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寧靜原本像水一樣密不透風(fēng),偶爾有一絲風(fēng)逗留枝葉之間,似乎也是踮著腳跟提著裙擺,宛如湖面的漣漪一圈圈漾開卻又無聲無息。此起彼伏的蟬聲切割了這種寧靜。罩在山村的幕布緩緩拉開,白墻黛瓦掩映在竹石之間,牛羊漫步在山岡之上,縷縷炊煙絲帶般纏繞著觸手可及的湛藍(lán)天空。每當(dāng)此刻,我總是躡手躡腳地溜到樹下,屏住呼吸,凝神觀察,看見一只鳴蟬燈泡似的眼睛和斑斕的翅脈,手指開始慢慢地向它移動。它的復(fù)眼具有優(yōu)良的視力,覺察到了我對它的侵?jǐn)_,便停止吟唱,扇動膜翅,在我的手指尖觸到它身體的一剎那,突然振翅而去,急促地叫幾聲,留我在樹下懊惱地跺腳。
幸運女神偶爾也會翩然降臨。有那么幾次,蟬不知是吟唱得過于忘情,還是對人類缺乏基本的警惕,當(dāng)我用手指捉住它時, 它撲棱著翅膀一邊掙扎一邊鳴叫,似乎帶著些哭腔。不過,不一會兒它便安靜下來,一雙圓眼睛盯著我看。我把蟬帶回家,起先放進(jìn)一只粗口瓶子里,后又找來一條細(xì)線繩,一頭系著蟬的前足,一頭系在稻場邊的核桃樹上。它幾次試著飛走沒能成功, 便默不作聲地趴在核桃樹干上。我和幾個小伙伴在樹下用白茅葉逗它,它也懶得搭理,我們便跑到一邊玩去了。過了約莫半個時辰, 它竟然獨自吟唱起來,聲音回蕩在老宅的院落里,我們好奇地來到核桃樹下圍觀, 它依然旁若無人地吟唱,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吃午飯時,我想蟬也該吃點什么了,便弄一些飯屑涂在核桃樹干上。父親說:你別瞎折騰啊,書上說蟬餐風(fēng)飲露, 它吃的東西和人能一樣嗎? 多年以后,我從教科書上知道了,蟬確有自己的食譜,一旦餓了就會將針一樣的嘴插入樹干,吸食樹的汁液。
蟬在核桃樹上待了一天后,被我放飛了。當(dāng)然,和蟬一起被放飛的還有我自己。我的整個童年都在后印度過,蟬聲就是我生活的半徑。在蟬聲里,我踩著平平仄仄的山路去村子里讀書,去山旮旯里放羊砍柴, 去門前屋后的地里幫父母春播秋收。現(xiàn)在,我終于要第一次遠(yuǎn)離家門,去一座小城里求學(xué)。
這一年我十七歲。一個在蟬聲里長大的山里孩子, 以為家園就是世界的中心,天然地養(yǎng)成風(fēng)可進(jìn)雨可進(jìn)國王不可進(jìn)的思維方式。但等到走出大山,進(jìn)入一個陌生的社會環(huán)境后,生活的利刃開始顯露它的鋒芒,制度、契約與人性交錯構(gòu)成的生活經(jīng)緯,常常讓人在霓虹閃爍的街頭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往。輾轉(zhuǎn)多年后,我在小城里參加工作,為稻粱謀,生活的法則不斷地打磨身上堅石一樣的棱角,使我學(xué)會向那些熟識的和未知的事物鞠躬。我有時會問自己: 一個人與一只蟬構(gòu)成的生活坐標(biāo),一個人與一群人構(gòu)成的生活坐標(biāo),哪一個更切合生命的本質(zhì)呢?
少時讀《莊子·逍遙游》,見“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之句,又見蟬年年夏天如約而來, 在大地上舉行盛大的演唱會,但很快便又銷聲匿跡,在人間似乎也就活了一兩個月,只能偶爾見到樹枝上懸掛著一件干癟的蟬衣,不由得感嘆造物主的殘忍。這么有趣的昆蟲,可惜生命太短暫了。
后來才明白這是一個認(rèn)知誤區(qū)。人類自詡為萬物的尺度, 喜歡以自我為軸心,以自己的眼界和價值判斷來標(biāo)劃萬物,也就得出了許多荒謬的結(jié)論。米蘭·昆德拉對此保持著清醒的頭腦,這個捷克老頭意味深長地提醒我們:人類一思索,上帝就發(fā)笑。實際上,一只蟬的壽命庶幾可以和一只貓相提并論。蟬的族群龐大,有兩千多個品種, 大多數(shù)壽命都在三年以上,有的能活到七年、九年和十三年,最長的甚至達(dá)到了驚人的十七年,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十七年蟬。
蟬是人間的過客。它們總是在每年的夏季突兀而來,又匆匆逝去,度過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古人認(rèn)為蟬是最能代表夏季的物種,《逸周書·時訓(xùn)解》記述七十二候之夏至第二候即為:蟬始鳴。在早期文字里,“夏”字就是一只蟬的肖像。原來夏天就是一只蟬,適合飛翔與歌唱,這是多么浪漫的意象。由此觀之,古人也許更懂得生活的詩意。那么,夏季之前,蟬在哪里呢?
蟬的一生基本都是在地底下度過的,它們坦然面對泥濘的生活。蟬被孵化成若蟲,便鉆入地下,蟄伏在泥土中,靠吸食植物根部的汁液生存。蟬長期穴居在黑暗潮濕的泥土里,沒有陽光雨露,不見星辰彩虹,寂寂無聞地發(fā)育,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成長,終于鉆出地面,蛻皮羽化。來到絢爛而溫暖的地上世界, 蟬立即舉行盛大的婚禮,繁育后代,傳遞生命的火把。經(jīng)過短短幾周的時間,蟬迎來生命的休止符。
不同種類的蟬在地下生活的時間長短不一, 十七年蟬要在地下生活十七年。十七年之后,它們才破土而出,圓睜著紅寶石般的眼睛,扇動著剛剛長成的漂亮翅膀,來到人間與你相見。
十七年蟬被譽為自然界的數(shù)學(xué)家,它們選擇“十七”這個質(zhì)數(shù)作為生命周期,是基于叢林法則的深度憂患,蘊含著巨大的生存智慧。據(jù)科學(xué)家研究,以十七年作為生命周期,最大程度地降低了它們與其他物種生命周期的整倍數(shù)關(guān)系,從而大大減小了在地面與天敵相遇的概率,降低了被天敵捕食的風(fēng)險。同時,十七年一次的生命輪回,使十七年蟬可以避免與其他蟬類碰面,避免同類之間對資源的搶奪,也保持了自身血統(tǒng)的純正。在蟬的國度里,十七年蟬是自由而高貴的。
也許蟬對人世冷暖渾然不覺,但人類卻對蟬情有獨鐘,讓蟬的雙翼掛滿了文化符號。在西方文化中,蟬被看作一種充滿智慧的生物,象征著復(fù)活與重生,代表著音樂與藝術(shù),西方古典樂器豎琴的琴身一般都會刻上一只蟬。在中國文化語境里,蟬也具有多重寓意。周代的青銅器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蟬的圖案,作為祥瑞之象征。古人在舉行葬禮時把一只玉蟬放入逝者口中,以求得到庇護(hù)和永生。蟬棲高飲露,生性高潔,對文人人格有所隱喻。虞世南以蟬自況,寄寓自己的高潔品格: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駱賓王獄中以蟬比興,抒寫“無人信高潔”的悲憤。
在漢字譜系里,“蟬”與“禪”不僅形近音同,也具有意趣的深度關(guān)聯(lián),蟬成為禪宗文化的一個重要意象。蟬在民間也被叫作知了,除了源于對蟬聲的模擬,還是一種文化心理的潛在投射,蟬被認(rèn)為象征著智慧和覺悟。禪宗主張外禪內(nèi)定,專注一境, 在內(nèi)在心靈與外在行為的雙向修持中,漸次達(dá)到一種寂靜虛空的境界。在火熱的夏天置身于山林, 若能靜下心來傾聽,就會感到蟬的鳴叫流淌著一種純凈的禪意。王籍泛舟閑游若耶溪時,精妙地記錄下這種獨特感受: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王摩詰在贈給好友裴迪的詩作中描述自己閑居輞川充滿禪意的生活狀態(tài):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分明宣祖意,何處有凡心? ”空室禪師聽到樹木深處傳來的陣陣蟬聲,也拈須一笑,寫下偈語般的句子。
十七年蟬一生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時光都是一只丑陋的若蟲,在泥土中緩慢生長,積蓄能量。直到生命的第十七個年頭才涅槃重生, 羽化為一只漂亮的飛蟬,在叢林之中深情吟唱,在人間村莊里巡回飛行,而它們并不留戀浮華,只是驚鴻一現(xiàn),轉(zhuǎn)瞬不見。若想見到它們的后代,你需要再等十七年——十七年,你的孩子都要迎來成年禮了。人的一生,又能見到幾代十七年蟬呢?
年年人更替,歲歲蟬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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