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在護法運動期間,孫中山與滇系軍閥唐繼堯聯手,對同為國民黨人的四川督軍熊克武開展“倒熊”戰爭,致使護法陣營同室操戈。“孫熊之爭”的根源在于民國初期的川滇黔省際張力格局,代表四川本地勢力的熊克武與滇黔客軍之間的矛盾難以調適。孫中山致力于在四川開拓護法基地,并因護法陣營內部紛爭而選擇聯滇制桂。這便決定了孫中山在川滇黔張力格局中的站位,從而導致“孫熊之爭”無可避免。
關鍵詞:熊克武;孫中山;唐繼堯;護法運動
1905年7月,剛滿20歲的四川青年熊克武痛感于“清廷腐敗,列強侵凌”,毅然東渡日本,向孫中山誓言“愿意聽從先生的指示,準備隨時為革命效力。”[1]此后,熊克武馳騁四川軍政舞臺凡二十年,自認為“都是秉承中山先生直接命令”[2]。學界肯定熊克武是孫中山的忠誠戰友,并言及他在護法運動中“對穩定四川局勢,使人民一度得以休養生息發揮了積極的作用”[3]。
然而正是在護法運動期間,孫、熊二人漸生齟齬,以致孫認定熊“于救川救國之計,根本不能相容。”[4]親歷者朱德將熊克武稱作“一度曾是革命派的人怎樣轉變成為軍閥”的“X號標本”。[5]“孫熊之爭”固然是近代中國民主革命“褪色”的表征之一,但要揭示革命蛻變的深層次動因,還需明晰護法運動前后的“川滇黔省際張力格局”以及時勢中人的因應,亦探究“孫熊之爭”的根本動因,從而明了舊民主主義革命的歷史限界。
一、客軍入川與川省自治:
民國初期的川滇黔省際張力格局
“倒熊”之戰中的對立雙方,一方是滇軍首領唐繼堯主導的滇黔客軍與孫中山主導的四川民軍結成的“倒熊”聯盟,另一方是四川督軍熊克武與劉存厚、劉湘等川軍軍閥。除劉存厚外,參戰各方都為護法陣營中人。這場同室操戈的癥結在于民國初期的川滇黔省際張力格局。辛亥革命后,滇黔軍閥屢次在四川與南下的北方軍閥交戰,四川軍閥內斗時也多引滇黔客軍為奧援,后者遂入據四川。這之中,最為典型的是滇軍首領唐繼堯,圖謀借大義名分聯黔并川,主宰西南,進而逐鹿中原。
外來勢力擴張必然招致本地勢力反彈。1916年護國戰爭爆發后,蔡鍔率領滇軍入川討伐北洋軍,熊克武也隨之回川,并被任命為重慶鎮守使。蔡鍔任四川督軍兼省長后不久喉疾發作,離川就醫。臨行前,蔡鍔將四川軍政兩職分別交給滇系的羅佩金與黔系的戴戡,認為“川事有羅、戴擔任,可保其必能翕然無間,漸就安理”[6]。
但在蔡鍔走后,四川“暗潮日甚一日”,其中“最大之兩派相持最烈者”即“滇川兩派”。而“滇派之所以勝利者,又在國民黨之關系”,以劉存厚為代表的“非滇派又非國民黨”的本地川軍是為“川派”。[7]隨后羅佩金主持裁兵造成“川滇黔軍隊留汰不勻”,引起“川派”極大不滿,最終導致1917年4月至7月間的“劉羅”“劉戴”混戰。時人感慨:“得不令人益低徊于蔡松坡其人不置也。”[8]
1917年6月,孫中山通電西南各省,號召武力護法。滇軍中人向唐繼堯提議出兵四川“名號始終以護法靖國為主”,實則“以北討親為名,而先靖川難,至于后來果否北討與否,不必計也”。唐對此表示“所見亦是”。[9]8月,唐繼堯宣布支持護法,表示“惟川事不定,實為大局之梗”,要“先行收川”,委托孫中山促熊克武“與滇黔一致”。[10]熊克武于當年12月通電護法,孫中山要他與唐合作,強調“川、滇、黔唇齒相依,誼等一體。”[11]
1917年12月,唐繼堯以三省靖國聯軍總司令名義任命熊克武為四川靖國各軍總司令。1918年2月,聯軍攻克成都后,唐又任命熊兼任四川督軍、省長。孫中山認為唐繼堯此舉“以滇督地位,任命川督,稍挾征服之威,足生反應之患”[12]。當年10月,唐繼堯在重慶聯軍會議上要求熊克武交出四川軍政、民政、財政大權。熊予以拒絕,雙方不歡而散。然而,“時四川供云南月餉,定銀幣二十五萬,云南軍輒自征之,月至四十余萬,川人怨益深”[13]。
在省際張力格局中,熊克武既主持四川軍政大權,必然要考慮本省利益,從而逐步與唐繼堯相對立。受孫中山委托隨唐入川的章太炎對此洞若觀火,表示“云南不過欲得四川,借護法之虛名,以收蠶食鷹攫之實效”,而四川“非無力而易欺者也,強與抑制,必有內爭”[14]。張力發展至1920年初趨于頂峰。3月17日,孫中山密電唐繼堯,表示“倒熊”一事“今當促其速舉”。[15]唐繼堯亦密電滇黔客軍要“下大決心、有大準備”[16]。熊克武先于4月17日通電辭職,旋即于5月4日宣布復職,隨后通電聲討唐繼堯“必欲憑恃武力割據川、滇、黔三省”,標榜自己興兵是“為鄉國除殘去穢”。[17]
“倒熊”之戰是川滇黔省際張力格局發展的結果,而其亦推動了四川“川省自治”思潮的發展。滇黔客軍盤踞四川致使“滇川惡感,醞釀甚深”;“所有兵匪團警以及男女老幼,均一致仇視滇軍”。[18]出于“覺悟久仰他人勢力之非計”,“川省自治”運動逐漸興起;而面對“川人治川之語”,即使唐繼堯“亦有所不敢違”。[19]
在“川省自治”的旗號下,熊克武與劉存厚結成同盟,依靠“民心與軍心一致,官心與兵心一致”,最終于1920年10月擊敗“倒熊”同盟。但川軍的團結景象“遂以漸衰”[20]。滇黔客軍被逐出川,川滇黔省際張力格局遂告終結,而此后川中仍舊兵戈擾攘。當日后回憶這場苦澀的勝利時,熊克武感慨:“同志變為仇人,人民遭受禍害,在政治上是失敗了。我是愿負一定責任的,惶愧無已!”[21]
二、置身事內與西南紛爭:
護法運動期間孫中山的川事抉擇
護法運動期間“孫熊之爭”的演變頗耐人尋味,最初孫中山不滿于唐繼堯與熊克武二人接近,但最后卻是孫、唐二人聯手“倒熊”。為此需要考察孫中山關于“川事”的抉擇歷程,從而理清“倒熊”的歷史經緯。
在護法運動前,國民黨重視四川便為世人所察,有時評稱“假令川省一旦歸入民黨手中,則民黨關于西南諸省之連絡既成”,因而“民黨現頗以川省問題為民黨休戚之重大問題也”。[22]1918年2月,北京政府任命的四川督軍劉存厚、四川省長張瀾被逼離川,空出來的川省軍政交椅隨即成為爭奪焦點。當月25日唐繼堯任命熊克武兼任四川督軍、省長。27日孫中山任命熊克武麾下的川軍第五師師長呂超暫行代理四川督軍。孫、唐二人的矛盾隨之展開。孫中山于3月1日獲悉唐繼堯的任命電,轉而決定爭取“軍民分治”,由國民黨“實業團”派的楊庶堪為省長;同時表示“至督軍若非錦帆不可,亦火速公電推舉,此間方能任命,倘再遲延,轉恐錦忌,且無以對蓂帥。”[23]
對于孫中山“去二留一”的任命,熊克武予以忽視,依唐的任命兼攝四川軍政大權。黃復生請孫中山任命熊兼代省長,而孫在復電中認為“(熊)尚未表明受軍府川督任命,縱再特加任何益?且恐熊兼,則滄伯難入川。”[24]與此同時,孫中山又因人事問題同唐抵牾。唐繼堯稱“川、粵相距遼遠,恐我公未能盡悉內容。以后川省用人,尚乞先行密商熊督,俾免窒礙”[25]。孫中山一邊對唐表示“尊電命錦帆兼任軍民,固亦見為必要”[26];另一邊對黃復生言及“熊錦帆至今未有電來”,而“唐帥側重熊一方,而又有忌軍府之意”,不滿之情溢于言表。他也因此希望“實業團”推動川中“一致堅決表示擁護軍府”,使唐“可息自樹勢力于川之私意。”[27]
孫中山認為:“川事之壞,責在重私仇,而輕大義。”[28]不過,孫、唐二人雖因爭奪四川而結怨,卻最終攜手“倒熊”,乃出于護法軍政府之內斗使然。孫中山與陸榮廷之間“孫陸不相能”,在護法軍政府中“局道相逼”,破局之法“如弈棋,內困則求外”[29]。為了聯滇制桂,1918年4月,孫中山向唐繼堯表示:“民國前途,希望惟在執事一人”“川局諸賴維持”。[30]孫中山支持唐繼堯以川滇黔三省領袖行事,其在省際張力格局中的站位也就此錨定。此后,當孫中山與岑春煊等人因改組軍政府一事交惡,熊克武對后者的聲援,觸及了孫“當今急務,在于先滅桂賊”的政治底線。[31]在孫看來,打倒桂系“必須合川、滇、黔全力圖之”,而熊的此番舉動使他認定“熊克武不去,則不能紓后顧之憂”。[32]
孫中山曾認為“熊氏已走,川局自可大定,今后惟望主客各軍極端融洽”[33]。然而“倒熊”不滿一月,“因兵工廠造幣廠屬川屬滇之問題,呂與唐又成水火”[34]。對于“川、滇致爭之由”,孫中山感慨稱:“果使一方無侵略之野心,一方亦無閉拒之私意,則彼此猜疑盡泯,何事不成?”[35]可見他雖洞悉問題的核心,卻對之無可奈何。
與此同時,孫中山亦改變了經略四川的態度。發動“倒熊”后,唐繼堯提議護法軍政府與國會移駐重慶,表示“利用滇、川、黔勢力,促進大局,非以該地為總樞不可”[36]。其后三省軍政要人電促孫中山赴渝,孫乃復電稱“當隨諸君后”[37]。但因廣東進攻桂系“甚為得手”,孫中山認為“不必往蜀”。[38]他向在川領兵的石青陽表示:“川禍連年,皆因內訌,非力圖向外發展,終無寧謐之日”;而“刻下粵事極為得手”,要其待形勢有變時“務必舍去川中一切”,以“達吾等遠大之目的”。[39]可見孫中山始終是從全局著手經略四川,而川省并非唯一可持之地。此后川中“倒熊”同盟兵敗,石青陽為此向孫中山指出:“此次川中戰事,本屬全勝之局,乃以意見不愜,遂至喪敗如此。”[40]
三、結語
概而論之,護法運動期間的孫熊決裂是一場兩敗俱傷的悲劇,其癥結在于民國初期川滇黔省際的張力格局。主導四川軍政大權者難以避免同滇黔客軍勢力沖突,熊克武與唐繼堯的矛盾、“倒熊”陣營內部的矛盾均印證了這一點。孫中山為實現護法救國的理想,尋求經略四川以建設革命基地。但他為西南護法陣營內部的張力格局制約,在實用主義的驅使下選擇聯滇制桂。孫中山并非不知化解川滇黔省際張力格局的關鍵在于團結主客一致對外,但囿于時勢,卻不得不在張力的兩端之間做出抉擇。這是護法運動期間孫熊之爭的根本動因。
在時人看來,孫熊之爭與護法陣營的內斗是“武力之外,濟以權術,聯彼攻此,詭計無窮,以如是黨爭而猶謂誠意言和,人誰信之”。[41]親歷者朱德“陷入了一種懷疑和苦悶的狀態”,進而認識到“用老的軍事斗爭的辦法不能達到革命的目的”。[42]馮自由向孫中山進言:“向來本黨員一入政界,即與黨中辦事人意見各走極端,不能一致。此實本黨前此失敗之最大原因。”孫中山對此表示:“所言極得我心,然辦法一時尚未確定。”[43]找尋“辦法”遂成為此后孫中山開拓革命新進路的要旨。由此觀之,孫熊之爭雖是近代民主革命的昏暗處,但卻為人們提供了經由實踐得出的思想資源。傳統政治力量與民主革命理想間的捍格促使人們反思既有道路的局限,從而探索革命的新路徑。這或許是所謂“X號標本”的另一層深意所在。
注釋:
[1]孫中山:《孫中山全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85頁。
[2]成都市政協文史學習委員會:《成都文史資料選編》防區時期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1頁。
[3]中共中央統戰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習仲勛論統一戰線》,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387頁。
[4][11][15][23][24][26][27][28][30][32][37]孫中山:《孫中山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40頁,第291頁,第416頁,第334—335頁,第350頁,第359頁,第360頁,第305頁,第365頁,第416頁,第442頁。
[5]〔美〕艾格尼絲·史沫特萊著,梅念譯,胡其安、李新校注《偉大的道路:朱德的生平和時代》,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52頁。
[6]蔡端:《蔡鍔集》,文史資料出版社1982年版,第154頁。
[7]《川省暗潮中之假聯邦說》,《申報》1916年9月4日,第6版。
[8]步陶:《雜評二:川人致岑西林電》,《申報》1917年8月14日,第11版。
[9][10][18]云南省檔案館編《云南檔案史料》1983年第2期,第35頁,第33—34頁,第35頁。
[12][16][17][21]四川省文史研究館:《四川軍閥史料》第2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4頁,第253頁,第320頁,第20頁。
[13][14][29]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增訂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36頁,第340頁,第317頁。
[19]《變幻莫測之川局》,《申報》1920年9月7日,第7版。
[20]《川軍復渝后之局面》,《申報》1920年11月9日,第7版。
[22]《收拾政局根本問題之索隱》,《益世報》1917年5月16日,第2版。
[25]云南省檔案館編《云南檔案史料》1983年第1期,第56頁。
[31][33][35][38][39]孫中山:《孫中山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48頁,第190頁,第200頁,第201頁,第220—221頁。
[34]續:《國內要聞:北京通信》,《申報》1920年9月19日,第6版。
[36][40][43]谷小水:《孫中山史事編年》第7卷,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3598頁,第3697頁,第3703頁。
[41]默:《岑之宣言》,《申報》1920年6月22日,第7版。
[42]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朱德年譜》(新編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53頁。
本文系2024年重慶市碩士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新中國糧果矛盾的形成及其因應研究(1949-1984)——以重慶長壽為中心的考察”(項目編號:CYS240126)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民族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