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千在成都的藝術活動

摘 要：張大千在成都的藝術活動以及離蓉后對成都的思念，表現了他對故鄉的一片深情，彰顯了其藝術人生的“成都意義”。

關鍵詞：成都美術；寫詩成都；成都日記

一、張大千與成都美術

張大千一生游蹤遍及數十個國家和地區，成都則是他藝術生命中至關重要的驛站，屬于其“特色空間”。從1938年秋至1949年底，張大千在成都生活逾11年，其從事的藝術活動林林總總，其中之一便是美術展覽。

作為畫家，畫展次數和質量應是衡量他是否優秀的尺度之一。張大千無疑是一位優秀的職業畫家。據不完全統計，張大千在成都共舉辦13場展覽（詳見附表），其中6場在祠堂街四川美術協會舉辦。展覽的種類，包括綜合展、專題展、收藏展，不僅呈現了他的多元藝術風貌，而且凸顯了他以“岷江為媒，青城為魂”的巴蜀山水畫美學特征，展示了他通過臨摹敦煌壁畫對人物畫及其色彩的運用和突破，見證了他曾在成都為美術界領跑所留下的一串串印跡，并深刻影響到成都這座詩意城市。

張大千在成都舉辦的13場畫展中，規模最大、層級最高、效果最好、影響最遠的當推“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覽”，張群稱之為“民族復興大業之一助”，郭有守稱之為“真算藝術上的一件大事”，陳寅恪稱之為“敦煌學領域中不朽之盛事”，等等。1944年1月，該畫展由四川美術協會主辦，在成都提督西街豫康大樓舉行。為配合畫展，四川美術協會經銷有《大風堂臨摹敦煌壁畫》（畫冊共4輯）。觀展需購票，票價為法幣50元一張。盡管票價不菲，但參觀者竟有12000余人，刷新了成都美術作品觀展人數的最高記錄，亦創造了張大千一生所舉辦畫展的最高售票紀錄。這個畫展，成為中華文化的一次重要尋根之旅，促成了抗戰時期成都的“文藝復興”，表達出當時人們的文化自信。成都一時竟有“將成為中國文藝復興之翡冷翠城（即佛羅倫薩）”之說。

為推廣“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覽”，除媒體廣為報道和評論之外，《中央日報》《新新新聞》《新中國日報》《成都快報》等紛紛發行《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覽特刊》，一時街談巷語熱議“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覽”。為記錄這次展覽活動的文化影響，同年5月，四川美術協會編著、西南印書局印行了《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覽特集》。該特集輯錄了四川美術協會署名的序言以及張群、林思進、陳寅恪、馬鑒、謝無量、沈尹默、葉紹鈞（葉圣陶）、聞宥、劉開渠、蒙文通、陳覺玄、馮漢驥、芮善、龐薰琹、雷圭元、吳作人、周太玄、羅文謨、馮若飛、郭有守等20余名著名學者、藝術家撰寫的文章。這些文章，從敦煌的價值和意義、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覽本身、民族復興、中國文藝復興、“此文藝復興權輿，肇于成都”——成都是中國文藝復興發祥地等不同視角，進行了富有廣度和深度的討論，同時亦把張大千藝術人生的“成都意義”和文化貢獻推至一個前所未有的歷史高度。

張大千藝術人生的“成都意義”雖肇始于成都，但其影響卻不斷發酵，擴及全國，走向世界。就國內而言，從1944年5月移展重慶（當時展覽由教育部主辦）至2019年，該展覽先后在西安、上海、香港、臺北、北京、廣州、南昌、澳門、高雄、昆明、沈陽、無錫、海口、大連等約20個城市舉辦（有的城市為多次）；就走向世界而言，該展覽曾在印度、日本、法國舉辦，開臨摹敦煌壁畫展于國外之先河。與此同時，還出版有數10種畫冊。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覽的文化意義，誠如郭有守在《藝術上一件大事》一文中說：“張大千早已不僅是中國的張大千，他是20世紀全世界人類的張大千。”

張大千在成都期間，時值盛年，創作的作品數量之多、畫風之丕變（特別是赴敦煌臨摹壁畫之后），具有“成都意義”，堪稱其藝術人生中的卓犖一筆。就創作作品數量而言，達數千幅，僅在青城山便相繼作畫逾千幅，有的后來編入《青城山十景》。1939年4月，張大千在成都舉辦“張大千畫展”時，展出的100幅作品均為客居青城山時所作。這些作品，有的進入市場流通，有的為博物館、文管所、藝術館、寺廟、個人等收藏，極大地豐富了成都的機構公藏和個人收藏。特別是他臨摹的敦煌壁畫，僅捐贈四川博物館的便有182幅，價值連城。

在成都，張大千除了整理臨摹敦煌壁畫作品，還創作了若干表現蜀地山水的作品（尚未包括后來在海外創作的《長江萬里圖》《青城山通錦屏》等），如繪于金牛壩“稅牛廣”的《江山無盡圖》，其作為珍品于1949年被張大千攜帶至海外（此事證明張大千1949年底離開成都時不僅帶走部分古畫和臨摹敦煌壁畫，還有他的其他繪作及“稅牛廣”齋印）。這些作品，影響了今天的“巴蜀畫派”與“成都畫派”，在美術方面具有時代引領意義。

除舉辦畫展之外，張大千在成都還進行了一系列美術活動，即設立大風堂同門會總會，受聘四川省立藝術專科學校教授，題署詩婢家，題寫《新藝》期刊名，印行《蜀中紀游》（以大風堂名義印行），設帳納徒，發表美術評論，為成都畫家舉辦展覽“站臺”（高價買畫以相提攜），慷慨捐贈數10幅畫義賣助修四川美術大廈（見《新新新聞》1944年10月22日第九版《張大千捐畫修美術大廈》）等，留下了他對成都美術貢獻的若干行跡。1944年3月，中華全國首屆美術節紀念大會在成都舉辦，張群致開幕詞，張大千被推舉為畫家代表在會上演講：“四川為民族復興根據地，而成都則為文藝復興根據地”“促進新中國的文藝復興”。這次大會對成都畫壇影響極大，表明了張大千在成都美術界的崇高地位。

二、張大千寫成都的詩

張大千具有精深的文學造詣和非凡的文學創作才能，特別是在作詩方面。于右任曾把張大千的詩與畫相提并論，甚至認為其詩更高一籌，即“作畫真能為世重，題詩更是發天香”。秦孝儀則感嘆張大千“詩卷長留天地間”，并歷數其詩境之變：“大抵獨往獨來，一空羈靮，如列子御風以游，眼界廓如也，心靈豁如也。徐而賞之，則題詠即景之作，標舉興會，銜華佩實，句必有聲，字必有色，模山水則明瑟朗潤，寫花卉則活色生香，此一境也。至于感時撫事，憶舊懷人，或溫馨悱惻，情殷縞纻，或美人俊侶，對酒當歌，紅妝淺拜，雋語珠聯，斯則大千又一境界也……登樓作賦，抱天荒地變之感，迸去國懷鄉之淚！側身東顧，情隨事遷，而詩境亦屢變焉。”的確，張大千的詩不輸其畫，只是囿于他的畫名太顯而掩其詩名。

張大千一生創作詩約千首，兩岸均出版有他的詩集。其詩以絕句、律詩為多，注重矩度彝準，格調高，意境闊，想象豐，寄意遠，抒情濃，被譽為納名宿之大器、親山水之清音、留人文之情殷、近鐘鼎之鏗鏘、步彝器之高致、采法書之雅達、擷丹青之醇美。

張大千寫成都的詩，既有對成都的贊美，又有對成都的懷念，傳遞了他與成都的不解之緣和深深情愫。

張大千贊美成都的詩，大多以青城山為對象。1938年秋，他在青城山寫《青城山上清宮借居》：“自詡名山足此生，攜家猶得住青城。小兒捕蝶知宜畫，中婦調琴與辨聲。食栗不謀腰腳健，釀梨長令肺肝清。劫來百事都堪慰，待挽天河洗甲兵。”1938年11月，他寫《青城第一峰》：“百劫歸來謝世氛，自支殘夢掛秋云。樹連霄漢高臺迥，衣染煙霞寶殿薰。萬派爭流來足底，一身孤置絕人群。諸天自罷聲聞想，謦咳何教下界聞。”又《上清宮》：“濯纓初謁丈人君，擲筆還須誓鬼文。懸樹六時飛白雨，吞天一壑染紅云。恰逢道士喑然笑，偶說長生術在勤。我欲真形圖五岳，只愁塵濁尚紛紛。”1939年，他寫《青城山上清宮》：“樓閣參差倚晚晴，偶然信腳得閑行。欲求靈藥換凡骨，先挽天河洗俗情。”1939年秋，他作《墨荷圖贈上清宮道長馮南宣》：“玉骨冰肌曠世妍，野風零亂墮愁煙。若教悟得些生理，應笑歲舟華頂遷。”1940年秋，他作《鐵崖蒼松圖贈青城山道友彭椿仙》：“蒼巖鐵削藏青蔥，堅貞不受暴秦封。浩浩颯颯來天風，只恐旦夕成飛龍。騎龍顧盼君何雄。”1944年立秋日，他題畫《紅葉小鳥》：“槲樹雙猿易元吉，梨花鳩子云溪翁。解到青城好顏色，玉山照耀曉霞紅。”1944年秋，他題畫《仕女圖》：“水晶枕石墜鬟松，綠玉屏圍十二峰。虛費心情向春晚，西園日日落花風。”……從這些詩中，可以領略張大千詩境魅力，感受到他對青城山的深沉的愛。

值得一提的是，新發現有張大千1939年正月手書于成都的一組詩，即《己卯雜詩》（4首）。其一：“鴛鴦衾子冷于冰，好夢由來未足憑。回首天童溪上路，打包重作在家僧。”其二：“富貴窮通我自知，別將心事問龜耆。人間甘苦嘗俱遍，不卜生年卜死期。”其三：“布衾高枕一函書，此樂人間百不如。二十年來成一夢，可憐爭不悔當初。”其四：“地老天荒總費辭，海枯石爛亦何為。成都留得支磯石，銀漢應無再會時。”其中，第四首詩里提到成都支磯（機）石。此外，還發現有張大千1944年6月手書于成都的一首詩，即《甲申雜詩》：“三宿能無桑下恁，百年真個夢中身。些微香火情緣在，何必相看似路人。”這些詩，對于研究張大千在成都的活動頗有價值。

張大千懷念成都的詩，表達了他對成都“家”的思念和對友人的牽掛。1941年夏，他在敦煌寫《南望成都》：“客舍龍堆古戍高，鞲鷹走馬興偏豪。稍憐瘦日悲秋色，新覺微霜欺鬢毛。蠻女自吹紅篳巢，野人時進綠蒲桃。待歸故里更何樂，南望成都首漫搔。”1941年重陽又三日，他在敦煌寫《夢蝶》：“廣漠荒荒萬里路，黃沙白草劇堪憐。從知蜂蝶尋常事，夢到青城古洞前。”1949年2月，他在香港寫《寄十女心瑞》：“ 梅花應是已開殘，桃李驕（嬌）春定未闌。最憶西園海棠樹，翻紅可似去年看。”1950年春，他在印度大吉嶺寫《題畫詩》：“一水停泓靜不流，微風起處浪悠悠。故鄉二月春如景，可許桃林一稅牛。”1950年秋，他在印度寫《佚題》：“已過中秋近重九，山川信美客思家。寂寥秋色無人賞，今歲芙蓉定不花。”1953年，他在阿根廷寫《蜀山春曉》：“濃綠堆鬟尚嫩寒，春來何處強為歡。故鄉無數佳山水，寫與阿誰著意看。”還有《贈招山圖》：“岸花送客雨綿綿，檣燕留人意惘然。萬里故山頻入夢，片帆今日是歸年。”1960年，他在巴西寫《懷鄉》：“不見巴人作巴語，爭教蜀客憐蜀山。垂老可無歸國日，夢中滿意說鄉關。”約于1961年，他在巴西題《天彭牡丹》：“不是長安不洛陽，天彭山是我家鄉。花開萬萼春如海，無奈流入兩鬢霜。”1962年，他在巴西題《青城山通錦屏》：“沫水猶然作亂流，味江難望濁醪投。平生夢結青城宅，擲筆還羞與鬼謀。”及后再題詩：“自寫青城舊住山，月中哪有如乘鸞。君看處處云容黯，暴雨狂風總未闌。”1964年，他在巴西寫《戀鄉》：“海角天涯鬢已霜，揮毫蘸淚寫滄桑。五洲行遍猶尋勝，萬里歸遲總戀鄉。”1965年，他在巴西寫《題六十七歲自畫像》：“還鄉無日戀鄉深，歲歲相逢感不禁。索我塵容塵滿面，多君饑飽最關心。”1982年，他在臺灣寫《題青松贈青城山老友彭鶴年》：“老松閱世千年壽，人是載松昔日人。滄海揚塵陵谷散，仙家歲月自長春。”又《題友人青城山潑墨山水》：“寰海風光筆底春，看山還是故鄉親。平生結夢青城宅，蠟屐苔痕畫里情。”……從這些詩中，可以看到張大千對成都的長相思及對成都友人的深切懷念。就時間跨度而言，這些詩涵蓋了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就地域而言，這些詩包括臺灣地區與海外。由此可見，張大千對成都的情愫從未間斷，直至其生命盡頭。這些詩情真意切，體現了他的文學站位和詩境高度，顯然具有“成都意義”。

毋庸置疑，成都系張大千的心象風景，是他走向世界的出發地，更是他心中揮之不去的“家”（他曾在成都置有在大陸唯一的房產，即金牛壩“稅牛廣”，2019年由四川省人民政府公布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故他夢幻成都，依戀成都，“卻吹長笛過青城”，不斷以詩表達心跡：攜家猶得住青城……歸來猶得住青城……平生結夢青城宅……自寫青城舊住山……夢到青城古洞前……青城在萬里，飄夢接靈根……歸夢青城不可攀……青城回夢舊林丘……青城夢歸接峨眉……青城山上好風光……待歸故里更何樂，南望成都首漫搔……故鄉二月春如景，可許桃林一稅牛……天彭山是我家鄉……看山須看故山青……故鄉無數佳山水……還鄉無日戀鄉深……萬里故鄉頻入夢，掛帆何日是歸年……五洲行遍猶尋勝，萬里歸遲總戀鄉……

三、張大千在成都的日記

日記是用來記錄所經歷事情的載體。2003年，因舊城改造，張大千日記被發現。翻讀此日記，可見張大千在成都生活、人際交往、藝術創作之一斑，亦深感張大千在成都“日理萬機”、勞碌如牛——這也許是他后來取齋名“稅牛廣”的原因之一。特擇二三讀解如下。

1944年正月初一，張大千在日記中寫道：“初一日（2月24日）晨起，谷聲同駱公祠陳所長來。午間，鶴卿、鶴玲姊妹來。晚子輿來，飯后起更，始別去。力上來乞書與興公，為其店伙被帶去也。君禮之衣被竊三件，殊可怪。九弟還鄉。心毓入院交費三千三。”由此可見，初一時的張大千是喜憂相參。喜的是，朋友前來賀年者早中晚不絕；憂的是，弟子劉君禮衣被盜、女兒張心毓入院交費3300元。

同年初二的日記，張大千寫道：“初二日（2月25日）午間，蜀藝社集陳益廷家，益廷以邛窯六件見貽。午后，以畫五件付詩婢家裝池，連前共二十九幅矣。明日約又可畫成四幅。得單子卿書問畫價，即命六侄復之。予與文謨、楷儒、鵬升、谷聲俱來談。”由此可見，張大千的正月初二依然在踐行“沒有懈怠過一天”的諾言。除接受朋友饋贈邛窯瓷器，接待來訪老友，還趕工作畫5幅，并安排翌日作畫4幅。從中可見，他一方面畫債山積，另一方面繪畫神速。

初十一日（3月5日），他在日記中寫道：“羅兒從學校（回）家，俱赴翼之二哥宴。午后三時，岳軍先生來訪，談關于舊畫展定美術節舉行。”由此可見，為確定舊畫展（“張大千所藏書畫展覽”）在美術節舉行，時任軍事委員會委員長成都行營主任兼四川省政府主席的張群（字岳軍）登門造訪張大千，可見他們的君子之交。

結" 語

綜上所述，成都是張大千的“家”，也是他藝術人生中的重要驛站，更是他文化貢獻的高地，體現了他人生中的“成都意義”。

說明：

1.據不完全統計，自1939年4月至1949年9月，張大千在成都每年均舉辦畫展（1941年除外），共計13次（含“張大千所藏書畫展覽”“大風堂藏書畫展”）。

2.資料來源：《新新新聞》報、《成都美術志》等。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特約館員，內江市張大千紀念館首任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