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莎士比亞《哈姆雷特》通過反英雄敘事邏輯,聚焦了17世紀人文主義發展、新舊倫理價值觀轉型的社會現實,并在宏大歷史背景中給予個體關照。它以象征性媒介、死亡的程式化安排以及戲劇的沖突成功塑造了反英雄人物形象,達成了反英雄敘事目標。探究《哈姆雷特》中的反英雄敘事邏輯一方面有助于解讀作品、揭示作品中蘊藏的時代真相;另一方面為后世反英雄敘事尋找范本與借鑒。
關鍵詞:《哈姆雷特》;反英雄敘事
中圖分類號:I05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9052(2025)01-0043-03
作者簡介:徐 銘(2004.09— ),女,漢族,湖南衡陽人,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 新聞媒體。
引言
反英雄敘事的概念與英雄敘事或英雄主義敘事相對應。其特征體現在三個關鍵詞之中:“壞事”、背負與悲劇。一是“壞事”,是表面意義與社會層面上的壞事,背后則是某種潛藏于“壞事”之下的責任感,而悲劇則是反英雄人物形象的必然結局[1]。在《哈姆雷特》中,“壞事”即指哈姆雷特遵循復仇指示要殺死克勞狄斯。二者之間存在的血親紐帶和君臣關系使復仇行為被貼上了違背倫理秩序的標簽;背負是指哈姆雷特殺死克勞狄斯為父報仇、建立新秩序的責任意識;悲劇即指哈姆雷特精神與肉體雙重死亡的命運悲劇。反英雄敘事表達了對個體思想情感的關注以及對傳統道德體系的質疑。基于人文主義啟蒙,哈姆雷特顯然在許多方面與社會倫理共識背道而馳。莎士比亞將新思想與舊秩序的沖突映射到人身上,展現了人物思想的割裂與情感的痛苦。通過塑造與傳統英雄截然不同的“悲劇英雄”形象揭示出時代真相[2]。
一、象征媒介:意念指引與虛構語言
在哈姆雷特中,王子自身的意念指引和鬼魂的虛構語言作為一種象征性媒介,構建起時空橋梁。意念指引和虛構語言傳播了關鍵信息,將過去與現在、存在與死亡聯系在一起,促使哈姆雷特走上復仇道路。
(一)意念指引下的真相探尋
意念指引作為推動故事展開的重要媒介頻繁出現。“意念”指人們感知到的世界,它是內心的幻化、是自發假設、認識的事物。在哈姆雷特中,主人公和身邊的其他人都或多或少被某種無法量化的東西操控,這種不可量化的感應就是意念指引。
首先,主人公在意念指引下做出反應。在故事開始,哈姆雷特就對于父親的死亡真相展現出強烈的不安與懷疑。這種反常情緒正是哈姆雷特內心的“意念”。而意念通常又是先入為主且帶有主觀色彩的。基于內心懷疑的想法,哈姆雷特才會展開一系列探尋真相的行動。最開始遇見鬼魂時鬼魂不愿說話只是向哈姆雷特招手時,霍拉旭等人都請求王子不要過去。哈姆雷特卻說:我父親的靈魂披著甲胄……我想這里面一定有奸人的惡計[3]。其實,光是看到靈魂身披甲胄并不能說明有奸計,甚至不能說明靈魂是國王本人。但是,由于哈姆雷特靈魂深處的既有意念,使他下定決心要跟過去;其次,配角受到意念指引加深指示效果。哈姆雷特身邊的人也受到了類似的意念指示。故事開頭霍拉旭和馬西勒斯交談近期發生的怪事。此時的他們并不知道已故國王鬼魂出現的真實原因,霍拉旭僅僅是基于先前與福丁布拉斯的糾紛就認為國王身穿鎧甲出現是為了戰事。在第一場第一幕結尾處霍拉旭同樣受到某種“預感”,他認為國王對他們一言不發但一定會和哈姆雷特說,于是展開行動將哈姆雷特帶了過來。可見,他人的意念助推王子行動,是推動故事發展的重要媒介。莎士比亞賦予人物意念指引,使其擔當推動故事發展的媒介。既指引人物行為也誘發真相。
(二)虛構語言下的真實接近
《哈姆雷特》中的虛構語言體現在“鬼魂話語”上,“鬼魂話語”具有虛構特質,無限接近真相卻不能完全等同于真實。在《哈姆雷特》中,意念是第一指引媒介,虛構語言是意念的延伸媒介。基于虛構語言,主人公不斷接近、印證真相,故事得以推動展開。
首先,“語言”作為人工創造的符號系統,相較于直觀的行動,具有明顯且系統的虛構性。哈姆雷特中,鬼魂向哈姆雷特講述事情時是以語言展開的,而非真實行動。在表達形式層面,對話的真實性有待考量;在哲學層面,基于主觀表達的利己性,每個人都是“不可靠敘述者”。這樣來看,“真理”也不是一種絕對存在[4]。這種虛構性一方面表示在“能指”與“所指”關聯的因人而異。比如,霍拉旭等人和哈姆雷特看到的是相同的“身穿胄甲的鬼魂”,但是,霍拉旭等人認為“身穿胄甲的鬼魂”代表的是對于戰事的警示,而王子則認定“身穿胄甲的鬼魂”代表父親死去的冤屈。其次,以“鬼魂”為敘事者傳遞語言更具虛構特質。鬼魂是超自然體的一種,在西方,“鬼魂”最先以“靈魂”的概念出現。鬼魂敘事的虛構性一方面表現在“靈魂”并非完全等同于生者本體的再現,它和生者本體之間保持一定距離。鬼魂始終作為“第三人”描述已故國王的遭遇,而非以第一人稱的“我”自稱;另一方面,“鬼魂”帶來時空錯位,“鬼魂”將過去和現在聯系在一起,使得哈姆雷特不得不將虛擬放置現實中驗證。
可見,自身的意念指引和鬼魂的虛構語言是促使哈姆雷特一步步探尋真相的象征媒介。最初由自我意念產生引發了行為指示,意念是作用情節和節奏的媒介;虛構語言緊接著延續意念的媒介效果,二者共同推動,使主人公不得不完成“壞事”的使命。
二、戲劇沖突:前期抵觸與后期爆發
戲劇沖突是指一種表現人與人之間矛盾關系和人內心矛盾的特殊藝術。法國戲劇理論家布倫退爾建構的“戲劇沖突說”宣揚“沒有沖突就沒有戲”。哈姆雷特前后使用兩種形式設置戲劇沖突:一是前期的抵觸式沖突、二是后期的爆發式沖突。通過戲劇沖突將主人公的矛盾展現得淋漓盡致,突顯反英雄敘事“背負”主題。
(一)抵觸下的行動延宕
“抵觸”,指的是某一人物在處理同其他人物之間的矛盾關系時,并不采取斷然對抗的行動,而是采取和平的方式。戲中戲、延宕和裝瘋都是抵觸的經典表現,貌似平和的行為背后積蓄著更大的水花。
首先,裝瘋是隱忍的反抗。哈姆雷特在前期選擇裝瘋,這是一種抵觸的表現。在哈姆雷特意識到奧菲利婭來試探他時,他是憤怒的。但是,他知道此時并不是暴露自己的成熟時機,所以他選擇借“裝瘋”名義辱罵奧菲利婭,一方面幫助證實自己確實“瘋了”,另一方面也借機宣泄自己的憤怒;哈姆雷特對待王后也采取了同樣手段。他借“瘋”對王后展開了一系列心理上的攻擊,羞辱王后不知廉恥,在言語上為父親報仇。其次,戲中戲和復仇暫停是短暫的妥協。在故事的前半段,哈姆雷特的復仇行為都是較為和平的。雖然心懷怨恨,但是仍然維持著表面的體面。哈姆雷特在聽了鬼魂的話之后沒有公然與克勞狄斯對峙,而是通過安排戲中戲來試探克勞狄斯。一方面是出于對鬼魂話語的確認。因為在此之前哈姆雷特對于克勞狄斯的惡行沒有證據,他只能先找證據再行動;另一方面是哈姆雷特對于克勞狄斯的國王權威也有忌憚,因此不敢貿然動手。哈姆雷特前期的復仇大多表現為抵觸,即較為和平的反抗,表現在行動上就是復仇的“延宕”。然而,表面的和平和人物內心的矛盾有著強烈的撕裂感。內外沖突的積壓為最終爆發積蓄著力量。
(二)爆發下的正義消解
“爆發”是沖突的根本體現。是抵觸演化的結果。在哈姆雷特中,“爆發”主要表現在后期的對峙、決斗和死亡這些情節。當復仇行為徹底爆發,正義性也隨之消解。“復仇達成”與“正義”被置于對立面,加劇“背負”壓力。
復仇爆發摧殘他者性命,導致非正義性。誤殺波洛尼厄斯是復仇變質的關鍵,一方面波洛尼厄斯的死將無辜的人卷入復仇漩渦。先是奧菲利婭因傷心過度失足殞命,緊接著父親和妹妹的死亡又帶給雷歐提斯無盡的痛苦,從物理層面來說,哈姆雷特他同樣成為別人的殺父仇人,同樣帶給別人痛苦,這是非正義的;另一方面波洛尼厄斯的死讓克勞狄斯意識到自己與哈姆雷特之間有不可調和的矛盾、二人之間的關系注定是生與死的博弈,由此他展開行動。他假意幫助雷歐提斯,實則為了能夠除掉哈姆雷特。然而,這一行為的最終結果是王后陰差陽錯喝下了克勞狄斯為哈姆雷特準備的毒酒身亡。至親的離世、敵人的暗算以及無法暫停的決斗使哈姆雷特一時之間毫無招架之力。還等不到他反應過來,他就本能刺回雷歐提斯。隨著復仇失控,越來越多人被卷入復仇、越來越多人因此喪命,復仇的正義性隨之不斷消解,結果面對的是無法挽救的生命。
哈姆雷特后期的爆發式復仇是形式所逼,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即時反應。這與他對于復仇的規劃是大相徑庭,復仇正義性的消解加劇了哈姆雷特“背負”的痛苦,增添悲劇色彩。莎士比亞融合了“抵觸”和“爆發”兩種類型的戲劇沖突,使其在形式上形成節奏的強烈對比,在內容上形成邏輯的遞進關系[5]。兩種沖突都沒有完美的結果,兩種復仇方式都沒有達到理想效果。復仇的復雜性注定主人公在背負下行“壞事”的結局。
三、死亡程式:雙向度死亡與群體性結構
程式,即結構模式。“死亡程式”,即指哈姆雷特中為描寫死亡而形成的一套精巧且規范的結構模式。《哈姆雷特》的“死亡程式”可以簡單概括為兩點:一是死亡兼具肉體與精神,遵循雙向度規律;二是群體性死亡結構。莎士比亞對于死亡的描繪可謂匠心獨運,他基于戲劇視角,巧妙把控不同人物精神、肉體死亡的節奏并通過群體性死亡將情節推向高潮,使故事一步步逼近悲劇結局。
(一)雙向度死亡下的悲劇升級
哈姆雷特中人物的死亡大多遵循著一個邏輯規律,即精神和肉體雙向度死亡。在這一邏輯下,莎士比亞用大量筆墨描寫人物內心的掙扎,以緩慢的精神性死亡和爆發式肉體死亡展現出故事中的人物是如何一步步被摧毀的,使悲劇效果不斷升級。
首先,精神死亡的情緒遞進。其主要發生在故事中期,表現在巨大沖擊帶來的精神折磨。比如奧菲莉婭的“瘋癲”和王后的“贖罪”。在遭遇情人辱罵、父親被情人殺死一系列重大打擊后,奧菲利婭變得神志不清,巨大的打擊導致了她精神向度的死亡;王后則遭遇了哈姆雷特的語言報復,哈姆雷特指責她淫蕩、沒有貞操,被自己的孩子這樣指責,對她來說也是精神的死亡。其次,肉體死亡節奏緊湊。人物肉體的死亡多集中在后期,奧菲利婭落水而死是肉體死亡的開端,它成為觸發雷歐提斯報仇的原因。接著,克勞狄斯的介入再把王后等一眾人也牽扯了進來。隨著決斗展開,王后巧合喝下毒酒身亡,哈姆雷特和雷歐提斯也互相刺中對方。命懸一線之際,雷歐提斯揭開了克勞狄斯虛偽的面目,莎士比亞殺了克勞狄斯。除了奧菲利婭作為死亡線的誘因,時間比較靠前,其余人的死亡時間都集中于同一事件——決斗,死亡節奏緊湊。漫長的精神死亡過程與短暫的肉體消逝形成對比。當“肉體死亡”成為最低級的痛苦,人物所承受的“死亡之上的死亡”加深了故事的悲劇性。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死亡不僅對于個體本身具有悲劇性,對于整體上的悲劇渲染也具有重要意義。從精神到肉體,雙向度的死亡使整體悲劇效果不斷升級。
(二)群體性結構下的時代審視
哈姆雷特的悲劇不是個人死亡,而是群體性結構死亡下的徹底毀滅。如果說,個體的死亡源于性格悲劇,那么群體性死亡下隱藏的一定是難以對抗的時代悲劇。莎士比亞通過描寫群體死亡的悲劇揭開時代真相。
首先,揭開貴族群體性死亡下的黑暗動蕩。貴族作為掌握秩序的群體都難逃在黑暗動蕩的社會和失序的關系中走向毀滅的結局,可見當時社會秩序的混亂程度之深。莎士比亞借丹麥八世紀的歷史反映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的英國社會現實。對外,與福丁布拉斯有一觸即發的戰爭,對內,是復雜的新舊勢力對峙。莎士比亞通過哈姆雷特和克勞狄斯的斗爭展現了人文主義者與反動封建王權代表的斗爭,貴族群體性死亡展現封建邪惡勢力的毀滅性。其次,群體性死亡也是對宗教的反叛。在哈姆雷特中,無論是正義的人物還是非正義的人物最終都迎來了相同的結局。無論是罪大惡極的克勞狄斯還是無辜的奧菲利婭、無論是贖罪的王后還是接受道歉的雷歐提斯都有相同的結局。“群體性死亡結局”中可以看出:死亡是不可抗的,任何影響因素在死亡前都是無力的。結局襯托下,那些礙于宗教的行動延宕和思想矛盾顯得滑稽可笑。這在一定程度上對十七世紀宗教生死論進行了批判。
莎士比亞聚焦人文主義發展、新舊倫理價值觀轉型的社會現實,展現人文主義理想與封建僭主之間的斗爭,結局通過安排群體性死亡使我們將目光從個體命運悲劇轉向時代整體性悲劇。新與舊、人與時代、生存與毀滅等一系列二元矛盾關系是孕育悲劇的沃土。沃土之上,將主人公反英雄的悲劇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達成了整體上的反英雄敘事目標。
結語
《哈姆雷特》是典型的反英雄敘事。首先,它以象征性媒介的引用、死亡的程式化安排以及戲劇的沖突成功塑造了反英雄人物形象。與常規英雄不同的是,反英雄人物有著更為豐滿的人格,他們雖然不是十全十美的英雄,但是個性中卻有著許多令人共情的普適特征,更能激發觀眾情感。其次,反英雄敘事的重點在于關鍵要素構成的合理情節。反英雄敘事的關鍵詞之間形成的邏輯閉環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哈姆雷特》敘事的底層邏輯,基于這一邏輯展開的場面與情節自然流暢。再次,《哈姆雷特》反英雄敘事之上是莎士比亞通過小人物展現的大時代。反英雄人物形象存在的主客矛盾來源于時代新思想與舊秩序的沖突。莎翁通過塑造與傳統英雄截然不同的“悲劇英雄”形象揭示出時代真相。通過展現人物命運悲劇書寫時代悲歌。此外,僅僅是歸結于時代悲劇不能真正的解釋《哈姆雷特》,反英雄敘事下的母題是生存于死亡。最后,《哈姆雷特》的反英雄敘事為其它作品提供了靈感源泉。眼下,當代文學的發展和電影事業的進步歸納了反英雄敘事的內涵,而《哈姆雷特》作為歷史上享譽盛名的戲劇經典無疑為反英雄敘事提供了范本與借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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