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東出資加速到期規則研究

摘要：認繳制在降低公司設立初期資金壓力、鼓勵創業方面具有重要作用，但也在公司財務危機時使公司及債權人利益面臨巨大挑戰。本文通過分析加速到期的法理基礎，得出在非破產情形下、其系公司經營資本充實原則要求、債權人利益保護需要及股東權利義務相統一的應有之義。通過描述出資加速到期存在適用標準、請求權主體、裁判程序等存在爭議的司法現狀，結合新《公司法》，提出了法律和公司治理層面的改進設想，旨在完善規則的適用，提高公司應對財務危機的能力，保護債權人和股東的合法權益。

關鍵詞：認繳制；股東出資；加速到期；適用規則

中圖分類號：F23"""""""文獻標識碼：A""""""doi：10.19311/j.cnki.16723198.2025.04.039

0"前言

認繳制，是指在公司設立或增資時，股東無須一次性繳納全部出資，而是可以根據公司章程約定的期限和方式分期繳納出資[1]。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的規定，自2013年起，我國全面實行認繳制，不再要求公司設立時必須實繳注冊資本，取而代之的是公司章程中關于股東出資期限和方式的約定。這一制度的引入，不僅簡化了公司設立的程序，減輕了創業者的資金負擔，還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市場經濟的活力和創新能力。然而，認繳制的實施也引發了一些法律和實踐問題，有些股東認繳遠遠超過責任財產的天價注冊資本、認繳期限達數十年之久，有些股東為懸空債權而惡意修改章程、減少注冊資本，債權人面臨股東道德風險外溢的重大威脅。認繳制并未根本否定資本制度，若公司陷入經營困境，則股東不再享有期限利益，出資義務加速到期、提前實繳出資[2]。由此，在公司出現經營危機但非破產情形下，如何處理股東出資加速到期的問題成為關注焦點。

1"股東出資加速到期的法理基礎

1.1"股東出資加速到期現行法律規定

股東出資加速到期，指的是在特定情況下，股東原本分期交納的出資義務提前到期，股東須立即履行全部或部分出資義務。認繳制下，股東延期實繳出資的期限利益得到了充分尊重與保護，也即股東在實繳期限屆滿之前沒有提前出資的法律義務是常態化原則，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則是例外規則。對此，立法給予了明確回應。《公司法》對股東出資的基本義務作了規定，特別是對股東應按章程約定的出資方式、金額和期限履行出資義務。若股東未按期繳納出資，公司可以依法追償。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民事執行中變更、追加當事人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執行追加司法解釋》）中規定了在執行過程中，債權人可申請法院將未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追加為被執行人。這意味著在符合公司被強制執行仍不能清償對外債務的條件時，可以要求未盡出資履行義務的股東加速履行出資義務。最高人民法院通過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進一步明確了出資加速到期適用的兩種例外情形，強調了在特定情況下，法院可以根據公司財務狀況和債權人利益保護的需要，要求股東加速履行出資義務：其一，公司在事實上具備經強制執行后查無可供執行財產的破產原因，但未申請破產；其二，公司為逃避債務，經股東會或章程修改等方式惡意延長認繳期限。

1.2"股東出資加速到期規則的正當性分析

1.2.1"公司經營資本充實原則要求

認繳制下，股東雖然基于章程資質享有較長的出資期限利益，而不需要立即繳納全部注冊資本，但這并沒有改變我國公司法定資本制的內涵。《公司法》第28條集中體現了資本充實原則，要求公司在經營存續過程中，應該匹配與其注冊資本數額相對應的資產，以提升公司的抵御風險能力。當公司在運營過程中需要資本支持時，如果股東未及時出資，公司可能會面臨嚴重的資金短缺問題，影響正常運營，一旦處于市場風險和債務危機的風口，則很有可能導致破產。因此，股東出資加速到期可以在公司遇到財務困難時及時補充資本，進一步發揮注冊資本責任財產的功能、抵抗風險，保障公司的持續經營。

1.2.2"債權人利益保護需要

在我國，破產制度還不夠成熟，很多公司在面臨債務危機時，往往通過拖延或逃避責任的方式應對，給債權人的維權帶來巨大困難和高昂成本。且公司破產的立案、審查、清算等程序漫長復雜，涉及勞動者個人利益、稅費等社會利益，多方利益主體下債權人的權益實難保全。要求股東出資加速到期，可以在公司出現財務危機或債務糾紛時，迅速補充公司資本，從而提高公司償債能力，減少債權人通過法律程序追索債務的時間和成本。此外，通過加速出資，還能促使股東更加重視公司的財務狀況，積極應對潛在的風險，避免公司陷入破產困境[3]。

1.2.3"股東權利與義務相對稱的應有之義

我國目前商業誠信體系尚不健全，許多公司在設立之初，股東為了吸引投資或獲取貸款，可能會夸大認繳資本金額，而實際繳納的資本卻遠遠不足。根據權利義務統一原則，股東在認繳制下預先享有了股東權利，且該種權利尚未有法律加以限制，如果此時不苛以一定義務，那么在到期之前，如股東已將股權轉讓，則無權要求原股東繼續出資。此外，還要面臨繼受股權的現任股東缺乏出資能力的風險，很容易將公司帶入資不抵債、陷入破產之境[4]。為防范此種情形，要求出資加速到期，可以促使股東履行其在公司章程中的承諾，恪守誠實信用原則，維護市場交易安全，打造公開透明、互惠互利的良好營商環境。

2"股東出資加速到期的司法現狀

2.1"適用標準的不確定性

認繳出資股東享受期限利益雖有正當性，但在特定情形下需要擊穿股東期限利益、啟用股東出資加速到期規則以平衡公司和債權人利益。股東出資加速到期的一個內部法律邏輯在于，股東認繳出資是對公司持續經營能力的默示承諾，章程所載實繳期限亦是對自我的管束，由此推定公司、債權人取得相關的合理信賴利益而與之經營、交易。故基于誠實信用原則，股東應當積極履約。當公司陷入經營危機，尤其喪失償債能力之際，股東即被推定違反保證義務，債權人因此可徑行主張加速到期義務[5]。同時，此種局面亦非侵權行為所致，股東主觀無過錯也要實繳出資。故認定出資加速到期規則適用時，不宜以出資期限長短、主觀有無過錯為準，“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成為試金石。如何判斷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或者說如何解釋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由于沒有明確的判斷標準，司法實踐中也眾說紛紜。

一則認定催告不能主義。當債權人向公司發出催告通知，要求公司及時履行債務，無果后即可主張未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在相應范圍內對公司不能足額清償的債務承擔補充責任。該催告類似于形成權，無須經法院對債權的生效確認、強制執行等步驟，即可徑行實施。這種自力救濟方式，與當事人自治的原則相吻合，也提高了加速到期規則的使用效率，降低債權人維權成本、保障交易安全。但易滋生權利濫用，進而干擾公司正常運營的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

另一則認定執行不能主義。若公司經法院強制執行而查無財產可供執行、依法終結執行的，即可判定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該主張有利于保護股東在認繳制下的出資自由度，促進創業融資的積極性，活躍市場經濟，但同時也提高了債權人的維權難度。值得推崇的是，該主張與《執行追加司法解釋》《九民紀要》中關于股東出資加速到期的規則銜接良好，且給予了司法機關較為明確的審查判斷標準，降低了法院的審查成本。

2.2"請求權主體資格的爭議

在股東轉讓未屆出資期限股權的場合，出資加速到期義務向誰主張，主要取決于未屆出資期限股權轉讓責任的承擔形式而有所不同。關于責任的承擔方式，目前司法實踐有不同主張。

觀點之一認為，受讓人承擔出資責任，原股東不承擔。"該思路認為，未屆出資期的股權轉讓不屬于《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規定的未履行或者未完全履行出資義務的情形，按照債權轉讓規則，由受讓人直接承擔即可。最高人民法院（2021）最高法民申"1080"號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2021）最高法民申"6423"號民事判決書、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陜民終618"號民事判決書等均持該觀點。

觀點之二認為，類推適用債務轉移經債權人同意規則。即股東對公司的出資義務是其對公司的債務，若經過利益主體即公司的同意，則債權轉讓有效，原股東的出資義務轉移至受讓人。贊同該說的學者，將公司視為“理性的謹慎人”“中立”代表公司、股東及債權人三方利益的平衡者，而作出同意的意思表示，往往忽視了控股股東權利濫用的風險。

觀點之三認為，依據原股東是否惡意或者轉讓雙方是否具有惡意串通情形來確定原股東責任。廈門市思明區人民法院（2020）閩0203民初1699號民事判決書、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閩02民終651號民事判決書即認定，原股東為逃避債務，與他人惡意串通轉讓未屆出資期限股權、嚴重損害債權人利益的行為無效，應承擔出資責任。

還有觀點認為，原股東與受讓人應承擔補充責任或連帶責任。直接依據是《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未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轉讓未屆出資期限股權，屬于瑕疵股權轉讓，轉讓股東應對受讓人承擔權利瑕疵擔保責任，并視受讓人善意與否等具體情節承擔補充或連帶責任。但該條款規定能否直接適用于未屆期出資期限的股權轉讓，實務尚有爭議。

2.3"裁判程序的差異化

實務中，往往有因公司債臺高筑、無力清償或是出讓股東轉讓股權后另起爐灶、重新開張同業公司或是將股權轉讓給有特殊身份利益關系人等股東惡意轉讓未實繳出資股權的情形。司法實務對此類救濟具有多元化的表現，究其原因在于裁判程序的差異化。

有裁判援引《公司法解釋（三）》第13第二款規定（未履行或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對公司債權人的補充清償責任）、第18條第二款規定（公司債權人請求出資瑕疵即轉讓股權的股東與惡意受讓人對其承擔連帶責任），通過代位權理論來救濟，如河北省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冀01民終3970號民事判決書。該救濟通過訴訟程序，允許債權人對惡意的瑕疵出資股權受讓人主張代位權，嚴格遵循舉證規則、辯論規則等一般訴訟規則，以井然有序、平等對待的程序正義，公平分配債權人與瑕疵出資的股東及其受讓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配置，均等保護債權人的合理信賴利益與股東的有限責任利益。

另有裁判援引《執行追加司法解釋》第17條（支持債權人申請追加瑕疵出資股東為被執行人在尚未繳納出資范圍內承擔責任）、第19條（允許債權人申請變更、追加未依法履行出資義務即轉讓股權的原股東為被執行人，在瑕疵出資范圍內承擔責任），如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22）京02民終9240號判決書，通過追加被執行人策略保護債權人。運用強制執行程序啟動出資到期加速規則，一方面有效破解執行難、對實現債權人權益頗有成效，另一方面也體現了盡量維持合同效力、倡導私人自治的優勢。但僅以執行裁判程序審查加速到期處罰的條件，一定程度上犧牲了認繳出資股東的程序權利，以執行裁定處分疑似瑕疵出資股東的財產，頗有避開實體內容談正義之嫌。

3"完善股東出資加速到期規則的建議

長久以來，針對認繳制延伸的股東出資問題，最高人民法院在上位法依據缺失的情況下，制定《公司法司法解釋（三）》《九民紀要》《執行追加司法解釋》等彌補制度漏洞。不僅效力位階低，且易造成全國法院同案不同判、司法不統一的局面。好在立法已意識到該突出問題，2023年新《公司法》在保留有限公司注冊資本認繳制的基礎上，規定了為期5年的最長出資期限，實現從完全認繳到限期認繳的動態系統調適。其54條更是明確了司法實踐中股東出資到期的規則，確立了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的引罰條件，明晰了公司或者已到期債權的債權人兩類不同的請求權主體與路徑。同時，新《公司法》還創設了股權轉讓人與受讓人在出資加速到期責任中的分配規則、董事會催繳制度、股東失權制度等諸多亮點。

對股東出資加速到期規則的完善措施，結合新《公司法》的出臺，筆者認為還可以從以下方面逐步完善。

3.1"配套司法解釋、做好制度銜接

3.1.1"銜接破產制度解釋的適用標準

新《公司法》雖然明確了股東出資加速到期的唯一引發條件是“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但對“公司不能清債務”的解釋仍有空間。筆者認為，出資加速到期的條件雖明顯區別于"《企業破產法》規定的"“不能清償到期債務＋資不抵債或者明顯缺乏清償能力”"破產原因，但這僅表示構成出資義務加速到期的標準低于破產界限。從整個商事規范制度體系考慮，由于兩者均屬于同一商事法律體系，故新《公司法》關于“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的標準在解釋上應當與《企業破產法》保持邏輯一致性、一脈相承，故完全可參考《破產解釋法一》人民法院應當認定債權人不能清償到期債務的情形。

3.1.2"強化二元請求主體的區別審查

新《公司法》規定了出資加速到期主體有二：公司或已到期債權的債權人。公司要求加速到期系為了公司利益，應以公司需求為限；債權人要求加速到期系為其自身利益，故應限于債權人保護之必要限度。由此可見，應當區分審查公司要求加速到期和債權人要求加速到期的兩種情形：對前者，除了公司停止支付之外，公司存在資金流動性缺乏、資產變現困難、債務清償影響正常營業等實質性債務清償障礙時，均應認定其充分滿足其加速到期條件；對后者，公司停止支付已經實質性影響了債權人利益，該標準較好地平衡了各方利益。此外，在要求加速到期的數額上、要求加速到期的股東主體上均應有所區分。

3.2"優化公司治理結構、加強監督

3.2.1"健全公司信息披露制度

由于公司對外公示信息的有限性、零散性，公司外部人員查詢渠道的單一性、掌握信息的偏差性等，導致債權人利益受損。故有必要建立事前申報、事后公開的信息披露制度。成立公司之際，即設立股東誠信檔案，記錄股東日常信用信息、出資情況，并公開檔案信息[6]。同時健全內部規章，明確規定公開的信息種類、公開時間節點、公開查詢渠道等，其中應公開的公司信息包括但不限于股東出資信息、股東責任財產信息、涉訴案件信息以及其他不涉及商業秘密的相關信息等。

3.2.2"完善董事催繳制度

新《公司法》明確了股東加速到期出資的催繳主體是公司董事會，在此基礎上，提出若干建議進一步落實董事的核查與催繳責任：首先關于程序的啟動，可采取人數決，經董事會成員過半數同意召開，并經參會人數過半數同意即啟動催繳程序[7]。其次，在董事會下發的書面催繳通知書上，載明提前繳納出資的時間、地點、形式等。再次，規定未盡勤勉義務盡到催繳之責董事的賠償責任，賠償范圍為公司遭受的損失，包括公司的融資成本損失，但不包括公司的間接損失。

3.2.3"建立第三方監督機制

在信息公示方面，可引入第三方信息公示監督機構，核查信息披露的真實性，并根據相關披露情況對該公司進行交易風險評估，增強債權人交易的準確性和安全性。在實際出資的監督及真偽審查方面，引入獨立的第三方審計機構，如審計委員會或其他相關行政部門，監督公司治理符合相關法律法規，契合社會公共利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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