兒,她們啥都不會干,只會把瓜子皮嗑得滿天飛。至于那兩個揚言要殺他的人,他不信他們真的會殺掉他。

耶娃緊跟著方海平,一副他去哪兒她就去哪兒的做派。他一旦離她稍微遠一點,她就行色匆匆,不時回頭看一下。這讓他覺得說不定真的有人在追殺她。方海平在小鎮給她辦理了一張臨時的旅游簽證,辦簽證的時候方海平發現耶娃不叫耶娃,叫什么什么莎。他有點猶豫要不要帶她回到國界那邊去。但是耶娃,或者什么什么莎先于他上了一輛開往中國的車,他只能跟著上車。耶娃或者什么什么莎一路上沉默不語,不問方海平要帶自己去哪兒,似乎方海平帶她去哪兒她都會毫無疑問地跟著,就像方海平撿到的一條狗。

當方海平帶著漂亮的俄羅斯杰舞絲卡出現在口岸,私奔的謠言不攻自破。阿娜兒的兄弟出來看了一眼,就回家喝酒去了。他們覺得挺沒勁的。整日整夜地開長途車,讓他們的腦袋里轟轟地響,好像有只發動機在腦子里轉得停不下來。他們需要干點別的什么讓自己熄火的事情,比如喝點酒、打一架、殺個人。但是這樣的機會不多。不管怎樣,他們試圖殺人,磨好了刀子,把對方,一個有錢的義烏人,追得逃到了另外一個國家去。他們的事情已經在口岸傳開了去,這讓他們頗為得意。至于阿娜兒,他們寧愿她嫁到邊界那邊的斯坦國去,也絕不能嫁給一個南方人。斯坦國的法律,男人可以娶好幾個老婆,即便是那樣,他們也覺得沒什么。南方人不一樣,南方人的生活習俗和這里天差地別,他們能聽懂斯坦國的語言,但是打死也聽不懂南方人的語言,而且所有南方來的人,都是長著三個腦袋的家伙,他們太聰明了,賺錢的機會全被他們搶了去。當地人只能拉人、拉貨,給他們打工,掙點他們手指縫里漏出來的錢。這太讓人生氣了。

阿娜兒被她的兄弟們嚴嚴實實關在家里。不關起來不行,她會跑去找方海平。就算把她的護照拿走,藏起來,她也有可能鋌而走險地去越境。這個沒腦子的苕子,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阿娜兒應該是最后一個知道方海平帶回了一個俄羅斯杰舞絲卡的人。所有人都擔心她會怎么樣,但是她并沒有怎么樣。她用睥睨的眼光打量了一番這個有黃金比例身材的漂亮女人,然后就扭頭走開了。那是一種平靜的蔑視,仿佛對方是地上的一攤臟水。

那個誰,帶了個妓女回來你。阿娜兒朝方海平擠眉弄眼,不改她對他一向的調侃口吻。

你應該知道她是個妓女。她追在方海平后面大聲強調。

從她的做派上你難道看不出她是個什么貨色嗎?阿娜兒一邊干活,一邊不忘隨時來上一句。

她甚至直截了當地問方海平,跟一個妓女睡覺,是什么樣的感覺?

方海平能說什么呢?他早應該懷疑一下這個問題。她可以隨便跟著隨便哪個男人,隨便去什么地方。男人隨便想怎么樣,就可以隨便把她怎么樣。

方海平抓了一把錢給耶娃或者什么什么莎,示意她走。她不明白地看著他。方海平增加錢,用俄語跟她說讓她走,她還是像聽不明白。

這也太糟糕了。

還有比這更糟糕的嗎?

方海平真想扇自己兩耳光。繼而方海平想,也許那個國家風氣不同,姑娘們都很開放也說不定。內心里他其實很清楚自己對這種女人毫無抵抗力,尤其是那兩條長腿懶洋洋地攤開來的時候。方海平瞥一眼阿娜兒,阿娜兒的腿短且粗,坐著的時候兩腿習慣性并攏,而不是攤開來。

她不是妓女。方海平說。

阿娜兒響亮地笑起來。她那魔鬼般的笑聲,讓方海平心虛極了。他跟耶娃或者什么什么莎說,從現在開始,你跟過去那些名字無關,你叫陳文秀。

不管叫什么,都是妓女。阿娜兒說。

只有妓女才需要用香水來掩蓋身體散發出的臭氣,那是無數個男人混合的氣味。阿娜兒邪惡地朝方海平眨著左眼,右眼里是幸災樂禍。

當著嶄新的陳文秀,阿娜兒一次次肆無忌憚地提到妓女這個詞,她覺得她反正聽不懂,就算聽懂了又能怎樣。陳文秀也表現出聽不懂的樣子。方海平覺得幸好聽不懂,否則,真有的好看的。

陳文秀往身上噴很多香水,從街上走過,總有人用蹩腳的俄語沖著她喊杰舞絲卡。那感覺,跟中國人喊小姐一個意思。陳文秀回應每個人她會說的所有漢語,你好,謝謝,不客氣,再見,歡迎再來。最后一句無疑暴露了她曾經的職業性質。方海平限制她出去,她很聽話地待在歐亞首飾批發中心,整天仰著那張漂亮的臉,絲毫不覺疲憊地試戴陳列在玻璃柜里的各種首飾。直到把所有首飾全都試戴了一遍,才停下來。

你好,謝謝,不客氣,再見,歡迎再來。陳文秀突然對阿娜兒說話,她仰著漂亮的臉,手遠遠地指著一個上了鎖的玻璃柜。把那個給我。她用俄語對阿娜兒說。那里面是一串貨真價實的珍珠項鏈,這是歐亞首飾批發中心唯一一件真貨,價值不菲。

所有人都擔心她用這種調門跟阿娜兒說話,她也不怕阿娜兒扇她。阿娜兒要是掄起胳膊扇人,肯定能一巴掌把人扇到邊界線那邊去。她揉面的手掌,力氣大著呢。

阿娜兒沒有扇她,但是阿娜兒也沒有把珍珠項鏈拿給她。又不關我的事。她說。轉身走進隔壁房間忙她的去了。她拒絕做數錢以外的任何工作。她用點鈔機數錢,那些鈔票像不斷吐出的舌頭。阿娜兒坐在一堆錢中間,數錢的怒氣通過地板,傳送到隔壁房間,地震一樣把那個陳列著珍珠項鏈的玻璃柜子給震出了一條裂縫。等阿娜兒數完錢,從隔壁房間出來,看見陳文秀坐在椅子上,兩條長腿懶洋洋地攤開來,帶著淫蕩的意味。脖子上的那串珍珠項鏈,像縈繞著她的一條亮閃閃的蛇。

歐亞首飾批發中心其他女人都在等著看熱鬧。她們總是那么愛看熱鬧,而且喜歡胡說八道,像群母狗到處放屁。方海平陷入了怠惰之中,他沒法建立好他想要的生活秩序,無法集中精力去拓展他的生意。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在公路上隨時有可能爆掉的舊輪胎。女鄰居打來電話,告訴他原本有可能要經過這個口岸的那條國際鐵路線,將改道從另一個口岸經過。這意味著邊境線上另一個口岸的即將興盛,和這個口岸面臨的衰敗。想到這些,方海平就心煩。

煩也沒用,凡事各有其時。

冬天到來的時候,陳文秀仰著冰冷的臉,穿著在那一邊新買的貂皮大衣,走進歐亞首飾批發中心。天氣還沒有很冷,她完全用不著穿成這樣,而且衣服上的吊牌還沒有剪掉。她想找一把剪刀,剪掉吊牌。阿娜兒問她為什么不能把它咬斷。然后,阿娜兒就伸頭咬斷了它。她的這個動作讓陳文秀晚上做噩夢,夢見自己的脖子被咬吊牌一樣給咬斷了。她以這個為理由,再次去了那一邊。她經常找類似的理由去那一邊,方海平拿她毫無辦法。她越來越鼓的肚子,就像一本可以隨意過關,無須簽證的護照。她是那么任性又殘酷的漂亮女人,方海平心里清楚,就算她叫陳文秀,她其實同時也叫耶娃或者什么什么莎。

阿娜兒對方海平的稱呼從“那個誰”變成了“那個苕子”。

那個苕子,為什么不把她揍一頓你?

她在那邊喝酒,大著肚子和人調情,我開卡車的兄弟和開客車的兄弟都看見過。

即便是一頭毛驢也會生氣,你兒子娃娃的不是。

阿娜兒看見方海平的臉羞慚得苦皺了起來,只能閉嘴什么也不說。

冬天阿娜兒不會散發出狐臭味。她不說話的時候,方海平得扭轉頭用眼睛尋找她。不像夏天只要嗅一嗅鼻子,就知道她在哪個方位。有時候方海平突然想象阿娜兒不在那里,他身上會有一種陰沉的戰栗掠過。阿娜兒是他來到這個地方認識的第一個人。如果她不在,誰又能證明他這些年奮斗來的一切是真實的,而不是一個肥皂泡一樣的白日夢。每天方海平在半下午的時候就開始瞌睡連連,這讓他總以為自己是在白日夢里。包括方尼婭的出生。每每想起,方海平都以為那不過是一個嬰兒在他夢里的出生。他打著哈欠,看著陳文秀從國界那邊走來,因為個子高,她的孕肚并不是很明顯,至少給人一種離分娩還早的感覺。在她跨過邊界線的那一刻,一團東西從她的裙子下面掉落了下來。誰也沒法說清楚,嬰兒是降生在這個國家,還是降生在了那個國家,或者一半生在這個國家,一半生在那個國家。幸好是春夏交接的時節,天不冷不熱,風也不大,陽光明晃晃地照著,讓周圍的一切看上去像是假的一樣。方尼婭被邊檢人員從地上光溜溜地提溜起來,跟提溜一只不長毛的小動物一樣交到了方海平的手里。這個在肚子里就經歷了無數烈酒的嬰兒,誰知道會不會是個傻子。方海平這樣想著,把嬰兒交到了阿娜兒的手上。她出生的時候那么小,阿娜兒沒想過她能活到第二天。她抱著這個不哭也不睜眼睛的嬰兒,在醫院一刻也不放下地抱著。嬰兒保持著沒出生前的姿勢,好像還沒被生出來,還在靠羊水和臍帶呼吸。第二天,嬰兒睜開了眼睛。她把阿娜兒的懷抱當成了娘胎,讓真正的出生延遲了一天。

方尼婭睜開眼睛看見這個世界的第一個人是阿娜兒,這注定她以后的生長中,很多方面都有點像阿娜兒。比如狐臭,方尼婭十幾歲的時候,開始發育的身體莫名其妙散發出狐臭來,雖然很輕微,但還是被方海平毫不費力地捕捉到。方海平對這種氣味,敏感度異于常人。似乎這種氣味,已經植入了他的記憶庫里。他坐公交車,像一只嗅覺靈敏的緝毒犬一樣,一上車就能聞出哪個座位上的人有狐臭。就算是從大街上走過,他也能大老遠地嗅出風中一絲隱約的狐臭出自哪個人的身體。那人看上去干凈體面,胡子刮得干干凈凈,但是他的狐臭,就像狐貍尾巴一樣,掩藏不住。方海平本人沒有狐臭,陳文秀也沒有,方尼婭的狐臭多少有點來路不明,就好像阿娜兒家的祖傳氣味,隔著肚皮遺傳到了方尼婭身上。方尼婭本人認為,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她在長大后的某一天,見到阿娜兒的時候,立刻被一種熟悉的東西給吸引了,她十分懷疑自己是阿娜兒代孕在陳文秀肚子里的孩子,自己跟阿娜兒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狐臭,比如可以不停地眨巴左眼,而右眼睜著。她們都喜歡說“關我什么事”。而和陳文秀,似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就連長相和膚色,方尼婭也偏向于亞洲。方尼婭不明白自己和陳文秀究竟有什么關系,這個一喝多了酒,就來回晃動手指,尖聲叫喊的女人,每天都能換一副面孔。她走在大街上,行色匆匆,習慣性地不時回頭張望一下,好像有人在追她。她經常失蹤,隔一段時間突然出現在家里,像是來訪的一位客人。

方尼婭走路不緊不慢,從來不回頭看,也不環顧左右。她總是讓自己隱藏在寬大的衣服里。她和方海平一樣,臉上時常露出做夢的神情,她用這種表情把世界關閉在外。

會走路以前方尼婭一直待在歐亞首飾批發中心那十幾個女人的懷抱里。她們把她放進一個阿娜兒專門做的羊毛口袋里,干活的時候,她們像袋鼠那樣,把袋子捆綁在身體前面,像是方尼婭的一群袋鼠媽媽。

陳文秀覺得阿娜兒真夠好笑的,好像方尼婭離開了她做的那個羊毛口袋就會死掉一樣。

方尼婭會走路后,有一天陳文秀突然帶走了她,去了邊界那一邊。但是她沒有帶走那個袋子。方海平拿著那個袋子來問阿娜兒怎么辦,阿娜兒回答,關我什么事。

口岸已經日漸蕭條,曾經繁忙的海關一天沒有幾個人進出。許多貨物,都不再經過這個口岸,而是轉向了有鐵路線通過的另一個口岸。從義烏發出的貨物,源源不斷地到達那里。這里變成了一個被遺忘的地方。方海平決定去阿拉木圖看看,到了阿拉木圖后,他決定繼續往西走,他又去了比什凱克,去了塔什干、阿什哈巴德、杜尚別。他發現這些斯坦國的女人,真的如阿娜兒所說,對首飾格外地偏好。他在一個女人的脖子上,同時看見了六條項鏈。而幾乎每個女人的手,都戴滿了戒指和手鐲。他毫不遲疑地決定在幾個斯坦國的首都各弄個首飾批發點。之后他的主要生意都轉到了中亞的五個斯坦國。

方海平在那邊除了生意興隆,其他方面諸事不順。他從加加林大街走過,樹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和他形影相吊。他的住所視野極佳,看出去是起伏的阿拉套山。但是他的房間里很孤獨,陽光幾乎照不進來。他望向窗外,時常感覺虛弱無力。

過了兩年,方海平在口岸的歐亞首飾批發中心終于關門大吉。其他在口岸做生意的義烏人,已經先后離開,方海平是堅持到最后的一個義烏人。沒有了義烏人的口岸,一下子沉寂下去。這個邊角地帶,一度在李祖女鄰居的預言中真的成了一個可以掙大錢的地方,但現在它需要謝幕休息一段時間,也許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又會再度興盛起來也說不定。

方海平鎖上歐亞首飾批發中心的門,準備離開的時候,商鋪里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它固執地響了一遍又一遍,口岸因為這個沒有人接聽的電話顯得異常寂靜。方海平在電話鈴聲中沿著街道走去,一家一家緊閉的商鋪撲面而來。一個迎面走來的醉漢,莫名其妙冷不丁扇了他一耳光,把他凍僵的臉扇得熱乎乎的。他停下來,就像酒醒或者夢醒。他第一次發現,口岸頹廢的街道,像個失戀的人一樣哀傷。他在這里度過的所有日子,回頭看來,真的就是一場白日夢。那些成捆成捆的錢幣,在他的銀行卡里,也只是一些虛擬的數字。

自此方海平常住那邊,后來他把國籍也變成了那一邊的。他回來辦理一些手續的時候,阿娜兒調侃他,按照那邊的法律,方海平在那個國家可以娶好幾個老婆。

方海平說,我不是為了娶老婆才去那邊的。我是一個有抱負的人。

阿娜兒大笑起來。你真是個苕子。她笑得很開心。

阿娜兒在幾年后嫁到鄰國的一個小鎮,方海平聽說后驅車去看她,在那個安靜的小鎮,他看見一片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果樹林,樹上的果實有點像沒有長大的毛桃,但又不是毛桃。阿娜兒告訴方海平這是巴旦木,也叫婆淡樹。她表現得好像是在透露一個秘密。

方海平想請阿娜兒去阿拉木圖幫他,他的生意需要可靠的人。阿娜兒拒絕了他。她生活的小鎮靠近里海,那其實是一個巨大的海跡湖,還保留著海的氣息。阿娜兒每天吹著來自里海的風,被陽光明晃晃地照著,她忘記了口岸那些廉價首飾般亮閃閃的往事。不過阿娜兒告訴方海平,她的兩個兄弟,在口岸冷清下來后整日無事可做。因為閑得慌,不是喝酒就是打架。

方海平聞到從里海刮來的風帶著一絲海的苦澀。他告別阿娜兒,直接驅車趕去口岸,找到阿娜兒的兩個兄弟,他們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了下來。兩個人輪換著開車,日夜兼程地跑幾千公里,來到義烏,拉上滿滿一車貨,然后再長途行駛,將貨直接送往方海平在中亞的幾個批發點。這樣的操作,可以省去很多中間環節。當這兩個人跑了很多地方,見識算得上廣的司機,第一次到達義烏的時候,被這個傳說中的國際小商品城給鎮住了。他們見到各種膚色、各種穿著、說各種語言的人出現在這里,猶如萬國來朝。龐大的市場,讓兩人暈頭轉向。他們在里面轉了半天,發現這不過是其中某個區的某一層。如果要全部轉完,恐怕花上十天半個月也不夠。

李祖的女鄰居帶著他們去她的倉庫裝貨,她早就不在鐵路部門干臨時工了,女鄰居現在和方海平是合作關系,屬于供貨方之一。方海平發財后,對這個蹲在糞缸上和公婆對罵的女鄰居一直頗為尊重,在將生意重心轉移至中亞前,他認真地打電話征詢女鄰居的意見,仿佛她是一個很在行的生意專家。女鄰居那天剛好喝了兩碗米酒,盡管對中亞的一切一無所知,她還是裝模作樣地像個會掐掐算算的諸葛亮那樣沉吟了一番,然后告訴方海平,他的財運越往西越旺,最好西到不能再西。方海平毫不懷疑地聽信了女鄰居的酒話。

阿娜兒的兩個兄弟一心想去李祖看看,他們在女鄰居的帶領下來到這個在全國已經小有名氣的村子,立刻被那些外形如咖啡屋、書院、城堡、外星人飛碟、歌劇院、童話小屋的公廁給吸引住了。女鄰居告訴他們,這些頗具建筑美感的公廁最初的建造資金來自方海平,這些年他一直在為這些公廁的改造做著貢獻。其中一座被稱作第五空間的公廁,外觀造型和內部設計充滿了中國戲劇元素,曾上過央視,一度成為網紅公廁,每天都有很多人來觀摩。女鄰居把阿娜兒兩兄弟領到第五空間,這座公廁門口的一塊大石上,刻著兩個字,阿娜兒的一個兄弟覺得應該讀“空放”,另一個覺得應該讀“放空”,他聽人說過,凡是刻在石頭或者匾額上的漢字,都應該從右往左讀。女鄰居也覺得應該是“放空”,進廁所就是為了放空,要不跑廁所里干嗎去?石頭下方一行小字注明這兩字出自弘一法師,阿娜兒兩兄弟不知道弘一法師是誰,女鄰居告訴他們好像是個和尚,掃地僧之類的,掃地范圍應該包括寺廟里的廁所,要不,怎么會在廁所門口刻著他的字?女鄰居說的時候,從廁所出來一個戴眼鏡的男的,他張了張口,想糾正女鄰居的胡說八道,想了想又閉上了嘴巴。

阿娜兒兩兄弟從沒見過這么講究的廁所。他們走進每座公廁感受了一下,好像他們的前列腺出了問題,有撒不完的尿。之后他們心滿意足地開著裝滿首飾的大卡車,一路向西。進入中亞后,方海平會跟著車一起跑。這兩個曾經拿著刀追殺他的人,不管他說什么,他們都響亮地回答他沒問題。但是他們做起事情來,永遠磨磨蹭蹭,讓人著急。方海平催促他們,他們中的一個回答他阿斯和巴(不著急),另一個回答貝爾特(慢慢來)。一路上這兩個人都在勸說方海平應該多娶幾個老婆。一個說,如果你不多娶幾個老婆,那你就白移民了;另一個說,如果你不多娶幾個老婆,你就兒子娃娃的不是。

方海平無法解釋,他移民不是為了多娶老婆,他對這個不感興趣。他也從沒解釋過自己的婚姻,荒唐,莫名其妙,但是,誰又能說那不是他的生意通向中亞乃至更西的一個契機呢?途中卡車壞在了一個又干又熱的不毛之地,為了節約有限的一點水,阿娜兒的兩個兄弟在解手之后,從地上抓了一把土洗手,方海平學著他們,也抓了一把土,像用水洗手一樣,他們認真地洗了三次,之后開始拿出肉和馕填飽肚子。阿娜兒的兩個兄弟調侃食物吃進方海平的肚子里,最后長成了腦子;吃進他們的肚子里,卻長成了肚子上的肥肉,所以他比他們有腦子,而他們是“一點腦子都沒有”的人,活該得為他賣力。他們每句話的末尾,都要加上一句罵罵咧咧的后綴“阿囊死給(我?菖)”。

方海平可以不理會他們的“阿囊死給”,但是,他們的狐臭實在讓他無法隱忍。兩個體型龐大的男人,同時散發出的氣味,簡直能把人熏暈過去。他真想讓他們滾回家去,讓他們整天閑得慌,不是喝酒就是打架去。但是他們手臂上濃密的汗毛,讓人看上去很不好惹。方海平走在兩人中間,很有安全感。他們不管去哪家飯館吃飯,都是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徑直來到最里面的桌子,一屁股坐下來。其中一個大吼一聲,啤酒!另一個跟著大吼一聲,要冰鎮的!餐館里的蒼蠅都立刻安靜了下來。在一個十分混亂的小國家,有人想對方海平裝滿錢的背包下手,阿娜兒兩兄弟只看了那人一眼,充滿殺氣的眼神就讓對方放棄了念頭。但并不是每一次都這么幸運,在另一個國家的邊境,方海平被人搶走了身上所有的錢財,包括手腕上的表。還好,他們并不想要他的命,他們只想要錢。方海平沒有做任何抵抗,他很配合地展示身上所有可以藏匿東西的地方,以示自己已被洗劫一空。

當時阿娜兒的兩個兄弟均不在場,一個去卡車上拿東西,另一個去上廁所。

鬼知道他們到底在哪兒。方海平懷疑這是一個兩兄弟參與其中的陰謀,不然不會這么巧。但也不能肯定他們真的參與其中,他們的表情是那么坦然,沒有絲毫不安。兩兄弟安慰方海平破財消災,只要命不丟,什么都好說。之前來中亞做買賣的商隊,經常有人把命丟在了路上。兇悍的哥薩克馬匪騎著快馬從任何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來,上來先掏馬屁股,他們老到得很,知道商隊一般會把珠寶藏在馬的那個部位里。如果馬屁股里沒有掏到東西,他們會掏人的。有人腸子被掏出來老長,竟然還能堅持活著回到中國。

方海平驚恐地捂住自己的某個部位,他想起搶劫者曾轉悠到他身后,盯著他看了很久。

那一趟運氣特別不好,他們剛把貨卸在其中一個批發點,碰巧遇上騷亂,首飾遭到哄搶,那些做工精美、與真品無異的首飾被當作真貨一搶而光,有人甚至為了一根水鉆項鏈動起了刀子。返回的途中,另一個斯坦國和鄰國發生了點小范圍的摩擦,沒人當一回事,這樣的摩擦時不時地就會來上一下。方海平途經不安全區域的時候,想下車撒尿,阿娜兒兩兄弟勸他先憋著,過了這個區域再撒。方海平一分鐘都不想憋,憋尿給他的前列腺帶來某種后果,時常令他苦不堪言。他執意下車,兩兄弟罵著“阿囊死給”,也跟著下了車。三個人進行曲還沒有結束,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突然響起一聲爆炸,威力不是很大,什么也沒炸飛,只把一棵樹的頭給削掉了,其中一小截樹枝飛行過來,彗星尾巴一樣掃過方海平的眼睛。三個人并排站著,方海平搞不懂,樹枝單沖他飛來,好像那是一架無人機,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操控著。

方海平的眼睛看著傷勢不怎么要緊,混亂中找了個醫院隨便處理了一下,等他們慌忙逃回阿拉木圖,受傷的眼膜出現了嚴重的炎癥,雖然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保住了眼睛,但還是影響到了視力。

方海平撤掉了這兩個斯坦國的批發點,大多時候待在阿拉木圖。方尼婭接替了他大部分的工作。方尼婭對生意一無所知,但又有一種天生的老練,就像所有的義烏人,頭腦里仿佛有一本祖傳的生意經。起初方尼婭按照方海平的吩咐,去辦妥每一件事情。后來她開始反駁方海平,提出自己的方法。再后來,方海平單方面做出的某些決定等同于放屁,方尼婭根本不做理會,她全然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方海平發現,在這一點上,方尼婭和阿娜兒驚人地相似。為了證明自己不比方海平差,有幾次方尼婭跟著阿娜兒兩兄弟的卡車,去各個地方收款。途中兩兄弟停下車方便,方尼婭提醒他們,最好滾到遠一點的地方去。方海平擔心的搶劫事件,從沒有在方尼婭身上發生過。相比方海平,阿娜兒兩兄弟更聽方尼婭的話,她比他們矮小,但好像是在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方尼婭無論叫他們做什么,他們都跑得飛快。他們中的一個說,如果當初我們不反對,現在你得叫我們舅舅。另一個說,你現在也可以叫我們舅舅,我們就跟你的舅舅一樣。

方尼婭想象不出如果當初他們不拿刀追殺方海平,自己現在會是什么樣,有一點可以肯定,自己肯定不會和陳文秀扯上關系。

有一天,父女兩個坐在陽臺上一邊吹風,一邊喝著紅茶。方尼婭跟方海平說起荷蘭的公廁。方尼婭去過幾十個國家,大多數國家的公廁,她都能接受。印度那種放著一桶水、一只水舀子的公廁,不管怎樣,都在人類理解的正常公廁范圍內。但是荷蘭,一個算得上文明國家的公廁,露天、敞開式不說,還建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中央,旁邊就是休閑地坐在太陽傘下喝咖啡、吃甜點的人們。上個廁所,跟直播沒什么區別。如果沒有勇氣上,那就只能憋著。方尼婭自然不會選擇憋著,讓她大為不滿的是,公廁的設計似乎只替男人考慮,得站著撒尿。而且荷蘭人個頭高,設施的高度,中國人根本夠不著。

方海平聽得笑出了眼淚。他以為只有李祖一帶的人才有如此強大的心理素質,看來荷蘭人也不差。如果此時他面前有個荷蘭人,他一定要跑上去和他擁抱一下了。

又一天,父女兩個坐在陽臺上吹風,喝紅茶。方尼婭預判某國的抗議活動可能還得持續一段時間,因為義烏老板們還在源源不斷地接到抗議條幅和宣傳語的訂單。在這一點上,父女兩個對“義烏指數”的準確性深信不疑。根據義烏生產小商品的老板們接到的訂單及訂單數量,能精準地預測出一些國際大事,比如義烏老板們從美國在義烏的訂貨單中,提前窺探出了美國大選的結果;早在英國女王身故前半年,義烏的老板們就預測出英國女王身體不容樂觀,英國王室向義烏發出的關于女王哀悼活動所需物品的訂單,泄露了一切。義烏小商品市場被大家稱為第六大情報機構,一個“有神秘東方力量的地方”,不是沒有道理。

“義烏指數”這個話題,讓方海平覺得正在提到的那個地方,離自己似乎極其遙遠。他每每想起自己以前的樣子,都會被那個矮小瘦弱、身著廉價西裝的陌生形象搞得驚詫不已。他那時候的年紀,比現在的方尼婭還要小。方海平發現,自己現在跟方尼婭說話的句式大多為疑問句,而方尼婭是肯定句。她說話的口氣不容置疑。

方尼婭自作主張辭掉了阿娜兒的兩個兄弟。

這樣的買賣太不劃算,是時候考慮撤掉批發點,用電商和直播的形式來經營首飾批發了。方尼婭說。

或者,干脆回到李祖去。方尼婭的這句話,聲輕而有力。

這句話說出來后,兩個人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聆聽著周遭時間的寂靜。好像他們一發出聲音,就有可能把這句話嚇回去。

方海平視力越來越差,他只能看清楚鼻子跟前的事物,他平時基本靠嗅覺來確定陳文秀是否在家。那個已經肥胖得一塌糊涂的女人,隨著年齡的增長,臉上的美色開始像面包上的糖霜那樣往下掉落,方海平慶幸自己以后都不用看清她的面孔了。她每天把自己噴得香噴噴的,像一團揮發香精的氣體。有一天方海平沒有聞到香水的味道,之后的很多天都沒有聞到??磥硭忠淮问й櫫?。這次失蹤得有些久,久到再沒有回來。

方海平跟方尼婭說,我應該娶一個安靜的女人。

可女人只有死了才會安靜。方尼婭回答他。

就是死了也不一定安靜。方尼婭補充道。

方尼婭發現方海平的臉看上去像是蒙著一層悲傷的薄膜,方尼婭幾次想要伸手把他臉上的悲傷撕掉。六歲的時候她曾伸手撕掉過祖母的頭痛。祖母有頭痛病,額頭總是貼著黑乎乎的膏藥,這讓她看上去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壓制著。有一天方尼婭冷不丁伸手撕掉了祖母的膏藥,扔進了水塘里。祖母揚言要打她,但是祖母發現她的頭疼在撕掉膏藥后竟然好了,自此以后祖母再沒有往額頭貼過膏藥。其實,只要她不貼膏藥,她就不會頭疼。

方尼婭還撕掉過其他很多東西,一個悲傷的日子、一件突發的事、一張花斑狗的臉、黑夜里的噩夢、耶娃或者什么什么莎或者陳文秀。

包括阿里·法拉比哈薩克國立大學那位同班的高麗男友。

高麗男友說話帶著黏音,他喊她名字的那種口氣她一直記得。那個有著明朗容貌和健康身形的男孩,仿佛他的世界充滿了溫暖的善意,這是方尼婭一直無法忘記他的根源。他們分手的原因方尼婭一直不是很清楚,可能是他們還太年輕,也可能是他有鼻炎。高麗男友嚴重的鼻炎讓他聞不到任何氣味,包括方尼婭輕微的狐臭和她因為他而散發出的愉悅的丁酸酯。

方海平曾多次提議方尼婭去做掉狐臭,他擔心她會因為狐臭嫁不出去。怎奈方尼婭和阿娜兒如出一轍,堅決不接受手術。至于香水之類的東西,因為陳文秀的緣故,方尼婭想到香水就想嘔吐。

我的狐臭沒那么嚴重,偶爾散發一點出來,標志著我汗腺功能正常。方尼婭說。

可那是狐臭。

那是我區別于別人的氣味,就像動物對自己的標識。

你太傻了。

傻一點好。

你根本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想的。

男人也一樣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方海平氣得想撞墻。另一個能讓他撞墻的是阿娜兒。這些年狐臭就像一條暮晚的尾巴,拖在他后面。他懷疑方尼婭簡直就是阿娜兒安插在他身邊時刻折磨他嗅覺器官的替身。

方海平有時候會靠著僅有的一點視力,走到街上,用他靈敏的嗅覺分辨經過的人是否有狐臭。他發現人可以按很多種方式分類。好人壞人,勤快的人懶惰的人,有情人無情人,快樂的人不快樂的人,還可以分為有狐臭的人和沒狐臭的人。他站在那里,一站一個下午,對從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做出分類。有狐臭,沒狐臭,沒狐臭,有狐臭。他在心里默念著,靠這種狐臭分類游戲打發無聊的時間,這幾乎成為他的一種樂趣。一段時間后,他發現這世上有狐臭的人還真是多,那么,阿娜兒的狐臭也就沒什么可值得大驚小怪了。有一段時間他又會覺得,其實有狐臭的人也沒那么多,尤其是女人。阿娜兒的狐臭當屬鳳毛麟角。方尼婭也是。

方尼婭百味雜陳地看著方海平,她發現方海平臉上悲傷的薄膜在傍晚會變厚。她再次產生伸手撕掉它的念頭。

耶娃或者什么什么莎,或者陳文秀走的時候,帶走不少錢財,還欠下了一筆不少的賭債。貨物倉庫也遭受了一次不明原因的火災,方海平不得不將口岸空置多年的商鋪賣掉。他讓方尼婭去里海邊小鎮找阿娜兒,她可以幫忙處理那些商鋪。

方尼婭到達里海邊的時候,廣闊的里海讓她產生一種渺茫感。據說人體的水分占比是百分之七十,與地球表面水覆蓋率驚人地相似。她看著黃昏在里海的水面變成淡淡的姜黃色,那是一種與夢境相似的顏色。

方尼婭在那里沒有找到阿娜兒。她在里海邊的小鎮住了一夜,聽見成熟的巴旦木在夜里裂開來的聲音。第二天,方尼婭驅車前往邊境,終于在口岸和阿娜兒相見。

阿娜兒拿出無核白葡萄招待方尼婭。吸收了漫長光照的水果,甜到讓人生膩。方尼婭靠著這個結實的女人,嗅到她身上的狐臭,就像小羊靠氣味找到了母羊。當阿娜兒拿出那個羊毛口袋,方尼婭驚異地看著這個自己曾經待過的類似溫暖子宮的東西,頭腦里仿佛還保留著出生前的記憶。

口岸現在只有零星的店鋪還開著,回到從前的繁榮似乎已無可能。賣首飾的店鋪,盡是一些所謂的俄羅斯首飾和土耳其首飾。方尼婭清楚,人們跑到口岸旅游,買異國風情的首飾,最后買到的東西其實全來自義烏。這一點不奇怪,有一年方尼婭在柬埔寨買了一只當地風格的蛇形手鐲,回去后方海平認出這只手鐲的制造地是義烏。再一次是尼泊爾,那根看似手工制作的腳鏈上掛著兩個鈴鐺,走一步,響一下,頗具異國風情。方海平確定這是李祖某個親戚家的手工作坊制作出來的東西。

后來方尼婭不論去哪個國家,都要買一兩件當地風情的首飾回來讓方海平鑒定,無一例外,方海平幾乎看都不用看就確定它們的產地是義烏。方尼婭不太相信,那些非洲原始部落動物牙齒、獸骨之類的首飾也出自義烏。直到她接管了生意之后,才發現從義烏發來的貨箱里,囊括了地球上所有風格的首飾,甚至因紐特人的、印第安人的、食人族的。假如月球和火星上有人,他們佩戴的首飾,也一定是義烏制造。

方尼婭覺得這有點好玩,她追蹤著那些首飾去了很多地方,而它們來自她的祖地。

一個念頭撲面而來,她知道自己遲早要去那里。應該說,是遲早要回到那里。

阿娜兒現在一個人生活,靠打馕為生。她打的家常馕又變得頗受歡迎。她揉面的手粗大有力。不打馕的時候阿娜兒坐在馕坑邊嗑瓜子,瓜子皮被她花瓣一樣吐得滿地都是。

方尼婭告訴阿娜兒,方海平的眼睛看不清東西了。

可他的鼻子跟狗鼻子一樣靈敏。阿娜兒說。

他能聞得出從身邊經過的人有沒有狐臭。方尼婭說。

他嫌棄我身上的狐臭味。阿娜兒說。

方尼婭笑起來。他對狐臭記憶深刻。

關我什么事。阿娜兒說。

二○二四年一月二十三日北京時間二時九分,距離口岸幾百公里的地方發生了7.1級地震,方尼婭那一刻正躺在阿娜兒家位于四樓的床上,她突然感受到床在晃動,以為床底下藏了個人,驚得跳起來察看。這時候窗子也發出了嘩啦嘩啦的聲音,整面墻都跟著晃動起來。方尼婭以為是風把樓房刮得晃動了起來。她擔心這么大的風,會不會把房子刮跑。

距離口岸兩百多公里的阿拉木圖,同一時刻也在晃動。方海平摸索著想走出去,走到屋子中央的時候,頭頂的吊燈掉下來,砸在他頭上。

方海平倒下去,和一堆碎片躺在一起。

阿娜兒沖進房間,拉起方尼婭往外跑,她們光著腳,站在雪地里。方尼婭在雪地里跳著腳站了不到兩分鐘,就叫嚷著要回到樓上去。她覺得就算是死在廢墟里,也比在外面光著腳跟不穿鞋的雞一樣挨凍強。

阿娜兒也是這樣想的。兩個人回到房間,相擁著坐在床上。余震還在發生,有微微的震感。很快她們從短視頻里得知這次地震也波及了距離口岸并不算遠的阿拉木圖。方尼婭打開手機監控,看見方海平躺在地上。她使用手機端進行遠程喊話,方海平聽見聲音,朝監控鏡頭轉過頭,對方尼婭的喊話做出了回應,他說的是語速極快的義烏方言,方尼婭完全聽不懂。

一種不祥的念頭從腦子里閃過。方尼婭把這種念頭一揮而散,如同一頭牛用尾巴趕走了一只蒼蠅。她繼續用漢語、俄語、哈薩克語跟方海平喊話,但方海平均用義烏方言回應她。

阿娜兒也感覺出了不對勁,兩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立刻往阿拉木圖趕。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邊檢還沒有開關,她們坐在車里等,感覺整個人都凍僵了。那個冬日的早晨灰蒙蒙的,一切都被凍住了一般。好不容易,等到太陽升起來,空氣開始流動,路面上開始有了動態的事物,烏鴉也開始發出不好的叫聲。等她們過了海關,方尼婭以吊銷駕駛證的速度往阿拉木圖狂奔。

方海平躺了有一個世紀那么長。他的視力因為頭部挨了一擊,變得清晰起來。他看見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條閃閃發亮的首飾,那些假的珠子,比真的還要漂亮。

他看見夢境的邊界有一抹微光。

他閉上眼睛的時候,正是李祖天黑下來的時間。白晝合攏來,切換成黑夜。方海平死在了李祖白晝和黑夜的分割點上。對他來說,死亡不過是李祖白天和黑夜的界限。他卡在其間,既去不了白天,也去不了黑夜。而他所在的城市,白晝在沒完沒了地延長,金黃的陽光照在墻上,有一種回光返照的意象。

方尼婭趕到時,所能做的事情,是伸出手,像揭掉面膜一樣,揭掉了方海平臉上那層悲傷的薄膜。她相信人的意識永生不滅,這個被埋在巴旦木樹林旁的中國小個子南方人,在巴旦木成熟的時候,可以聽見果核裂開的聲音。飄落的巴旦木樹葉,跟李祖水蜜桃樹的樹葉多少有點相似。

事后方尼婭回看監控,始終弄不明白方海平最后用義烏方言說了什么。平時方海平從來不用這種方言說話。他在死前,似乎把他曾經使用過的其他語言統統忘掉了,只記住了義烏方言。那是天書一樣難懂的語言,翻譯軟件也翻譯不了。

為了弄清楚方海平最后說了什么,方尼婭決定回一趟李祖。

方尼婭覺得自己所經歷的旅行,從來沒有把她帶到比李祖更為陌生的地方。李祖很多東西都消失了。消失的速度,顯然比發展的速度更快。這個曾經遍布糞缸的江南小村子,已經蝶變成了聞名全國的國際創客村。它比方尼婭想象的更為靠近世界的中心。

方尼婭來到李祖做的第一件事是走進第五空間上了個廁所。來李祖參觀學習的人很多,大巴車一輛接一輛地開進李祖,從車里下來的人,把小小的李祖弄得擁擠不堪。盡管李祖有好多座公廁,第五空間的女廁前面還是排起了長隊。方尼婭看見旁邊的男廁空著,不知什么原因,世界上所有的公廁,都是這種狀況,女廁排著長隊,男廁空著。方尼婭猶豫了一下,徑直走進男廁。男廁每一個隔間的門上,都掛著門神一樣的京戲大花臉的臉譜。以此推測,女廁那邊,應該是花旦的臉。方尼婭出來的時候,發現所有的人都怪異地看著她。方尼婭想,他們可能會猜測她是來自泰國的人妖,要不就是屬于性別更為復雜的那一類。但那又怎么樣呢?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局外人,她大可不用管別人怎么想。

轉而一想,這是在李祖,李祖與別處不同,與世界上任何一處都不同,李祖是她的祖地。方尼婭在洗手臺整理了一下自己,她帶著朝拜的心,朝祖母的老房子走去。

老房子離戲臺不遠。戲臺叫燕歸園,有老人在臺上拉胡琴,唱婺劇。那種調門,方尼婭聽方海平唱過。方尼婭聽著,差點掉進路中間的一個大坑里,正奇怪路中間怎么會有個坑,卻發現坑是畫出來的。再往前走,隨處可見的墻畫,皆真假難辨。窗臺上蹲著一只看風景的貓,窗臺是真的,貓是畫的。墻洞里有只老鼠,墻洞是真的,老鼠是畫的。拐角處臥著一條狗,走近了,狗就是不起身讓路,也是畫的。鋪著青磚的巷子,走著走著,就碰壁了,巷子一半是真的,一半是畫的。

暈頭轉向間,方尼婭被一個體型肥胖的老女人一把抓住。她盯著方尼婭,吸了一下鼻子,似笑非笑。

方尼婭立刻明白過來,她是那個女鄰居。她們因為生意上的事情通過幾次視頻電話,女鄰居開了美顏,跟眼前完全是兩個人。

女鄰居感慨方海平聽了她的話,往西發展,結果西得回不來了。她悲傷了一會兒,然后指給方尼婭看她祖母的老房子該怎么走。如果不是女鄰居指引,方尼婭很難找到祖母那座已經完全改頭換面了的老房子。祖母在她過世的時候,把老房子的繼承權,給了方尼婭的表姐。祖母是根據頭發的顏色來做出這個決定的,方尼婭的頭發明顯沒有李祖表姐的黑。祖母那口刷了很多遍漆的紅漆棺材,最后沒有能派上用場。祖母曾經指給方尼婭看的那座山,改造成了健身公園,山上祖宗們的墳按照新農村建設的規劃,遷往了整齊的陵墓。祖母勉強接受了骨灰盒,她把紅漆棺材送給了出嫁的方尼婭的表姐打成了梳妝臺。方尼婭的表姐在義烏國際小商品市場有商鋪,每天生意興隆,她把梳妝臺供在店鋪最顯眼的地方。她覺得自己的發財,跟祖母的棺材脫不了關系。

方尼婭的表姐是一個很有經濟頭腦的人,她和所有的義烏人一樣,最擅長的事情是讓錢繁殖出錢來。她把這座保留著方尼婭深刻記憶的老房子,租給了幾個年輕創客。那是幾個清華大學留學生,法國的、馬來西亞的、韓國的。留學生把祖母的老房子改造成了一座叫Pure Life(純凈生活)的頗具藝術氛圍和空間感的咖啡屋。因為發音的緣故,李祖人把它叫飄來。義烏國際小商品市場里的外國商客和城里的文藝青年,會跑到距離義烏不遠的李祖,享受鄉村慢時光。他們把飄來叫屋頂咖啡,因為坐在飄來的閣樓上,看出去是一片老房子灰瓦的屋頂。

方尼婭六歲的時候,喜歡爬上危險的竹梯,一個人長時間地待在閣樓上。方尼婭的表姐曾惡作劇地拿走梯子,致使方尼婭無法下來?,F在通向閣樓的是一道窄而陡立的木樓梯,在方尼婭眼里,那仿佛是一個時間通道,爬上去,就能撞入過去。方尼婭埋頭上樓的時候被下樓的人撞了一下,撞得她差點滾下去。她明白,無人能撞入過去而不付出點代價。

方尼婭認出撞她的人,是清華留學生中的那位韓國生。李祖的青年創客榜上有他們的照片和介紹。一道淺淺的暗影落在他面頰的一側,這讓他看上去有點冷峻。韓國生跟方尼婭道歉的時候,說話帶著黏音。有那么一刻,方尼婭以為,自己和平行世界里的高麗男友,在另一個地方再次相遇。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事。高麗男友也許同樣會在另外的地方,遇見另一個平行的自己。方尼婭相信平行世界的存在。

在閣樓上,方尼婭一眼看見放著祖母紅漆棺材的地方,放著一張暗紅色的長沙發,閣樓暗沉的光線中,沙發看上去像是一個輕盈的飄浮物。方尼婭告訴韓國生,那里曾經放著祖母的紅漆棺材,自己曾站在紅漆棺材上,看見落日從稻稈蓬上落下去。有一天,她走出村子,朝田野里的稻稈蓬走去,但是一口又大又亮的水塘擋住了她的去路。在以后的歲月中,她經常會隔著什么看見稻稈蓬,它在時間的投射中,成了永恒的落日之所。

這次回到李祖,方尼婭沒有看見稻稈蓬。稻稈蓬的消失,讓她的心里升起一種隱隱的痛感,好像自己與落日之間的某些關聯,斷開了。

韓國生對方尼婭說,有一點你不知道,在李祖,一天可以看見四次日落。

四次?方尼婭用眼睛問。

韓國生肯定地點點頭,是的,四次。

有一天,他騎著車,追著落日跑。他先是在遠處的山尖上看見落日落了下去,隨著位置的移動,他第二次看見落日是在低一點的山坳。第三次,落日掛在吊車的鉤子上。第四次,他看見落日自一叢通體透亮的芒花上落了下去。

大地上的有些東西,是專供移動的落日休息的地方。韓國生說。

是這樣的。方尼婭告訴韓國生,她曾經看見落日停落在火葬場的煙囪上休息。

她沒有告訴他,那一天,是方海平的火化日。

如果騎行的速度更快一點,在李祖看見更多次的日落也不是沒有可能。韓國生脫下圍裙,結束工作,準備去騎行。

方尼婭在紅沙發上坐下來,她點開手機里面保存的錄音,好像有神靈幫忙給翻譯了一下,方尼婭突然就聽懂了方海平最后用義烏方言說的話。她馬上撥通了阿娜兒的電話,那邊的阿娜兒急切地想知道那個苕子最后都說了啥。

他說他要去洗手間,再憋下去他肯定會把自己憋死掉的。

阿娜兒聽了笑起來。那個苕子,沒想到他不是被吊燈砸死的,他是被尿憋死的。

阿娜兒又說,這也太不應該了。他那么能憋尿,為了賺錢,可以一整天不去茅廁。他最后竟然被自己的尿憋死了,這也太滑稽了。

方尼婭聽見阿娜兒吸鼻子的聲音,然后聽見她哭起來,吹喇叭一樣地擤鼻涕。

原刊責編""" 趙斐虹

【作者簡介】楊方,出生于新疆,現居浙江。出版有詩集《像白云一樣生活》《駱駝羔一樣的眼睛》、小說集《打馬跑過烏孫山》《澳大利亞舅舅》。部分小說入選本刊及《小說選刊》《中國年度中篇小說精選》。曾獲《北京文學》優秀短篇小說獎、《詩刊》青年詩人獎、第十屆華文青年詩人獎、浙江優秀青年作品獎等。長篇歷史小說《江南煙華錄》被改編成電影《大明監察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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