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觀當今中國經濟,既要看短期波動之“形”,也須察長期發展之“勢”;既要看經濟增長之“量”,也要看轉型之“效”,以及發展之“質”。大處著眼、微處落筆,香港中文大學商學院市場學系副教授柯特從事中國市場經濟研究十數年,最終將目光停留在數字經濟及其帶來的影響這一時代課題之上。
在柯特眼中,數字海洋中的每一滴水都承載著時代的脈動,它們匯聚成流,正激蕩出前所未有的浪潮。因其不僅是一種經濟形態的革新,更是一場深刻的社會變革。在這方由數據編織的天地中,每一次點擊、每一段代碼都在無聲地講述著關于效率、創新與連接的故事。從電子商務的便捷到金融科技的高效,從智能制造的精細到智能城市的便捷,數字經濟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變著人類的生活。而同時,柯特也看到了另一面:在充滿機遇的田野上亦不乏風險與挑戰。“數據安全、隱私保護、數字鴻溝等問題,如同古道上的險灘,考驗著前行者的智慧與勇氣。這些問題如影隨形,提醒我們數字經濟的發展并非一帆風順。”他說。也正因如此,他始終堅持使用微觀經濟學的框架來解析數字經濟規律,致力于為企業制定產品和市場營銷方案提供可行思路,為制定保護消費者權益的政策提供建議,力求為國家發展和規范數字經濟添磚加瓦。
“數字經濟的發展需要審慎的態度,既要追求速度,也要注重質量;既要鼓勵創新,也要保障公平。建立健全的數據治理體系是構建健康數字生態的關鍵。”柯特堅定道。
從“見物講理”到市場研究
2022年,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正式發布《全球數字經濟白皮書》,其中詳細地對“數字經濟”的概念加以定義,即“數字經濟是以數字化的知識和信息作為關鍵生產要素,以數字技術為核心驅動力量,以現代信息網絡為重要載體,通過數字技術與實體經濟深度融合,不斷提高經濟社會的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水平,加速重構經濟發展與治理模式的新型經濟形態”。這不僅標志著權威標準的成形,更為接下來的學術研究和實際應用提供了明確的指導方向,有助于推動以柯特為代表的青年科研人員進一步地深入研究和實踐探索,其意義不言而喻。
然而同年,還發生了一件對柯特意義重大的事件——北京大學授予物理學院劉玉鑫教授教學成就獎,為表彰他在長期的教學過程中,廣泛汲取國內外優秀拔尖人才培養經驗,積極調研、思考、探索教學方式方法改革,穩妥地開發和應用創新性教學和培養手段等不可磨滅的貢獻。而他,也正是柯特本科時期的導師之一。
或許連剛剛邁入北京大學校園的柯特都不曾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由“見物講理”的物理專業跨越至市場學研究。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雖然二者看上去一文一理、天壤之別,但本質上都是在解釋世界運行的底層規律。“所以我一直認為人生的每一步都意義斐然,物理學的地基給了我完整的邏輯思維建構,而我只是在學習的過程里完成了自我審視,找到了自己對世界更好奇的部分而已。”正因自己有如此經歷,所以直至今日,柯特仍會不斷告誡自己的學生要勤于思考、持續拓展。“人生就是一場無法預知終點的馬拉松。”他常說。但這些都是后話了。
2006年,懷著對事物本質運行規律的好奇,柯特走入北京大學物理系,通過不斷地探索與拓展,在2010年他即將赴美深造之際,已經完成了對物理學、統計學兩個學科的初步接觸與學習。其間,雖然興趣在變、觀點在變,但柯特對于從研的堅定卻從未遲疑,“我一直很清晰地明確前路,未來我是要從事研究工作的”。因此在本科階段,他便有意開始培養此方面的能力,與導師林潮教授和同學黃浩合作在天體物理領域學術期刊《天體物理學雜志》(Astrophysical Journal)上發表的一篇文章,既是對自己4年努力的“總結”,也是職業發展開端的一次“牛刀小試”。
2010年,站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校園里,柯特不止一次問過自己,究竟為什么遠渡重洋來到美國?短短兩年之前,這個答案可能會是“大勢所趨,因為身邊出國深造的人比比皆是”;而兩年之后,經過了統計學與經濟學的洗禮,他的觀點發生了改變,既留戀于校園中“平臺自由、恣意生長”的學術風氣,也鐘情于隨心而行、天馬行空的探索過程,最重要的是,他近乎癡狂地追尋著以所學解決實際問題的使命與目的。所以,又3年之后,當他手握統計學、經濟學、運籌學3個專業學位,才驚覺眼前的道路變得更加清晰:“我想以科學的視角審視現代經濟,用算筆解析人間煙火氣。”
從科學前沿看人間煙火
人生有夢便不覺遠。從撰寫博士論文階段起,柯特便致力于使經濟研究聯系實際,以“消費者信息搜索”為主題展開了系列研究。
據悉,搜索理論起源于產業組織和勞動經濟學,是理解市場摩擦的重要理論工具,可以用來解釋包括產品市場的價格分散和勞動力市場的失業率等重要的經濟學現象。著名經濟學家馬丁·魏茨曼(Martin Weitzman)提出的潘多拉法則是基于此理論延展出的應用最為廣泛的基本模型之一,但是此模型發展于幾十年前,當時的消費者在做出選擇時通常面臨的問題是信息不足而非信息過載。
簡單來講,在魏茨曼提出的這類經典的搜索模型中,一個產品或者一份工作被建模為一個黑匣子。決策者在支付一定搜索費用后可以打開黑匣子,進而獲知關于這個產品或者工作的一切信息。這種假設成立的前提是必須使得這類模型具有解析解,但同時也限制了它們的適用性,即它并不能刻畫出消費者如何搜索并處理更為復雜的產品信息,而這些“范圍之外的部分”在當下的數字經濟市場中比比皆是。例如當一個消費者在網上瀏覽某類電子產品的顧客評論時,他可以在多個品牌的產品之間自由切換。他也不需要讀完每件產品的所有評論,而是可以動態地決定什么時候停止信息搜索。在這個過程中,多個產品的信息是逐漸被揭示的,而非像經典模型中模擬的那樣一蹴而就。那么這就衍生出了一個問題:更加符合現代經濟社會的信息搜索模型該是什么樣子?
為回答這一問題、迭代模型,柯特相繼發表了多篇學術論文,從不同角度考慮新的方法來模擬消費者在搜索的過程中對復雜產品信息的逐漸學習過程。他發現,消費者在做出決策之前通常會遵循一個兩階段式“先考慮再決定”的規則。也就是說,只有當一個產品具有足夠高的預期效用時,消費者才會考慮搜索或購買此產品;或者,當消費者同步考慮多個產品時,往往會專注于預期效用最高的兩個產品,只有當這兩個產品的預期效用之間的差異大于某個閾值時,他才會停止搜索信息并購買其中他最喜歡的那個產品。這看起來理所當然,但柯特的研究卻為此搜索模型提出了微觀理論基礎——在基于布朗運動的連續時間框架下,他為消費者的最優信息搜索問題給出了解析解。同時,他的研究也為“選擇超載”現象提供了一個新的解釋——更多的備選產品導致更長時間的搜索比較,更豐富的信息事后可能會導致較低的總銷量。
基于布朗運動的連續時間框架,柯特進一步發現可以超越對產品屬性搜索的模擬,去考慮了一個更一般的貝葉斯學習的過程。“貝葉斯框架自然地刻畫了決策者在搜索過程中的邊際信息遞減。”他概括道。而具體的研究問題為:在對多個備選方案進行選擇之前,一個決策者可以依次為每個備選方案購買多個帶噪聲的信號,也可以在不同方案中自由切換且反復研究,最終他需要決定在什么時候停止搜索并在這些方案中做出選擇。通過研究此問題,柯特得出了一個令人驚訝的新結果:有的時候,決策者應優先搜索預期收益較低且不確定性較小的方案。如果隨后收到足夠多的積極信號,他將轉為搜索更好的方案;否則,他將排除此備選方案并采用當前首選的方案。這種策略之所以行之有效,是因為通過盡早排除一個不好的方案,決策者可以節省搜索成本。
諸如此類的研究還有很多。比如柯特發現,當消費者不了解產品屬性并在購買前需要搜索產品信息的時候,競爭產品之間會產生需求互補效應,而這種效應對企業的價格競爭有著重要影響。此外,當新的模型與框架被應用到企業內部之后,關于員工升職加薪又出現了全新理論亟待挖掘,基于此,可以在動態雇傭關系中,對雇主和雇員對生產率和信息的權衡取舍給出新的解釋。最后,柯特還研究了消費者平行學習多個產品的復雜信息的最優搜索策略問題,并以此為自己的博士研究生涯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奮楫篤行,守正創新。對于理論創新道路上的困境與舉步維艱,柯特提到了基于多維布朗運動的最優控制和最優停止問題涉及求解高次偏微分方程的解析解。在一段時間里這個問題幾乎成了縈繞于腦海中的難解“魔音”,使他深感壓力,卻又涉及在模型的現實性和可解性之間找到一個平衡,不得不為。“當時我試圖去建立一個關于消費者對復雜信息的搜索的一般框架時,并未考慮到不同行業或不同場景對消費者搜索行為的影響,這也給將模型和現實數據的擬合帶來了困難,也是可以繼續研究的課題。”他說。
為精進研究、增長見識,柯特很快憑借努力走入世界頂級學府之一——麻省理工學院(簡稱“麻省理工”)斯隆商學院市場學系擔任助理教授,在正式揭開研究新篇的同時也致力于與更優秀的同仁探討合作、交流學習。
從網絡興起到借“數”生金
在麻省理工的5年是柯特在研究道路上拔節成長的5年。借力學院提供的前沿學術平臺,也隨著數字智能行業的不斷崛起,他在對平臺經濟與數據市場等“無形之手”的深入認知中逐步獲得了趨向實干的“有形之力”。
2017年,據相關部門估計,超過三分之一的美國勞動力(5730萬人)都從事著自由職業,每年為經濟貢獻約1.4萬億美元。由于此種持續發展的趨勢,柯特開始關注關于零工經濟線上平臺的信息傳遞問題。眾所周知,就業信息平臺上通常有著各式各樣的自由職業服務提供者,他們的服務質量可能千差萬別。因此,購買服務的不同買家也可能對服務質量有不同的偏好——有的買家看重高質量并愿意為此接受高價格,而有的買家則不愿意。為探究此動機與發布信息真實性之間的關系,柯特審慎思考并建立起一個去中心化的匹配市場模型,最終得出結論:如果服務提供者和買家配對之后不能就價格重新談判,那么總存在一個市場均衡使得買家在報告他們的質量偏好時是誠實的。相反,如果服務雙方可以在配對后就服務提供者的要價重新談判,那么買家就會夸大他們的質量偏好。總而言之,對價格的重新談判提高了事后的匹配效率,但可能會扭曲買家如實透露其質量偏好的事前動機。值得一提的是,這種權衡可以用來解釋在現實生活中觀察到的不同零工平臺在是否允許買賣雙方重新談價這個規定上的差異,滿溢人間煙火氣。也正因如此,此篇文章一經發表便被多家媒體報道,包括《彭博商業周刊(中文版)》、《中國商業知識》、《英國商會》雜志及《經濟一周》等。
此后幾年里,各類電商平臺的快速發展,照見的是熱氣騰騰的生活,也是活力滿滿的經濟。由于其一頭連著宏觀的經濟大盤,一頭連著千家萬戶的日常生活,所以柯特更加期望能夠在對生活現象的解釋和挖掘中,加深自己對行業的理解。于是,在歸國加入香港中文大學(簡稱“港中大”)之前,他還就“雙邊客戶評價如何影響市場競爭”的問題開展了系列研究。
“以海外一個短租平臺為樣本,我們發現雙邊客戶評價導致了一種新的服務提供商的定價考慮,即他們可以通過收取低價來吸引低服務成本的優質客戶,從而產生內生組合效應。因此,隨著客戶的服務成本變得更高或平臺的傭金率變得更高,市場均衡價格反而可能會下降。在某些條件下,高質量供應商甚至可能會收取比低質量供應商更低的均衡價格,以挑選優質客戶。我們還發現,與單邊客戶評價相比,雙邊客戶評價可能會削弱服務提供商的競爭并提高均衡價格,因為他們的目標客戶處于不同的成本細分市場。”柯特介紹道。
于是,深入市場變成了柯特想要接續研究必須去做的事。也正是這一動機,讓他選擇了中西文化交融的城市——香港。“在來到香港之前,我對這里是有一些固有印象的。光怪陸離、觥籌交錯,完美結合的中西文化催生出了富有巨大潛力的無形市場,高樓林立之間也閃耀著無盡的商業氣息,仿佛這里什么都有,但就是缺少了一些科研的光輝。”但當正式加入港中大后,自由開放的學術氣息讓他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學生時代,柯特才深深感覺到這里能讓無數優秀人才匯聚、扎根,靠的是底蘊、是環境,也是產業、是前景。
數字經濟的寬廣前景是毋庸置疑的。越來越多的公司開始大規模地存儲、移動、分析甚至買賣消費者數據,將注意力變現,從網絡流量中“淘金”,這是大勢所趨,也是浪潮所向。但當這一切落在如柯特一般的研究者眼中,卻還有另外一層意義,即解決個人數據的隱私保護和數據安全問題迫在眉睫。“設計一個有效的消費者數據保護法規的主要挑戰在于,一方面我們需要保護消費者免受潛在數據泄露和濫用的傷害,但另一方面還需要確保消費者和社會能夠從與他人共享數據中獲得盡可能多的潛在利益。可以說,消費者數據是數字經濟發展的基礎。”他說。
于是,柯特將注意力轉向了歐盟2018年頒布的《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他著手對這一法規提煉整理出兩項基本原則:一是對公司提出了保障數據安全的要求,二是賦予消費者個人數據的所有權。然后,他將這兩項基本原則納入到一個兩期的動態模型進行經濟學分析,并發現:《通用數據保護條例》關于數據安全的要求大部分時候對消費者和公司都有利。然而,賦予消費者隱私權對市場的影響卻非常微妙。消費者對公司能否收集自己數據的選擇權導致商品交易與個人數據采集分離。雖然這種分離可以防止消費者在面臨高隱私泄露風險時出現的市場失靈,但它會讓更多的消費者拒絕公司收集他們的數據,導致市場上數據量的整體下降。此外,消費者清除或轉移數據的權利約束公司去限制價格歧視,并為消費者提供持續價值,但也降低了公司為收集消費者數據而愿意給予他們的補償。總的來說,消費者的隱私權在競爭市場中總是有利于消費者,但在壟斷市場下卻會出人意料地傷害消費者。當隱私泄露風險高時,隱私權會增加企業利潤和社會福利;當隱私泄露風險低時,隱私權會減少企業利潤和社會福利。
經測算,目前,中國已經以7.1萬億美元的體量成為全球第二大數字經濟體,僅次于美國。在疫情之后尚未穩定的國際形勢下,數字經濟對我國經濟發展的穩定器、加速器作用更加凸顯,這也加劇了柯特的使命感。幸而,2024年,捷報傳來——憑借“人工智能的經濟學分析”的研究主題,柯特成功獲批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優秀青年科學基金項目。眼下相關研究正在如火如荼地開展之中,他也透露現階段感興趣的工作是用經濟學的視角研究人工智能對市場和商業的影響。“現實生活中,數據分析和算法設計對很多企業的重要性越來越高,已經成為有些企業的核心競爭力,而這些企業在設計算法并用其產生的結果做決策的時候,往往還要考慮到競爭對手的策略。”柯特補充道。由此,他擬將博弈論的框架引入傳統的統計學習理論中,研究企業如何使用算法競爭,以及市場競爭的強弱程度對企業算法設計的影響。
“未來,我想將一張藍圖繪到底,因為從研者應該承擔起時代使命,即為產業高質量發展提供有力保障,為探尋未來發展新路徑提供有效指引,經濟學和市場學也不外如是。或許未來市場的底色,就是由一根根網線編織成的絢爛圖景。”柯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