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嫵媚（外一篇）

一

秋風起，蟹腳癢，螃蟹嫵媚，到了吃蟹子的時候了。

這個季節，螃蟹胖得橫七豎八，歪歪扭扭，爬出妖嬈的曲線，一爬就爬進了齊白石的畫里，黑白灰的色調，別有一番韻味。老人有《雙蟹偕行圖》《蘆蟹圖》《墨蟹圖》《群蟹圖》《夜深獨酌蟹初肥》《一甲天下圖》《二甲傳臚圖》……數都數不過來。庚午年冬天，白石老人衰年變法，畫了五只螃蟹，題款曰：余之畫蟹70歲后第五變也。

仔細瞧瞧老人筆下的螃蟹，可不是嘛，初時蟹殼只是一團黑墨，后來改成畫兩筆，六十多歲時改成了畫三筆，還是沒有濃墨淡墨之分，70歲后用豎三筆的方法畫螃蟹殼，墨色有了明顯的變化，蟹殼的質感一下子就出來了，螃蟹活了。白石老人不僅畫蟹殼下了功夫，畫蟹腿也下了很大的功夫。老人吃飯時也盯著螃蟹腿若有所思，感悟道：“蟹腿扁而鼓，有棱有角，并非常人所想的滾圓，我輩畫蟹，當留意。”由此，他筆下的螃蟹腿棱角分明，曲折有度，化腐朽為神奇，爐火純青，由過去的形似而達神似，白石筆下螃蟹栩栩如生矣。

白石老人極愛食蟹，甚至無蟹不歡。一日，為少臣作菊花螃蟹圖，三題文字，其中又題曰：“有蟹不瘦，有酒盈卮，君若不飲，黃花過時。”螃蟹、菊花、美酒乃秋日三絕，螃蟹的魅力由此可知。

還有明代徐渭的《荷蟹圖》，只畫一只螃蟹，用筆峭勁挺拔，螃蟹造型準確，濃、淡、枯、勾、點、抹諸多筆法，放逸灑脫，蟹殼中間部分微凹。《二甲傳臚圖》用筆放縱，筆墨簡淡，不求形似，但求傳神，暗諷二甲傳臚，與白石老人的“看你橫行到幾時”有得一拼。

明代書畫家沈周畫過多幅螃蟹圖，其中《郭索圖》是幅淡墨寫意作品，為故宮博物院所藏。畫面中間的大閘蟹，堅實如鋸齒般的雙螯如鉗子似的夾住稻穗，蟹殼尖棱突出，爬沙橫行于水草之間，蟹爪過處，如聞郭索之聲，螃蟹猙獰而又懵懂的形象躍然紙上。作者自題款：“郭郭索索，還用草縛。不敢橫行，沙水夜落。”實話實說，《郭索圖》里的這只螃蟹似乎是一只夾住稻梗、玩累了的螃蟹。

清代畫家招子庸擅畫螃蟹，有“招郎蟹”的美譽，他畫的蟹水墨淋漓，極其飽滿。再仔細看他畫的蟹殼，有豎三筆淡墨，不過在豎三筆的上端蟹頭部分又橫著添了幾筆黑墨，看上去蟹更肥碩些，尤其是蟹腿，明顯比白石老人畫的蟹腿要粗短很多，胖嘟嘟的。白石老人的蟹微肥，如果說有西施美人韻味，那招子庸的蟹簡直就是蟹子中的楊玉環了。

清朝傅山《蘆蕩秋蟹圖》中，描繪了兩只游蕩于蘆葦之間的螃蟹，螃蟹殼下面部分用虛墨，兩鉗張開，有虛張聲勢的架勢，優哉游哉、憨態可掬的形象，使得人們對于螃蟹又多了一份喜愛。《雙蟹圖》黑白扇頁，是張槃晚年所作的一幅極有情趣的小品，現藏于故宮博物院。扇面繪兩只螃蟹在草地上攀爬，螃蟹采用沒骨法繪制，設色素雅，用筆簡放，蟹殼上有一抹白，有唯美的意蘊，看起來極雅致。畫上題詩：“耳是高陽舊飲徒，酒邊胸次有江湖。不知嚼雪咀霜后，還采寒花洗手無”，顯現出張槃的閑情逸致。

清末海上畫派代表人物任伯年60歲作《菠蘿菊蟹》，吸收了西畫速寫、設色諸法，一壺、一叢菊、一只菠蘿、兩只蟹，著色明麗、雅俗共賞，兩只蟹子新穎生動，動態十足，畫面溫馨。現代還有幾位畫家因喜食蟹畫了《百蟹圖》，特別是張大千的老師李瑞清，因愛食蟹，越畫越饞，越饞越畫，可圈可點；上海畫家朱屺瞻畫《蟹肥酒香》，蟹睛突出，蟹殼蟹腿全紅，熟了的螃蟹在簡筆畫的盤子里很是安然；王雪濤畫《菊花黃時蟹正肥》，蟹子也是紅的，蟹鉗上的兩團黑色的絨毛，看起來有點萌萌的；汪曾祺先生愛食蟹，也愛閑來畫幾筆，蟹腿畫得很有神韻，可惜螃蟹殼筆法變化少，黑黑的一團，像是畫了一只烤煳了的螃蟹；童雪鴻是早期西泠印社社員，一生治印數千方，他畫的螃蟹圖，墨色淋漓，用筆剛健、造型簡練，畫面生機蓬勃，兩只蟹螯生動有趣，特別是蟹腿細而有質感，似斷實連，似柔實剛；豐子愷《秋飲菊花酒》畫了瓶中插的一束菊花，一只紅色的螃蟹，螃蟹殼中間居然有兩道的外八字的“腰線”，如果再添上眉眼，這螃蟹必定更嫵媚好笑。

螃蟹嫵媚在中國畫家的筆下，賞之有趣。

二

中國人骨子里極度浪漫，古人有秋天可做的十大雅事，包括賞秋菊、嘗秋蟹、酌秋釀、飲秋茶、聽秋雨、聞秋桂、拾秋葉、望秋空、觀秋云。其中古代文人必做的一件事便是嘗秋蟹，螃蟹不僅在畫家的筆下嫵媚，還在文人墨客的詩文中嫵媚。

古人很好玩，喜歡給自己取字、號，也喜歡給喜歡的事物取別名。比如圍棋，古人稱它為爛柯、弈、手談、坐隱、星陣、黑白、方圓、烏鷺、吳圖，就連玉楸枰、忘憂、木野狐、略陣、圍獵、坐藩等也都是圍棋的別名。而螃蟹也有多種稱呼，從古人對一物有多種稱呼，便可看出對此物的喜愛。

螃蟹的古稱很是別致，宋代傅肱《蟹譜》一書狀其奇云：“蟹，以其橫行，則曰螃蟹；以其行聲，則曰郭索；以其外骨，則曰介士；以其內容，則曰無腸。”螃蟹除了別名郭索、介士、無腸，還有蝤蛑、蟛蜞、菊下郎君、鐵甲將軍、無腸公子、橫行介士、介蟲、夾舌蟲、含黃伯、內黃侯、尖團、八足、跪螯、霜臍等別稱。

螃蟹美味，世人皆知，中國最早對于吃蟹的文字記載，來自《周禮·庖人》中描述周天子飲食篇目中的“青州之蟹胥”，也就是蟹醬，細算起來也幾千年了。周朝時的青州，不知道是不是離現在的膠州灣很近，膠州最好吃的螃蟹當數梭子蟹，肉肥味美，鮮白，作為海蟹派的代表，現在還很有名氣。

古人最開始以吃蟹螯、蟹醬為佳。魏晉南北朝時方有“鹿尾蟹黃”一菜，及至五代十國時期，后漢劉承勛喜吃蟹黃，身邊人不解，問他為何不像常人以蟹螯為貴，劉承勛答曰：" “十萬蟹螯，不抵一殼蟹黃。”由此，蟹黃開始受到世人追捧。

中國古代眾多文人喜食蟹，李白、蘇軾、陸游、李漁等皆榜上有名，個個留有佳句，把對螃蟹的喜愛宣傳到人盡皆知。晉朝名士畢卓飲酒吃蟹吃得心滿意足，曾有“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鰲，拍腹酒穿中，便足了一生”之感嘆，對螃蟹之喜愛溢于言表。詩仙李白算是唐朝吃蟹的代表人士，“搖扇對酒樓，持袂把蟹螯”，這一稱贊，相當于詩仙給螃蟹發了一枚天下聞名的“好吃金牌”，讓螃蟹更受歡迎了。

唐代詩人、農學家陸龜蒙喜食海蟹，有《蟹志》一文，他在《酬襲美見寄海蟹》一詩中贊曰：“骨清猶似含春靄，沫白還疑帶海霜”：杜牧也持螯賞菊，有“越浦黃柑嫩，吳溪紫蟹肥”的詩句：唐代另一位詩人唐彥謙也留下了一首詩《蟹》：“湖田十月清霜墮，晚稻初香蟹如虎。扳罾拖網取賽多，篾簍挑將水邊貨。”宋朝時期，文人墨客對蟹的喜愛更是到了極致。宋人食蟹的方式頗多，除“洗手蟹”“蟹釀橙”外，根據南宋時期高似孫《蟹略》，當時已有酒蟹、糖蟹、糟蟹、蟹飯、螃蟹清羹等美食。據統計，《全宋詩》共有寫螃蟹的詩歌七百多首，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文人墨客個個是食蟹愛好者。

宋人食蟹，將一件本來是口腹之欲的饕餮之好以詩詞描述，一群“饞鬼詩人”推波助瀾，竟然將其變成了一件優雅之事。及至明清時期，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明朝張岱有短文《蟹會》，言“掀其殼，膏膩堆積，如玉脂珀屑，團結不散，甘腴雖八珍不及”，對螃蟹極為夸贊，而且一到十月，就會與友人兄弟輩立蟹會， “由今思之，真如天廚仙供，酒醉飯飽，慚愧慚愧”。曹雪芹《紅樓夢》里也寫蟹會，寶玉、黛玉、寶釵皆有詩句，且還出了幾個寫蟹好句。

清代李漁是頂級吃客，曾說螃蟹“獨于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無論終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與不可忘之故，則絕口不能形容之”。他喜食蒸蟹，“凡食蟹者只合全其故體，蒸而熟之，貯以冰盤，列之幾上，聽客自取自食”。李漁晚景凄涼，窮困潦倒，但每年蟹市未到，就先一點點存錢，等蟹上市了，他便買上一些養在大缸里，一直吃到下市，每天五六只，為此他還將秋天稱作“蟹秋”。他自稱：“以蟹為命，一生嗜之……蟹乎！蟹乎！吾終有愧于汝矣！”別人稱他為“蟹仙”，他自嘲自己是“蟹奴”。

袁枚更是個吃貨，《隨園食單》里面“水族無鱗單”中有蟹、蟹羹、炒蟹粉、剝殼蒸蟹四種做法，且季節不到時，還以“假蟹”代之，用黃魚、鹽蛋為料，加雞湯、香蕈、蔥、姜汁、酒，吃時酌用醋。其實這“假蟹”就是黃魚羹，用咸蛋黃碾碎拌勻，色澤深黃，看上去就像蟹油在淌，用現在的食譜來比較，類似常見的名菜“賽螃蟹”。

及至現代，豐子愷先生每年中秋與家人賞月，必食蟹，尤其喜歡把蟹肉、蟹黃拆出放到蟹斗里，可下白米飯一大碗；梁實秋在《雅舍談吃》里說，“蟹是美味，人人喜愛，無間南北，不分雅俗”，他特別喜歡吃北京正陽樓的蒸蟹；民國名醫施今墨為食蟹，每年秋日蟹肥時，必至南方行醫，為的便是一口嘴上鮮；汪曾祺也極喜愛吃螃蟹，在很多文字中都寫過螃蟹。

螃蟹嫵媚在眾多詩文里，中國蟹文化的構建，一方面源自食蟹習俗的普及，一方面是文人墨客對生活審美化的智慧追求，在日常生活里也能生發出美的興致，在細節里時時感受到生之趣味。

粉筆逸事

我上學時，教室里還沒有電子白板、投影儀等教學設備，那時最崇拜有一手“粉筆神功”的老師。

小學有位數學老師，手臂一掄，黑板上一個光滑規范的圓立即出現，連圓規都不用，畫三角形直接一次落筆，拐兩下就立即成了，讓人驚嘆；初中有位教地理的楊老師，邊講課邊畫圖，省市地圖、中國地圖、世界地圖隨手畫來，用不同的顏色表示河流、道路、山川，一節課下來真是享受，可惜他后來選調到外地，不幸患了癌癥，中年早逝，讓我們不勝唏噓；另有教美術的老師，在黑板上畫鐵路樹木透視圖，由近及遠，近處樹木大，越遠處樹木越小，鐵軌上的枕木先是畫長一點，后面的逐漸畫短一些，站在教室中央，仿佛就真的看到遠方的火車冒著煙開過來，真覺得粉筆畫很神奇；高中一位老師，雙手能同時寫不同內容的粉筆字，而且左右手寫得同樣漂亮美觀，板書如同字帖，收獲了一大批粉絲。

無疑，他們是課堂上粉筆字的王者。一位教師達到什么段位，從他熟練運用粉筆的程度就能判斷。

新手上課，板書多而雜，板書內容不加選擇，字也不那么規范。學生在下面說話做小動作，教師一瞥之下，用粉筆頭投擲作案者，本想砸A，結果命中了無辜的B，驚起一眾不解的目光。效果為零，甚至是負數。

高手上課，板書簡明清晰，橫平豎直，點捺撇折看上去賞心悅目，教學要點一目了然，偶爾還能穿插簡筆畫，富有藝術性。更重要的是看見班里有調皮搗蛋的學生，影響了班級學習秩序，或發現因過度熱愛學習而去拜見周公的迷糊娃，老教師眼角余光一斜，手中粉筆頭輕輕一彈，無須導航，便精準定位，一擊即中，既是提醒，又是警告，沒有言語，卻“殺人”于無形。被砸到的同學一個激靈，頓時身形挺拔，手腳老實，呈認真聽課狀。粉筆既是教學工具，又是課堂武器，從前學生淌鼻血，偶爾還會用粉筆塞住鼻孔止血，這時粉筆又成了止血神器，一物多用，物盡其用，也難怪能長盛不衰多年。

作為學生呢，我們也有自己的粉筆密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們班參加學校演出，無論男孩、女孩，一支紅粉筆染出了全班一模一樣的紅臉蛋，面頰都如紅蘋果，眉心間一人點了一顆傻傻的紅粉筆痣，每人唇上還抹了一點，噘著嘴，怕掉色，一直到上臺前都不敢說話，不敢舔嘴唇。上得臺去，主持人報完幕，集體共唱了一首《文明禮貌之花》，然后“一二三”一起鞠躬下臺。我們美得不行，上午演完節目，下午還不肯擦，晚上睡覺前才卸了平生第一個“妝”。

粉筆還有許多其他功用，我們有時偷偷拿半支白粉筆做染料。那時最時髦的是綠色的解放鞋、白帆布鞋，白帆布鞋又叫白膠鞋，也稱白球鞋，白球鞋剛穿時雪白，及至穿幾次，過幾水，膠皮邊上會泛起黃印，俗稱汗漬印。極少有同學會買白球鞋粉，我們大都一人半支粉筆，沿著白球鞋膠皮邊上有印跡的地方厚厚地涂上一圈，“黃球鞋”又變回了白球鞋。可惜，這樣涂過的白球鞋白不了多久，腳一活動，鞋子就掉白渣渣，還得再涂。于是，粉筆盒里的粉筆就日漸稀少，有時老師上課都找不到粉筆，被氣得不行。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聽口令，“嘟嘟嘟——”，我們正在操場上體育課，體育老師正喊得帶勁，我們班主任邁著她穩健而又帶點炮仗味的步伐走過來了。我們一臉疑問，誰犯錯了？

班主任在我們隊伍前方站定，跟體育老師小聲嘀咕了幾句，體育老師喊口令：“穿解放鞋的同學向后退三步，預備——向后退！”隨著口令聲，三十幾個同學向后退了三步。

“穿白球鞋的同學向前進三步，預備——向前走！”體育老師接著喊。聽到口令，二十幾個同學向前進了三步。

體育老師又喊出最后一個口令：“穿布鞋和其他鞋子的原地不動！”二十幾個同學聽從命令沒有動。伴隨著口令，我們已自動分成了三排。

體育老師沖班主任示意，班主任走到第一排穿白球鞋的同學面前，說道：“把你們的右腳伸出來。”班主任挨個看過去，最后指著其中兩個同學說：“你們倆，去后面！”那是兩個刷了球鞋粉的同學。

然后班主任開始訓話，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你們啊，你們，讓我說你們什么好呢？啊——啊！這一周我都去教務處領了五盒粉筆了！教務處領導說了，你們班是吃粉筆的嗎？不是我說你們，女生愛美還情有可原，你們這些男生，也用白粉筆刷鞋！你看，這粉筆末掉的，操場上都有白印了，好看嗎？”

“好看——”有嘴賤的兩個男生小聲說。

班主任白了他們一眼：“你們倆偷粉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今天教室里的衛生就讓你們全包了，值日生今天不用值日了。”

“其他用白粉筆涂球鞋的女生，每天一人負責擦教室黑板，擦完為止。用白粉筆涂球鞋的男生分組負責掃教室的地面、擦玻璃一個月。以后再有偷粉筆涂白球鞋的同學，寫檢查，請家長，就不用來上學了，天天在家刷白球鞋吧！”說完，班主任氣憤地拂袖而去。

唉，這惹禍的白粉筆！我們頓時覺得白粉筆不香了。班主任老師從此去教務處不領白粉筆，改成領彩色粉筆。估計她想的是，這回你們這群搗蛋包恐怕不能用彩色粉筆刷白球鞋了吧。可惜，她低估了我們的創造力，彩色粉筆更好玩。我們用來畫圖，隨手就在課本上把里面的人物換了色彩，還用小刀在粉筆上豎著刻字，“齊天大圣到此一游”“白骨精到此一游”。有調皮的男生把彩色粉筆用小刀一點點削下來，碾碎變成彩粉，放在紙上隨手一吹，揚起五彩繽紛的粉末，美其名曰“彩色的霧”。有了彩色粉筆后，我們幾乎每人都有了自己的印章。用粉筆的粗頭，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姓氏，有的刻成凸起的，有的刻成凹進去的，我們竟然無師自通了“篆刻”，而且有陽文圖章，有陰文圖章，每到商量一件淘氣的事，商量成了，就用自己的彩色粉筆章蓋上自己的姓氏，表示自己參與了。不得不說，這種做法很利于老師破解班里無人認領的懸案，幾個搗蛋包偷偷拔老師自行車的氣門芯，這個案件就是這么破的。

沒過多久，班主任就后悔了。因為，接下來的這一周，她去教務處一共領了七盒彩筆，教務處對我們班停止供應，我們班需去別的班級借粉筆上課。基于嚴峻形勢，班主任設了一個“粉筆委員”，這個委員職責重大，負責管理班級粉筆使用，每天只能拿出兩根粉筆來，供上課老師使用。

若干年后，山不轉水轉，想不到我也成了一名教師。當教師的第一要務，就是基本技能提升，“三字一畫”是日常基本功，也就是練好粉筆字、鋼筆字、毛筆字和簡筆畫。此時，粉筆已由過去的白堊粉筆，變成石灰粉加石膏做成的粉筆，慢慢又發展為無塵粉筆。

學校在宣傳欄的反面設了黑板，每人一小塊地方，寫好姓名，每天到達學校，先去宣傳欄的背面去寫一首指定的古詩，全校師生都能看見，大家都感覺不能一筆臭字丟人，所以天天練字。后來因雨雪天氣，粉筆字容易被雨水沖掉，就改成每人發了塊小黑板，既能在教室里使用，比如寫拼音漢字習題什么的，也可以每日用來練粉筆字，把小黑板放到學校大廳里，供師生品味觀摩。

我發現班里的小學生對粉筆依然很有興趣，喜歡用粉筆畫畫，特別喜歡在白墻上畫彩色小人和花草樹木，尤其愛畫“公老頭”，一邊念念有詞一邊畫：“一個公老頭，借了倆雞蛋，三天還，四天還，一還還了個王八蛋。買了三根韭菜，花了三毛三，買了一塊肉，花了六毛六，買了四個扣，花了一毛一。”不知道誰發明的，越強調不能在墻上畫，他們越喜歡偷偷畫。我現在還納悶，這個小氣吝嗇的“公老頭”到底是誰，怎么這么多小學生傳播他的光榮事跡，有待于考證一下。

粉筆在小學生的“廁所文學”中也偶爾現身，隔段時間就能在廁所墻上發現“張×琪我再也不理你了”“李×明大壞蛋”“楊老師作業多”這樣的經典名句。把后勤校長氣得夠嗆，他剛把廁所里的粉筆字刷掉，蓋死痕跡，沒幾天又冒出新的來，導致他一天到晚火冒三丈，看見手里有粉筆的學生就目光炯炯，嗖嗖發射X光，一種神探斷案的感覺。后來學校設了涂鴉墻，專門讓小學生畫著玩，幾盒彩色粉筆天天在涂鴉墻那兒擺著，有學生在上面畫彩色小人、小鳥。再后來，涂鴉墻變成了宣傳安全的黑板報。近幾年，小學生不玩粉筆了，粉筆之外，手里多了兩樣神器，一種是各種彩色的小卡片，第二種就是橡皮泥。橡皮泥在他們手里已出神人化，捏各種小動物，擺各種造型，不亞于我們當年對粉筆的開發利用，他們對粉筆的興趣似乎減退了。

老師也很少用粉筆寫板書了，上課時粉筆板書幾乎可以不寫，課件播放，在電子白板上用手指寫字，可保存可刪除，方便到不用吃一嘴粉筆灰，也不用一擦板書就白頭了。

若干年過去，我們恍然發現二十世紀的老師，腹有詩書氣自華，就憑“一支粉筆一張嘴”站穩講臺，還能讓學生聽課聽得津津有味，學得興致盎然，板書點畫撇捺賞心悅目。細想起來，課堂上粉筆的作用還是很強大的，我還能記起老師上課時漂亮的黑板畫，還記得我一次爬黑板寫字時，語文老師圈出了其中一個字說，“這個字的捺別寫那么長，都快把后面的字絆倒了”。這巧妙的提醒，讓我一提筆寫字，就時刻注意。

粉筆有時可以下崗，但不能每節課都下崗。原因很簡單，對小學生來說，一筆一畫地寫字就是示范。學生到黑板上來板書，字的間架結構、田字格的占位，看起來非常直觀，如果在寫得好的字下面畫個紅圈圈或對號，更是皆大歡喜。

前幾年，某學校有位老師用粉筆頭彈到一名上課走神的學生課本上，學生回家告狀，家長不依不饒，打了熱線投訴，說孩子被嚇著了，教師被一次次約談，一次次寫檢討。從此再也沒有老師敢用粉筆頭提醒淘氣的孩子。

粉筆的功能已回到寫板書的原點，不知道粉筆以后還會不會有寫字之外的其他功用。

（選自散文集《暗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